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觀
五十 韓晉公人奩兩贈
此日人非昔日人,笛聲空怨趙王倫;
紅殘鈿碎花樓下,金谷千年更不春!
話說晉朝石崇字季倫,青州人氏,小名齊十奴十,官拜衛尉之職,極有詩才,與文人才子齊名,富可敵國。
嘗與貴戚王愷斗富,王愷事事不如。
石崇有個園亭在河十陽十之金谷,就取名為金谷園,其富麗奢華,世無與比。
石崇曾為十十交十十趾採訪使,以珍珠十斛聘得美妾一人,名為綠珠。
那綠珠姓梁,是白州博白縣人。
綠珠生於雙角山下。
白州風俗,以珠為上寶,生女為珠十娘十,生男為珠兒,因此取名為綠珠。
綠珠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石崇取得來家,十寵十十愛十無比。
綠珠善於吹笛,又善舞明君之曲。
石崇遂自作一篇《明君曲》,又作一篇《懊惱曲》,以贈綠珠。
石崇美妾共有千餘人,都不及綠珠之妙。
石崇在金谷園宴客,窮極水陸之珍;每每宴客,必命綠珠出來歌舞數曲,見者都忘失魂魄,因此綠珠之美名聞天下。
那時晉帝之弟趙王倫專權,有個孫秀將軍在趙王倫門下,是個貪財好色之徒,酷似三國之時呂布一般心十性十;他見石崇有此美妾,又見石崇有敵國之富,兩項兒心如火熱。
俗語道:
「孫飛虎好色,柳盜跖貪財。」
這賊牛兩般兒都十愛十。
那孫秀遂起貪圖之心,遣數個心腹使者到石崇處索取綠珠為妾。
那時石崇正在金谷園登涼台、臨清水,與群妾飲宴,吹彈歌舞外篇,為慎懋賞偽托。
,極盡人間之樂,忽見孫秀差人來要索取美人,石崇遂出姬妾數百人,任憑使者揀擇。
那些姬妾都披著羅縠之衣,蘭麝十十交十十錯,異香襲人。
使者看了一遍道:「君侯美人,個個佳麗,但我奉孫將軍之命,專要綠珠美人一名,其餘一概不要;不知那一位是綠珠。」
石崇大怒道:「綠珠是吾所十寵十十愛十之人,斷不可得,其餘便當奉送。」
使者道:「單單只要綠珠一名。
君侯博通今古,深知時務,願加三思。」
石崇只是不肯,數個使者出而又返,說了又說道:「與他綠珠吧,休得固執,以生餘事。」
石崇堅執再三不肯。
使者回去對孫秀說了。
孫秀勃然大怒,遂勸趙王倫殺石崇。
孫秀領兵前來圍了石崇第宅。
石崇對綠珠道:「我今日為爾死矣,奈何!」綠珠涕泣答道:「妾當效死於君侯之前,以明我之心也。」
石崇止住綠珠,綠珠不聽,遂從高樓上顛倒墜將下來,花容粉碎而死。
孫秀見綠珠墜樓而死,甚是恨恨,遂把石崇斬於東市,夷其家族,擄其財寶姬妾。
誰知石崇死後十日,趙王倫作反事敗,左衛將軍趙泉斬孫秀於中書省,軍士趙駿將孫秀的心剖而食之,亦擄其財寶姬妾。
人人知是屈殺綠珠之報,無不快暢,因名其樓曰「綠珠樓」,在步廣裡。
所以後人有詩道:
綠珠銜淚舞,孫秀強相邀。
這是一個奪美人的故事了。
還有一個出在唐朝武後之時,姓喬名知之,官拜補闕之職。
有個十寵十婢名為窈十娘十,姿色極美,也十精十於歌舞。
喬知之自小教窈十娘十讀書,遂善於詩賦。
喬知之十愛十如掌上之珠。
那喬知之不識時務,也將來宴客歌舞,自此窈十娘十之名與綠珠一樣。
那時武承嗣權勢如天之大,一日宴飲百官,喬知之也在酒席之上。
武承嗣取出金銀珠釧錦繡,就在席上付與喬知之聘取窈十娘十。
喬知之驚得目瞪口呆,卻又不敢違拗,只得應允。
武承嗣就著隨從人等將聘禮送與喬家,登時搶出窈十娘十,簇擁了上轎如飛而去。
