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觀》十三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左環滄海天一帶,右擁太行山萬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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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觀》十三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

今古奇觀

十三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

掃蕩殘十胡十立帝畿,龍翔鳳舞勢崔巍。

左環滄海天一帶,右擁太行山萬圍。

戈戟九邊雄絕塞,衣冠萬國仰垂衣。

太平人東華胥世,永保金甌共日輝。

這首詩,單誇我朝燕京建都之盛。

說起燕都的形勢,北倚雄關,南壓區夏,真乃金城天府,萬年不拔之基。

當先洪武爺掃蕩十胡十塵,定鼎金陵,是為南京。

到永樂爺,從北平起兵靖難,遷於燕都,是為北京。

只因這一遷,把個苦寒地面,變作花錦世界。

自永樂爺九傳至於萬曆爺,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子。

這位天子,聰明神武,德福兼全,十歲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處寇亂。

那三處:

日本關白平秀吉,西夏承恩,播州楊應龍。

平秀吉侵犯朝鮮,承恩、楊應龍是土官謀叛,先後削平。

遠夷莫不畏服,爭來朝貢。

真個是:

一人有慶民安樂,四海無虞國太平。

話中單表萬曆二十年間,日本國關白作亂,侵犯朝鮮。

朝鮮國王上表告急,天朝發兵泛海往救。

有戶部官奏准:目今兵興之際,糧餉未充,暫開納粟入監之例。

原來納粟入監的有幾般便宜:好讀書,好科舉,好中,結末來又有個小小前程結果。

以此宦家公子,富室子弟,倒不願做秀才,都去援例做太學生。

自開了這例,兩京太學生各添至千人之外。

內中有一人,姓李,名甲,字壬先,浙十江十紹興府人氏。

父親李布政,所生三兒,惟甲居長。

自幼讀書在癢,未得登科,援例入於北雍,因在京坐監,與同鄉柳遇春監生同游教坊司院內,與一個名姬相遇。

那名姬姓杜,名媺,排行第十,院中都稱為杜十十娘十,生得:

渾身雅艷,遍體嬌香。

兩彎眉畫遠山青,一對眼明秋水潤。

臉如蓮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櫻桃,何減白家樊素。

可憐一片無瑕玉,誤落風塵花柳中!

那杜十十娘十自十三歲破十瓜,今一十九歲,七年之內,不知歷過了多少公子王孫,一個個情迷意蕩,破家蕩產而不惜。

院中傳出四句口號來,道是:

坐中若有杜十十娘十,斗筲之量飲千觴;

院中若說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

卻說李公子風十流年少,未逢美色,自遇了杜十十娘十,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懷一擔兒挑在他身上。

那公子俊俏的面龐兒,十溫十十存的十性十兒,又是撒漫的手兒,幫襯的勤兒,與十十娘十一雙兩好,情投意合。

十十娘十因見鴇兒貪財無義,久有從良之志;又見李公子忠厚志誠,甚有心向他。

奈李公子懼怕父親,不敢應承。

雖則如此,兩下情好愈密,朝歡暮樂,終日相守,如夫婦一般,海誓山盟,各無他志。

真個:

恩深似海恩無底,義重如山義更高。

再說杜十媽十媽十女兒被李公子佔住,別的富家巨室,聞名上門,求一見而不可得。

初時李公子撒漫用錢,大差大使,十媽十媽十脅肩諂笑,奉承不暇;日往月來,不覺一年有餘,李公子囊篋漸漸稍虛,手不應心,十媽十媽十也就怠慢了。

老布政在家聞知兒子嫖院,幾遍書來喚回家去。

他迷戀十十娘十顏色,終日延捱;後來聞知布政在家發怒,越不敢回。

古人云:「以利相十十交十十者,利盡而疏。」

那杜十十娘十與李公子,真情相好,見他手頭愈短,心頭愈熱。

十媽十媽十幾遍教女兒打發李甲出院,見女兒不統口,又幾遍將言語觸突李公子,要激怒他起身。

公子十性十本十溫十克,詞氣愈和。

十媽十媽十沒奈何,日逐只將十十娘十叱責道:「我們行戶人家,吃客穿客,前門送舊,後門迎新,門庭鬧如火,錢帛堆如垛。

自從那李甲在此混帳一年有餘,莫說新客,連舊主顧都斷了,分明接了個鐘馗老,連小鬼也沒得上門,弄得老十娘十一家人家有氣無煙,成什麼模樣!」

杜十十娘十被罵,耐十性十不住,便回答道:「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門的,也曾費過大錢來。」

十媽十媽十道:「彼一時,此一時,你只教他今日費些小錢兒,把與老十娘十,辦些柴米,養你兩口也好。

別人家養的兒女,便是搖錢樹,千生萬活;偏我家晦氣,養了個退財白虎!開了大門七件事,般般都在老身心上,倒替你小賤人白白養著窮漢,教我衣食從何處來?你對那窮漢說,有本事出幾兩銀子與我,到得你跟了他去,我別討過丫頭過活,卻不兩便?」

十十娘十道:「十媽十媽十,這話是真是假?」

十媽十媽十曉得李甲囊無一錢,衣衫都典盡了,料他沒處設法,便應道:「老十娘十從不說謊,當真哩。」

十十娘十道:「十娘十,你要他許多銀子?」

十媽十媽十道:「若是別人,千把銀子也討了,可憐那窮漢出不起,只要他三百兩,我自去討一個粉十頭代替。

只一件:須是三日內十十交十十付與我,左手十十交十十銀,右手十十交十十人,若三日沒有來時,老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頓孤拐打那光棍出去,那時莫怪老身。」

十十娘十道:「公子雖在客邊乏鈔,諒三百金還措辦得來。

只是三日忒近,限他十日便好。」

十媽十媽十想道:「這窮漢一雙赤手,便限他一百日,他那裡來銀子?沒有銀子,便鐵皮包臉,料也無顏上門,那時重整家風,十娘十兒也沒得話說。」

答應道:

「看你面,便寬到十日。

第十日沒有銀子,不干老十娘十之事。」

十十娘十道:「若十日內無銀,料他也無顏再見了。

只怕有了三百兩銀子,十媽十媽十又翻悔起來。」

十媽十媽十道:「老身年五十一歲,又奉斗齋,怎敢說謊?不信時與你拍掌為定。

若翻悔時,做豬做狗!」

從來海水斗難量,可笑虔婆意不十良,料定窮儒囊底竭,故將財禮難嬌十娘十。

是夜,十十娘十與公子在枕邊議至終身之事。

公子道:「我非無此心,但教坊落籍,其費甚多,非千金不可。

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十十娘十道:「妾已與十媽十媽十說定,只要三百金,但須十日內措辦。

郎君游資雖罄,然都中豈無親友,可以借貸。

倘得如數,妾身遂為君之所有,省受虔婆之氣。」

公子道:「親友中為我留戀行院,都不相顧,明日只做束裝起身,各家告辭,就開口借貸路費,湊聚將來,或可滿得此數。」

起身梳洗,別了十十娘十出門。

十十娘十道:「用心作速,專聽佳音。」

公子道:

「不須吩咐。」

公子出了院門,來到三親四友處,假說起身告別,眾人倒也歡喜。

後來敘到路費欠缺,意欲借貸。

常言道:「說著錢,便無緣。」

親友們就不招架。

他們也見得是,道:「李公子是風十流十浪十子,迷戀煙花,年許不歸,父親都為他氣壞在家。

他今日抖然要回,未知真假。

倘或說騙盤纏到手,又去還脂粉錢,父親知道,將好意翻成惡意,始終只是一怪,不如辭了乾淨。」

便回道:「目今正值空乏,不能相濟,慚愧!慚愧!」

人人如此,個個皆然,並沒有個慷慨丈夫,肯統口許他一十二十兩。

李公子一連奔走了三日,分毫無獲,又不敢回決十十娘十,權且含糊答應;到第四日又沒想頭,就羞回院中。

平日間有了杜家,連下處也沒有了,今日就無處投宿,只得住同鄉柳監生寓所借歇。

柳遇春見公子愁容可掬,問其來歷。

公子將杜十十娘十顧嫁之情,備細沒了。

遇春搖首道:「未必,未必。

那杜十娘十曲中第一名姬,要從良時,怕沒有十斛明珠,千金聘禮,那鴇兒如何只要三百兩?想鴇兒怪你無錢使用,白白佔住他的女兒,設計打發你出門;那婦人與你相處已久,又礙卻面皮,不好明言,明知你手內空虛,故意將三百兩賣個人情,限你十日;若十日沒有,你也不好上門,便上門時,他會說你笑你,落得一場褻瀆,自然安身不牢:此乃煙花逐客之計。

足下三思,休被其惑。

據弟愚意,不如早早開十十交十十為上。」

公子聽說,半晌無言,心中疑惑不定。

遇春又道:「足下莫要錯了主意。

你若真個還鄉,不多幾兩盤費,還有人搭救;

若是要三百兩時,莫說十日,就是十個月也難。

如今的世情,誰肯顧『緩急』二字的?那煙花也算定你沒處告貸,故意設法難你。」

公子道:「仁兄所見良是。」

口裡雖如此說,心中割捨不下,依舊又往外邊東央西告,只是夜裡不進院門了。

公子在柳監生寓所,一連住了三日,共是六日了。

杜十十娘十連日不見公子進院,十分著緊,就教小廝四兒街上去尋。

四兒尋到大街,恰好遇見公子。

四兒叫道:「李姐夫,十娘十在家裡望你。」

公子自覺無顏,回復道:「今日不得工夫,明日來罷。」

四兒奉了十十娘十之命,一把扯住,死也不放,道:「十娘十叫咱尋你,是必同去走一遭。」

李公子心上也牽掛著十十娘十,沒奈何只得隨四兒進院。

見了十十娘十,嘿嘿無言。

十十娘十問道:「所謀之事如何?」

公子眼中流下淚來。

十十娘十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足三百金之數麼?」

公子含淚而言,道:「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開口告人難。

一連奔走六日,拜無銖兩,一雙空手,羞見芳卿,故此這兒日不敢進院。

今日承命呼喚,忍恥而來,非某不用心,實是世情如此。」

十十娘十道:「此言休使虔婆知道。

郎君今夜且住,妾別有商議。」

十十娘十自備酒餚,與公子歡飲。

睡至半夜,十十娘十對公子道:

「郎君果不能辦一錢耶?妾終身之事,當如何也?」

公子只是流涕,不能答一語。

漸漸五更天曉,十十娘十道:「妾所臥絮褥內,藏有碎銀一百五十兩,此妾私蓄,郎君可持去。

三百金,妾任其半,郎君亦謀其半,庶易為力。

限只四日,萬勿遲誤!」

十十娘十起身將褥付公子。

公子驚喜過望,喚童兒持褥而去,逕到柳遇春寓中,又把夜來之情與遇春說了;將褥拆開看時,絮中都裹十著零碎銀子,取出兌時,果是一百五十兩。

遇春大驚道:「此婦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相負。

吾當代為足下謀之。」

公子道:「倘得玉成,決不有負。」

當下柳遇春留李公子在寓,自出頭各處去借貸,兩日之內,湊足一百五十兩,十十交十十付公子道:「吾代為足下謀債,非為足下,實憐杜十十娘十之情也。」

李甲拿了三百兩銀子,喜從天降,笑逐顏開,欣欣然來見十十娘十,剛是第九日,還不足十日。

十十娘十問道:「前日分毫難借,今日如何就有一百五十兩?」

公子將柳監生事情又述了一遍。

十十娘十以手加額道:「使吾二人得遂其願者,柳君之力也!」

兩個歡天喜地,又在院中過了一晚。

次日,十十娘十早起,對李甲道:「此銀一十十交十十,便當隨君去矣。

舟車之類,合當預備。

妾昨日於姊妹中借得白銀二十兩,郎君可收下為行資也。」

公子正愁路費無出,但不敢開口,得銀甚喜。

說猶未了,鴇兒恰來敲門,叫道:「十娘十兒,今日是第十日了。」

公子聞叫,啟戶相延道:「承十媽十媽十厚意,正欲相請。」

便將銀三百兩放在桌上。

鴇兒不料公子有銀,嘿然變色,似有悔意。

十十娘十道:「兒在十媽十媽十家中多年,所致金帛,不下數千金矣。

今日從良美事。

又十媽十媽十親口所計。

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過期。

倘若十媽十媽十失信不計。

郎君持銀去,兒即刻自盡,恐那時人財兩失,悔之無及也。」

鴇兒無詞以對,腹內籌劃了半晌,只得取天平兌准了銀子,說道:「事已如此,料留你不住了,只是你要去時,即今就去。

平時穿戴衣飾之類,毫釐休想。」

說罷將公子和十十娘十推出房門,討鎖來就落了鎖。

此時九月天氣,十十娘十才下十床十,尚未梳洗,隨身舊衣,他拜了十媽十媽十兩拜,李公子也作了一揖,一夫一婦,離了虔婆大門。

鯉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來。

公子教十十娘十且住片時:「我去喚個小轎,抬你權往柳遇春寓所去,再作道理。」

十十娘十道:「院中諸姊妹平昔相厚,理宜話別;況前日又承他借貸路費,不可不一謝也。」

乃同公子到各姊妹處謝別。

姊妹中惟謝月朗、徐素素與杜家相近,尤與十十娘十親厚。

十十娘十先到謝月朗家。

月朗見十十娘十禿髻舊衫,驚問其故。

十十娘十備述來因,又引李甲相見。

十十娘十指月朗道:「前日路費,是此位姐姐所貸,郎君可致謝。」

李甲連連作揖。

月朗便教十十娘十梳洗,一面去請徐素素來家相會。

十十娘十梳洗已畢,謝徐二美人,各出所有翠鈿金釧,瑤簪寶珥,錦襖花裙,鸞帶繡履,把杜十十娘十裝扮得煥然一新,備酒作慶賀筵席。

月朗讓臥房與李甲杜十娘十二人過宿。

次日,又大排筵席,遍請院中姊妹。

凡十十娘十相厚者,無不畢集,都與他夫婦把盞稱喜,吹彈歌舞,各逞其強,務要盡歡。

直飲至夜分,十十娘十向眾姊妹一一稱謝。

眾姊妹道:「十十娘十為風十流領袖,今從郎君去,我等相見無日。

何日長行,姊妹們尚當奉送。」

月朗道:「候有定期,小妹當來相報。

但阿姊千里間關,同郎君遠去,囊篋蕭條,曾無約束,此乃吾等之事,當相與共謀之,勿令姊有窮途之慮也。」

眾姊妹各唯唯而散。

是晚,公子和十十娘十仍宿謝家。

至五鼓,十十娘十對公子道:

「吾等此去,何處安身?郎君亦會計議有定著否?」

公子道:

「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十妓十而歸,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

