《今古奇觀》四十四 蘇小小魂斷西泠橋:又云:「出其口闉闍,有女如荼。」由此觀之,則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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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觀》四十四 蘇小小魂斷西泠橋

今古奇觀

四十四 蘇小小魂斷西泠橋

詩云:「出其東門,有女如雲。」

又云:「出其口闉闍,有女如荼。」

由此觀之,則青十樓狹邪,其來久矣。

然如雲如荼,不過形容其脂粉之妍,與夫綺羅之艷已耳,未有稱其色占香奩,才高彤管,可垂千古之名者也。

故衾綢色美,僅供片時之樂,而車馬一稀,則早已入高人之室矣。

此其常也,孰料有其常,而選山水之靈,則又未嘗無其變,如南齊時錢塘之蘇小小是也。

蘇小小本生於十妓十家,父不知何人。

及母死,門戶冷落,風月中之滋味,已不識為何如。

卻喜得家住於西泠橋畔,日受西湖山水之滋味,早生得十性十慧心靈,姿容如畫,遠望如曉風楊柳,近對如初日芙蓉。

到了十二三歲上,發漸漸齊,而烏雲半挽,眉目如畫,而翠黛雙分,人見了,不覺驚驚喜喜,以為從來所未有。

到了十四五歲時,不獨色貌絕倫,更有一種妙處:又不曾從師受學,誰知天十性十聰明,信口吐辭,皆成佳句。

此時的西湖雖秀美天生,還未經人力點綴,而道路迂遠,遊覽未免多勞。

自西泠而東,至孤山,望斷橋止矣,欲泛湖心,必須畫舫。

自西泠而西,一帶松杉,逶逶迤迤,轉至南山,沿湖不啻一二十里,步履殊勞。

蘇小小此時,年雖幼小,卻識見不凡,因自想道:「男子往來,可以乘騎,我一個少年女兒,卻蹙金蓮於何處?」

遂叫人去製造一駕小小的香車來乘坐,四圍有幔幕垂垂,遂命名為油璧車。

這油璧車怎生形狀?

有《臨十江十仙》詞一首為證:

氈裹綠雲四璧,幔垂白月當門。

雕蘭鑿桂以為輪,舟行非漿力,馬走沒蹄痕。

望影花嬌柳媚,聞聲玉軟香十溫十。

不須窺見已消魂。

朝朝松下路,夜夜水邊村。

自有此車,叫一人推著,傍山沿湖去游嬉,自十由自在,全不畏人。

有人看見,盡以為異,紛紛議論道:「此女若說是大人家的閨秀,豈無僕從相隨,怎肯教他出頭露面,獨坐車中,任人飽看?若說是小人家兒女,畢竟有些羞縮處,那裡有此神仙這般的模樣?」

大家疑疑惑惑,只管跟著車兒猜度。

蘇小小見了這些光景,也不回他長短,但信口朗吟道:

燕引鶯招柳夾途,章台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如相訪,家住西泠妾姓蘇。

眾人聽了,也還有不知其詳。

但一時轟傳開去,已有細心,看破他的行徑,便慕者慕,想者想,而不知涎垂幾許矣。

但見他年尚鶯雛,時還燕十乳十,不敢便作蜂蝶之猖狂。

然早有豪華公子、科甲鄉紳,或欲謀為歌姬,或欲取為侍妾,情願出千金,不惜紛紛來說。

蘇小小盡皆辭去。

有一賈姨十娘十來勸他道:「姑十娘十不要錯了主意。

一個十妓十家女子,嫁到富貴人家去,雖說做姬做妾,也還強似在門戶中,朝迎夕送,勉強為歡。

況以姑十娘十的才貌,怕不貯之金屋?」

蘇小小道:「姨十娘十之意,十愛十惜甥女,可謂至矣。

但甥女卻有一癖處,最十愛十的是西湖山水。

若一入樊籠,止可坐井觀天,不能遨遊於兩峰三竺矣。

況且富貴貧賤,皆繫於命,若命中果有金屋之福,便決不生於娼十妓十之家。

今既生於娼十妓十之家,則非金屋之命可知矣。

倘入侯門,河東獅子,雖不逞威;三五小星,也須生妒。

況豪華非耐久之物,富貴無一定之情,入身易,出頭難,倒不如移金谷之名花,置之日中之市。

嗅於鼻,誰不憐香?觸之目,誰不十愛十色?千金一笑,花柳定自來爭;十斛片時,風月何曾肯讓。

況香奩標美,有如釣餌甜甜,彤管飛聲,不啻溪桃片片。

朝雙雙,暮對對,野鴛鴦不殊睢鳥;春紅紅,秋紫紫,假連理何異桃夭。

設誓憐新,何礙有如皎日?忘新棄舊,不妨視作浮雲。

今日歡,明日歇,無非露水;暫時有,霎時空,所謂煙花。

情之所鍾,人盡纏十綿,笑私奔之多事;意之所眷,不妨容悅,喜坐懷之無傷。

雖倚門獻笑,為名教所非宜,而惜族憐鰥,亦聖王所不廢。

青十樓紅粉,既有此狎邪之生涯;綠鬢朱顏,便不可無十溫十柔之奇貨。

由此想來,以甥女之才,一筆一墨,定當開楚館之玉堂;以甥女之貌,一笑一顰,誓必起秦樓之金屋。

納幣納財,不絕於室,秣駒秣馬,終日填門。

弄艷冶之心,遂風十流之願。

若能在十妓十館中,做一個出類拔萃的佳人,豈不勝似在侯門內,抱憨癡之衾,擁迷瞞之被,做一個隨行逐隊之十妓十妾?甥女之志向若此,不識姨十娘十以為如何?」

賈姨聽說,不覺笑將起來道:「別人以青十樓為業地,原來姑十娘十倒看得人情世故這等透徹,反以青十樓為淨土。

既是主意定了,不消再說,待老身那裡去尋一個有才有貌的郎君,來與姑十娘十破十瓜就是了。」

蘇小小聽了,也只付之一笑。

正是:

十分顏色十分才,豈肯風沉與雨埋?