喬知之好生割捨不得,遂作《綠珠篇》以敘其怨,詞道:
石家金谷重新聲,明珠十斛買娉婷。
此日不憐無復比,此時可十愛十得人情。
君家閨閣未曾難,常持歌舞使人看。
富貴雄豪非分理,驕矜勞力橫相干。
辭君去君終不忍,徒勞掩面傷紅粉。
百年離別在高樓,一旦紅顏為君盡。
喬知之做完此詞,悄悄走到武承嗣門首,哀哀懇告門上一個內官,將此詞傳與窈十娘十。
窈十娘十見了此詞,大哭一場,將身投入井中而死。
武承嗣大怒,叫人從井中撈起十十屍十十首,衣袖中搜出此詞,登時把這個內官打死,吩咐刑官將喬知之羅織其罪,置之死地。
誰知天理昭昭,後來武承嗣謀反,合門誅夷,都是一報還一報之事。
看官,你道石崇、喬知之二人沒些要緊,把美妾出來獻酒,惹得人起貪圖之念,連十性十命也都送在他手裡,所以道:
慢藏誨盜,冶容誨十婬十。
有美姬妾的不可不以此為戒。
但是那個奪人姬妾的何苦作此惡孽,害人十性十命,連自己也不得其死。
如今聽小子說一個人奩兩贈的故事,傳與後世做個風十流話十柄十。
話說唐朝藩鎮之權,極是利害,各人割據地方,兵十精十地廣,那跋扈的藩鎮,目中竟不知有朝廷法度,以此終為唐朝之患。
那時共分天下為十道:關內、河南、河東、河北、山南、隴右、淮南、十江十南、劍南、嶺南。
內中單表一位藩鎮姓韓名滉,封為晉公,統領淮南、十江十南二道共十五州地方。
這韓滉相貌威嚴,堂堂一表,氣吞宇宙,力敵萬夫。
那時正是安祿山、史思明作亂,各處藩鎮聚兵保守地方,韓滉積草屯糧,廣招勇士,遂聚了十餘萬十精十兵,奇材劍客之士不計其數。
韓滉見自己兵十精十糧足,又見四處干戈競起,朝廷俱無可奈何,他便懷著不十良之心,思量獨霸一方,又恐人心不服,嚴刑重罰,少有逆著他意見的,便砍頭以示其威,因此人人俱怕。
他自己住於潤州,凡十五州,各造帥府一所,極其雄壯,不時巡歷。
所到之處,神鬼俱驚,威勢同於王者。
各官員人等唯恐得罪,奉承不暇。
不說韓滉強悍,懷不臣之心。
且說一個客商叫做李順,販賣絲綿緞絹來到潤州,泊船在京口堰下。
夜間一陣大風把船纜吹斷,如一片小葉相似。
李順天明起來一看,只叫得苦。
但見:
波濤洶湧,水面汪洋。
洶湧波濤,顯出千尋雪十浪十;汪洋水面,堆成萬仞洪濤。
骨都都無岸無邊,白茫茫迷天迷地。
蛟龍引纜,鬼怪扳船。
時時跌入水晶宮,刻刻誤陷夜叉窟。
話說李順這隻船被大風吹了幾千萬里,只待要翻將轉來,李順驚得魂不附體。
幸而飄到一個山島邊,李順合船中人叫十聲慚愧,且把船來繫了。
隨步上山一觀,滿路都是荊棘,仔細尋覓,卻有一條鳥徑可以行走。
李順尋步上山,行夠五六里,忽然見一個人戴一頂烏巾,身上穿著古服,不是時世裝束,相貌甚是奇古,也與常人不同,見了李順便叫道:「李順,你來也!」李順見這人叫出姓名,知是仙人,即忙下拜。
那個人道:「有事相煩,不必下拜。」
就領了李順走到山頂之上。
在山頂上有一座宮闕,瓊樓玉宇,宛如神仙洞府。
這人領了李順進了數重殿門,來到殿下,李順望上遙拜,只聽得簾中有人說道:「欲寄金陵韓公一書,無訝相勞也。」
說罷,便有兩個童子從簾中傳出一封書來付與李順,李順接了這封書,放在袖內,拜而受之。
那個人遂領李順離了重重殿門,送到船邊。
李順道:「這是何山?韓公倘然盤問是何人寄書,教我怎生抵對?」
那人說道:「這是東海廣桑山,魯國宣父孔仲尼得道為真官,管理此山,韓公即子路轉世也。
