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觀》四十 李汧公窮邸遇俠客:但存方寸公平理,恩怨分明不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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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觀》四十 李汧公窮邸遇俠客

今古奇觀

四十 李汧公窮邸遇俠客

世事紛紛如弈棋,輸贏變幻巧難窺。

但存方寸公平理,恩怨分明不用疑。

話說唐玄宗天寶年間,長安有一士人,姓房名德,生得方面大耳,偉干豐軀。

年紀三十以外,家貧落魄,十分淹蹇,全虧著渾家貝氏紡織度日。

時遇深秋天氣,頭上還裹十著一頂十破頭巾,身上穿著一件舊葛衣,那葛衣又逐縷綻開,卻與蓑衣相似。

思想:「天氣漸寒,這模樣怎生見人?」

知道老婆余得兩匹布兒,欲要討來做件衣服,誰知老婆原是小家子出身,器量最狹,卻又配著一副悍毒的狠心腸。

那張嘴頭子又巧於應變,賽過刀一般快,憑你什麼事,高來高就,低來低答,死的也說得活起來,活的也說得死了去,是一個翻唇弄舌的婆十娘十。

那婆十娘十看見房德沒甚活路,靠他吃死飯,常把老公欺負;

房德因不遇時,說嘴不響,每事只得讓他,漸漸有幾分懼內。

是日,貝氏正在那裡思想:「老公恁般的狼狽,如何得個好日?

卻又怨父母嫁錯了對頭,賺了終身。」

心下正是十分煩惱,恰好觸在氣頭上,乃道:「老大一個漢子,沒處尋飯吃,靠著女人過日,如今連衣服都要在老十娘十身上出豁,說出來可不羞麼?」

房德被搶白了這兩句,滿面羞慚。

事在無奈,只得老著臉,低聲下氣道:「十娘十子,一向深虧你的氣力,感激不盡。

但目下雖是落薄,少不得有好的日子。

權借這布與我,後來發跡時,大大報你的情罷!」貝氏搖手道:「老大年紀,尚如此嘴臉,那得你發跡?除非天上吊下來,還是去那裡打劫不成!你的甜話兒哄得我多年了,信不過。

這兩匹布,老十娘十自要做件衣服過寒的,休得指望。」

房德布又取不得,反討了許多沒趣。

欲待廝鬧一場,因怕老婆嘴舌又利,喉嚨又響,恐被鄰家聽見,反妝幌子。

敢怒而不敢言,憋口氣撞出門去,指望尋個相識告借。

走了大半日,一無所遇。

那天卻又與他做對頭,偏生的忽地發一陣風雨起來。

這件舊葛衣被風吹得颼颼如落葉之十聲,就長了一身寒幙了。

冒著風雨,奔向前面一古寺中躲避。

那寺名為雲華禪寺。

房德跨進山門看時,已先有個長大漢子,坐在左廓檻上。

殿中一個老僧誦經。

房德就向右廓檻上坐下,呆呆的看著天上。

那雨漸漸止了,暗道:「這時不走,只怕少刻又大起來。」

卻待轉身,忽掉轉頭來,看見牆上畫了一隻禽鳥,翎十毛十兒、翅膀兒、足兒、尾兒,件件皆有,單單不畫鳥頭。

天下有恁樣空腦子的人,自己饑寒尚且難顧,有甚心腸,卻評品這畫的鳥來。

想道:「常聞得人說,畫鳥先畫頭,這畫法怎與人不同?卻又不畫完,是甚意故?」

一頭想,一頭看,轉覺這鳥畫得可十愛十。

乃道:「我雖不曉此道,諒這鳥頭也沒甚難處,何不把來續完。」

即往殿上與和尚借了一枝筆,蘸得墨飽,走來將鳥頭畫出,卻也不十分醜。

自覺歡喜,道:「我若學丹青,倒可成得。」

剛畫時,左廓那漢子就挨過來觀看,把房德上下仔細一相,笑容可掬,向前道:「秀才,借一步說話。」

房德道:「足下是誰?有甚見教?」

那漢道:「秀才不消細問,同在下去,自有好處。」

房德正在困窮之鄉,聽見說有好處,不勝之喜,將筆還了和尚,把破葛衣整一整,隨那漢子前去。

此時風雨雖止,地上好生泥濘,卻也不顧。

離了雲華寺,直走出昇平門,到樂游原旁邊。

這所在最是冷落。

那漢子向一小角門上,連叩三聲,停了一回,有個人開門出來,也是個長大漢子。

看見房德,亦甚歡喜,上前聲喏。

房德心中疑道:「這兩個漢子,他是何等樣人?不知請我來有甚好處?」

問道:「這裡是誰家?」

二漢答道:「秀才到裡邊便曉得。」

房德跨入門裡,二漢原把門撐上,引他進去,房德看時,荊蓁滿目,衰草漫天,乃是個敗落花園。

彎彎曲曲,轉到一個半塌不倒的亭子上,裡面又走出十四五個漢子,一個個身長臂大,面貌猙獰。

見了房德,盡皆滿堆下笑來,道:「秀才請進。」

房德暗自驚駭道:

「這班人來得蹊蹺!且看他有甚話說。」

眾人迎進亭中,相見已畢,遜在板凳上坐下,問道:「秀才尊姓?」

房德道:「小生姓房,不知列位有何說話?」

起初同行那漢道:「實不相瞞,我眾弟兄乃十江十湖上豪傑,專做這件沒本錢的生意。

只為俱是一勇之夫,前日幾乎弄出事來,故此對天禱告,要覓個足智多謀的好漢,讓他做個大哥,聽其指揮。

適來雲華寺牆上畫不完的禽鳥,便是眾弟兄對天禱告設下的誓願,取羽翼俱全、單少頭兒的意思。

若合該興隆,天遣個英雄好漢,補足這鳥,便迎請來為頭。

等候數日,未得其人。

且喜天隨人願,今日遇著秀才恁般魁偉相貌,一定智勇兼備,正是真命寨主了。

眾兄弟今後任憑調度,保個終身安穩快活,可不好麼?」

對眾人道:「快去宰殺牲口,祭拜天地。」

內中有三四個,一溜煙跑向後邊去了。

房德暗訝道:「原來這班人,卻是一夥強盜!我乃清清白白的人,如何做恁樣事?」

答道:「列位壯士在上,若要我做別事則可,這一樁實不敢奉命。」

眾人道:「卻是為何?」

房德道:「我乃讀書之人,還要巴個出身日子,怎肯幹這等犯法的勾當?」

眾人道:「秀才所言差矣。

方今楊國忠為相,賣官鬻爵,有錢的便做大官。

除了錢時,就是李太白恁樣高才也受了他的惡氣,不能得中,若非辨識番書,恐此時還是個白衣秀士哩。

不是冒犯秀才說,看你身上這般光景,也不像有錢的,如何指望官做?不如從了我們,大碗酒,大塊肉,整套穿衣,論秤分金,且又讓你做個掌盤,何等快活散誕!倘若有些氣象時,據著個山寨,稱孤道寡,也由得你。」