自是桃花生命裡,故教紅杏出牆來。

一日,蘇小小乘著那油壁香車,沿著湖堤一帶,觀玩那些山光水影,以遣閒情。

不期遇著一個少年郎君,騎著一匹青鬃馬,金鞍玉鐙,從斷橋灣裡出來,忽然看見了蘇小小,坐在香車中,瓊姿玉貌,就如仙子一般,暗暗吃了一驚,想來:

「難道塵世間,能生出這等風十流標緻的女子來?」

因勒住馬,或左或右的再三瞻視。

原來蘇小小看見那郎君少年俊雅,也自動心,便不避忌,任他顧盼。

馬在車左,蘇小小也便左顧;馬在車右,蘇小小也便右顧。

但彼此不便十十交十十言,蘇小小只得口吟四句道:

妾乘油壁車,郎乘青鬃馬。

何處結同心?西泠松柏下。

蘇小小吟罷,竟叫人驅車而去。

那少年郎君聽了,又驚又喜,早已魄散魂消。

你道這少年是誰?他姓阮,名郁,表字文生,是阮道之子。

因奉父命,到浙東公幹,聞西湖之美,故乘馬來游,不期恰遇著蘇小小的香車,四目相視,未免留情。

臨去又朗吟出結同心之句,那欲十火生煙,那裡還按捺得住?「但不知是何等人家?」

再三訪問,方有人對他說道:「此十妓十家蘇小小也,年才十五,大有聲名。

在城的貴公子,誰不想他慕他,但他出處風十流,十性十情執拗,一時恐未許人攀折。」

阮郁聽了,暗想道:「既系十妓十家,便不妨往而求見。

縱不能攀折,對此名花,留連半晌,亦人生之樂事也。」

到了次日,將珠玉錦繡,備了百金之禮,叫人捧著,自仍騎了青鬃馬,繞看西北湖堤,望著松柏郁蔥處,直至西泠橋畔,下了馬。

步到門前,見花遮柳護,甚是清幽。

又恐唐突美人,不敢輕易扣門,只在門前低徊,恰好賈姨從裡面走出來,看見了,因問道:「官人何事到此?莫非不識桃源,要問路麼?」

阮郁見賈姨問他,便忙上前深深一揖,笑說道:「若不識桃源,為何到此?」

賈姨答禮道:「既識桃源,卻是尋誰?」

阮郁道:「昨偶在湖堤,如天之幸,遇見一美人,蒙垂青不棄,臨行贈詩一首,指出西泠之路。

故癡魂戀戀,特備一芹,妄想拜求一見。」

賈姨道:「官人既要見捨甥女,為何不扣門,而閒立於此?」

阮郁道:「這等說,是美人姨母了?」

又作一揖道:「不是晚輩不叩門,因初到於此,無人先致慇勤,倘遂突然剝啄,只道少年狂妄,豈不觸令甥女之怒?故爾鵠立,以俟機緣。

今幸遇姨母,萬望轉達,定當圖報。」

賈姨道:「轉達容易,但捨甥還是閨女,豆蔻尚爾含苞,未必肯容人采。

官人莫要錯費了心情。」

阮郁道:「但求他一見,為榮多矣,誰敢妄想巫山之夢。

姨母請但放心。」

賈姨笑道:「好一個憐香惜玉的情種,待我去通知。」

說罷即回身入去。

去不多時,出來道:

「捨甥女聞得騎青鬃馬的官人來訪,就叫老身,請官人裡面坐。

但捨甥女睡尚未起,不能倒曳金蓮,望勿見罪。」

阮郁道:

「蒙許登堂,則仙姿有望,便花階影轉,誰敢嫌遲。

求姨母再報,繡衾不妨壓而睡足。」

說罷,方才斜穿竹徑,曲遠松廊,轉入一層堂內。

那堂雖非雕畫,卻正對湖山,十分幽爽。

賈姨送阮郁到堂安坐了,他便去了。

阮郁坐在堂上,明知窗外湖山秀美,他卻竟如未曾看見的,一心只想在美人身上,忽想到:「美人此時,定然起身梳洗了?」

又半晌,忽想道:「美人此時,定然妝罷簪花了?」

正想不了,忽見兩個侍兒,一個攜著茶壺,一個捧著果盒,擺在臨湖的一張長條桌上,請阮郁喫茶。

侍兒道:「姑十娘十此時妝束將完,我們去請來相會。」

阮郁道:「難為你二位了,可對姑十娘十說,慢慢不妨,我自品茶相候。」

只覺那茶一口口,也有美人的色香在內,吃下去甚是心悅神怡。

又坐了一個時辰,方看見前邊的那個侍兒,又捧出茶來道:「小姑十娘十出來了。」

阮郁聽見出來,忙起身側立以待。

早一陣香風,蘇小小從繡簾中,裊裊婷婷走出。

但見:

碎剪名花為貌,細十揉十嫩柳成腰。

紅香白艷別生嬌,恰又鶯雛燕小。

雲髯烏蓮雲髻,眉尖青到眉梢。

漫言姿態美難描,便是影兒亦好。

阮郁見蘇小小今日妝束,比昨日湖堤相遇的模樣,更自不同,早喜得神魂無主。

候蘇小小走下堂來,忙叫人將禮物擺在堂上,方躬身施禮道:「昨幸有緣,無心中得遇姑十娘十仙駕,又蒙垂青,高吟同心之句,歸時喜而不寐。

故今日敢不避唐突之嫌,聊備寸絲為敬,欲拜識仙姿,以為終身之奇遇。

還恐明河在望,不易相親,又何幸一入桃源,即蒙邀迎如故,真阮郁之大幸也!姑十娘十請上,容阮郁拜見。」

蘇小小見他謙謙有禮,又幣帛十十交十十陳,十分屬意,因笑說道:「賤妾,青十樓弱女也,何足重輕,乃蒙郎君一見鍾情,故賤妾有感於心,而微吟示意。

又何幸郎君不棄,果殷殷過訪。

過訪已自叨榮,奈何復金玉輝煌,鄭重如此?可謂視葑菲如瓊枝矣,敢不趨迎。

但恨妝鏡少疏,出遲為罪,郎君請上,容小小一拜。」

二人十十交十十拜畢,方東西就坐。

茶罷,蘇小小道:「男十女悅慕,從來不免,何況我輩?但恨春未及時,花還有待,徒辱郎君之青目,卻將奈何?」

阮郁道:「姑十娘十怎麼如此說!天姿國色,以一見為榮。

幸今既蒙不拒,又辱款接如斯,則榮幸已出於望外。

玉尚璞含,珠猶內蘊,誰敢不知進退,更作偷竊之想耶?姑十娘十但請放心,小子領一茶,即告退矣。」

蘇小小聽了,大喜道:「郎君若如此相諒,便晨夕相對,無傷也,何必去之太促?」

阮郁道:「姑十娘十不見督責,小子敢大膽再留連半晌,得飽餐秀色而歸,使魂夢少安,便感恩非淺。」

蘇小小道:「妾留郎君者,蓋蒙郎君垂顧,欲以一樽,少伸地主之誼耳。

若雲餐秀,賤妾浦柳之姿,何秀之有?聞言未免增愧。」

阮郁道:

「白玉不自知潔,幽蘭不自知香,惟弟之餓心饒眼,一望而明。

若再坐久,只恐姑十娘十黛色容光,皆被我竊去矣。」

蘇小小微笑道:「妾不自知,而郎君知之,可謂妾真知己矣。

且請到松杉軒旁,妾臥樓之前,鏡閣之上,望望湖光山色,聊盡款曲,何如?」

阮郁道:「本不當入室取擾,既姑十娘十有此盛意,我阮郁留一刻,也享一刻之福,何敢復以套辭?但些須薄物,望笑而揮入,無令陳此遣羞。」

蘇小小道:「初蒙垂顧,怎好便受厚禮?若苦辭,又恐自外,卻將奈何?」

阮郁道:「寸絲半幣,大辱章台,若再宣言,則愧死矣。」

蘇小小道:「郎君既留隋趙,為妾作聲價,妾敢不拜嘉,以銘厚十愛十。」

遂命侍婢收入,即邀阮郁到鏡客上去坐。

阮郁到了閣上,只見造得十分幽雅,正當湖面開一大圓窗,將冰紗糊好,就如一輪明月。

中貼一對聯道:

閉閣藏新月,開窗放野雲。

窗外簷端懸一匾,題鏡閣二字。

閣下桃花、楊柳、丹桂、芙蓉,四圍點綴得花花簇簇。

在窗內流覽,湖中景色,明明白白,無所不收。

若湖上遊人畫舫過到鏡閣之前,要向內一望,卻簾幔沉沉,隱約不能窺。

故遊人到此,往往留有餘不盡之想。

閣中琴棋書畫,無所不具。

阮郁見了,更覺神飛,因讚道:「西湖已稱名勝,不意姑十娘十此閣,又西湖之仙宮也。

弟何幸得蒙引入,真僥倖也!」蘇小小道:「草草一椽,紙無雕飾,不過借山水為色澤耳。

郎君直謂之仙,亦有說乎?」

阮郁道:「弟之意中實見如此,若主何說,則無辭以對。」

蘇小小因笑道:「對亦何難?無非過於十愛十妾,故並此閣,亦蒙青盼耳。」

阮郁聽了,亦笑道:「弟之心,弟不自知,姑十娘十乃代為拈出,姑十娘十之慧心,真在千秋之上矣。」

二人方問答合機,只見侍兒捧出酒餚來,擺在臨湖窗前,請二人對飲。

蘇小小道:「不腆之酌,不敢獻酹,以增主愧,望郎鑒而開懷。」

阮郁來意,自以得見為幸,今見留入秘室,又芳尊相款,怎不快心!才飲得數杯,早情興勃勃,偷看小小几眼,又四圍流覽一番。

忽見壁上貼著一首題鏡閣的詩,寫得甚是端楷,大有風韻。

因念道:

湖山曲裡家家好,鏡閣風情別有窩。

夜夜常留明月照,朝朝消受白雲磨。

水痕不斷秋容淨,花影斜垂春十色拖。

但怪眉梢兼眼角,臨之不媚愧如何。

阮郁讀完,更覺驚喜道:「原來姑十娘十佳作,愈出愈奇。

然令人垂涎不已者,正妙在眉梢眼角,何以反言不媚?得無謙之太過乎?請奉一卮。」

因而斟上。

蘇小小笑道:「賤妾謙之太過,既受郎君之罰,郎君譽之太過,獨不該奉敬乎?」

因而也斟上一卮。

二人正拖拖逗逗,歡然而飲,忽賈姨來,笑說道:「好呀,你二人竟不用媒了。」

阮郁笑道:「男十女同飲雖近私,然尚是賓主往來;若紅絲有幸,還當借重於斧柯。

焉敢無禮,而輕於犯帨,以獲愆尤。」

說罷,大家都歡然而笑。

蘇小小因請賈姨十娘十入座。

又飲了半晌,大家微有醉意。

阮郁便乘醉說道:

「姨母方才爭說竟不用媒,卻像以媒自居,但不知姨母伐柯之斧,利乎不利乎?」

賈姨道:「官人不消過慮,縱然不利,天下斷無個破親媒人。

官人若不信,可滿飲一觴,待老身面試,試與官人看。」

因斟了一大杯,送之阮郁面前。

阮郁笑領了,道:「姨母既有此高情,莫說一觴,便醉殺了,亦所甘心。

但斧柯前一敬未伸,如何敢勞面試?」

賈姨笑道:「先試而後伸敬,亦未為晚。」

阮郁道:「既是如此相信,且領干所賜,看是如何。」

送拿起酒來,一飲而盡。

賈姨見了,甚是喜歡,因對蘇小小笑說道:「賢甥女你是個聰慧的人,有心作事,有眼識人,不是個背前面後,隨人勾挑引十誘,便可傾心之人,故我做姨十娘十的,有話當面直說。

大凡男十女悅慕,最難稱心,每有稱心,又多阻隔。

今日阮官人青鬃白面,賢甥女皓齒蛾眉,感天作合,恰恰相逢。

況你貪我十愛十,契洽殊深,若情到不堪,空然回首,可謂錦片姻緣,失之當面矣。

今所不敢輕議者,憐惜賢甥女瓜期尚未及耳。

然此一事,做姨十娘十的也替你細細思量過了。

你今年已十十交十十十五,去二八之期不遠,若待到其時,婚好及時,千金鱗十逼十,何容再拒?倘不得其人,而雲粗雨暴,十十交十十村蠢之歡,又不如早一日軟十軟十溫十十溫十,玉惜香憐,寧受甘甜之苦矣。」

