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觀》三十九 蔡小姐忍辱報仇:三杯五盞樂悠悠,痛飲翻能損壽。謹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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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觀》三十九 蔡小姐忍辱報仇

今古奇觀

三十九 蔡小姐忍辱報仇

酒可陶情適十性十,兼能解悶消愁。

三杯五盞樂悠悠,痛飲翻能損壽。

謹厚化成凶險,十精十明變作昏流。

禹疏儀狄豈無由。

狂藥使人多咎。

這首詞名為《西十江十月》,是勸人節飲之語。

今日說一位官員,只因貪杯上,受了非常之禍。

話說那宣德年間,南直隸淮安府淮安衛有個指揮,姓蔡名武,家資富厚,婢僕頗多。

平昔別無所好,偏十愛十的是杯中之物,若一見了酒,連十性十命也不相顧,人都叫他做「蔡酒鬼」。

因這件上,罷官在家。

不但蔡指揮會飲,就是夫人田氏,卻也一般善飲,二人也不像個夫妻,倒像兩個酒友。

偏生奇怪,蔡指揮夫妻都會飲酒,生得三個兒女,卻又滴酒不聞。

那大兒蔡韜,次子蔡略,年紀尚小。

女兒倒有一十五歲,生時因見天上有一條虹霓,五色燦爛,正環在他家屋上,蔡武以為祥瑞,遂取名叫做瑞虹。

那女子生得有十二分顏色,善能描龍畫鳳,刺繡拈花。

不獨女工伶俐,且有智識才能,家中大小事體,倒是他掌管。

因見父母日夕沉湎,時常規諫,蔡指揮那裡肯依。

話分兩頭。

且說那時有個兵部尚書趙貴,當年未達時住在淮安衛間壁,家道甚貧,勤苦讀書,夜夜直讀到雞鳴方臥。

蔡武的父親老蔡指揮十愛十他苦學,時常送柴送米,資助趙貴,後來連科及第,直做到兵部尚書論列寧主義的幾個問題斯大林寫於1926年1月。

同年發,思念老蔡指揮昔年之情,將蔡武特升了湖廣荊襄等處游擊將軍,是一個上好的美缺。

特地差人,將文憑送與蔡武。

蔡武心中歡喜,與夫人商議,打點擇日赴任。

瑞虹道:「爹爹,依孩兒看起來,此官莫去做罷。」

蔡武道:「卻是為何?」

瑞虹道:「做官的一來圖名,二來圖利,故此千鄉萬里遠去。

如今爹爹在家,日日只是吃酒,並不管一毫別事。

倘若到任上也是如此,那個把銀子送來?豈不白白裡干折了盤纏辛苦,路上還要擔驚受怕。

就是沒得銀子趁,也只算是小事,還有別樣要緊事體,擔干係哩!」蔡武道:

「除了沒銀子趁罷了,還有甚麼干係?」

瑞虹道:「爹爹,你一向做官時,不知見過多少了,難道這樣事倒不曉得?那游擊官兒在武職裡便算做美任,在文官上司裡,不過是個守令官,不時衙門伺候,東迎西接,都要早起晏眠。

我想你平日在家,單管吃酒,自在慣了,倘到那裡,依原如此,豈不受上司責罰。

這也還不算利害。

或是汛地盜賊生發,差撥去捕獲,或者別處地方有警,調遣去出征:那時不是馬上,定是舟中,身披甲犺,手執戈矛,在生死關係之際,倘若一般終日吃酒,豈不把十性十命送了?不如在家安閒自在,快活過了日子,卻去討這樣煩惱吃!」蔡武道:「常言說得好,酒在心頭,事在肚裡。

難道我真個單吃酒不管正事不成?只為家中有你掌管,我落得快活;到了任上,你替十我不得時,自然著急,不消你擔隔夜憂。

況且這樣美缺受嚴格的經驗檢驗。

它可簡化為一句話:「大膽嘗試,嚴格檢,別人用銀子謀幹尚不能夠,如今承趙尚書一片好意,特地差人送上大門,我若不去做,反拂了這一段來意。

我自有主意在此,你不要阻擋。」

瑞虹見父親立意要去,便道:「爹爹既然要去,把酒來戒了,孩兒方才放心。」

蔡武道:「你曉得我是酒養命的,如何全戒得住,只是少吃幾杯罷了。」

遂說下幾句口號:

老夫十性十與命,全靠水邊酉。

寧可不吃飯,不可日無酒。

今聽汝忠言,節飲知謹守。

每常十遍飲,今番一加九。

每常飲十升,今番只一鬥。

每常一氣吞,今番分兩口。

每常十床十上飲,今番地下走。

每常到三更,今番二更後。

再要裁減時,十性十命不值狗。

且說蔡武次日即教家人蔡勇,在淮關寫了一隻民座船,將衣飾細十軟都打疊帶去;粗重傢伙封鎖好了,留一房家人看守。

其餘童僕盡隨往任所。

又買了許多好酒,帶路上去吃。

擇了吉日,備豬羊祭河,作別親戚,起身下船。

梢公扯起篷,由揚州一路進發。

你道梢公是何等樣人?那梢公叫做陳小四,也是淮安府人,年紀三十已外,雇著一班水手,共有七人,喚做白滿、李癩子、沈鐵甏、秦小圓、十胡十蠻二、余蛤*.、凌歪嘴。

這班人都是兇惡之徒,專在河路上謀劫客商。

不想蔡武今日晦氣,下了他的船隻。

陳小四起初見發下許多行李,眼中已是放出火來,及至家小下船,又一眼瞧著瑞虹美艷,心中愈加消魂。

暗暗算計:且遠一步兒下手,省得在近處,容易露人眼目。」

不一日,將到黃州,乃道:「此去正好行十事了,且與眾兄弟們說知。」

走到艄上,對眾水手道:「艙中一注大財,不可錯過,趁今晚取了罷。」

眾人笑道:「我們有心多日了,因見阿哥不說起,只道讓同鄉分上,不要了。」

陳小四道:

「因一路來沒個好下手處,造化他多活了幾日。」

眾人道:「他是個武官出身,從人又眾,不比其他,倒要用心。」

陳小四道:

「他出名的蔡酒鬼,有什麼用?少停,等他吃酒到分際,放開手砍他十娘十罷了。

只饒了這小十姐,我要留他做個押艙十娘十子。」

商議停當。

少頃,到黃州十江十口泊住,買了些酒肉,安排起來。

眾水手吃個醉飽,揚起滿帆,那舟如箭發。

那一日正是十五,剛到黃昏,一輪明月,如同白晝。

至一空闊之處,陳小四道:

「眾兄弟,就此處罷,莫向前了。」

霎時間,下篷拋錨,各執器械,先向前艙而來。

迎頭遇著一個家人,那家人見勢頭來得凶險,叫十聲:「老爺不好了!」說時遲,那時快,叫十聲未絕,頂門上已遭一斧,翻身跌倒。

那些家人,一個個都抖衣而顫,那裡動彈得,被眾強盜刀砍斧切,連排價殺去。

那蔡武自從下船之後,初時幾日酒還少吃,以後覺道無聊,夫妻依先大酌,瑞虹勸諫不止。

那一晚與夫人開懷暢飲,酒量已吃到九分,忽聽得前艙發喊。

瑞虹急叫丫鬟來看,那丫鬟嚇得寸步難移,叫道:「老斧,前艙殺人哩!」蔡十奶十奶十驚得魂不附體,剛剛立起身來,眾兇徒已趕進艙。

蔡武兀自朦朧醉眼,喝道:「我老爺在此,那個敢?」

沈鐵甏早把蔡武一斧砍倒。

眾男十女一齊跪下,道:「金銀任憑取去,但求饒命。」

眾人道:「兩件都是要的。」

陳小四道:「也罷,看鄉里情上,饒他砍頭,與他個全十十屍十十罷了。」

即叫快取索子。

兩個奔向後艄,取出索子,將蔡武夫妻二子,一齊綁起,止空瑞虹。

蔡武哭對瑞虹道:「不聽你言,致有今日!」聲猶未絕,都攛向十江十中去了。

其餘丫鬟等婢,一刀一個,殺個乾淨。

有詩為證:

金印將軍酒量高,綠林暴客逞雄豪。

無情波十浪十兼天湧,疑是胥十江十起怒濤。

瑞虹見閤家都殺,獨不害他,料然必來污辱。

奔出艙門,望十江十中便跳。

陳小四放下斧頭,雙手抱住道:「小十姐不要驚恐!

還你快活。」

瑞虹大怒,罵道:「你這班強盜,害了我全家,尚敢污辱我麼!快快放我自盡!」陳小四道:「你這般花容月貌,教我如何捨得?」

一頭說,一頭抱入後艙。

瑞虹口中千強盜萬強盜,罵不絕口。

眾人十大怒道:「阿哥,那裡不尋了一個妻子,卻受這賤人之辱!」便要趕進來殺。

陳小四攔住道:「眾兄弟,看我分上饒他罷!明日與你陪情。」

又對瑞虹道:「快些住口,你若再罵時,連我也不能相救。」

瑞虹一頭哭,心中暗想:

「我若死了,一家之仇,那個去報?且含羞忍辱,待報仇之後,死亦未遲。」

方才住口,跌足又哭。

陳小四安慰一番。

眾人已把十十屍十十首盡拋入十江十中,把船揩抹乾淨,扯起滿篷,又使到一個沙洲邊,將箱籠取出,要把東西分派。

陳小四道:「眾兄弟且不要忙,趁今日十五十十團十十圓之夜,待我做了親,眾弟兄吃過慶喜筵席,然後自十由自在均分,豈不美哉!」眾人道:「也說得是。」

連忙將蔡武帶來的好酒,打開幾壇,將那些食物東西都安排起來,十十團十十十十團十十坐在艙中,點得燈燭輝煌,取出蔡武許多銀酒器,大家痛飲。

陳小四又抱出瑞虹坐在旁邊,道:「小十姐,我與你郎才女貌,做對夫妻也不辱抹了你。

今夜與我成親,圖個白頭到老。」

瑞虹掩著面只是哭。

眾人道:「我眾兄弟各人敬阿嫂一杯酒。」

便篩過一杯,送在面前。

陳小四接在手中,拿向瑞虹口邊道:「多謝眾弟兄之情,你略略沾些兒。」

瑞虹那裡睬他,把手推開。

陳小四笑道:「多謝列位美情,待我替十娘十子飲罷。」

拿起來一飲而盡。

秦小圓道:「哥不要吃單杯,吃個雙雙到老。」

又送過一杯,陳小四又接來吃了。

也篩過酒,逐個答還。

吃了一會,陳小四被眾人勸送,吃到八九分醉了。

眾人道:「我們暢飲,不要難為新人。

哥,先請安置罷。」

陳小四道:「既如此,列位再請寬坐,我不陪了。」

抱起瑞虹,取了燈火,逕入後艙,放下瑞虹,掩上艙門,便來與他解十衣。

那時瑞虹身不由主,被他解脫乾淨,抱向十床十中,任情取樂。

可惜千金小十姐,落在強徒之手。

暴雨摧十殘嬌蕊,狂風吹損柔芽。

那是一宵恩十愛十?分明夙世冤家。

不提陳小四。

且說眾人在艙中吃酒,白滿道:「陳四哥此時正在樂境了。」

沈鐵甏道:「他便樂,我們卻有些不樂。」

秦小圓道:「有甚不樂?」

沈鐵甏道:「皆是同樣做事,他倒獨佔了第一件便宜。

明日分東西時,可肯讓一些麼?」

李癩子道:

「你道是樂,我想這一件,正是不樂之處哩。」

眾人道:「為何不樂?」

李癩子道:「常言說的好,斬草不除根,萌芽依舊發。

殺了他一家,恨不得把我們吞在肚裡,方才快活,豈肯安心與陳四哥做夫妻?倘到人煙湊集所在,叫喊起來,眾人十性十命,可不都送在他的手裡?」

眾人盡道:「說得是。

明日與陳四哥說明,一發殺卻,豈不乾淨!」答道:「陳四哥今日得了甜頭,怎肯殺他?」

白滿道:「不要與陳四哥說知,悄悄竟行罷。」

李癩子道:「若瞞著他殺了,弟兄情上就倒不好開十十交十十。

我有個兩得其便的計兒在此:趁陳四哥睡著,打開箱籠,將東西均分,四散去快活。

陳四哥已受用了一個妙人,多少留幾件與他,後邊露出事來,止他自己去受累,與我眾人無干。

或者不出醜,也是他的造化。

恁樣又不傷了弟兄情分,又連累我們不著,可不好麼?」

眾人齊稱道好,立起身把箱籠打開,將出黃白之資、衣飾酒器,都均分了,只揀用不著的留下幾件。

各自收拾,打了包裹,把艙門關閉,將船使到一個通官路之所在泊住,一齊上岸,四散而去。

篋中黃白皆公器,被底紅香偏得意。

蜜房割去別人甜,狂蜂猶抱花十心睡。

且說陳小四專意在瑞虹身上,外邊眾人算計,全然不知。

直至次日已牌時分,方才起身來看,不見一人,還只道夜來中酒睡著。

走至艄上,卻又不在;再到前艙去看,那裡有個人的影兒?驚駭道:「他們通往何處去了?」

心內疑惑。

復走入艙中,看那箱籠俱已打開,逐只檢看,並無一物,止一隻內存著些東西,並書貼之類:方明白眾人分去,敢怒而不敢言。

想道:「是了。

他們見我留著這小十姐,恐後事露,故都悄然散去。」

又想道:「我如今獨自個又行不得這船,住在此,又非長策,倒是進退兩難。

欲待上岸,村中覓個兒幫行,到有人煙之處,恐怕這小十姐喊叫出來,這十性十命便休了。

勢在騎虎,留他不得了,不如斬草除根罷。」

提起一十柄十板斧,搶入後艙。

瑞虹還在十床十上啼哭,雖則淚痕滿面,愈覺千嬌百媚。

那賊徒看了,神蕩魂迷,臂垂手軟,把殺人腸子,頓時熔化,一十柄十板斧撲禿的落在地下,又騰身上去,捧著瑞虹十婬十媾。

可憐嫩蕊嬌花,怎當得風狂雨驟。

那賊徒恣意輕薄了一回,說道:

「十娘十子,我曉得你勞碌了,待我去收拾些飲食,與你好將息。」

跳起身,往艄上打火煮飯。

忽地又想起道:「我若迷戀這女子,十性十命定然斷送;欲要殺他,又不忍下手。

罷,罷,只算我晦氣,棄了這船,向別處過日,倘有采頭,再覓注錢財,原舊掙個船兒,依舊快活。

那女子留在船中有命時便遇人救了,也算我一點十陰十騭。」

卻又想道:「不好不好,如不除他,終久是個禍根。

只饒他一刀,與他全十十屍十十罷。」

煮些飯食吃飽,將平日所積囊資並留下的些小東西,疊成一個大包,放在一邊;尋一條索子,打個圈兒,趕入艙來。

這時瑞虹恐又來污辱,已是穿起衣服,向著十床十里垂淚,思算報仇之策,不提防這賊徒來謀害。

說時遲,那時快,這賊徒奔近前,左手托起頭兒,右手就將索子套十上。

瑞虹方待喊叫,被他隨手扣緊,盡力一收,瑞虹疼痛難忍,手足亂動,撲的跳了幾跳,直十挺十挺橫在十床十上便不動了。

那賊徒料是已死,即放了手,到外艙拿起包裹,提著一根短棍,跳上岸,大踏步而去。

正是:

雖無並枕歡娛,落得一身乾淨。

原來瑞虹命不該絕,喜得那賊打的是個單結,雖然被這一收時氣絕昏迷,才放下手結就鬆開,不比那吊死的越墜越緊。

咽喉間有了一線之隙,這點氣回復透出,便不致於死。

漸漸甦醒,只是遍體酥十軟,動彈不得,倒像被按摩的捏了個醉楊妃光景。

喘了一回,覺得頸下難過,勉強掙起手扯開,心內苦楚,暗哭道:「阿爹當時若聽了我的言語,那有今日?只不知與這伙賊徒,前世有甚冤業,閤家遭此慘禍。」

又哭道:

「我指望忍辱偷生,還圖個報仇雪恥,不道這賊原放我不過。

我死也罷,但是冤沉海底,安能瞑目!」轉思轉哭,愈想愈哀。

正哭之間,忽然艄上撲通的一聲響亮,撞得這船幌上幾幌,睡的十床十鋪,險些顛翻。

瑞虹被這一驚,哭也倒止住了。

側耳聽時,但聞隔船人聲喧鬧,打號撐篙,本船不見一些聲息。

疑惑道:「這班強盜為何被人撞了船,卻不開口?莫非那船也是同夥?」

又想道:「或者是捕盜船兒,不敢與他爭論。」

便欲喊叫,又恐不能了事。

方在惶惑之際,船艙中忽然有人十大驚小怪,又齊擁入後艙。

瑞虹還道是這班強盜,暗道:「此番十性十命定然休矣!」只聽眾人說道:「不知是何處官府,打劫得如此乾淨?人樣也不留一個!」瑞虹聽了這句話,已知不是強盜了,掙扎起身,高喊救命。

眾人趕向前看時,見是個美貌女子,扶持下十床十,問他被劫情由。

瑞虹未曾開言,兩眼淚珠先下。

乃將父親官爵籍貫,並被難始末,一一細說。

又道:「列位大哥,可憐我受屈無伸,乞引到官司告理,擒獲強徒正法,也是一點十陰十騭。」

眾人道:「原來是位小十姐,可惱受著苦了!但我們都做主不得,須請老爹來與你計較。」

內中一個便跑去相請。

不多時,一人跨進艙中,眾人齊道:「老爹來也!」瑞虹舉目看那人,面貌魁梧,服飾齊整,見眾人稱他老爹,料必是個有身家的,哭拜在地。

那人慌忙扶住道:「小十姐何消行此大禮?有話請起來說。」

瑞虹又將前事細說一遍。

又道:「求老爹慨發慈悲,救護我難中之人,生死不忘大德!」那人道:

「不消煩惱。

我想這班強盜,去路還未遠,即今便同你到官司呈告,差人四處追尋,自然逃走不脫。」

瑞虹含淚而謝。

那人吩咐手下道:「事不宜遲,快扶蔡小十姐過船去罷。」

眾人便來攙扶。

瑞虹尋了鞋兒穿起,走出艙門觀看,乃是一隻隻開篷頂號貨船。

過得船來,請入艙中安息。

眾水手將賊船上家火東西,盡力搬個乾淨,方才起篷開船。

你道那人是誰?原來姓卞名福,漢十陽十府人氏。

專在十江十湖經商,掙起一個老大家業,打造這隻大船,眾水手俱是家人。

這番在下路脫了糧食,裝回頭貨回家,正趁著順風行走,忽地被一陣大風,直打向到岸邊去。

梢公把舵,務命推,全然不應,逕向賊船上當梢一撞,見是座船,恐怕拿住費嘴,好生著急。

合船人手忙腳亂,要撐開去,不道又閣在淺處;牽扯不動,故此打號用力。

因見座船上沒個人影,卞福以為怪異,教眾水手過來看。

已後聞報,只有一個美十女子,如此如此,要求搭救。

卞福即懷不十良之念,用一片假情,哄得過船,便是買賣了,那裡是真心肯替他伸冤理枉。

那瑞虹起初因受了這場慘毒,正無門伸訴,所以一見了卞福,猶如見了親人一般,求他救濟。

又見說出那班言語,便信以為真,更不疑惑。

到得過船心定,想起道:「此來差矣!我與這客人非親非故,如何指望他出力,跟著同走?雖承他一力擔當,又未知是真是假,倘有別樣歹念,怎生是好?」

正在疑慮,只見卞福,自去安排著佳餚美饌,承奉瑞虹,說道:「小十娘十子一定餓了,且吃些酒食則個。」

瑞虹想著父母,那裡下得咽喉。

卞福坐在旁邊,甜言蜜語,勸了一回,乃開言道:「小子有一言商議,不知小十姐可肯聽否?」

瑞虹道:「老客有甚見諭?」

卞福道:

「適來小子一時義憤,許小十姐同到官司告理,卻不曾算到自己這船貨物。

我想那衙門之事,原是論不定日子的。

倘或牽纏半年六月,事體還不能完妥,貨物又不能脫十去,豈不兩下耽擱。

不如小十姐且隨我回去,先脫了貨物,然後另換個小船,與你一齊下來理論這事,就盤桓幾年,也不妨礙。

更有一件,你我是個孤男寡女,往來行走,必惹外人談議,總然彼此清白,誰人肯信?可不是無絲有線?況且小十姐舉目無親,身無所歸;

小子雖然是個商賈,家中頗頗得過,若不棄嫌,就此結為夫婦。

那時報仇之事,水裡水去,火裡火去,包在我身上,一個個緝獲來,與你出氣,但未知尊意若何?」

瑞虹聽了這片言語,暗自心傷,簌簌的淚下,想道:「我這般命苦!又遇著不十良之人。

只是落在他套中,料難擺脫。」

乃歎口氣道:「罷罷,父母冤仇事大,辱身事小。

況此身已被賊人玷污,總今就死也算不得貞節了,且到報仇之後,尋個自盡,以洗污名可也。」

躊躇已定,含淚答道:「官人果然真心肯替十奴十家報仇雪恥,情願相從。

只要設個誓願,方才相信。」

卞福得了這句言語,喜不自勝,連忙跪下設誓道:「卞福若不與小十姐報仇雪恥,翻十江十而死。」

道罷起來,吩咐水手:「就前途村鎮停泊,買辦魚肉果品之類,合船吃杯喜酒。」

到晚成就好事。

不則一日,已至漢十陽十。

誰想卞福老婆,是個拈酸的領袖,吃醋的班頭,卞福平昔極懼怕的。

不敢引瑞虹到家,另尋所在安下。

叮囑手下人,不許洩漏。

內中又有個請風光博笑臉的,早去報知。

那婆十娘十怒氣衝天,要與老公廝鬧,卻又算計,沒有許多閒工夫淘氣,倒一字不提,暗地教人尋下掠販的,期定了日子,一手十十交十十錢,一手閃人。

到了是日,那婆十娘十把卞福灌得爛醉,反鎖在房。

一乘轎子,抬至瑞虹住處。

掠販的已先在彼等候,隨那婆十娘十進去,叫人報知瑞虹說:「大十娘十來了。」

瑞虹無奈,只得出來相迎。

掠販的在旁,細細一觀,見有十二分顏色,好生歡喜。

那婆十娘十滿臉堆笑,對瑞虹道:「好笑官人作事顛倒!既娶你來家,如何又撇在此,成何體面?外人知得,只道我有甚緣故,適來把他埋怨一場,特地自來接你回去,有甚衣飾快些收拾。」

瑞虹不見卞福,心內疑惑,推辭不去。

那婆十娘十道:「既不願同住,且去閒玩幾日,也見得我親來相接之情。」

瑞虹見這句說得有理,便不好推托,進房整飾。

那婆十娘十一等他轉身,即與掠販的議定身價,叫家人在外兌了銀兩,喚乘轎子,哄瑞紅坐下,轎夫抬起,飛也似走,直至十江十邊一個無人所在,掠販的引到船邊歇下。

瑞虹情知中了十奸十計,放聲號哭,要跳向十江十中,怎當掠販的兩邊扶挾,不容轉動,推入艙中、打發了中人、轎夫、急忙解纜開船、揚著滿帆而去。

且說那婆十娘十賣了瑞虹,將屋中什物收拾回去,把門鎖上。

回到家中,卞福正還酣睡。

那婆十娘十三四個巴掌打醒,數說一回,把罵一回,整整鬧了數日,卞福腳影不敢出門。

一日,捉空踅到瑞虹住處,看見鎖著門戶,吃了一驚。

詢問家人,方知被老婆賣去久矣,只氣得「發昏章第十一」。

那卞福只因不曾與瑞虹報仇,後來果然翻十江十而死,應了向日之誓。

那婆十娘十原是個不成才的爛貨,自丈夫死後,越發恣意,把傢俬貼完,又被十奸十夫拐去,賣與煙花門戶,可見天道好還,絲毫不爽。

有詩為證:

忍恥偷生為父仇,誰知十奸十計覓風十流。

勸人莫設虛言誓,湛湛青天在上頭。

再說瑞虹被掠販的納在船中,一味悲號。

掠販人勸慰道:

「不必啼泣,還你此去豐衣足食,自在快活,強如在卞家受那大老婆的氣。」

瑞虹也不理他,心內暗想道:「欲待自盡,怎奈大仇未報;將為不死,便成十婬十蕩之人。」

躊躇千萬百遍,終是報仇心切,只得寧耐,看個居止下落,再作區處。

行不多路,已天晚泊船。

掠販的十逼十他同睡,瑞虹不從,和衣縮在一邊。

掠販的便來摟十抱,瑞虹亂喊殺人。

掠販的恐被鄰船聽得,弄出事來,放手不迭,再不敢去纏他。

徑載到武昌府,轉賣與樂戶王家。

那樂戶家裡先有三四個粉十頭,一個個打扮的喬喬畫畫,傅粉塗脂,倚門賣俏。

瑞虹到了他家,看見這般做作,轉加苦楚。

又想道:「我今落在煙花地面,報仇之事,已是絕望,還有何顏在世!」遂立意要尋死路,不肯接客。

偏又作怪,但是瑞虹走這條門路,就有人解救,不致傷身。

樂戶與鴇子商議道:「他既不肯接客,留之何益!倘若三不知做出把戲,倒是老大利害。

不如轉貨與人,另尋一個罷。」

常言道:

事有湊巧,物有偶然。

恰好有一紹興人,姓十胡十名悅,因武昌太守是他親戚,特來打十抽十豐的,倒也作成尋覓了一大注錢財。

那人原是貪花戀酒之徒,住的寓所近著十妓十家,閒時便去串走,也曾見過瑞虹是個絕色麗人,心內著迷,幾遍要來入馬。

因是瑞虹尋死覓活,不能到手。

今番聽得樂戶有出脫的消息,情願重價娶為偏房。

也是有分姻緣,一說就成。

十胡十悅娶瑞虹到了寓所,當晚整備著酒餚,與瑞虹敘情。

那瑞虹只是啼哭,不容親近。

十胡十悅再三勸慰不止,倒沒了主意,說道:「小十娘十子,你在娼家,或者道是賤事,不肯接客;今日與我成了夫婦,萬分好了,還有甚苦情,只管悲慟!你且說來,若有疑難事體,我可以替你分憂解悶。

倘事情重大,這府中太爺,是我捨親,就轉托他與你料理,何必自苦如此。」

瑞虹見他說話有些來歷,方將前事,一一告訴。

又道:「官人若能與十奴十家尋覓仇人,報冤雪恥,莫說得為夫婦,便做十奴十婢,亦自甘心。」

說罷又哭。

十胡十悅聞言答道:「原來你是好人家子女,遭此大難,可憐可憐!但這事非一時可畢,待我先教捨親出個廣捕,到處挨緝;一面同你到淮安告官,拿眾盜家屬追比,自然有個下落。」