房德沉吟未答。

那漢又道:「秀才十分不肯時,也不敢相強。

但只是來得去不得,不從時,便要壞你十性十命,這卻莫怪。」

都向靴裡,颼的撥出刀來,嚇得房德魂不附體,倒退下十數步來道:「列位莫動手!容再商量。」

眾人道:「從不從一言而決,有甚商量?」

房德想道:「這般荒僻所在,若不依他,豈不白白送了十性十命,有那個知道?且哄過一時,到明日脫身去出首罷。」

算計已定,乃道:「多承列位壯士見十愛十,但小生平昔膽怯,恐做不得此事。」

眾人道:「不打緊,初時便膽怯,做過幾次,就不覺了。」

房德道:「既如此,只得強從列位。」

眾人十大喜,把刀依舊納在靴中道:「即今已是一家,皆以弟兄相稱了。

快將衣服來,與大哥換過,好拜天地。」

便進去捧出一套錦衣,一頂新唐巾,一雙新靴。

房德打扮起來,品儀比前更是不同。

眾人齊聲喝采道:「大哥這般人品,莫說做掌盤,就是皇帝也做得過!」

古語云:「不見可欲,使心不亂。」

房德本是個貧士,這般華服,從不曾著體;如今忽地煥然一新,不覺移動其念,把眾人那班說話,細細一味,轉覺有理,想道:「如今果是楊國忠為相,賄賂公行,不知埋沒了多少高才絕學。

像我恁樣平常學問,真個如何能夠官做?若不得官,終身貧賤,反不如這班人受用了。」

又想起:「見今恁般深秋天氣,還穿著破葛衣,與渾家要匹布兒做件衣服尚不能夠。

及至仰告親識,又並無一個肯慨然周濟,看起來倒是這班人義氣。

與他素無相識,就把如此華美衣服與我穿著,又推我為主。

便依他們十胡十做一場,倒也落過半世快活。」

卻又想道:「不可不可。

倘被人拿住,這十性十命就休了。」

正在十胡十思亂想,把腸子攪得七橫八豎,疑惑不定。

只見眾人忙擺香案,抬出一口豬,一腔羊,當天排下,連房德共是十八個好漢,一齊跪下,拈香設誓,歃血為盟。

祭過了天地,又與房德八拜為十十交十十,各敘姓名。

少頃擺上酒餚,請房德坐了第一席,肥甘美醞,恣意飲啖。

房德日常不過黃摽淡飯,尚且自不周全,或覓得些酒肉,也不能夠趁心醉飽,今日這番受用,喜出望外,且又眾人輪流把盞,「大哥」前,「大哥」後,奉承得眉花眼笑。

起初還在欲為未為之間,到此時便肯死心塌地做這樁事了。

想道:「或者我命裡合該有些造化,遇著這班弟兄扶助,真個弄出大事業也未可知。

若是小就時,只做兩三次,尋了些財物,即便罷手,料必無人曉得。

然後去打楊國忠的關節,覓得個官兒,豈不美哉!萬一敗露,已是享用過頭,便吃刀吃剮,亦所甘心,也強如擔饑受凍,一生做個餓莩。」

有詩為證:

風雨蕭蕭夜正寒,扁舟急槳上危灘。

也知此去波濤惡,只為饑寒二字難。

眾人杯來盞去,直吃到黃昏時候。

一人道:「今日大哥初聚,何不就發個利市?」

眾人齊聲道:「言之有理。

還是到那一家去好?」

房德道:「京都富家,無過是延平門王元寶這老兒為最。

況且又在城外,沒有官兵巡邏,前後路徑,我皆熟慣。

只這一處,就抵得十數家了。

不知列位以為何如?」

眾人喜道:「不瞞大哥說,這老兒我們也在心久矣。

只因未得其便。

不想卻與大哥暗合,足見同心。」

即將酒席收過,取出硫磺、焰硝、火把、器械之類,一齊扎縛起來。

但見:

白布羅頭,褌鞋兜腳。

臉上抹黑搽紅,手內提刀持斧。

橐纛剛過膝,牢拴裹肚;衲襖卻齊腰,緊纏搭膊。

一隊麼魔來世界,數群虎豹入山林。

眾人結束停當,挨至更余天氣,出了園門,將門反撐好了,如疾風驟雨而來。

這延平門離樂游原約有六七里之遠,不多時就到了。

且說王元寶乃京兆尹王鸑的族兄,家有敵國之富,名聞天下,玄宗天子亦嘗召見。

三日前,被小偷竊了若干財物,告知王鸑,責令不十良人捕獲,又撥三十名健兒防護,不想房德這班人晦氣,正撞在網裡。

當下眾強盜取出火種,引著火把,照耀渾如白晝,輪起刀斧,一路砍門進去。

那些防護健兒並家人等,俱從睡夢中驚醒,鳴鑼吶喊,各執棍棒上前擒拿。

莊前莊後鄰家聞得,都來救護。

這班強盜見人已眾了,心下慌張,便放起火來,奪路而走。

王家人分一半救火,一半追趕上去,十十團十十十十團十十圍住。

眾強盜拚命死戰,戳傷了幾個莊客,終是寡不敵眾,被打翻數人,余皆盡力奔脫。

房德亦在打翻數內,一齊繩穿索縛。

等至天明,解進京兆尹衙門,王鸑發下畿尉推問。

那畿尉姓李名勉,字玄卿,乃宗室之子。

素十性十忠貞尚義,有經天緯地之才,濟世安民之志。

只為李林甫、楊國忠相繼為相,妒賢嫉能,病國殃民,屈在下僚,不能施展其才。

這畿尉品級雖卑,卻是個刑名官兒,凡捕到盜賊,俱屬鞫訊;上司刑獄,悉委推勘。

故歷任的畿尉,定是酷吏,專用那周興、來俊臣、索元禮遺下有名色的極刑。

是那兒般名色?有《西十江十月》為證:

「犢子懸車」可畏,「驢兒拔橛」堪哀。

「鳳凰曬翅」命難挨,「童子參禪」魂捽。

「玉女登梯」最慘,「仙人獻果」傷哉。

「獼猴鑽火」不招來,換個「夜叉望海」。

那些酷吏,一來仗刑立威,二來或是權要囑托,希承其旨:每事不問情真情枉,一味嚴刑鍛煉,羅織成招。

任你銅筋鐵骨的好漢,到此也膽喪魂驚,不知斷送了多少忠臣義士。

惟有李勉與他尉不同,專尚平恕,一切慘酷之刑,置而不用,臨事務在得情,故此並無冤獄。

那一日正值早衙,京尹發下這件事來。

十來個強盜,並五六個戳傷莊客,跪在一庭;行兇刀斧,都堆在階下。

李勉舉目看時,內中惟有房德,人材雄偉,豐彩非凡,想道:「恁樣一條漢子,如何為盜?」

心下就懷個矜憐之念。

當下先喚巡邏的並王家莊客,問了被劫情由;然後又問眾盜姓名,逐一細鞫。

俱系當下就擒,不待用刑,盡皆款伏,又招出十十黨十十羽窟十穴十。

李勉即差不十良人前去捕緝。

問至房德,乃匍匐到案前,含淚而言道:「小人自幼業儒,原非盜輩。

止因家貧無措,昨到親戚處告貸,為雨阻於雲華寺中,被此輩以計誘去,威十逼十入伙,出於無奈。」

遂將畫鳥及入伙前後事,一一細訴。

李勉已是惜其材貌,又見他說得情詞可憫,便有意釋放他。

卻又想:

「一夥同罪,獨放一人,公論難泯;況是上司所委,如何回復?