蘇小小聽了,忍不住笑將起來道:「姨十娘十怎直言至此,想自是個過來人了。」

阮郁此時已在半酣之際,又被蘇小小柔情牽擾,已癡得不能自主,恨不得一時即請了花燭,今聽見賈姨十娘十為他開說,又見蘇小小,聽了喜而不怒,似乎有個允從之意,不勝快心,因斟了一大杯,送到賈姨之前,道:「姨母面試文章,十分十精十妙,將我晚生肺腑,已深深掘出,即當叩謝。

一時不便,且借芳尊,當花上獻,望姨母慨飲。」

賈姨道:「老身文章未必做得好,卻喜阮官人批語批得好,自然要中主考之意了。」

蘇小小道:「上賓垂顧,當惜西泠山水風十流,聊勸一觴。

姨十娘十奈何只此粉脂求售,無乃太俗乎?」

賈姨聽了,連點頭道:「是我不是,該罰該罰。」

遂將阮郁送來的酒,一氣飲乾,道:

「再有談席外事者,以此為例。」

蘇小小順叫侍兒,推開妙窗,請阮郁觀玩湖中風景。

阮郁看了,雖也讚賞,卻一心只暗暗的對著小小,時時偷十窺他的風十流調笑,引得魂散魄消,已有八分酒意了,尚不捨得辭去。

無奈紅日西沉,漸作昏黃之狀,方勉強起身謝別。

蘇小小道:「本當留郎君再盡余歡,但恐北山松柏,迷阻歸鞍,故不敢強為羈絆。

倘情有不忘,不妨再過。」

阮郁道:「未得其門,尚思晉謁,既已登堂,便思入室。

何敢自外?明晨定當趨侍。」

說罷,再三致意而別。

正是:

美色無非自出神,何曾想著要迷人?

誰知饑眼癡魂魄,一見何知更有身。

阮郁乃當朝相公之子,只貪絕色,看得銀錢甚輕;到了次日,果備了千金納聘,又是百金謝媒。

此時已問明了賈姨的住處,故先到賈家送上媒資,求他到蘇家去納聘。

你道婦人家,見了白晃晃銀子,有個不眉歡眼笑的?略略假推辭兩句,便收了,道:「既承阮官人如此高情,捨甥女之事,都在老身身上,包管錦叢叢,香撲撲,去被窩中受用便了。」

阮郁道:「若能到此,感謝不盡。」

說罷,賈姨遂留阮郁坐下,竟教阮家家人,捧了聘禮,同送到蘇家來,因暗暗對蘇小小道:

「千金,厚聘也;相公之子,貴人也;翩翩弱質,小年也;皎皎多情,風十流人物也。

甥女得此破十瓜,方不辱沒了從前的聲價,日後的芳名。

請自思之,不可錯過。」

蘇小小道:「姨十娘十既諄諄勸勉,料不差遲。

甥女無知,敢不從命。」

賈姨見他允了,滿心歡喜,遂將聘金,替他送入內房,便忙忙走回家,報知阮郁。

阮郁聞報,喜之不勝,遂同賈姨到蘇家來謝允,小小十便治酒相款。

阮郁又叫家人去取了百金來,以為花燭之費。

賈姨遂專主其事,忙叫人選擇一個黃道吉日,請了許多親戚鄰嫗。

到了正日,張燈結采,肆筵設席,竹簫鼓樂,雜奏於庭,好不熱鬧。

眾親鄰都在外堂飲酒,惟蘇阮二人卻在房十中對飲合巹之卮。

自外筵散後,二人飲到半酣之際,彼此得意,你看我如花,我看你似玉,一種美滿之情,有如十性十命。

才入夜,阮郁即告止飲,阮郁思量枕席工夫。

蘇小小卻羞羞澀澀,藉著留飲,左一杯,右一杯,只是延捱。

阮郁見小小延捱情態,又是一種嬌羞,愈加按捺不定,無可奈何,只得低聲求告道:

「夜已深了,醉已極了,萬望姐姐垂情。」

蘇小小那裡肯聽,竟有個坐以待旦之意。

還虧得賈姨,走進房來,嗔怪道:「如此芳春良夜,坐傍藍橋,不思量去飲甘露瓊漿,怎還對此曲樂,癡癡強進?豈不令花燭笑人?」

因叫侍兒,將酒席撤去,立十逼十著他二人,解十衣就寢。

小小到此際,亦無可奈何,但半推半就,任阮郁擁入羅幔而已。

到了次日晌午,二人方才起來梳洗。

賈姨早進房來賀喜,阮郁又再三向賈姨謝媒。

自此之後,兩人的恩十愛十,如膠似漆,頃刻不離。

每日不是在畫舫中飛觴,流覽那湖心與柳岸的風光,就是自乘著油壁香車,阮郁騎著青鬃駿馬,同去觀望南北兩峰之勝概。

真個得成比目,不羨鴛鴦。

已經三月,正在綢繆之際,不意阮郁的父親,在朝有急變之事,遣人立十逼十他回去。

二人那裡捨得,徒哭了數日,無計可留,只好叮嚀後約,匆匆而別。

正是:

陌路相逢信有緣,誰知緣盡促歸鞭。

勸君莫錯怪人事,扯去牽來總是天。

阮郁既去之後,小小一時情意難忘,便杜門不出。

爭奈他的芳名,一向原有人羨慕的,今又受了相公之子千金為聘,這一番舉動,愈覺轟動人耳目。

早有許多富貴子弟,探知消息,都紛紛到西泠蘇家,來求復帳。

奈小小一概謝絕,只說到親眷家養病去了。

卻又無聊,只得乘了油壁車兒,兩山遊玩,以遺悶懷。

有幾個十精十細的少年,見他出遊,知他無病,打聽得阮公子這段姻緣,是賈姨撮合的,便暗暗備禮,來求賈姨十娘十為媒。

賈姨卻又在行有竅,凡來求他的子弟,必須人物俊雅,可中得小小之意,又要揮酒不吝,有些油水滋培的,方才應承許可。

若有些須不合,便冷冷辭去。

但辭去的固多,應承的卻也不少。

從此,西泠的車馬,朝夕填門。

若說往來不斷,便當迎送為勞,卻喜得蘇小小十性十情語默,比當道的條約還嚴。

他若倦時,誰敢強十十交十十一語?到他喜處,人方踴躍追陪。

睡到日中,啼鳥何曾驚夢;閒行月下,花影始得隨身。

從沒人突然調笑,率爾狂呼,以增其不悅。

故應酬杯盞,十十交十十接儀文,人自勞,而他自逸。

卻妙在冷淡中,偶出一言,忽流一盼,若慰若借,早已令人魂消,只感其多情,決不嫌其簡慢,故身價日高,十十交十十知日廣。

而蘇小小但知有風十流之樂,而不知有指逆之苦。

以一錢塘十妓十女,而春花秋月,消受無究;白面烏紗,十十交十十接殆盡。

或十愛十其風十流,或憐其嬌十小,或慕其多才,或喜其調笑,無不人人讚羨,處處稱揚。

他卻十性十好山水,從無暇日。

若偷得一刻清閒,便乘著油壁車兒,去尋那山水幽奇,人跡不到之處,他獨縱十情憑弔。

忽一日,游到石屋山中,煙霞巖畔,此時正是十十交十十秋天氣,白雲低壓,紅葉滿山,甚覺可十愛十,小小遂停了車兒,細細賞玩賞玩。

不多時,忽見對面冷寺前,有一壯年書生,落落寞寞,在那裡閒踱,忽看見了佳人停車,便有個要上前相問訊的意思,走不上三四步,忽又退立不前。

蘇小小見了,知他進退趑趄者,定為寒素之故,因下了車兒,輕移金蓮,迎將上去,道:「妾乃錢塘蘇小小也,品雖微賤,頗識英雄。

先生為何見而卻步?」

那書生聽了,不勝驚喜道:「果是蘇芳卿耶?

聞名久矣,第恨識面無由。

今幸相逢,即欲仰邀一顧,又恐芳卿日接寶貴,看寒儒未必入眼,故進而復退。

不期芳卿轉下車就語,可謂識面又勝似聞名多多矣。」

蘇小小道:「妾之廬名,不過墮於脂粉。

至於梁夫人之慧心,紅拂女之俏十眼,惟有自知,絕無人道及。

今睹先生之豐儀,必大魁天下,欲借先生之功名,為妾一驗。」

那書生道:「我學生既無李藥師之奇才,又無韓良臣之勇敢,蕭然一身,饑寒尚且不能自主,功名二字,卻從何說起?芳卿莫非失眼?」

小小道:「當此南北分疆,主上求賢久矣。

功名雖有,卻在帝闕王都,要人去取。

先生居此荒山破宇中,功名豈能自至?要須努力,無負天地生才。」

那書生聽見說得透暢,不覺傷心大叫道:「蒼天,蒼天,你既覆庇群生,何獨不覆庇到我鮑仁?反不如錢塘一女十娘十,見憐之親切也?」

小小道:「先生莫怪妾直言,據妾看來,非天不培,只怕還是先生裁之不力耳。」

鮑生聽了,因跌跌腳道:「芳卿責我,未嘗不是,不知帝闕王都,動足千里,行李也無半肩,枵腹空囊,縱力追誇父,也不能前往。」

蘇小小道:

「先生若無齊治均平的大本領,我蘇小小的風月行藏,便難效力。

若是這些客途資斧,不過百金之事,賤妾尚可為情。」

鮑生聽了,又驚喜道:「芳卿何十十交十十淺而言深一至於此?」

蘇小小道:「一盼而肝膽盡傾,十十交十十原不淺。

百金小惠,何足為深?先生不要認錯了。」

鮑生道:「漂母一飯,能值幾何,而千秋同感?施得其人耳。

何況百金!但恐我鮑仁不肖,有負芳卿之知我,卻將奈何?」

蘇小小道:「聽先生自道尊名,定是鮑先生了。

若不以十妓十跡為嫌,敢屈到寒門,聊申一敬。」

鮑仁道:

「芳卿,仙子也,所居自是仙宮,豈貧士所敢輕造。

然既蒙十寵十招,自當趨承。

敢請香車先發,容步後塵。」

蘇小小既上車兒,又說道:「相逢陌路,萬勿以陌路而爽言。」

鮑仁答道:「知己一言,焉敢自棄。」

說罷,便前後而行。

不期蘇小小香車才到,已早有許多貴客與富家子弟,或攜尊在他家坐待,或治席於湖舫,遺人來請的,紛紛攘攘,一見他到了,便你請我邀,喧奪不已。

蘇小小俱一概回他道:

「我今日自作主人,請一貴客,已將到了,沒有工夫。

可拜上列位相公爺們,明日領教罷。」

眾人那裡肯聽,只是請求不去。

蘇小小十便不理他,竟入內,叫人備酒俟候。

不一時,鮑仁到了,見門前擁擁擠擠的,僕隸皆華麗異常,卻自穿著縵袍草履,到了門前,怎好進入。

誰知小小時遺了隨車認得的童子,在門前恭候,一見到了,便趕開眾人,直請他到鏡閣中去。

小小早迎著,說道:「鮑先生來了,山徑崎嶇,煩勞步履,殊覺不安。」

鮑仁道:「珠玉之堂,寒儒踞坐,甚不相宜。」

小小道:「過眼煙花,焉敢皮相英雄。」

鮑仁道:「千秋義俠,誰知反在閨幔。」

二人正說不了,侍兒早送上酒來對飲。

飲不多時,外面邀請的,又紛紛催迫。

小小雖毫不在意,鮑仁聽了,只覺不安,因辭謝道:「芳卿之情,已領至透骨入髓矣,至於芳卿眷戀,即通宵達旦,亦不為長。

但恨此時此際,眉低氣短,不能暢此襟懷,徒費芳卿之婉轉,而觸蜂蝶之憎嫌,倒不如領惠而行,直截痛快,留此有餘不盡,以待異日,何如?」

小小道:「妾既邀鮑先生到此,本當掃榻,親薦枕衾,又恐怕流入狎邪之私,而非慷慨相贈之初心。

況先生堂堂國士,志不在於女兒,既要行,安敢復留。」

遂於席後取出兩封白物,送鮑仁道:「百金聊佐行旌,靜聽好消息耳。」

鮑仁收了,近前一揖,道:「芳卿之情,深於潭水,非片言所能申謝,惟銘之五內而已!」說罷,竟行。

小小親送至門而別。

正是:

遊人五陵去,寶劍值千金。

分手脫相贈,平生一片心。

鮑仁既去,且按下不提。

卻說蘇小小送了鮑仁,方才次第來料理眾人。

眾人等得不耐煩,背地裡多有怨言,及見小小走到面前,不消三言兩語,只一顰一笑,而滿座又歡然如故。

縱十情談笑,到處皆著芳十香;任十性十去來,無不傳為艷異。

最可喜是王侯之貴,若憐他嬌,惜他美,便待之不啻上賓,尤妙的是歡好之情,若稍不濃,略不密,便去之有如過客。

苦莫苦於人家姬妾,言非不工,貌非不美,淪於下賤,安得自十由,怨莫怨於遠別妻孥,望又不來,嫁又不可,獨擁孤衾,淒涼無限。

怎得如小小,羅綺遍身,滿頭珠翠,鱠厭不甘,蠶嫌不暖,無人道其犯分而不相宜。

故小小自十五而至二十,這四五年,楚館秦樓之福,俱已享盡,四方之文人墨士,與夫仕宦名流,無不遍十十交十十。

此時賈姨奔走慇勤,纏頭浸十潤,也成了一個家業了,每每稱羨小小道:「甥女十性十情高標,為十妓十之論,雖一時戲言,做姨十娘十的,還不以為然,到了今日,方知甥女有此拿雲捉月之能,有此遊戲花柳之樂,真青十樓之傑出者也。」

蘇小小聽了,也只付之一笑。

忽一日,有上十江十觀察使孟十浪十,自恃年少多才,聞得蘇小小之名,只以為是虛傳,不信紅裙中果有此人,偶因有事西吳,道過錢塘,胸中原有一個蘇小小橫在心頭,思量見他一面,便借遊湖之名,叫了大樓船一隻,作公館,備下酒席,邀了賓客,遂著人夫,喚蘇小小來佐酒。