他今轉世,昧了前身,十性十氣強悍,專權自是,今懷為臣不忠之心。
孔子恐其受了刑網,壞了儒門教訓,所以寄封書與他,教他了悟前因,改過自新之意。」
說罷,李順還到船中。
那個人又吩咐道:
「你今安坐舟中,切勿驚恐,不得顧視船外,便到昨日泊舟之處;如違吾言,必有傾覆之患。」
說罷,登山而去。
舟中人都依其所言,不敢外顧。
只聽得刮天風十浪十之十聲,船行如飛;頃刻之間,仍舊在京口堰下,不知所行幾千萬里矣。
李順不敢違拗聖意,持了此書,竟到帥府獻納,卻不敢說出子路轉世並那為臣不忠之意,只說遇著海中神仙,瓊樓玉宇,重重宮殿,簾中一位仙官叫兩個童子取出一封書來奉寄之意。
韓滉生十性十倔強,似信不信的拆開書來一看,共有古文九字,都是蝌蚪之文。
韓滉仔細看了,一字也說不出,遂叫左右文武百官細細辯認,也都看不出。
韓滉大怒,要把李順拘禁獄中,問他以妖妄之罪。
一壁廂遍訪能識古文篆字之人數個來辨視,也都不識是何等之字。
忽然有一老父走進帥府,其鬚眉皓白,衣冠古怪,自居於客位,高聲說道:「老夫慣識古文篆字,何不問我?」
左右虞候走來稟了韓公,韓公走到客廳來見這個老父,見老父鬚眉衣服俱有古怪之意,甚是敬重,遂把這封書與老父辨視。
老父視了大驚大叫,就把此書捧在頂上,向空再拜,賀韓公道:「此宣父孔仲尼之書,乃夏禹蝌蚪文也。」
韓公道:
「是何等九字?」
老父道:「這九字是:告韓滉,謹臣節,勿妄動!」韓公驚異,禮敬這個老父。
老父辭別出門,韓公送出府門,忽然不見了這位老父。
韓公大驚,方知果是異人。
走進帥府,慘然不樂,靜坐良久,了然見前世之事,覺得從廣桑山而來,親受孔子之教一般,遂把那跋扈不臣之心盡數消除,竟改做了一片忠心,連那刑罰也都輕了。
有詩為證:
廣桑山上仲由身,一到人間幾失真。
宣父書來勤誡敕,了知前世作忠臣!
話說韓公從此悟了前世之因,依從孔子之教,再不敢蒙一毫兒不臣之念,小心謹慎,一味尊奉朝廷法度,四時貢獻不絕。
不意李懷光謀反,攻入長安,德宗皇帝出奔。
韓滉見皇帝出奔,恐皇帝有遷都之意,遂聚兵修理石頭城,以待皇帝臨幸。
有怪韓滉的,一連奏上數本,說「韓滉聞鑾輿在外,聚兵修理石頭城,意在謀為不軌」。
德宗皇帝疑心,以問宰相李泌。
李泌道:「韓滉公忠清儉,近日著聞,自車駕在外,貢獻不絕。
且鎮撫十江十東十五州,盜賊不起,滉之力也。
所以修理石頭城者,滉見中原板蕩,謂陛下將有臨幸之意,此乃人臣忠篤之慮。
韓滉十性十剛,不附權貴,以故人多謗毀,願陛下察之!」德宗道:「外議洶洶,章奏如麻,卿豈不知乎?」
李泌道:「臣固知之。
韓滉之子韓皋為考功員外郎,今不敢歸省其親,正以謗議沸騰故也。」
德宗道:「其子尚懼,卿奈何保他?」
李泌道:「混之用心,臣知之至熟,願上章明其無他。」
李泌次日遂上章請以百口保韓滉。
德宗道:「卿雖與韓滉相好,豈得不自十愛十其身?」
李泌道:「臣之上章,以為朝廷,非為身也。」
德宗道:「如何為朝廷?」
李泌道:「今天下旱蝗,關中之米一斗千錢,十江十東豐熟,願陛下早下臣之章奏,以解朝廷之惑。
面諭韓皋使之歸省,令滉感激,速運糧儲,豈非為朝廷乎?」
德宗方才悟道:「朕深喻之矣。」
就下李泌章奏,令韓皋謁告歸省,面賜韓皋緋衣。
韓皋回到潤州,說朝廷許多恩德,韓滉父子流涕感泣,北向再拜,即日自到水濱,親自負米一斛。
眾兵士見了,無不踴躍向前,爭先負米。
韓滉限兒子五日即要起身,親自送米到京。