除非如此如此。」

乃假意叱喝下去,吩咐:「俱上了枷杻禁於獄中,俟拿到余十十黨十十再問。

砍傷莊客,遣回調理。

巡邏人記功有賞。」

發落眾人去後,即喚獄卒王太進衙。

原來王太昔年因誤觸了本官,被誣構成死罪,也虧李勉審出,原在衙門服役。

那王太感激李勉之德,凡有委託,無不盡力,為此就差他做押獄之長。

當下李勉吩咐道:「適來強人內,有個房德,我看此人相貌軒昂,言詞挺拔,是個未遇時的豪傑。

有心要出脫他,因礙著眾人,不好當堂明放;托在你身上,覷個方便,縱他逃走。」

取過三兩一封銀子,教與他做為盤費,速往遠處潛避,莫在近邊,又為人所獲。

王太道:「相公吩咐,怎敢有違?但恐遺累眾獄卒,卻如何處?」

李勉道:「你放他去後,即引妻小躲入我衙中,將申文俱做於你的名下,眾人自然無事。

你在我左右做個親隨,豈不強如做這賤役?」

王太道:「若得相公收留,在衙伏侍,萬分好了。」

將銀袖過,急急出衙,來到獄中,對小牢子道:「新到囚犯,未經刑杖,莫教聚於一處,恐弄出些事來。」

小牢子依言,遂將眾人四散分開。

王太獨引房德置在一個僻靜之處,把本官美意,細細說出,又將銀兩相贈。

房德不勝感激道:「煩禁長哥致謝相公,小人今生若不能補報,死當作犬馬酬恩。」

王太道:「相公一片熱腸救你,那指望報答?但願你此去改行從善,莫負相公起死回生之德。」

房德道:「多感禁長哥指教,敢不佩領。」

挨到傍晚,王太跟同眾牢子將眾犯盡上囚十床十,第一個先從房德起,然後挨次而去。

王太覷眾人正手忙腳亂之時,捉空踅過來,將房德放起,開了枷鎖,又把自己舊衣帽與他穿了,引至監門口。

且喜內外更無一人來往,急忙開了獄門,掇他出去。

房德拽開腳步,不顧高低,他不敢回家,挨出城門,連夜而走。

心中思想:「多感畿尉相公救了十性十命,如今投兀誰好?

想起當今,惟有安祿山最為天子十寵十任,收羅豪傑,何不投之?」

遂取路直范十陽十。

恰好遇見個故友嚴莊,為范十陽十長史,引見祿山。

那時安祿山久蓄異志,專一招亡納叛,見房德生得人材出眾,談吐投機,遂留於部下。

房德住了幾日,暗地差人迎取妻子到彼,不在話下。

正是:

掙破天羅地網、撇開悶海愁城。

得意盡誇今日,回頭卻認前生。

且說王太當晚只推家中有事要回,吩咐眾牢子好生照管,將鑰匙十十交十十付明白,出了獄門,來至家中,收拾囊篋,悄悄領著妻子,連夜躲入李勉衙中,不提。

且說眾牢子到次早放眾囚水火,看房德時,枷鎖撇在半邊,不知幾時逃去了。

眾人都驚得面如土色,叫苦不迭道:

「恁樣緊緊上的刑具,不知這死囚怎地摔脫逃走了?卻害我們吃屈官司!又不知從何處去的?」

四面張望牆壁,並不見塊磚瓦落地,連泥屑也沒有一些,齊道:「這死囚昨日還哄畿尉相公說是初犯,倒是個積年高手。」

內中一人道:「我去報知王獄長,教他快去稟官,作急緝獲。」

那人一口氣跑到王太家,見門閉著,一片聲亂敲,那裡有人答應。

間壁一個鄰家走過來,道:「他家昨夜亂了兩個更次,想是搬去了。」

憲子道:

「並不見王獄長說起遷居,那有這事?」

鄰家道:「無過止這間屋兒,如何敲不應?難道睡死不成?」

牢子見沒得有理,盡力把門楩開,原來把根木子反撐的,裡邊只有幾件粗重傢伙,並無一人。

牢子道:「卻不作怪!他為甚麼也走了?」

這死囚莫不倒是他賣放的?休管是不是,且都推在他身上罷了。」

把門依舊帶上,也不回獄,逕望畿尉衙門前來。

恰好李勉早衙理事,牢子上前稟知。

李勉佯驚道:「向來只道王太小心,不想恁般大膽,敢賣放重犯。

料他也只躲在左近,你們四散去緝訪,獲到者自有重賞。」

牢子叩頭而出。

李勉備文報府。

王鸑以李勉疏虞防閒,以不職奏聞天子,罷官為民。

一面懸榜,獲房德、王太。

李勉即日納還官誥,收拾起身,將王太藏於女人之中,帶回家去。

不因濟困扶危意,肯作藏亡匿罪人?

李勉家道素貧,卻又十愛十做清官,分文不敢妄取,及至罷任,依原是個寒士,歸到鄉中,親率童僕,躬耕而食。

家居二年有餘,貧困轉劇。

乃別了夫人,帶著王太並兩個家十奴十,尋訪故知,由東都一路,直至河北。

聞得故人顏杲卿新任常山太守,遂往謁之。

路經柏鄉縣過,這地方離常山尚有二百餘里。

李勉正行間,只見一行頭踏,手持白棒,開道而來,呵喝道:「縣令相公來,還不下馬!」李勉引過半邊迴避。

王太遠遠望見那縣令,上張皂蓋,下乘白馬,威儀濟濟,相貌堂堂。

卻又奇怪,面龐酷似前年釋放的強犯房德。

忙報道:「相公,那縣令面龐與前年釋放的房德一般無二。」

李勉也覺縣令有些面善,及聞此言,忽然省悟道:「真個像他。」

心中頗喜,道:「我說那人是個未遇時的豪傑,今卻果然,但不知怎地就得了官職?」

欲要上前去問,又恐不是,「若果是此人,只道曉得他在此做官,來與他索報了,莫問罷。」

吩咐王太禁聲,把頭回轉,讓他過去。

那縣令漸漸近了,一眼覷見李勉背身而立,王太也在旁邊,又驚又喜,連忙止住從人,跳下馬來,向前作揖道:「恩相見了房德,如何不喚一聲,反掉轉頭去?險些兒錯過。」

李勉還禮道:「本不知足下在此,又恐妨足下政事,故不敢相通。」

房德道:「說那裡話!難得恩相至此,請到敝衙少敘。」

李勉此時鞍馬勞倦,又見其意慇勤,答道:「既承雅情,當暫話片時。」

遂上馬並轡而行。

王太隨在後面。

不一時到了縣中,直至廳前下馬。

房德請李勉進後堂,轉過左邊一個書院中來。

吩咐從人不必跟入,只留一心腹干辦陳顏在門口伺候,一面著人整備上等筵席,將李勉四個牲口,發於後槽餵養,行李即教王太等搬將入去。

又教人傳話衙中,喚兩個家人來伏侍。

那兩個家人,一個叫做路信,一個叫做支成,都是房德為縣尉時所買。

且說房德為何不要從人入去?