瑞虹拜倒在地道:「若得官人肯如此用心,生生世世,銜結報效。」

十胡十悅扶起道:「既為夫婦,事同一體,何出此言?」

遂攜手入寢。

那知十胡十悅也是一片假情,哄騙過了幾日,只說已托太守出廣捕緝獲去了。

瑞虹信以為實,千恩萬謝。

又住了數日,雇下船隻,打疊起身,正遇著順風順水,那消十日,早至鎮十江十,另雇小船回家,把瑞虹的事閣過一邊,毫不提起。

瑞虹大失所望,但到此地位,無可奈何,遂吃了長齋,日夜暗禱天地,要來報仇。

在路非止一日,已到家中。

十胡十悅老婆見娶個美人回來,好生妒忌,時常廝鬧。

瑞虹總不與他爭論,也不要十胡十悅進房,這婆十娘十方才少解。

原來紹興地方,慣做一項生意,凡有錢能幹的,都到京中買個三考吏名色,鑽謀好地方,選一個佐貳官出來,俗名喚做「飛過海」。

怎麼叫個「飛過海」?大凡吏員考滿,依次選去,不知等上幾年;若用了錢,挖選在別人前面,指日便得做官,這謂之「飛過海」。

還有獨自無力,四五個合做夥計,一人出名做官,其餘坐地分賬。

到了任上,先備厚禮,結好常官,叨攬事管,些小事體,經他衙裡,少不得要詐一兩五錢。

到後覺道聲息不好,立腳不住,就悄地逃之夭夭,——

十個裡邊,難得一兩個來去明白,完名全節。

所以天下衙官,大半都出紹興。

那十胡十悅在家住了年餘,也思量到京幹這樁事體。

更兼有個相知,見在當道,寫書相約,有扶持他的意思,一發喜之不勝。

即便處置了銀兩,打點起程。

單慮妻妾在家不睦,與瑞虹計議,要帶他同往,許他謀選彼處地方,訪覓強盜蹤跡。

瑞虹已被騙過一次,雖然不信,也還希冀出外行走或者有個機會,情願同去。

十胡十悅老婆知得,翻天作地,與老公相打相罵,十胡十悅全不作準。

擇了吉日,雇倩船隻,同瑞虹逕自起身。

一路無話,直至京師。

尋寓所安頓了瑞虹,次日整備禮物,去拜那相知官員。

誰想這官人一月前暴病身亡,閤家慌亂,打點扶柩歸鄉。

十胡十悅沒了這個倚靠,身十子就酥了半邊。

思想銀子帶得甚少,相知又死,這官職怎能弄得到手?欲待原復歸去,又恐被人笑恥。

事在兩難,狐疑未決,尋訪同鄉一個相識商議。

這人也是走那道兒的,正少了銀兩,不得完成,遂設計哄騙十胡十悅,包攬替他圖個小就,設或短少,尋人借債。

十胡十悅合該晦氣,被他花言巧語,說得熱鬧,將所帶銀兩一包兒遞與。

那人把來完成了自己官職,悄地一溜煙徑赴任去了。

十胡十悅止剩得一雙空手,日逐所需,漸漸欠缺,寄書回家取索盤纏,老婆正惱著他,那肯應付分文,自此流落京師,逐日東走西撞,與一班京花子合了夥計,騙人財物。

一日商議要大大尋一注東西,但沒甚為由,卻想到瑞虹身上,要把來認作妹十子,做個美人局。

算計停當,十胡十悅又恐瑞虹不肯,生出一段說話哄他道:「我向日指望到此,選得個官職,與你去尋訪仇人;不道時運乖蹇,相知已死,又被那天殺的騙去銀兩,淪落在此,進退兩難。

欲待回去,又無處設法盤纏。

昨日與朋友們議得個計策,倒也盡通。」

瑞虹道:

「是甚計策?」

十胡十悅道:「只說你是我的妹十子,要與人為妾;倘有人來相看,你便見他一面。

等哄得銀兩到手,連夜悄然起身,他們那裡來尋覓?順路先到淮安,送你到家,訪問強徒,也了我心上一件事情。」

瑞虹初時本不欲得,次後聽說順路送歸家去,方才許允。

十胡十悅討了瑞虹一個「肯」字,歡喜無限,教眾光棍四處去尋主顧。

正是:

安排地網天羅計,專待落坑墮塹人。

話分兩頭。

卻說浙十江十十溫十州府有一秀士,姓朱名源,年紀四旬以外,尚無子嗣。

十娘十子幾遍勸他娶個偏房。

朱源道:「我功名淹蹇,無意於此。」

其年秋榜高登,到京會試,誰想文福未齊,春闈不第,羞歸故里,與幾個同年相約,就在京中讀書,以待下科。

那同年中曉得朱源還沒有兒子,也苦勸他娶妾。

朱源聽了眾人說話,教人尋覓。

剛有了這句口風,那些媒人互相傳說,幾日內便尋下若干頭腦,請朱源逐一相看擇揀,沒有個中得意的。

那眾光棍緝著那個消息,即來上樁,誇稱得瑞虹姿色絕世無雙,古今罕有。

哄動朱源期下日子,親去相看。

此時瑞虹身上衣服,也不十分整齊,十胡十悅教眾光棍借來妝飾停當。

眾光棍引了朱源到來,十胡十悅向前迎接,禮畢就坐,獻過一杯茶,方請出瑞虹站在遮堂門邊。

朱源走上一步,瑞虹側著身十子,道個萬福。

朱源即忙還禮。

用目仔細一覷,端的嬌十艷非常,暗暗喝采道:「真好個美貌女子!」瑞虹也見朱源人材出眾,舉止閑雅,暗道:「這官人倒好個儀表,果是個斯文人物。

但不知甚麼晦氣,投在網中。」

心下存了個懊悔之念。

略站片時,轉身進去。

眾光棍從旁襯道:「相公,何如?可是我們不說謊麼?」

朱源點頭微笑道:「果然不謬。

可到小寓議定財禮,擇吉行聘便了。」

道罷起身,眾人接腳隨去,議了一百兩財禮。

朱源也聞得京師騙局甚多,恐怕也落了套兒,講過早上行禮,到晚即要過門。

眾光棍又去與十胡十悅商議。

十胡十悅沉吟半晌,生出一個計。

只恐瑞虹不肯,教眾人坐下,先來與他計較道:「適來這舉人已肯上樁,只是當日便要過門,難做手腳。

如今只得將計就計,依著他送你過去。

少不得備下酒餚,你慢慢飲至五更時分,我同眾人便打入來,叫破地方,只說強佔有夫婦女,就引你回來,聲言要往各衙門呈告。

想他是個舉人,怕干礙前程,自然反來求伏。

那時和你從容回去,豈不美哉!」瑞虹聞言,愀然不樂,答道:「我前生不知作下甚業,以至今世遭許多磨難!如何又作恁般沒天理的事害人?這個斷然不去。」

十胡十悅道:「十娘十子,我原不欲如此,但出於無奈,方走這條苦肉計。

千萬不要推托!」瑞虹執意不從。

十胡十悅就雙膝跪下道:「十娘十子,沒奈何將就做這一遭,下次再不敢相煩了。」

瑞虹被十逼十不過,只得應允。

十胡十悅急急跑向外邊,對眾人說知就裡。

眾人齊稱妙計,回復朱源,選起吉日,將銀兩兌足,送與十胡十悅收了。

眾光棍就要把銀兩分用,十胡十悅道:「且慢著,等待事妥分也未遲。」

到了晚間,朱源叫家人雇乘轎子,去迎瑞虹,一面吩咐安排下酒饌等候。

不一時,已是娶到。

兩下見過了禮,邀入房十中,叫家人管待媒人酒飯,自不必說。

單講朱源同瑞虹到了房十中,瑞虹看時,室中燈燭輝煌,設下酒席,朱源在燈下細觀其貌,比前倍加美麗,欣欣自得,道聲:「十娘十子請坐。」

瑞虹羞澀,不敢答應,側身坐下。

朱源叫小廝斟過一杯酒,恭恭敬敬遞至面前放下,說道:「小十娘十子,請酒。」

瑞虹也不敢開言,也不回敬。

朱源知道他是怕羞,微微而笑,自己斟上一杯,對席相陪。

又道:「小十娘十子,我與你已為夫婦,何必害羞!多少飲一盞兒,小生候干。」

瑞虹只是低頭不飲。

朱源想道:「他是個女兒家,一定見小廝們在此,所以怕羞。」

即打發出門外,掩上門兒,走至身邊道:「想是酒寒了,可換熱的飲一杯,不要拂了我的敬意。」

遂另斟一杯,遞與瑞虹。

瑞虹看了這個局面,轉覺羞慚,驀然傷感。

想起幼時父母何等珍惜,今日流落至此,身十子已被玷污,大仇又不能報,又強十逼十做這般醜態騙人,可不辱沒祖宗。

柔腸一轉,淚珠簌簌亂下。

朱源看見流淚,低低道:「小十娘十子,你我千里相逢,天緣會合,有甚不足,這般愁悶?莫不宅上有甚不堪之事,小十娘十子記掛麼?」

連叩數次,並不答應。

覺得其容轉戚。

朱源又道:「細觀小十娘十子之意,必有不得已事,何不說與我知,倘可效力,決不推故。」

瑞虹又不則聲。

朱源倒沒個理會,只得自斟自飲。

吃夠半酣,聽譙樓已打二鼓了。

朱源道:「夜深了,請歇息罷。」

瑞虹也全然不睬。

朱源又不好催十逼十,倒走去書桌上,取過一本書兒觀看,陪他同坐。

瑞虹見朱源慇勤相慰,不去理他,並無一毫慢怒之色,轉過一念道:「看這舉人倒是個盛德君子。

我當初若遇得此等人,冤仇申雪久矣。」

又想道:

「我看十胡十悅這人,一味花言巧語,若專靠在他身上,此仇安能得報?他今明明受過這舉人之聘,送我到此,何不將計就計,就跟著他,這冤仇或者倒有報雪之期?」

左思右想,疑惑不定。

朱源又道:「小十娘十子請睡罷。」

瑞虹故意又不答應。

朱源依然將書觀看。

看看三鼓將絕,瑞虹主意已定。

朱源又催他去睡,瑞虹才道:「我如今方才是你家的人了。」

朱源笑道:「難道起初還是別家的人麼?」

瑞虹道:「相公那知就裡。

我本是十胡十悅之妾,只因流落京師,與一班光棍生出這計,哄你銀子。

少頃即打入來,搶我回去,告你強佔良人十妻女。

你怕干礙前程,還要買靜求安。」

朱源聞言大驚道:「有恁般異事!若非小十娘十子說出,險些落在套中。

但你既是十胡十悅之妾,如何又洩漏與我?」

瑞虹哭道:「妾有大仇未報,觀君盛德長者,必能為妾伸雪,故願以此身相托。」

朱源道:「小十娘十子有何冤抑,可細細說來,定當竭力為你圖之。」

瑞虹乃將前後事泣訴,連朱源亦自慘然下淚。

正說之間,已打四更。

瑞虹道:「那一班光棍,不久便到;

相公若不早避,必受其累。」

朱源道:「不要著忙。

有同年寓所,離此不遠,他房屋盡自深邃。

且到那邊暫避過一十夜,明日另尋所在,遠遠搬去,有何患哉!」當下開門,悄地喚家人點起燈火,逕到同年寓所,敲開門戶。

那同年見半夜而來,又帶著個麗人,只道是來歷不明的,甚以為怪。

朱源一一道出。

那同年即移到外邊去睡,讓朱源住於內廂。

一面叫家人們相幫,把行李等件,盡皆搬來,止存兩間空房。

不在話下。

且說眾光棍一等瑞虹上轎,便十逼十十胡十悅將出銀兩分開,買些酒肉,吃到五更天氣,一齊趕至朱源寓所,發聲喊打將入去。

只見兩間空屋,那有一個人影。

十胡十悅倒吃了一驚,說道:

「他如何曉得,預先走了?」

對眾光棍道:「一定是你們倒勾結來捉弄我的,快快把銀兩還了便罷!」眾光棍大怒,也翻轉臉皮,說道:「你把妻了賣了,又要來打搶,反說我們有甚勾當,須與你干休不得!」將十胡十悅攢盤打夠半死。

恰好五城兵馬經過,結扭到官,審出騙局實情,一概三十,銀兩追出入官,十胡十悅短遞回籍。

有詩為證:

牢籠巧設美人局,美人原不是心腹。

賠了夫人又打十臀十,手中依舊光陸禿。

且說朱源自娶了瑞虹,彼此相敬相十愛十,如魚似水。

半年之後,即懷六甲。

到得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孩子,朱源好不喜歡,寫書報知妻子。

光十陰十迅速,那孩子早又週歲。

其年又值會試,瑞虹日夜向天禱告,願得丈夫黃榜題名,早報蔡門之仇。

場後開榜,朱源果中了六十九名進士,殿試三甲,該選知縣。

恰好武昌縣缺了縣官,朱源就討了這個缺,對瑞虹道:「此去仇人不遠,只怕他先死了,便出不得你的氣。

若還在時,一個個拿來瀝血祭獻你的父母,不怕他走上天去。」

瑞虹道:「若得相公如此用心,十奴十家死亦瞑目。」

朱源一面先差人回家,接取家小,在揚州伺候,一同赴任。

一面候吏部領憑。

不一日領了憑限,辭朝出京。

原來大凡吳、楚之地作官的,都在臨清張家灣僱船,從水路而行,或徑赴任所,或從家鄉而轉,但從其便。

那一路都是下水,又快又穩;況帶著家小,若沒有勘合腳力,陸路一發不便了。

每常有下路糧船運糧到京,十十交十十納過後,那空船回去,就攬這行生意,假充座船,請得個官員坐艙,那船頭便去包攬他人貨物,圖個免稅之利,這也是個舊規。

卻說朱源同了小十奶十奶十到臨清僱船,看了幾個艙口,都不稱懷,只有一隻整齊,中了朱源之意。

船頭遞了姓名手本,磕頭相見。

管家搬行李安頓艙內,請老爺十奶十奶十下船。

燒了神福,船頭指揮眾人開船。

瑞虹在艙中,聽得船頭說話,是淮安聲音,與賊頭陳小四一般無二。

問丈夫什麼名字,朱源查那手本寫著:

「船頭吳金叩首。」

姓名都不相同,可知沒相干了。

再聽他聲音,越聽越像,轉展生疑,放心不下,對丈夫說了,假托吩咐說話,喚他近艙。

瑞虹閃於背後廝認,其面貌又與陳小四無異;只是姓名不同,好生奇怪。

欲待盤問,又沒個因由。

偶然這一日,朱源的座師船到,過船去拜訪。

那船頭的婆十娘十進艙來拜見少十奶十,送茶為敬。

瑞虹看那婦人:

雖無十分顏色,也有一段風十流。

瑞虹有心問那婦人道:「你幾歲了?」

那婦人答道:「二十九歲了。」

又問:「那裡人氏?」

答道:「池十陽十人氏。」

瑞虹道:

「你丈夫不像個池十陽十人。」

那婦人道:「這是小婦人的後夫。」

瑞虹道:「你幾歲死丈夫的?」

那婦人道:「小婦人夫婦為運糧到此,丈夫一病身亡。

如今這丈夫是武昌人氏,原在船上做幫手,喪事中虧他一力相助。

小婦人孤身無倚,只得就從了他,頂著前夫名字,完這場差使。」

瑞虹問在肚裡,暗暗點頭,將香帕賞他,那婦人千恩萬謝的去了。

瑞虹等朱源下船,將這話述與他聽了:「眼見吳金即是陳小四,正是賊頭!」朱源道:

「路途之間,不可造次,且忍耐他到地方上施行,還要在他身上追究余十十黨十十。」

瑞虹道:「相公所見極明,只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睜,這幾日如何好過!」恨不得借滕王閣的順風,一陣吹到武昌。

飲恨親冤已數年,枕戈思報歎無緣。

同舟敵國今相遇,又隔十江十山路幾千。

卻說朱源舟至揚州,那接取大夫人的還未曾到,只得停泊碼頭等候。

瑞虹心上一發氣悶。

等到第三日,忽聽得岸上鼎沸起來。

朱源教人問時,卻是船頭與岸上兩個漢子扭做一十十團十十廝打。

只聽得口口聲聲說道:「你幹得好事!」朱源見小十奶十奶十氣悶,正沒奈何,今番且借這個機會,敲那賊頭幾個板子,權發利市。

當下喝教水手:「與我都拿過來!」原來這班水手,與船頭面和意不和,也有個緣故:當初陳小四縊死了瑞虹,棄船而逃,沒處投奔,流落到池十陽十地面,偶值吳金這只糧船起運,少個幫手,陳小四就上了他的船。

見吳金老婆像個十愛十吃棗兒湯的,豈不正中下懷,一路行十奸十賣俏搭識上了。

兩個如膠似漆,反多那老公礙眼。

船過黃河,吳金害了個寒症,陳小四假意慇勤,取藥調治。

那藥不按君臣,一服見效,吳金死了。

婦人身邊取出私財把與陳小四,只說借他的東西,斷送老公。

過了一兩個月,又推說欠債無償,就將身十子白白的嫁了他。

雖然備些酒食,暖住了眾人,卻也心中不伏。

為此緣由,所以面和意不和。

聽得艙裡叫一聲「都拿過來」,蜂擁的上岸,把兩個人一齊扣下船來,跪於將軍柱邊。

朱源問道:

「為何廝打?」

船頭稟道:「這兩個人原是小人合本撐船夥計,因盜了資本,背地逃走,兩三年不見面,今日天遣相逢,小人與他取討,他倒圖賴小人,兩個來打一個,望老爺與小人做主。」

朱源道:「你二人怎麼說?」

兩個漢子道:「小人並沒此事,都是一派十胡十言。」

朱源道:「難道一些影兒也沒有,平地就廝打起來?」

那兩個漢子道:「有個緣故。

當初小的們雖然與他合本撐船,只為他迷戀了個婦女,小的們恐誤了生意,把自己本錢收起,各自營運,並不曾欠他分毫。」

朱源道:

「你兩個叫什麼名字?」

那兩個漢子不曾開口,倒是陳小四先說道:「一個叫沈鐵甏,一個叫秦小圓。」

朱源卻待再問,只見背後有人扯拽,回頭看時,卻是丫鬟,悄悄傳言,說道:

「小十奶十奶十請老爺說話。」

朱源走進後艙,見瑞虹雙行流淚,扯住丈夫衣袖,低聲說道:「那兩個漢子的名字,正是那賊頭一夥同謀打劫的人,不可放他走了。」

朱源道:「原來如此。

事到如今,等不得到武昌了。」

慌忙寫了名帖,吩咐打轎,喝叫地方,將三人一串兒縛了,自去拜揚州太守,告訴其事。

太守問了備細,且教把三個賊徒收監,次日面審。

朱源回到船中,眾水手已知陳小四是個強盜,也把謀害吳金的情節,細細稟知。

朱源又把這些緣由備寫一封書帖,送與太守,並求究問余十十黨十十。

太守看了,忙出飛簽,差人拘那婦人,一併聽審。

揚州城裡傳遍了新聞,又是盜案,又是十奸十婬十事情,有婦人在內,那一個不來觀看,臨審之時,府前好不熱鬧。

正是:

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

卻說太守坐堂,吊出三個賊徒,那婦人也提到了,跪於階下。

陳小四見那婆十娘十也到,好生驚怪,道:「這廝打小事,如何連累家屬?」

只見太守卻不叫吳金名字,竟叫:「陳小四!」

吃這一驚非小。

凡事逃那實不過,叫一聲不應,再叫一聲不得不答應了。

太守相公冷笑一聲道:「你可記得三年前蔡指揮的事麼?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今日有何理說!」三個人面面相覷,卻似魚膠粘口,一字難開。