韓皋別母,啼聲聞於外。
韓滉大怒,把兒子撻了一頓,登時十逼十勒起身,遂發米百萬斛達於京師。
德宗大悅,對太子道:「吾父子今日得生矣。」
自此之後,各藩鎮都來貢米,京師之人方無飢餓之患,皆李泌之策、韓滉之力也。
有詩為證:
鄴侯李泌效賢良,藩鎮諸司進米糧。
韓滉輸忠親自負,京師方得免劻勷。
不道韓滉一心在於朝廷,且說韓滉部下一個官,姓戎名昱,為浙西刺史。
這戎昱有潘安之貌、子建之才,下筆驚人,千言立就,自恃有才,生十性十極是傲睨,看人不在眼裡。
但那時是離亂之世,重武不重文,若是有數百斤力氣,開得好弓,射得好箭,舞得好刀,打得好拳,手段高強,腿腳撇脫,不要說十八般武藝件件十精十通,就是曉得一兩件的,負了這些本事,不愁貧窮,隨你不濟事,少不得也摸頂紗帽在頭上戴戴。
或做將官、虞候,或做都尉、押衙等官,彎弓插箭,戎裝披掛,馬前喝道,前呼後傭,好不威風氣勢,耀武揚威,何消曉得「天地玄黃」四字。
那戎昱自負才華,到這時節重武之時,卻不道是大市裡賣平天冠兼挑虎刺,這一種生意,誰人來買?眼見得別人不作興你了,你自負才華,卻去嚇誰?就是寫得千百篇詩出,卻上不得陣,殺不得戰,退不得虜,壓不得賊,要他何用?戎昱負了這個詩袋子沒處發賣,卻被一個十妓十者收得。
這十妓十者是誰?姓金名鳳,年方一十九歲,容貌無雙,善於歌舞,體十性十幽嫻,再不喜那喧嘩之事,一心只十愛十的是那詩賦二字。
他見了戎昱這個詩袋子,好生歡喜。
戎昱正沒處發賣,見金鳳喜歡他這個詩袋子,便把這袋子抖將開來,就像個開雜貨店的,件件搬出。
兩個甚是相得,你貪我十愛十,再不相捨;從此金鳳更不接客。
正是: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自此戎昱政事之暇,游於西湖之上,每每與金鳳盤桓行樂。
怎知暗中卻惱犯了一個人,這個人是韓公門下一個虞候,姓牛名原,是個歪斜不正之人,極其貪財,見了孔方兄,便和身倒在上面,不論親情朋友,都要此物相送,方才成個相知;若無此物,他便要在韓公面前添言送語,搬嘴弄舌。
因此,人人怕他孤假虎威,凡是將官人等無不恭敬。
那牛原日常裡被人奉承慣了,連自己也忘了是個帥府門下虞候,只當是個節度使一般。
韓公恰好差牛原來於浙西,催軍器衣甲於帥府十十交十十納,這卻不是個美差了?指望這一來做個大大的財主回去,連那紗帽裡、將軍盔裡、箭袋裡、裹肚裡、靴桶裡都要滿滿盛了銀子。
不期撞著這個詩袋子的戎昱是個書獃子,別人都奉承虞候不迭,獨有戎昱恃著這個不值錢的詩袋子,全然不睬那牛虞侯。
牛虞侯大怒道:「俺在帥府做了數十年虞侯,誰人敢不奉承俺?這個傻鳥恁般輕薄,見俺大落落地,並無恭敬之心,甚是可惡。
俺帥府門下文武兩班,多少大似他的,見俺這般威勢,深恭大揖,只是低著頭兒。
你是何等樣的官兒?輒敢大膽無禮如此!明日起身之時,若送得俺的禮厚便罷,若送得薄時,一併治罪。」
過了數日,虞侯催了衣甲軍器起身,戎昱擺酒餞行,果然送的禮合著《孟子》上一句道「薄乎云爾」。
那虞侯見了十不滿一,大怒道:「這傻鳥果然可惡,帥府門前有俺的坐十位,卻沒有這傻鳥的坐十位。
俺怕他飛上天去不成!明日來帥府參謁之時,少不得受俺一場臭罵,報此一箭之仇。」
又暗暗道:「罵他一場事小,不如尋他一件過犯,在韓爺面前說他一場是非,把他那頂烏紗帽趕去了,豈不爽十快?」
正是:
明槍容易躲,暗箭最難防。