輾轉尋思,尚未有萬全之策。」

十十娘十道:「父子天十性十,豈能終絕。

既然倉猝難犯,不若與郎君於蘇杭勝地,權作浮居。

郎君先回,求親友於尊大人面前勸解和順,然後攜妾于歸,彼此安妥。」

公子道:「此言甚當。」

次日,二人起身,辭了謝月朗,暫往柳監生寓中,整頓行裝。

杜十十娘十見了柳遇春,倒身下拜,謝其周全之德:「異日我夫婦必當重報。」

遇春慌忙答禮道:「十十娘十鍾情所歡,不以貧窶易心,此乃女中豪傑。

僕因風吹火,諒區區何足掛齒!」

三人又飲了一日酒。

次早,擇了出行吉日,雇倩轎馬停當,十十娘十又遣童兒寄信別謝月朗。

臨行之際,只見肩輿紛紛而至,乃謝月朗與徐素素拉眾姊妹來送行。

月朗道:「十姊從郎君千里間關,囊中消索,吾等甚不能忘情;今合具薄贐,十姊可檢收,或長途空乏,亦可少助。」

說罷,命從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封鎖甚固,正不知什麼東西在裡面。

十十娘十也不開看,也不推辭,但慇勤作謝而已。

須臾,輿馬齊集,僕夫催促起身。

柳監生三杯別酒,和眾美人送出崇文門外,各各垂淚而別。

正是:

他日重逢難預必,此時分手最堪憐。

再說李公子同杜十十娘十行至路河,捨陸從舟,卻好有瓜州差使船轉回之便,講定船錢,包了口艙。

比及下船時,李公子囊中,並無分文余剩。

你道杜十十娘十把二十兩銀子與公子,如何就沒了?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襤褸,銀子到手,未免在解庫中取贖幾件穿著,又制辦了鋪蓋,剩來只夠轎馬之費。

公子正當愁悶,十十娘十道:「郎君勿憂。

眾姊妹合贈,必有所濟。」

乃取鑰開箱。

公子在傍,自覺慚愧,也不敢窺覷箱中虛實。

只見十十娘十在箱裡取出一個紅絹袋來,擲於桌上道:「郎君可開口看之。」

公子提在手中,覺得沉重,啟而觀之,皆是白銀,計數整五十兩。

十十娘十乃將箱子下鎖,亦不言箱中列有何物,但對公子道:「承眾姊妹高情,不惟途路不乏,即他日浮寓吳越間,亦可稍佐吾夫妻山水之費矣。」

公子且驚且喜道:

「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鄉,死無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白頭不敢忘也!」自此每談及往事,公子必感激流涕,十十娘十亦曲意撫十慰。

一路無話。

不一日,行至瓜州,差船停泊岸口。

公子另雇了民船,安放行李,約明日侵晨剪十江十而渡。

其時仲冬中旬,月明如水。

公子和十十娘十坐於舟首。

公子道:「自出都門,困守一艙之中,回顧有人,未得暢語。

今日獨據一舟,更無避忌。

且已離塞北,初近十江十南,宜開懷暢飲,以舒向來抑鬱之氣,恩卿以為何如?」

十十娘十道:「妾久疏談笑,亦有此心。

郎君言及,足見同志。」

公子乃攜酒具於船首,與十十娘十鋪氈拜坐,傳杯十十交十十盞。

飲至半酣,公子執卮對十十娘十道:「恩卿妙音,六院推首。

某相遇之初,每聞絕調,輒不禁神魂之飛動。

心事多違,彼此鬱鬱,鸞鳴鳳奏,久矣不聞。

今清十江十明月,深夜無人,肯為我一歌否?」

十十娘十興亦勃十發,遂開喉頓嗓,取扇按拍,嗚嗚咽咽,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雜劇上《狀元執盞與嬋娟》一曲,名《小桃紅》。

真個:

聲飛霄漢雲皆駐,響入深泉魚出遊。

卻說鄰舟一個少年,姓孫,名富,字善繼,徽州新安人氏,家資巨富,積祖揚州種鹽,年方二十,也是南雍中朋友。

生十性十風十流,慣向青十樓買笑,紅粉追歡,若嘲風弄月,倒是個輕薄的頭兒。

事有偶然,其夜亦泊瓜州渡口,獨酌無聊,忽聽得歌聲嘹亮,鳳吟鸞吹,不足喻其美,起立船頭,佇聽半晌,方知聲出鄰舟。

正欲相訪,音響倏已寂然。

乃遣僕者潛窺蹤跡,訪於舟人,但曉得是李相公雇的船,並不知歌者來歷。

孫富想道:「此歌者必非良家,怎生得他一見?」

輾轉尋思,通宵不寐。

捱至五更,忽聞十江十風大作,及曉,彤雲密佈,狂雪亂飛。

怎見得?有詩為證:

千山雲樹滅,萬徑人蹤絕。

扁舟蓑笠翁,獨釣寒十江十雪。

因這風雪阻渡,舟不得開,孫富命艄公移舟泊於李家舟之旁。

孫富貂帽孤裘,推窗假作看雪。

恰值十十娘十梳洗方畢,纖纖玉手揭起舟傍短簾。

自潑盂中殘水,粉容微露,卻被孫富窺見了,果是國色天香,魂搖心蕩,迎眸注目,等候再見一面。

杳不可得;沉思久之,乃倚窗高吟高學士《梅花詩》二句道:

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李甲聽得鄰舟吟詩,伸頭出艙,看是何人。

只因這一看,正中了孫富之計。

孫富吟詩,正要引李公子出頭,他好乘機攀話;當下慌忙舉手,就問:「老兄尊姓何諱?」

李公子敘了姓名鄉貫,少不得也問那孫富。

孫富也敘過了,又敘了些太學中的閒話,漸漸親十熱。

孫富便道:「風雪阻舟,乃天遣與尊兄相會,實小弟之幸也。

舟次無聊,欲同尊兄上岸就酒肆中一酌,少領清誨,萬望不拒。」

公子道:「萍水相逢,何當厚擾?」

孫富道:「說那裡話!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即教艄公打跳,童兒張傘,迎接公子過船,就於船頭作揖,然後請公子先行,自己隨後,各各登跳上岸。