只因他平日冒稱是宰相房玄齡之後,在人前誇炫家世,同僚中不知他的來歷,信以為真,把他十分敬重,今日李勉來至,相見之間,恐提起昔日為盜這段情由,怕眾人聞得,傳說開去,被人恥笑,做官不起,因此不要從人進去。

這是他用心之處。

當下李勉進入裡邊去看時,卻是向十陽十一帶三間書室,側邊又是兩間廂房。

這書室庭戶虛敞,窗隔明亮,几榻整齊,器皿潔淨,架上圖書,庭中花卉,鋪設得十分清雅。

乃是縣令休沐之所,所以恁般齊整。

且說房德讓李勉進了書房,忙忙的掇過一把椅子,居中安放,請李勉坐下,納頭便拜。

李勉急忙扶住道:「足下如何行此大禮?」

房德道:「某乃待死之囚,得恩相超拔,又賜贈盤纏,遁逃至此,方有今日。

恩相即某之再生父母,豈可不受一拜!」李勉是個忠正之人,見他說得有理,遂受了兩拜。

房德拜罷起來,又向王太禮謝,引他二人到廂房十中坐地。

便叮嚀道:「倘隸卒詢問時,切莫與他說昔年之事。」

王太道:

「不消吩咐,小人自理會得。」

房德復身到書房十中,扯把椅兒,打橫相陪道:「深蒙相公活命之恩,日夜感激,未能酬報,不意天賜至此相會。」

李勉道:「足下一時被陷,吾不過因便斡旋,何德之有?乃承如此垂念。」

獻茶已畢,房德又道:「請問恩相,升在何任,得過敝邑?」

李勉道:「吾因釋放足下,京尹論以不職,罷歸鄉里。

家居無聊,故遍遊山水,以暢襟懷。

今欲往常山,訪故人顏太守,路經於此。

不想卻遇足下,且已得了官職,甚慰鄙意。」

房德道:「原來恩相因某之故,累及罷官,某反苟顏竊祿於此,深切惶愧!」李勉道:「古人為義氣上,雖身家尚然不顧,區區卑職,何足為道。

但不識足下別後,歸於何處,得宰此邑?」

房德道:「某自脫獄,逃至范十陽十,幸遇故人引見安節使,收於幕下,甚蒙優禮,半年後即署此縣尉之職。

近以縣主身故,遂表某為令。

自愧譾陋菲才,濫叨民社,還要求恩相指教。」

李勉雖則不在其位,卻素聞安祿山有反叛之志,今見房德乃是他表舉的官職,恐其後來十十黨十十逆,故就他請教上,把言語去規訓道:「做官也沒甚難處,但要上不負朝廷,下不害百姓,遇著死生利害之處,總有鼎鑊在前,斧鑕在後,亦不能奪我之志。

切勿為匪人所惑,小利所誘,頓爾改節,雖或僥倖一時,實是貽笑千古。

足下立定這個主意,莫說為此縣令,就是宰相,亦盡可做得的。」

房德謝道:「恩相金玉之言,某當終身佩銘。」

兩下一遞一答,甚說得來。

少頃,路信來稟:「筵宴已完,請爺入席。」

房德起身,請李勉至後堂,看時乃上下兩席。

房德教從人將下席移過左旁。

李勉見他要旁坐,乃道:「足下如此相敘,反覺不安,還請坐轉。」

房德道:「恩相在上,侍坐已是僭妄,豈敢抗禮?」

李勉道:「吾與足下今已為聲氣之友,何必過謙。」

遂令左右,依舊移在對席。

從人獻過杯箸,房德安席定位。

庭下承應樂人,一行兒擺列奏樂。

那筵席杯盤羅列,非常豐盛:

雖無炮鳳烹龍,也極山珍海錯。

當下賓主歡洽,開懷暢飲,更余方止。

王太等另在一邊款待,自不必說。

此時二人轉覺親十熱,攜手而行,同歸書院。

房德吩咐路信,取過一副供奉上司的鋪蓋,親自施設褥,提攜溺器。

李勉扯住道:「此乃僕從之事,何勞足下自為!」房德道:「某受相公大恩,即使生生世世執鞭隨鐙,尚不能報萬一,今不過少盡其心,何足為勞!」鋪設停當,又教家人另放一榻,在旁相陪。

李勉見其言詞誠懇,以為信義之士,愈加敬重。

兩下挑燈對坐,彼此傾心吐膽,各道生平志願,情投契合,遂為至十十交十十,只恨相見之晚,直至夜分,方才就寢。

次日同僚官聞得,都來相訪。

相見之是,房德只說:「昔年曾蒙識薦,故此有恩。」

同僚官又在縣主面上討好,各備筵席款待。

話休煩絮。

房德自從李勉到後,終日飲酒談論,也不理事,也不進衙,其侍奉趨承,就是孝子事親,也沒這般盡禮。

李勉見恁樣慇勤,諸事俱廢,反覺過意不去,住了十來日,作辭起身。

房德那裡肯放,說道:「恩相至此,正好相聚,那有就去之理?須是多住幾月,待某撥夫馬送至常山便了。」

李勉道:「承足下高誼,原不忍言別。

但足下乃一縣之主,今因我在此,耽誤了許多政務,倘上司知得,不當穩便。

況我去心已決,強留於此,反不適意。」

房德料道留他不住,乃道:

「恩相既堅執要去,某亦不好苦留。

只是從此一別,後會何期,明日容治一樽,以盡竟日之歡,後日早行何如?」

李勉道:

「既承雅意,只得勉留一日。」

房德留住了李勉喚路信跟著回到私衙,要收拾禮物饋送。

只因這番,有分教李畿尉險些兒送了十性十命。

正是: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所以恬淡人,無營心自足。

話分兩頭。

卻說房德老婆貝氏,昔年房德落薄時,讓他做主慣了,到今做了官,每事也要喬主張。

此番見老公喚了兩個家人出去,一連十數日,不見進衙,只道瞞了他做甚事體,十分惱恨。

這日見老公來到衙裡,便待發作。

因要探口氣,滿臉反堆下笑來,問道:「外邊有何事,久不退衙?」

房德道:「不要說起,大恩人在此,幾乎當面錯過。

幸喜我眼快瞧見,留得到縣裡,故此盤桓了這幾日。

特來與你商量,收拾些禮物送他。」

貝氏道:「那裡什麼大恩人?」

房德道:「哎呀,你如何忘了?便是向年救命的畿尉李相公。

只為我走了,帶累他罷了官職,今往常山去訪顏太守,路經於此。

那獄卒王太也隨在這裡。」

貝氏道:「原來是這人麼?你打帳送他多少東西?」

房德道:「這個大恩人,乃再生父母,須得重重酬報。」

貝氏道:「送十匹絹可少麼?」

房德呵呵大笑道:「十奶十奶十倒會說耍話,恁地一個恩人,這十匹絹送他家人也少!」貝氏道:「十胡十說。

你做了個縣官,家人尚沒處一注賺十匹織。

一個打十抽十豐的,如何家人便要許多?老十娘十還要算計哩。

如今做我不著,再加十匹,快些打發起身。」

房德道:「十奶十奶十怎說出恁樣沒氣力的話來?他救了我十性十命,又賚贈盤纏,又壞了官職,這二十匹絹當得甚的?」

貝氏從來鄙吝,連這二十匹絹還不捨得的,只為是老公救命之人,故此慨然肯出,他已算做天大事的了,房德兀是嫌少。

心中便有些不說,故意道:「一百匹何如?」

房德道:「這一百匹只夠送王太了。」

貝氏見說一百匹還只夠送王太,正不知要送李勉多少,十分焦躁,道:「王太送了一百匹,畿尉極少也送得五百匹哩?」

房德道:「五百匹還不夠。」

貝氏怒道:「索十性十湊足一千何如?」

房德道:「這便差不多了。」

貝氏聽了這話,向房德劈面一口涎沫道:「啐!想是你失心風了!做得幾時官,十十交十十多少東西與我?卻來得這等大落!恐怕連老十娘十身十子賣來,還湊不上一半哩。

那裡來許多絹送人?」

房德看見老婆發喉急,便道:「十奶十奶十有話好好商量,怎就著惱!」貝氏嚷道:「有甚商量!你若有,自去送他,莫向我說。」

房德道:「十分少,只得在庫上撮去。」

貝氏道:

「嘖嘖,你好天大的膽兒!庫藏乃朝廷錢糧,你敢私自用得的!

倘一時上司查核,那時怎地回答!」房德聞言,心中煩惱道:

「話雖有理,只是恩人又去得急,一時沒處設法,卻怎生處?」

坐在旁邊躊躇。

誰想貝氏見老公執意要送恁般厚禮,就是割身上肉,也沒這樣疼痛,連腸子也急做千百段,頓起不十良之念,乃道:

「看你枉做了個男子漢,這些事沒有決斷,如何做得大官?我有個捷徑法兒在此,倒也一勞永逸。」

房德認做好話,忙問道:

「你有甚麼法兒?」

貝氏答道:「自古有言,大恩不報。

不如今夜覷個方便,結果了他十性十命,豈不乾淨。」

只這句話,惱得房德徹耳根通紅,大叫道:「你這不賢婦!當初只為與你討匹布兒做件衣服不肯,以致出去求告相識,被這班人誘去入伙,險些兒送了十性十命。

若非這恩人,捨了自己官職,釋放出來,安得今日夫妻相聚?你不勸我行些好事,反教傷害恩人,於心何忍!」貝氏一見老公發怒,又陪著笑道:「我是好話,怎倒發惡?若說得有理,你便聽了;沒理時,便不要聽,何消大驚小怪。」

房德道:「你且沒有甚理?」

貝氏道:「你道昔年不肯把布與你,至今恨我麼?你且想,我自十七歲隨了你,日逐所需,那一件不虧我支持,難道這兩匹布,真個不捨得?因聞得當初有個蘇秦,未遇時,閤家佯為不禮,激勵他做到六國丞相。

我指望學這故事,也把你激發。

不道你時運不濟,卻遇這強盜,又沒蘇秦那般志氣,就隨他們十胡十做,弄出事來,此乃你自作之孽,與我什麼相干。

——那李勉當時豈真為義氣上放你麼?」

房德道:「難道是假意?」

貝氏笑道:「你枉自有許多聰明,這些事便見不透。

大凡做刑名官的,多有貪酷之人。

就是至親至戚犯到手裡,尚不肯順情,何況與你素無相識,且又情真罪當,怎肯捨了自己官職輕易縱放了重犯?無非聞說你是個強盜頭兒,定有贓物窩頓,指望放了暗地去孝順,將些去買上囑下,這官又不壞,又落些入已。

不然如何一夥之中,獨獨縱你一個?那裡知道你是初犯的窮鬼,竟一溜煙走了,他這官又罷休。

今番打聽著在此做官,可可的來了。」

房德搖首道:「沒有這事。

當初放我,乃一十十團十十好意,何嘗有絲毫別念。

如今他自往常山,偶然遇見,還怕誤我公事,把頭掉轉,不肯相見,並非特地來相尋,不要疑壞了人。」

貝氏又歎道:「他說往常山乃是假話,如何就信以為真。

且不要論別件,只他帶著王太同行,便見其來意了。」

房德道:「帶王太同行便怎麼?」

貝氏道:「你也忒殺懵懂。

那李勉與顏太守是相識,或者去相訪是真了;這王太乃京兆府獄卒,難道也與顏太守有舊去相訪?卻跟著同走。

若說把頭掉轉不來招攬,此乃冷眼覷你可去相迎,正是他十奸十巧之處,豈是好意?如果真要到常山,怎肯又住這幾多時!」房德道:「他那裡肯住,是我再三苦留下的。」

貝氏道:「這也是他用心處,試你待他的念頭誠也不誠。」

房德原是沒主意的人,被老婆這班話一聳,漸生疑惑,沈吟不語。

貝氏又道:「總來這恩是報不得的。」

房德道:「如何報不得?」

貝氏道:「今若報得薄了,他一時翻過臉來,將舊事和盤托出,那時不但官兒了帳,只怕當做越獄強盜拿去,十性十命登時就送。

若報得厚了,他做下額子,不常來取索。

如照舊饋送,自不必說;稍不滿欲,依然揭起舊案,原走不脫,可不是到底終須一結。

自古道『先下手為強』,今若不依我言,事到其間,悔之晚矣!」

房德聽說至此,暗暗點頭,心腸已是變了。

又想了一想,乃道:「如今原是我要報他恩德,他卻從無一字提起,恐沒這心腸。」

貝氏道:「他還不曾見你出手,故不開口。

到臨期自然有說話的。

還有一件,他此來這番,縱無別話,你的前程,已是不能保了。」

房德道:「卻是為何?」

貝氏道:「李勉至此,你把他萬分親十熱,衙門中人不知來歷,必定問他家人,那家人肯替你遮掩?少不得以直告之。

你想衙門人的口嘴好不利害,知得本官是強盜出身,定然當做新聞互相傳說。

同僚們知得,雖不敢當面笑你,背後誹議也經不起。

就是你也無顏再存坐得住。

這個還算小可的事。

那李勉與顏太守既是好友,到彼難道不說?自然一一道知其詳。

聞得這老兒最古怪的,且又是他屬下,倘被遍河北一傳,連夜走路,還只算遲了。

那時可不依舊落薄,終身怎處!如今急急下手,還可免得顏太守這頭出醜。」

房德初時,原怕李勉家人走漏了消息,故此暗地叮嚀王太。

如今老婆說出許多利害,正投其所忌,遂把報恩念頭撇向東洋大海,連稱:「還是十奶十奶十見得到,不然幾乎反害自己。

但他來時,合衙門人通曉得,明日不見了,豈不疑惑?況那十十屍十十首也難出脫。」

貝氏道:「這個何難?少停出衙,止留幾個心腹人答應,其餘都打發去了,將他主僕灌醉,到夜靜更深,差人刺死,然後把書院放了一把火燒了,明日尋出些殘十十屍十十剩骨,假哭一番,衣棺盛殮。

那時人只認是火燒死的,有何疑惑!」房德大喜道:「此計甚妙!」便要起身出衙。

那婆十娘十曉得老公心是活的,恐兩下久坐長談,說得入港,又改過念來,乃道:「總則天色還早,且再過一回出去。」

房德依著老婆,真個住下。

有詩為證:

猛虎口中劍,黃蜂尾上針。

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

自古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

房德夫妻在房說話時,那婆十娘十一味不捨得這絹匹,專意攛唆老公害人,全不提防有人窺聽。

況在私衙中,料無外人來往,恣意調唇弄舌。

不想家人路信,起初聞得貝氏焦躁,便覆在外壁牆上,聽他們爭多競少,直至放火燒屋,一句句聽得十分仔細。

倒吃了一驚,想道:「原來我主人曾做過強盜,虧這官人救了十性十命。

今反恩將仇報,天理何在!看起來這般大恩人,尚且如此,何況我十奴十僕之輩。

倘稍有過失,這十性十命一發死得快了。

此等殘薄之人,跟他何益!」又想道:「常言『救人一命。

勝造七級浮屠』。

何不救了這四人,也是一點十陰十騭。」

卻又想道:「若放他們走了,料然不肯饒我,不如也走了罷。」

遂取些銀兩藏在身邊,覷個空,悄悄閃出私衙,一徑奔入書院。

只見支成在廂房十中烹茶,坐於檻上,執著扇子打盹。

也不去驚醒他,竟踅入書院內。

看王太時,卻都不在,只有李勉正襟據案而坐,展玩書籍。

路信走近案傍,低低道:「相公,你禍事到了!還不快走,更待幾時?」

李勉被這驚不小,急問:「禍從何來?」

路信扯到半邊,將適才所聞,一一細說.又道:「小人因念相公無辜受害,特來通報,如今不走,少頃就不能免禍了。」

李勉聽得這話,驚得身十子猶如吊在冰十捅十里,把不住的寒顫,急急為禮,稱謝道:「若非足下仗義救我,李勉十性十命定然休矣。

大恩大德,自當厚報。

決不學此負心之人。」

急得路信跪拜不迭,道:

「相公不要高聲,恐支成聽得,走漏了消息,彼此難保。」

李勉道:「但我走了,遺累足下,於心何安?」

路信道:「小人又無妻室,待相公去後,亦自遠遁,不消慮得。」

李勉道:「你乃大恩人,怎說此話?只是王太和兩個人同去買麻鞋了,卻怎麼好?」

路信道:「待小人去尋來。」

李勉又道:「馬匹俱在後槽,卻怎處?」

路信道:「也等小人去哄他帶來。」

急出書院,回頭看支成,已不在檻上打盹了。

路信即走入廂房十中觀看,卻也不在。

原來支成登東廝去了。

路信只道被他聽得,進衙去報房德,心下慌張,覆轉身向李勉道:「相公,不好了!想被支成聽見,去報主人了。

快走罷,等不及管家矣。」

李勉又吃一驚,半句話也應答不出,棄下行李,光身十子,同著路信踉踉蹌蹌搶出書院。

衙役見了李勉,坐下的都站起來。

李勉兩步並作一步,奔出儀門外。

天幸恰有承直令尉出入的三騎馬繫在東廊下。

路信心生一計,對馬伕道:「快牽過官馬來,與李相公乘坐,往西門拜客。」

馬伕見是縣主貴客,且又縣主家吩咐,怎敢不依。

連忙牽過兩騎。

二人方才上馬,王太撞至馬前。

路信連忙道:「王大叔來得好,快隨相公拜客。」

又叫馬伕帶那騎馬與他乘坐,齊出縣門,馬伕緊隨馬後。

路信再給馬伕道:

「相公因李相公明早要起身往府中去,今晚著你們洗刷李相公的馬匹,少停便來呼喚,不必跟隨。」

馬伕聽信,便立住了腳道:「多謝大叔指教。」

三人離縣過橋轉西,兩個從人提了麻鞋從東趕來,問道:

「相公那裡去的?」

王太道:「連我也不曉得。」

李勉便喝道:

「快跟我走,不必多言!」李勉、路信加鞭策馬。

王太見家主恁樣慌促,正不知要往那裡拜客,心中疑惑,也拍馬趕上。

兩個家人也放開腳步,捨命奔趕。

看看來到西門,遠遠望見三騎頭口魚貫進城。

路信遙望認得是本衙干辦陳顏,同著一個令史,那一人卻不認識。

陳顏和令史見了李勉,滾鞍下馬聲喏。

常言道:「人急計生。」

路信便叫道:「李相公管家們還少牲口,何不借陳干辦的暫用?」

李勉會意,遂收韁勒馬道:

「如此甚好。」

路信向陳顏道:「李相公要去拜客,暫借你的牲口與管家一乘,少頃便來。」

二人巴不得奉承李勉歡喜,指望在本官面前增些好言好語,可有不肯的理麼,連聲答應道:

「相公要用,只管乘去。」

等了一回,兩個家人帶跌的趕到,走得汗淋氣喘。

陳顏二人將鞭韁遞與兩個家人手上。

上了馬,隨李勉趲出城門,縱開絲韁,二十個馬蹄,翻盞撒鈸相似,循著大道,望常山一路飛馬而去。

正是:

拆破玉籠飛綵鳳,頓開金鎖走蛟龍。

話分兩頭。

且說支成上了東廝轉來,烹了茶,捧進書室,卻不見了李勉。

又遍室尋覓,沒個影兒,想道:「一定兩日久坐在此,心中不舒暢,往外閒遊去了。」

約莫有一個時辰,尚不見進來。

走出書院去觀看,剛至門口,劈面正撞著家主。

原來房德被老婆留住,又坐了老大一大回,方起身打點出衙,恰好遇見支成,問:「可見路信麼?」

支成道:「不見。

想隨李相公出外閒走去了。」

房德心中疑慮,正待差支成去尋覓,只見陳顏來到。

房德問道:「曾見李相公麼?」

陳顏道:「方纔在西門遇見。

路信說,要往那裡去拜客,連小人的牲口,都借與他管家乘坐。

一行共五個馬,飛跑如雲,正不知有甚緊事?」

房德聽罷,料是路信走漏消息,暗地叫苦。

也不再問,覆轉身原入私衙,報與老婆知得。

那婆十娘十聽說走了,倒吃一驚道:

「罷了,罷了!這禍一發來得速矣!」房德見老婆也著了急,慌得手足無措,埋怨道:「未見得他怎地!都是你說長道短,如今倒弄出事來了。」

貝氏道:「不要急。

自古道:『一不做,二不休。

』事到其間,說不得了。

料他去也不遠,快喚幾個心腹人,連夜追趕前去,扮作強盜,一齊砍了,豈不乾淨?」

房德隨喚陳顏進衙,與他計較。

陳顏道:「這事行不得,一則小人們只好趨承奔走,那殺人勾當,從不曾十習十慣。

二則倘一時有人救應拿住,反送了十性十命。

小人倒有一計在此,不消勞師動眾,教他一個也逃不脫。」

房德歡喜道:「你且說,有甚妙策?」

陳顏道:「小人間壁一月前,有一個異人搬來居住,不言姓名,也不做甚生理。

每日出外,酣醉而歸。

小人見他來歷蹺蹊,行蹤詭秘,有心去察他動靜。

忽一日,有一豪士青布錦袍,躍馬而來,從者數人,逕到此人之家,留飲三日方去。

小人私下問那從者賓主姓名。

都不肯說。

有一個人悄對小人說:『那人是個劍俠,能飛劍取人之頭,又能飛行,頃刻百里。

且是極有義氣,曾與長安市上代人報仇,白晝殺人,潛蹤於此。

』相公何不備些禮物前去,只說被李勉陷害,害他報仇。

若得應允,便可了事。」

貝氏在屏風後聽得,便道:「此計甚妙。

快去求之。」

房德道:「多少禮物送去?」

陳顏道:「他是個義士,重情不重物,得三百金足矣。」

貝氏竭力攛掇,備就了三百金禮物。

天色傍晚,房德易了便服,陳顏、支成相隨,也不乘馬,悄悄的步行到陳顏家裡。

原來卻是一條冷巷,東鄰西捨不上四五家,甚是寂靜。

陳顏留房德到裡邊坐下,點起燈火,窺十探那人。

等了一回,只見那人又是酣醉回來。

陳顏報知房德。

陳顏道:「相公須打點了一班說話,更要屈膝與他,這事方諧。」

房德點頭道:「是。」

一齊到了門首,向門上輕輕扣上兩下,那人開門出問:「是誰?」

陳顏低聲答道:「今乃本縣知縣相公,虔誠拜訪義士。」

那人道:「咱這裡沒有什麼義士。」

便要關門。

陳顏道:「且莫閉門,還有句說話。」

那人道:「咱要緊去睡,誰個耐煩!有話明日來說。」

房德道:「略話片時,即便相別。」

那人道:「有甚說話,且到裡面來。」

三人跨進門內,掩上門兒,引過一層房子,乃是小小客房。

房德即倒身下拜道:「不知義士駕臨敝邑,有失迎迓,今日幸得識荊,深慰平生。」

那人扶住道:「足下乃一縣之主,如何行此大禮!豈不失了體面?

況咱並非什麼義士,不要錯認了。」

房德道:「下官專來拜訪義士,安有差錯之理?」

教陳顏、支成將禮物奉上,說道:

「些小薄禮,特奉義士為鬥酒之資,望乞哂留。」

那人笑道:

「咱乃閭閻無賴,四海無家,無一技一能,何敢當義士之稱?

這些禮物也沒用處,快請收去。」

房德又躬身道:「禮物雖微,出自房某一點血誠,幸勿峻拒。」

那人道:「足下驀地屈身匹夫,且又賜厚禮,卻是為何?」

房德道:「請義士收了,方好相告。」

那人道:「咱雖貧賤,誓不取無名之物。

足下若不說明白,斷然不受。」

房德假意哭拜於地道:「房某負戴大冤久矣!今仇在目前,無能雪恥;特慕義士是個好男子,賽過聶政、荊軻,故敢斗膽叩拜階下,望義士憐念房某含冤負屈,少展半臂之力,刺死此賊,生死不忘大德!」那人搖手道:「我說足下認錯了,咱資身尚且無策,安能為人謀大事?況殺人勾當,非同小可,設或被人聽見這話,反是累咱家,快些請回。」

言罷轉身,先向外走。

房德上前,一把扯住道:「聞得義士素抱忠義,專一除殘祛暴,濟困扶危,有古烈士之風。

今房某身抱大冤,義士反不見憐,料想此仇永不能報矣!」道罷,又假意啼哭。

那人冷眼瞧了這個光景,認做真情,方道:「足下真個有冤麼?」

房德道:「若沒大冤,不敢來求義士。」

那人道:「既恁樣,且坐下,將冤屈之事並仇家姓名,今在何處,細細說來。

可行則行,可止則止。」

兩下遂對面而坐,陳顏、支成站於旁邊。

房德捏出一段假情,反說:「李勉昔年誣指為盜,百般毒刑拷打,陷於獄中,幾遍差獄卒王太謀害十性十命,畢被人知覺,不致於死。

幸虧後官審明釋放,得官此邑。

今又與王太同來挾制,索詐千金,意猶未足;又串通家十奴十,暗地行刺,事露,適來連此十奴十挈去,奔往常山,要唆顏太守來擺十布。」

把一片說話,妝點得十分利害。

那人聽畢大怒道:「原來足下受此大冤.咱家豈忍坐視?足下且請回縣,在咱身上,今夜往常山一路,找尋此賊,為足下報仇。

夜半到衙中覆命。」

房德道:「多感義士高義。

某當秉燭以待。

事成之日,另有厚報。」

那人作色道:「咱一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那個希圖你的厚報?這禮物咱也不受。」

說猶未絕,飄然出門,其去如風,須臾不見了。

房德與眾人驚得目睜口呆,連聲道:「真異人也!」

權將禮物收回,待他覆命時再送。

有詩為證:

報仇憑一劍。

重義藐千金。

誰謂十奸十雄舌,幾違烈士心!

且說王太同兩個家人,見家主出了城門,又不拜甚客,只管亂跑,正不知為甚緣故。

一口氣就行了三十餘里,天色已晚,卻又不尋店宿歇。

那晚乃是十三,一輪明月,早已升空,趁著月色,不顧途路崎嶇,負命而逃,常恐後面有人追趕。

在路也無半句言語,只管趲向前去。

約莫有二更天氣,共行了六十多里,來到一個村鎮,已是井陘縣地方。

那時走得人困馬乏。

路信道:「來路已遠,料得無事了,且就此覓個宿處,明日早行。」

李勉依言,逕投旅店。

誰想夜深了,家家閉戶關門,無處可宿,直到市梢頭,方覓得一個旅店。

眾人一齊下馬,走入店門,將牲口卸了鞍轡,繫在槽邊喂料。

路信道:

「主人家,揀一處潔淨所在,與我們安歇。」

店家答道:「不瞞客官說,小店房頭,沒有個不潔淨的。

如今也只空得一間在此。」

店家掌燈,引入房十中。

李勉向一條板凳上坐下,覺得氣喘吁吁。

王太忍不住問道:「請問相公,那房縣主惓惓苦留,明日撥夫馬相送,從容而行,有何不美?卻反把自己行李棄下,猶如逃難一般,連夜奔走,受這等勞碌!路管家又隨著我們同來,是甚意故?」

李勉歎口氣道:「汝那知就裡!若非路管家,我與汝等死無葬身之地矣。

今幸得脫虎口,已謝天不盡了。

還顧得什麼行李、辛苦?」

王太驚問其故。

李勉方待要說,不想店主人見他們五人五騎,深夜投宿,一毫行李也無,疑是歹人,走進來盤問腳色,說道:「眾客長做甚生意?打從何處來,這時候到此?」

李勉一肚子氣恨,正沒處說,見店主相問,答道:「話頭甚長,請坐下了,待我細訴。」

乃將房德為盜犯罪,憐其才貌,暗令王太釋放,以致罷官;及客遊遇見,留回厚款,今日午後,忽然聽信老婆讒言,設計殺害,虧路信報知逃脫,前後之事,細說一遍。

王太聽了這話,連聲唾罵:「負心之賊!」店主人也不勝嗟歎。

王太道:「主人家,相公鞍馬辛苦,快些催酒飯來吃了,睡一覺好趕路。」

店主人答應出去。

只見十床十底下,忽地鑽出一個大漢,渾身結束,手持匕首,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嚇得李勉主僕魂不附體,一齊跪倒,口稱:「壯士饒命!」那人一把扶起李勉道:「不必慌張,自有話說。