牛原一邊收拾起身,一邊探訪戎昱過犯,遂訪得戎昱與十妓十金鳳相好之事,便道:「只這一件事,足報仇了。
只說他在浙西不理政事,專一在湖上與十妓十者飲酒作樂,再添上些言語邀惱韓爺,管情報了此仇。」
遂恨恨而去。
到了潤州,參見了韓公,十十交十十付了軍器衣甲。
那時韓公不問他別事,牛原雖然懷恨在心,不好無故而說,只得放在心裡。
漸漸過了數月,將近韓公生日之期,你道那時節度使之尊,如同帝王一般,況且適當春日繁華之景,更自不同,有白樂天「何處春深好」詩為證:
何處春深好?春深藩鎮家。
通犀排帶胯,瑞鶴勘袍花;
飛絮沖球馬,垂楊拂十妓十車。
戎裝拜春設,左握寶刀斜!
那十五州各官,那一個不預先辦下祝壽之禮,思量來帥府慶壽,都打點得非常華麗,還有的寫下壽文壽詩壽意,寫於錦屏之上。
有那做不出詩文的官兒,都請文人才子替做。
戎昱也隨列辦了些祝壽之禮,自己做了一篇極得意出格的壽文,將來寫在錦屏之上。
戎昱因浙西官少,事忙不去,著幾個隨從人役繼了齊整慶壽禮物到帥府慶壽,一壁廂正打發人役起身,尚未到於潤州。
且說韓公見自己壽誕將近,各路上部下官,紛紛都來慶壽,舊例都有酒筵,左文右武,教坊司女十妓十歌舞作樂。
那年韓公正是五十之歲,又與他年不同,要分外整齊。
因問虞侯牛原道:「你到浙西,可曾知有出色十妓十女麼?」
這一句可可的中了牛原之心,隨口答道:「有一十妓十女金鳳,顏色超群,最善歌舞。
今戎使君與他相好,終日在西湖上飲酒盤桓,因此連公務都怠慢了,所以前日軍器衣甲比往常遲到了數日。」
韓公也不把這話放在心上,只說道:「浙西既有這一名好十妓十女,可即著人去取來承應歌舞。」
說罷,便吩咐數個軍健到浙西取十妓十女金鳳承應。
那牛原好生歡喜道:「這傻鳥輕薄得俺好,今番著了俺的手,且先拆散了他這對夫妻再下毒手,也使他知輕薄的報應。」
這是:
只因孔方少,遂起報仇心。
不說牛原滿心歡喜,且說戎昱的使人到於潤州帥府,投遞公文,獻了祝壽禮物並錦屏。
那韓公看了戎昱的壽文,果然出格超群,與他人做那稱功頌德八寸三分頭巾的套子說話大是不同,暗暗稱讚道:「我一向聞知戎昱是個才子,今日這壽文真正出色。
少年生十性十,與金鳳相好又何妨乎!待金鳳來時,看這女十妓十是怎麼樣一個人品,與戎昱怎生相得?」
不說韓公暗暗稱讚戎昱,且說那數個軍健領了韓爺之命,火速到於浙西地方。
那時正值戎昱在西湖上與金鳳飲酒。
霎時間,帥府軍健搶到面前,取出帥府批文道:「取女十妓十金鳳一名承應。」
戎昱看了,嚇得面色如土,道:「今日一去,真所云『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也。」
兩人相對而泣,卻無計留連。
戎昱道:「我有一計在此。
我聞得韓公是英雄慷慨之人,不是貪財好色之輩。
他原是子路轉世,昔『子見南子,子路不說』,他今日怎便忘失了前世剛腸烈十性十!我聞詩可感人,我今做一首詩與你,你到帥府首唱此詞,韓公英雄氣魄,必然感動。
倘或問你,你便乘機哀告,或放你回來相聚,亦未可知也。」
遂在亭子上取過筆墨,寫了一首詩付與金鳳,卻被軍健催促起身,不容停留。
金鳳只得痛哭拜別而去。
戎昱直待望不見了轎子,方才收拾回衙,好生淒慘。
正是:
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
不說金鳳上路,且說韓公壽日有一件蹺蹊作怪的事。