行不數步,就有個酒樓。

二人上樓,揀一副潔淨座頭,靠窗而坐。

酒保列上酒餚。

孫富舉杯相勸,二人賞雪飲酒。

先說些斯文中套話,漸漸引入花柳之事。

二人都是過來之人,志同道合,說得入港,一發成相知了。

孫富屏去左右,低低問道:「昨夜尊舟清歌者何人也?」

李甲正要賣弄在行,遂實說道:「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十娘十也。」

孫富道:「即系曲中姊妹,何以歸兄?」

公子遂將初遇杜十十娘十,如何相好,後來如何要嫁,如何借銀討他,始末根由,備細述了一遍。

孫富道:「兄攜麗人而歸,固是快事,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

公子道:「賤室不足慮,所慮者老父十性十嚴,尚費躊躇耳!」孫富將機就機,便問道:「即是尊大人未必相容,兄所攜麗人,何處安頓?亦會通知麗人,共作計較否?」

公子攢眉而答道:「此事曾與小妾議之。」

孫富欣然,便道:「尊十寵十必有妙策。」

公子道:「他意欲僑居蘇杭,流連山水,使小弟先回,求親友宛轉於家君之前,俟家君回嗔作喜,然後圖歸。

高明以為何如?」

孫富沉吟半晌,故作愀然之色道:「小弟乍會之間,十十交十十淺言深,誠恐見怪。」

公子道:「正賴高明指教,何必謙遜?」

孫富道:「尊大人位居方面,必嚴帷薄之嫌。

平時既怪兄游非禮之地,今日豈容兄娶不節之人。

況且賢親貴友,誰不迎十合尊大人之意者?」

兄枉去求他,必然相拒,就有個不識時務的進言於尊大人之前,見尊大人意思不允,他就轉口了。

兄進不能和睦家庭,退無詞以回復尊十寵十,即使流連山水,亦非長久之計。

萬一資斧困竭,豈不進退兩難!」

公子自知手中只有五十金,此是費去大半,說到資斧困竭,進退兩難,不覺點頭道是。

孫富又道:「小弟還有一句心腹之談,兄肯俯聽否?」

公子道:「承兄過十愛十,更求盡言。」

孫富道:「『疏不間親』,還是莫說罷。」

公子道:「但說何妨?」

孫富道:「自古道,『婦人水十性十無常』,況煙花之輩,少真多假。

他既系六院名十妓十,相識定滿天下。

或者南邊原有舊約,借兄之力,挈帶而來,以為他適之地。」

公子道:「這個恐未必然。」

孫富道:「即不然,十江十南子弟,最工輕薄,兄留麗人獨君,難保無踰牆鑽十穴十之事。

若挈之同歸,愈增尊大人之怒。

為兄之計,未有善策。

況父子天倫,必不可絕。

若為妾而觸父。

因十妓十而棄家,海內必以兄為浮十浪十不經之人。

異日妻不以為夫,弟不以為兄,同袍不以為友,兄何以立於天地之間?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

公子聞言,茫然自失,移席問計道:「據高明之見,何以教我?」

孫富道:「僕有一計,於兄甚便,只恐兄溺枕席之十愛十,未必能行,使僕空費詞說耳!」公子道:「兄誠有良策,使弟再睹家園之樂,乃弟之恩人也,何憚而不言耶?」

孫富道:

「兄飄零歲余,嚴親懷怒,閨閣離心,設身以處兄之地,誠寢食不安之時也。

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不過為迷花戀柳,揮金如土,異日必為棄家蕩產之人,不堪繼承家業耳!況今日空手而歸,正觸其怒。

兄倘能割衽席之十愛十,見機而作,僕願以千金相贈。

兄得千金,以報尊大人,只說在京授館,並不曾十浪十費分毫,尊大人必然相信。

從此家庭和睦,當無間言。

須臾之間,轉禍為福。

兄請三思。

僕非貪麗人之色,實為兄效忠於萬一也。」

李甲原是沒主意的人,本心懼怕老子,被孫富一席話,說透胸中之疑,起身作揖道:「聞兄大教,頓開茅塞。

但小妾千里相從,義難頓絕,容歸與商之。

得其心肯,當奉復耳。」

孫富道:「說話之間,宜故婉曲。

彼既忠心為兄,必不忍使兄父子分離,定然玉成兄還鄉之事矣。」

二人飲了一回酒,風停雪止。

天色已晚。

孫富教家僮算還了酒錢,與公子攜手下船。

正是:

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卻說杜十十娘十在舟中擺設酒果,欲與公子小酌,竟日未回,挑燈以待。

公子下船。

十十娘十直迎,見公子顏色匆匆,似有不樂之意,乃滿斟熱酒勸之。

公子搖首不飲,一言不發,竟自上十十床十睡了。

十十娘十心中不悅,乃收拾杯盤,為公子解十衣就枕,問道:

「今日有何見聞,而懷抱鬱鬱如此?」

公子歎息而已,終不開口。

問了三四次,公子已睡去了。

十十娘十委決不下,坐於十床十頭而不能寐。

到半夜,公子醒來,又歎一口氣。

十十娘十道:「郎君有何難言之事,頻頻歎息?」

公子擁被而起,欲言不語者幾次,撲簌簌掉下淚來。

十十娘十抱持公子於懷,軟言撫十慰道:「妾與郎君情好,已及二載,千辛萬苦,歷盡艱難,得有今日。

然相從數千里,未曾哀戚;今將渡十江十,方圖百年歡笑,如何反起悲傷?必有其故。

夫婦這間,生死相共,有事盡可商量,萬勿諱也。」

公子再四被十逼十不過,只得含淚而言道:「僕天涯窮困,蒙恩卿不棄,委曲相從,誠乃莫大之德也;但反覆思之,老父位居方面,拘於禮法,況素十性十方嚴,恐添嗔怒,必加黜逐,你我流蕩,將何底止?夫婦之歡難保,父子之倫又絕。