咱乃義士,平生專抱不平,要殺天下負心之人。

適來房德假捏虛情,反說公誣諂,謀他十性十命,求咱來行刺;那知這賊子恁般狼心狗肺,負義忘恩!早是公說出前情,不然,險些誤殺了長者。」

李勉連忙叩下頭去,道:「多感義士活命之恩!」那人扯住道:「莫謝莫謝,咱暫去便來。」

即出庭中,聳身上屋,疾如飛鳥,頃刻不見。

主僕都驚得吐了舌,縮不上去,不知再來還有何意。

懷著鬼胎,不敢睡臥,連酒飯也吃不下。

有詩為證:

奔走長途氣上衝,忽然十床十下起青鋒。

一番衷曲慇勤訴,喚醒奇人睡夢中。

再說房德的老婆見丈夫回來,大事已就,禮物原封不動,喜得滿臉都是笑靨。

連忙整備酒席,擺在堂上,夫妻秉燭以待,陳顏也留在衙中伺候。

到三更時分,忽聽得庭前鶴驚鳴,落葉亂墜,一人跨入堂中。

房德舉目看時,恰便是那個義士,打扮得如天神一般,比前大似不同。

且驚且喜,向前迎接。

那義士全不謙讓,氣忿忿的大踏步走入去,居中坐下。

房德夫妻叩拜稱謝。

方欲啟問,只見那義士十分忿怒,颼地掣出匕首,指著罵道:「你這負心賊子!李畿尉乃救命大恩人,不思報效,反聽婦人之言,背恩反噬。

既已事露逃去,便該悔過,卻又假捏虛詞,哄咱行刺。

若非他道出真情,連咱也陷於不義。

剮你這負心賊一萬刀,方出咱這點不平之氣!」房德未及措辯,頭已落地。

驚得貝氏慌做一堆。

平時且是會說會講,到此心膽俱裂,嘴猶如膠漆粘牢,動彈不得。

義士指著罵道:

「你這潑賤狗婦!不勸丈夫行善,反教他傷害恩人。

我且看你肺肝是怎樣生的!」托地跳起身來,將貝氏一腳踢翻,左腳踏住頭髮,右膝捺住兩十腿。

這婆十娘十連叫:「義士饒命!今後再不敢了。」

那義士罵道:「潑賤十婬十婦!咱也倒肯饒你,只是你不肯饒人。」

提起匕首,向胸膛上一刀,直剖到臍下。

將匕首銜在口中,雙手拍開,把五臟六腑摳將出來,血瀝瀝提在手中,向燈下照看道:「咱只道這狗婦肺肝與人不同,原來也只如此,怎生恁般狠毒!」遂撇過一邊,也割下首級,兩顆頭結做一堆,盛在革囊之中,揩抹了手上血污,藏了匕首,提起革囊,步出庭中,逾垣而去。

說時義膽包天地,話起雄心動鬼神。

再說李勉主僕在旅店中,守至五更時分,忽見一道金光從庭中飛入,眾人一齊驚起,看時正是那義士。

放下革囊,說道:「負心賊已被咱刳腹屠腸,今攜其首在此。」

放下革囊,取出兩顆首級。

李勉又驚又喜,倒身下拜道:「足下高義,千古所無。

請示姓名,當圖後報。」

義士笑道:「咱自來沒有姓名,亦不要人酬報。

前咱從十床十下而來,日後設有相逢,竟以『十床十下義士』相呼便了。」

道罷,向懷中取一包藥兒,用小指甲挑了少許,彈於首級斷處。

舉手一拱,早已騰上屋簷,挽之不及,須臾不知所往。

李勉見棄下兩個人頭,心中慌張,正沒擺十布。

可霎作怪,看那人頭時,漸漸縮小,須臾化為一搭清水,李勉方才放心。

坐至天明,路信取些錢鈔,還了店家,收拾馬匹上路。

又行了兩日,方到常山,逕入府中,拜謁顏太守。

故人相見,喜笑顏開,遂留於衙署中安歇。

顏太守見沒有行李,心中奇怪,問其緣故。

李勉將前事一一訴出,不勝駭異。

過了兩日,柏鄉縣將縣宰夫妻被殺緣由,申文到府。

原來是夜陳顏、支成同幾個十奴十僕,見義士行兇,一個個驚號鼠竄,四散躲避,直至天明,方敢出頭,只見兩個沒頭十十屍十十首橫在血泊裡,五臟六腑都摳在半邊,首級不知去向。

桌上器皿,一毫不失。

一家叫苦連天,報知主簿、縣尉,俱吃一驚,齊來驗過。

細詢其情,陳顏只得把房德要害李勉,求人行刺始末說出。

主簿、縣尉,即點起若干做公的,各執兵器,押陳顏作眼,前去捕獲刺客。

那時哄動合縣人民,都跟來看。

到了冷巷中,打將入去,惟有幾間空房,那見一個人影。

主簿與縣尉商議申文,已曉得李勉是顏太守的好友,從實申報,在他面上怕有干礙,二則又見得縣主簿德。

乃將真情隱過,只說半夜被盜越入私衙,殺死縣令夫婦,竊去首級,無從捕獲。

兩下周全其事。

一面買棺盛殮。

顏太守依擬,申文上司。

那時河北一路,都是安祿山專制,知得殺了房德,豈不去了一個心腹,倒下回文,著令嚴加緝獲。

李勉聞了這個消息,恐怕纏到身上,遂作別顏太守,回歸長安故里。

恰好王鸑坐事下獄,凡被劾罷官,盡皆起任。

李勉原起畿尉,不上半年,即升監察御史。

一日,在長安街上行過,只見一人身衣黃衫,跨下白馬,兩個十胡十十奴十跟隨,望著節導中亂撞。

從人呵喝不住。

李勉舉目觀看,卻是昔日那十床十下義士。

遂滾鞍下馬,鞠躬道:「義士別來無恙?」

那義士笑道:「虧大人還認得咱家。」

李勉道:「李某日夜在心,安有不識之理?請到敝衙少敘。」

義士道:「咱另日竭誠來拜,今日實不敢從命。

倘大人不棄,同到敝寓一話何如?」

李勉欣然相從,並馬而行。

來到慶元坊,一個小角門內入去,過了幾重門戶,忽然顯出一座大宅院。

廳堂屋舍,高十聳雲漢,十奴十僕趨承,不下數百。

李勉暗暗點頭道:「真是個異人。」

請入堂中,重新見禮,分賓主而坐。

頃刻擺下筵席,豐富勝於王侯。

喚出家樂在庭前奏樂,一個個都是明眸皓齒,絕色佳人。

義士道:「隨常小飲,不足以供貴人,幸勿見怪。」

李勉滿口稱謝。

當下二人席間談論些古今英雄之事,至晚而散。

次日李勉備了些禮物,再來拜訪時,止存一所空宅,不知搬向何處去了。

嗟歎而回。

後來李勉官至中書門下平章事,封為汧國公。

王太、路信,亦扶持做個小小官職。

詩云:

從來恩怨要分明,將怨酬恩最不平。

安得劍仙十床十下土,人間遍取不平人!

分類:譴責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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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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