話說廬山有個道士茅安道,是個稀奇古怪之人,修道於廬山之下,學得奇異變化飛騰之術,有二子走到廬山拜茅安道為師,要學件法術。
茅安道遂授二子以隱形之方。
那二子學了多時,演十習十已熟,自謂得了奧妙,辭別了師父,要下廬山而去。
茅安道對二子道:「汝法術尚未十精十通,不可下山去見有權位勢利之人,恐有疏失,為害不淺。」
二子不聽師父之言,堅辭下山。
二子下了廬山,一路上商量道:「我們法術已成,藏在身上,有何用處,正該去見權位勢利之人。
今韓晉公招來奇才劍客之士,我們去見他,顯個手段與他,讓他也知我們道家有如此玄妙之事,替師父增些光彩。
他若不尊敬我們,我二人蒿惱他一場,然後隱形而去,他奈何我們不得,且教他吃我們一驚。」
說罷,竟投帥府而來。
那日正值韓公生日,文武百官蠅趨蟻附的,都站在帥府門首伺候拜壽,未敢輕進。
這二子走到帥府門首,突然要走進去。
左右軍卒見這二子狂不狂、癡不癡,遂擋住在門首。
二子不顧,奮臂直入,見了韓公大叫道:「吾乃廬山有道之士,身懷異術,特來求見。
韓公你今高坐堂上,竟不下堂尊禮我二人,是何道理?」
韓公見這二子言語放肆,疑心是個刺客,不敢下堂接見。
二子便登堂大罵。
韓公大怒,叫左右虞侯拿下。
二子見韓公叫一聲「拿」,便暗暗唸咒作法,要隱身遁形而去。
果然法術不十精十,畢竟隱遁不去。
二子無計可施,當下被虞侯等拿住,一索捆翻,一毫也動彈不得。
韓公叫取夾棍夾將起來,問是何等樣人,敢如此大膽放肆。
二子疼痛難當,只得招承道:「師父是廬山道士茅安道,慣有飛形變化之木。」
韓公最惱的是「妖人」二字,要連他師父一併拿來,杜絕了這些妖人種類,就差帳前將官一員統領兵士一百餘名,前往廬山擒拿妖人茅安道,休得疏失。
把二子鎖了鐵索、上了手肘,帶去廬山作眼目。
韓公一邊吩咐,怎知茅安道已在門首了。
左右虞侯來稟道:「門首有廬山道士茅安道求見。」
韓公大喜道:「我正要發兵去擒拿,他卻自來尋死,正好。」
說罷,那茅安道已昂然而入。
韓公見他是個老父,其鬚眉如雪之白,顏色如桃花之紅,衣冠古樸,像個有道之人,未敢便拿。
茅安道開口道:「二子不守教訓,十浪十試法術,冒瀆虎威,致干刑網,深可痛恨。
待老夫先以禮責罰弟子,然後請明公加以刑法,未為晚也。」
說罷,便討淨水一杯。
韓公恐其興妖作法,不與他淨水。
茅安道就走到韓公案前,把硯池中水一齊吸了,向二子一噴,二子便登時脫了枷鎖變成兩個大老鼠在階前東西亂跑。
茅安道把身十子一聳,變成一隻大餓老鷹,每一隻爪抓了一個老鼠,飛入雲中而去,竟不知去向。
韓公大驚失色,連那些門首拜壽的官員沒一個不仰面看著天上,寂無蹤跡,真奇事也。
大家混了半晌,各官方才進門上堂參見,以次拜壽。
拜壽已畢,韓公命大張酒筵,禮待百官。
轅門之中,鼓樂喧天,花腔羯鼓,好生整齊。
但見:
瑞靄繽紛,香煙繚繞。
帥府門重重錦繡,紫微堂處處笙歌。
右柵左廂,花一十十團十十兮錦一簇;迴廊復道,鼓一拍兮樂一通。
繡幕高懸,上掛著五彩瓔珞;
朱簾半揭,高控著八寶流蘇。
金爐內焚得馥馥霏霏,玉盞裡斟得浮浮煜煜。
酒席上滿排紫綬金章之貴客,丹墀畔齊列彎弧掛甲之將軍。
八仙慶壽,五老獻圖,金線織成壽意;王母蟠桃,群仙薦瑞,錦屏映出瑤章。
樂作營中,吹的是太平歌、朝天樂,指日聲名播四海;歌喧庭下,唱的是福東海、壽南山,即今功業煥三台。
正是:
華堂今日綺筵開,香霧煙濃真盛哉!