太守又問:「那時同謀還有李癩子、白滿、十胡十蠻二、凌歪嘴、余蛤*.,如今在那裡?」

陳小四道:「小的幼十習十水手趁食,不合誤投歹船。

至於謀劫之夜,小的睡熟,實不知情,及至醒時,眾盜分賬各竄,只得奔投遠方,偶遇吳金船上缺人,招留在船。

後因吳金病死,他妻子贅我,頂名運船度日。」

話未辯完,太守道:「誰許閒話!只問你那幾個賊徒,今在何處?」

秦小圓說:「當初分了金帛,四散去了。

聞得李癩子、白滿隨著山西客人,販買絨貨;十胡十蠻二、凌歪嘴、余蛤*.三人,逃在黃州撐船過活,小的們也不曾相會。」

太守相公又叫婦人上前問道:「你與陳小四十奸十密,毒殺親夫,遂為夫婦,這也是沒得說了。」

婦人方欲抵賴,只見階下一班水手都上前稟話,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得那婦人頓口無言。

太守相公大怒,喝教選上號十毛十板,不論男婦,每人且打四十,打得皮開肉綻,鮮血直流。

當下錄了口詞,三個強盜通問斬罪,那婦人問了凌遲。

齊上刑具,發下死囚牢裡。

一面出廣捕,挨獲白滿、李癩子等。

太守問了這樁公事,親到船上答拜朱源,就送審詞與看。

朱源感謝不盡。

瑞虹聞說,也把愁顏放下七分。

又過幾日,大十奶十奶十已是接到。

瑞虹相見,一妻一妾,甚是和睦。

大十奶十奶十又見兒子生得清秀,愈加歡喜。

不一日,朱源於武昌上任,管事三日,便差的當捕役緝訪賊十十黨十十十胡十蠻二等。

果然十胡十蠻、凌歪嘴在黃州十江十口撐船,手到拿來。

招稱:「余蛤*.一年前病死,白滿、李癩子見跟陝西客人,在省城開舖。」

朱源權且收監,待拿到余十十黨十十,一併問罪。

省城與武昌縣相去不遠,捕役去不多日,把白滿、李癩子二人一索子捆來,解到武昌縣。

朱源取了口詞,每人也打四十。

備了文書,差的當公人,解往揚州府裡,以結前卷。

朱源做了三年縣宰,治得那武昌縣道不拾遺,犬不夜吠,行取御史,就出差淮揚地方。

瑞虹囑咐道:「這班強盜在揚州獄中,連歲停刑,想未曾決。

相公到彼,可了此一事,就與十奴十家瀝血祭奠父親並兩個兄弟。

一以表十奴十家之誠,二以全相公之信。

還有一事,我父親當初曾收用一婢,名喚碧蓮,曾有六個月孕;因母親不容,就嫁出與一處一個朱裁為妻。

後來聞得碧蓮所生是個男兒。

相公可與十奴十家用心訪問,若這個兒子還在,可主張他複姓,以續蔡門宗祀,此乃相公萬代十陰十功。」

說罷,放聲大哭,拜倒在地。

朱源慌忙扶起道:「你方纔所說二件,都是我的心事。

我若到彼,定然不負所托,就寫書信,報你得知。」

瑞虹再拜稱謝。

再說朱源赴任淮揚,這是代天子巡狩,又與知縣到任不同。

真個:

號令出時霜雪凜,威風到處鬼神驚。

其時七月中旬,未是決囚之際。

朱源先出巡淮安,就托本處府縣訪緝朱裁及碧蓮消息,果然訪著,那兒子已八歲了,生得堂堂一貌。

府縣奉了御史之命,好不奉承。

即日香湯沐浴,換了衣履,送在軍衛供給,申文報知察院。

朱源取名蔡續,特為起奏一本,將蔡武被禍事情,備細達於聖聰。

「蔡氏當先有汗馬功勞,不可令其無後。

今有幼子蔡續,合當歸宗,俟其出幼承襲。

其兇徒陳小四等,秋後處決。」

聖旨准奏了。

其年冬月,朱源親自按臨揚州,監中取出陳小四與吳金的老婆,共是八個,一齊綁赴法場,剮的剮,斬的斬,乾乾淨淨。

正是: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若還不報,時辰未到。

朱源吩咐劊子手,將那幾個賊徒之首,用漆盤盛了,就在城隍廟裡設下蔡指揮一門的靈位,香花燈燭,三牲祭醴,把幾顆人頭一字兒擺開。

朱源親制祭文拜奠。

又於本處選高僧做七七功德,超度亡魂。

又替蔡續整頓個家事,囑咐府縣青目。

其母碧蓮一同十居住,以奉蔡指揮歲時香火。

朱裁另給銀兩別娶。

諸事俱已停妥,備細寫下一封家書,差個得力承捨繼回家中,報知瑞虹。

瑞虹見了書中之字,已知蔡氏有後,諸盜盡已受刑,瀝血奠祭;舉手加額,感謝天地不盡。

是夜,瑞虹沐浴更衣,寫下一紙書信,寄謝丈夫。

又去拜謝了大十奶十奶十,回房把門拴上,將剪刀自刺其喉而死。

其書云:

賤妾瑞虹百拜相公台下:虹身出武家,心嫻閨訓。

男德在義,女德在節;女而不節,禽行何別?虹父韜鈐不戒,曲櫱迷神,遇盜亡身,禍及母弟,一時並命。

妾心膽俱裂,浴淚彌年。

然而隱忍不死者,以為一人之廉恥小,闔門之仇怨大。

昔李將軍忍恥降虜,欲保當以報漢,妾雖女流,志竊效此。

不幸歷遭強十暴,衷懷未申。

幸遇相公,拔我於風波之中,諧我以琴瑟之好。

識荊之日,便許復仇。

皇天見憐,官游早遂。

諸十奸十貫滿,相次就縛,而且明正典刑,瀝血設饗。

蔡氏已絕之宗,復蒙披根見本,世祿復延。

相公之為德於衰宗者,天高地厚,何以喻茲!妾之仇已雪而志遂矣。

失節貪生,貽玷閥閱,妾且就死,以謝蔡氏之宗於地下。

兒子年已六歲,嫡母憐十愛十,必能成立。

妾雖死之日,猶生之年。

姻緣有限,不獲面別,聊寄一箋,以表衷曲。

大十奶十奶十知得瑞虹死了,痛惜不已,殯殮悉從其厚。

將他遺筆封固,付承捨寄往任上。

朱源看了,哭倒在地,昏迷半晌方醒。

自此患病,閉門者數日,府縣都來候問。

朱源哭訴情由,人人墮淚,俱誇瑞虹節孝,今古無比。

不在話下。

後來朱源差滿回京,歷官至三邊總制。

瑞虹所生之子,名曰朱懋,少年登第,上疏表陳生母蔡瑞虹一生之苦,乞賜旌表。

聖旨准奏,特建節孝坊,至今猶在。

有詩贊云:

報仇雪恥是男兒,誰道裙衩有執持。

堪笑真小諒,不成一事枉嗟咨。

分類:譴責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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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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