自恃當道官,十妓十女聞呼,必然立至。

不期差人去時,蘇家一個老嫗回道:「姑十娘十昨日被田翰苑家,再三請去西溪看梅,只怕明日方得回家。

你是那位相公家?若要請我姑十娘十吃酒,可留下帖子,待他回來看了,好來赴席。」

差人道:「誰有帖子請他,是孟觀察相公叫他佐酒。」

老嫗道:「我家姑十娘十,從來不曉得做甚麼『酒』,既要『做酒』,何不到酒肆中去叫一個?」

差人因蘇小小不在,沒法了,只得將所說的話,一一回復孟十浪十。

孟十浪十沉吟半晌,因想道:「他既是個名十妓十,那有此時還閒的道理?果不在家。

想是實情。」

又吩咐差人道:「既是明日來家,明日卻是要准來伺候。」

差人領命,到了次日,黑早便去,連蘇家的門還未開,只得且走了回來。

及再去時,蘇老嫗回道:「方纔有信,說是今日要回。

只是此時,如何得能便到?極早也得午後。」

差人午後再去,還說不曾回家。

差人只怕誤事,便坐在門前呆等,直等到日落西沉,也不見來,黃昏也不見影。

只得等到夜靜更深,方看見兩三對燈籠,七八個管家,簇擁著一駕香車兒,沿湖而來。

到了門前下車時,差人忙忙要上前呼喚,只見蘇小小已酣酣大醉,兩三個侍兒一齊攙扶了進去。

眾家人只打聽明白,說蘇姑十娘十已睡下了,方敢各各散去。

差人見他如此大醉行徑,怎可一時羅皂,只得又回去,細細的稟知官府。

孟十浪十道:「既是真醉,再恕他一次,若明日,再左推右托,便饒他不過。」

及到了第三日,差人再去時,侍兒回道:「宿醉未醒,尚睡著不曾起身,誰敢去驚動他?」

差人道:「你快去說聲,這孟爺乃上十江十觀察使,官大著哩。

叫了三日,若再不去,他十性十子又急,只怕還惹出事來。」

侍兒笑說道:「有啥子事?無非道去遲了,不過罰兩杯酒,罷休了。」

差人聽得不耐煩起來,便走回船中稟道:「小人去傳喚,那娼十妓十隻睡著,不肯起來,全不把相公放在心上。」

孟十浪十聽了,勃然大怒道:「一個娼十妓十,怎這等放肆,須拿他來羞辱一場方快!」又想道:「自去拿他,他認我是客官,定還不怕,必須托府縣,立刻拿來,方曉得利害。」

即差人到府縣去說。

府縣得知,俱暗暗吃驚道:「此人要路權貴,況且十性十情暴戾,稍有拂逆,定要惹禍。」

叫人悄悄報知蘇小小,叫他速速去求顯宦發書解釋,然後青衣逢首,自去請罪,庶可免禍,若少遲延,便不能用情。

侍兒俱細細與小小說知,小小聽了,還只高臥不理。

倒是賈姨聞知著急,忙忙走到十床十前,說道「這姓孟的,人人都說他十分暴戾,你不要看做等閒。

我們門戶人家,要抬起來,固不難,要作踐,卻也容易。

你須急急起來打點,不可被他凌十辱一場,把芳名損了。」

蘇小小道:「姨十娘十不消著急。

他這兩三日請我不去,故這等裝腔作勢。

我無過勉強去走走,便罷了,何必打點?」

賈姨道:「不是這等說。

據府縣說來,連官府也懼他三分,又來吩咐叫你。

求幾位顯官的書,去說個人情,你方可去請罪。

若不是這等,便定然惹出禍來。」

蘇小小被賈姨只管瑣碎,只得笑笑,走起身來道:「花酒中的一時喜怒,有甚麼大大禍?甥女因力倦貪眠,姨十娘十怎這樣膽小,只管催促!」因穿了衣服。

慢慢的走到鏡台前,去裝飾。

賈姨道:

「你眼此去是請罪,不要認做請酒,只須搭一個包頭,穿上一件舊青衫就是了,何消裝束?」

小小又笑道:「裝束乃恭敬之儀。

恭敬而請,有罪自消。

如何倒要蓬首、垢面、青衣,輕薄起來?」

遂不聽賈姨之言,竟梳雲掠月,裝飾得如圖如描。

略吃些早膳,就乘了車兒,竟到湖船上來,叫人傳稟。

此時孟觀察正邀了許多賓客賞梅吃酒,忽聽見說蘇小小來了,心上雖然暗喜,但既發作一番,那裡便好默默,必須哼喝他幾句,然後收科;因問道:「他還是自來,還是府縣拿來。」

一面吩咐,一面據了高座,以便作威福。

不片時,人還未到面前,而鼻孔中,早隱隱嘗著麝蘭之味,將他暴戾之氣,已消了一半。

及到面前,雖然是淡妝素服,卻一身的裊娜,滿面的容光,應接不暇。

突然望見一個仙子臨凡,這孟觀察雖說十性十暴,然正在壯年,好色之心頗盛,見了這般美麗,恨不吞十入口,只礙著視瞻不雅,苦苦按捺了。

惟小小也不慌不忙,走到面前,也不屈膝,但深深一拜道:「賤妾蘇小小,願相公萬福。」

孟觀察此時心已軟十了,說不出硬話來,但問道:「我喚了你三日,怎麼抗拒不來?可知罪麼?」

小小道:「若說居官大法,賤妾與相公,暌隔天淵,如何敢抗。

至於名公巨卿,行春遣興,賤妾來遲去慢,這些風花雪月之罪,妾處煙花,不能自主,故年年、月月、日日,皆所不免。

賤妾雖萬死,不能盡償,蓋不獨為相公一人而已。

還望開恩垂諒。」

觀察道:「這也罷了,但你今日之來,還是求生,還是求死?」

小小道:「『十愛十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悉在相公欲中,賤妾安能自定?」

觀察聽了,不覺大笑起來道:

「風十流聰慧,果然名下無虛!但此皆口舌之辯才,卻非實學。

你若再能賦詩可觀,我不獨不加罪,且當優禮。」

小小十便請題。

觀察因指著瓶內梅花道:「今日賞梅,就以此為題。」

小小聽了,也不思索,信口長吟道梅花雖傲骨,怎敢敵春寒?

若更分紅白,還須青眼看。」

孟觀察聽了,知詩意皆包含十著眼前之事,又不亢,又不卑,直喜得眉歡眼笑,遂走下坐來,親手攙定小小道:「原來芳卿果是女中才子,本司誤認,失敬多矣。」

因邀之入坐。

小小道:「賤妾何才?止不過情詞曲折,偶會相公之意耳。」

觀察道:「情詞會意,正才人之所難。」

遂攜了小小,並坐在上面,歡然而飲。

飽酒之間,小小左顧右盼,詼諧談笑,引得滿坐盡歡。

觀察此時見他偎偎倚倚,不覺神魂俱蕩,欲要留小小在船中,又恐官箴不便,直吃得酕醄大醉,然後差人明燈執火,送小小回家,卻與小小暗約下,到夜靜時,悄悄乘小船,到鏡閣下相就。

如此者一連三夜,大快其心,贈了小小千金,方才別去。

正是:

一怒雙眸裂,回嗔滿面春。

非關情十性十改,總是色迷人。

孟觀察去後,賈姨因問道:「這觀察接甥女不去,特著府縣來拿,何等威嚴。

自你去請罪,我還替你耽著一把干係,為何見了你,只幾句言語,說得他亦笑起來,這是何緣故?」

小小道:「姨十娘十有所不知。

但凡先要見甥女,後因不得見而惱怒者,皆是欣慕我才色之美,願得一見者也。

至於若不得見則惱,則此惱非他本心,皆因不得見而生。

故甥女裝飾得可人,先安慰他的欣慕之心,則後來之心怒,不待言而自笑矣。

若青衣蓬首,被他看得不才、不美,無可欣慕,不更益其惱怒乎?我拿定他是個色厲而內荏之人,故敢直見之而不畏。」

賈姨聽了,不勝歡喜道:「我也做過了半生十妓十女,進門訣,枕席上的訣,啟發人錢鈔的訣,倒也頗多,從不知十妓十女中,還有這許多竅脈。

怪不得甥女享此大名。

原來還有這個秘訣。」

蘇小小笑道:「有何秘訣?大都人情如此耳。」

自有孟觀察這番舉動,遠近傳聞蘇小小不獨美貌,兼有應變之才,聲名一發重了。

然蘇小小卻暗暗自思道:「我做了數年十妓十女,寶貴繁華無不盡享,風十流滋味無不遍嘗,從不曾受人一毫輕賤,亦可謂僥天之悻了。

須乘此車馬未稀,早尋個桃源歸去,斷不可流落爐頭,償王孫之債。」

主意定了,遂厭厭托病,淡淡辭人,或戒飲於繡佛之前,或遁跡於神龍之尾。

蜂蝶原忙,而花枝業不知處,樓台自在,而歌舞悄不聞聲。

此雖人事看明,巧於迴避,誰知天心自在,樂於成全。

忽一日,小小偶同了一個知己朋友,看荷花回來,受了些暑熱之氣;到夜來又貪涼,坐在露台,此時是七月半後,已十十交十十秋風冷,不期坐久,又冒了些風寒,染成一病,臥十床十不起。