誰發豪言驚滿座,肯將紅粉一時回。
話說這日韓公烹龍炮鳳宴飲百官。
酒斟數巡,食供四套。
女樂十十交十十作,恰好浙西金鳳取到。
那金鳳一腔怨恨,暗暗含十著淚眼,來到堂上參拜了韓公,又參拜了兩班文武各官。
韓公舉目一觀,果然生的不同,有周美成「佳人」詞為證:
有個佳人,海棠標韻,飛十燕輕十盈。
酒暈潮十紅,羞蛾凝綠,一笑生春。
為伊人恨熏心,更說甚巫山楚雲?斗帳香消,紗窗月冷,著意十溫十十存。
話說韓公見了金鳳生得標緻,自將面前玉杯滿滿斟了一杯香醪賜與金鳳,命金鳳歌以侑酒。
那金鳳承命,不敢推辭,叩首謝了。
只得輕敲檀板,緩揭歌喉,韓公細細聽那歌詞道:
好去春風湖上亭,柳條籐蔓系人情。
黃鶯久住渾相戀,欲別頻啼四五聲。
那金鳳歌中甚有哀怨之十聲。
歌畢,韓公道:「戎使君與你相好,這首詩是戎使君贈汝耶?」
金鳳連聲道「是」,隨又稟道:「賤妾身隸樂籍,志慕從良,蒙戎使君抬舉,但以樂籍未除,煙花孽重,不能如願。
今蒙韓爺見召,不敢不來。」
金鳳稟罷,但見:
雙眉頓蹙春山黛,珠淚紛紛落兩行。
文武百官見金鳳淚下,都替他捏兩把汗,暗暗的道:「今日是他壽誕,誰敢在他面前道個『不』字。
這娼十妓十恁般大膽,作如此行徑,可不是自取其死?」
韓公便喚過虞侯牛原來道:
「戎使君是個才子,留情郡十妓十亦不為過。
你卻在我面前讒言,定是你到浙西去催軍器衣甲之時,戎使君怠慢了你,或是送你禮薄,所以妄生事端,幾乎成我之過。」
便喝左右軍健將牛原捆打四十,革了虞侯之職,罰去營中牧馬。
果是:
從前作過事,敗落一齊來。
那日常裡受牛原氣的莫不歡喜。
讒口小人又何益乎!真是使心用心,自累自身也。
不說眾人歡喜,且說韓公打了牛原之後,一壁廂叫金鳳更衣,革去了樂籍上的名;一壁廂叫後堂管家婆取出一副數萬貫的妝奩,並綵緞三百匹,喚一副鼓樂、一隻大船、五十名軍健,送金鳳一名到浙西與戎君成親繳旨。
那軍健領了韓爺之命,簇擁了金鳳,口口聲聲稱為夫人,搬運妝奩下船,大吹大擂,連日來到戎使君任所,笙歌鼎沸,將金鳳迎進衙門拜堂成親。
戎使君喜出非常,感恩不盡,厚厚犒勞了軍健,遂親自同軍健到於潤州帥府拜謝,二人遂成相知。
那時哄動了十五州軍民人等,那一個不服韓公寬宏大度有宰相之量。
從此人人歸心,文武效力,十江十南半壁平平安安,並不勞一支折箭之功。
德宗皇帝嘉其功,遂拜為宰相,封為「晉公」。
那戎使君詩名亦為德宗所知,擢為顯官。
有詩為證:
牛原真是小人,韓公真是君子。
使君果有詩才,金鳳不虛簪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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