醫生來看,都說是內感,多凶少吉。

誰知小小,父母久無,親戚雖有,卻也久疏,惟有賈姨十娘十往來親密,見小小病體十分沉重,甚是著急,因含十著眼淚,說道:「你點點年紀,享了這等大名,正好嘲風弄月的,快活受用,奈何天之不仁,降此重疾!」小小道:「姨十娘十不要錯怪了天,此非天之不仁,正是天仁,而周全我處。

你想甥女一個女子,朝夕與鴻儒巨卿,詼諧談笑,得此大名者,不過恃此少年之顏色耳。

須知顏色,妙在青春。

一過了青春,便漸漸要衰敗,為人厭棄。

人一厭棄,則並從前之芳名掃地矣。

若說此時,眉尚可畫,鬢尚堪掠,我想縱青黛有靈,亦不過再五年十年,止矣。

而五年十年,無非轉眼。

何如乘此香十溫十十溫十,甜蜜蜜,垂涎刮目之時,借風露天寒,萎芳十香於一旦,假巫山雲夢,謝塵世於片時,使灼灼紅顏,不至出白頭之丑,纍纍黃土,尚動人青鬢之思。

失者片時,得者千古,真不大為得計乎?姨十娘十當為甥女歡喜,不當為甥女悲傷。」

賈姨道:「說是這等說,算便是這等算,但人身難得,就是饑寒迫切,還要苟延十性十命,何況你錦繡叢中之人,一旦棄損,怎生割捨?你還須保重。」

小小似聽不聽,略不再言。

賈姨過了一日,見他沉重,又因問道:「你十十交十十廣情多,不知可有甚末了,要倩人致意否?就是後事,從豐從儉,亦望示知。」

小小聽了,勉強道:「十十交十十,乃浮雲也,情,猶流水也,隨有隨無,忽生忽滅,有何不了,致意於人?至於蓋棺以後,我已物化形消,於豐儉何有?悉聽人情可也。

但生於西泠,死於西泠,埋骨於西泠,庶不負我蘇小小山水之癖。」

說罷,意奄然而逝。

賈姨痛哭了一場。

此時衣衾棺榔,已預備端正,遂收殮了,停於中堂。

賈姨見小小積下許多銀錢,欲要在他面上多用些,又恐十妓十家無靠,惹人是非,故退退縮縮,不敢舉行。

忽一日,三四個青衣差人飛馬來問道:「蘇姑十娘十在家麼?

若在家,可少留半日。

若出門,可速速請回,我們滑州刺史鮑相公,立刻就要來回拜。」

賈姨聽見,不禁哭了出來道:

「姑十娘十在是在家,只可恨死了,不能接待。

若是這鮑相公要追歡買笑,就煩尊駕稟聲,不消來了。」

差人聽說,都吃驚道:

「聞說蘇姑十娘十隻好二十餘歲,為何就死了?果是真麼?」

賈姨道:「現停樞在堂,如何假得。」

差人沒法,只得飛馬去了。

不多時,早望見那鮑刺史,換了白衣白冠,轎也不乘,直走馬而來。

到了西泠橋邊,便跳下馬來,步行到門,竟嗚嗚咽咽的,哭了進來。

及到樞前,不禁撫棺大慟道:「蘇芳卿耶,你是個千秋具慧眼,有血十性十的奇女子!既知我鮑仁是個英雄,慨然贈我百金去求功名,怎麼就不待我鮑仁,功名成就,來謝知己,竟辭世而去耶?芳卿既去,卻叫我鮑仁,這一腔知己之感,向誰去說?豈不痛哉!」哭罷,思量了半晌,忽又大慟起來,道:「這一段知己之感,還說是我鮑仁的私情。

就以公論:天既生芳卿這般如花之貌,詠雪之才,縱才貌太美,犯了十陰十陽十之忌,也須念生芳之難,略略寬假其年,奈何花才吐蕊,月尚垂釣,竟一旦奪之耶?蒼天耶,何不仁之至此耶!」

直哭得聲息都無。

賈姨此時已問明侍兒,知是小小贈金之人,因在旁勸解道:「相公貴人,不要為亡甥女些小事,痛傷了貴體。」

鮑刺史道:「十媽十媽十,你不知道,人之相知,貴乎知心。

他小小一女子,在貧賤時能知我心,慨然相贈,我堂堂男子,既富且貴,反因來遲,不能少申一報,非負心是何?日後冥中相見,豈不愧死!」賈姨道:「相公既有此不忘之情,要報亡甥女也還容易。」

鮑刺史道:「他已玉碎香消,怎能相報?」

賈姨道:

「亡甥女繁華了一生,今寂寂孤魂,停棺於此,尚不知葬於何處,殊屬傷心。

相公若能擇西泠三尺土,為亡甥女埋骨,使其繁華於始,而又能繁華於終,則亡甥女,九泉有知,定當感激深厚。」

鮑刺史聽了,方才大喜道:「十媽十媽十此言,甚是有理。」

遂叫堪興,在西泠橋側擇了一塊吉地,又叫匠人,興工動土,造成一座墳墓,又自出名發帖,邀請合郡鄉紳士大夫,都來為蘇小小開喪出殯。

眾人見鮑刺史有此義舉,誰敢不來,一時的祭禮盈庭。

到那下葬之日,夾道而觀者,人山人海。

鮑刺史仍白衣白冠,親送蘇小小之軀,葬於西泠墳墓之內,立一石碑,上題曰:「錢塘蘇小小之墓」。

又為他置下祭田,為賈姨守墓之費,臨行復又哭奠一場,然後辭去。

有此一段佳話,故蘇小小之芳名,至今與西湖並傳不朽雲。

分類:譴責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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