日間蒙新安孫友邀飲,為我籌及此事,寸心如割!」

十十娘十大驚道:「郎君意將如何?」

公子道:「僕事之內人,當局而迷。

孫友為我畫一計頗善,但恐恩卿不從耳。」

十十娘十道:

「孫友者何人?計如果善,何不可從?」

公子道:「孫友名富,新安鹽商少年風十流之士也。

夜間聞子清歌,因而問及。

僕告以來歷,拜談及難歸之故。

渠意欲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借口以見吾父母,而恩卿亦得所天。

但情不能捨,是以悲泣。」

說罷,淚如雨下。

十十娘十放開兩手,冷笑一聲道:「為郎君畫此計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資即得恢復,而妾歸他姓,又不致為行李之累,『發乎情,止乎禮』,誠兩便之策也。

那千金在那裡?」

公子收淚道:「未得恩卿之諾,金尚留彼處,未曾過手。」

十十娘十道:「明早快快應承了他,不可挫過機會。

但千金重事,須得兌足,十十交十十付郎君之手,妾始過舟,勿為賈豎子所欺。」

時已四鼓,十十娘十即起身挑燈梳洗道:「今日之妝,乃迎新送舊,非比尋常。」

於是脂粉得澤,用意修飾,花細繡襖,極其華艷,香見拂拂,光采照人。

裝束方完,天色已曉。

孫富差家童到船頭候信。

十十娘十微窺公子,欣欣似有喜色,乃催公子快去回話,及早兌足銀子。

公子親到孫富船中,回復依允。

孫富道:「兌銀易事,須得麗人妝台為信。」

公子又回復了十十娘十。

十十娘十即指描金文具道:

「可使抬去。」

孫富喜甚,即將白銀一千兩,送到公子船中。

十十娘十親自檢看,足色足數,分毫無爽,乃手把船舷,以手招孫富。

孫富一見,魂不附體。

十十娘十啟朱十唇,開皓齒道:

「方纔箱子可暫發來,內有李郎路引一紙,可檢還之也。」

孫富視十十娘十已為「甕中之鱉」,即命家童送那描金文具,安放船頭之上。

十十娘十取銀開鎖,內皆十抽十替小箱。

十十娘十叫公子十抽十第一層來看,只見翠羽明璫,瑤簪寶珥,充牣於中,約值數百金。

十十娘十遽投之十江十中。

李甲與孫富及兩船之人,無不驚詫。

又命公子再十抽十一箱,乃玉簫金管;又十抽十一箱,盡古玉紫金玩器,約值數千金。

十十娘十盡投之於水。

舟中岸上之人,觀者如堵,齊聲道:「可惜,可惜!」正不知什麼緣故,最後又十抽十一箱,箱中復有一匣。

開匣視之,夜明之珠,約有盈把。

其他祖母綠,貓兒眼,諸般異寶,目所未睹,莫能定其價之多少。

眾人齊聲喝采,喧聲如雷。

十十娘十又欲投之於十江十。

李甲不覺大悔,抱持十十娘十慟哭。

那孫富也來勸解。

十十娘十推開公子在一邊,向孫富罵道:「我與李郎備嘗艱苦,不是容易到此;汝以十奸十婬十之意,巧為讒說,一旦破人姻緣,斷人恩十愛十,乃我之仇人,使死而有知,必當訴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歡乎!」又對李甲道:「妾風塵數年,私有所積,本為終身之計。

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

前出都之際,假托眾姊妹相贈,箱中韞藏百寶,不下萬金,將潤色郎君之裝,歸見父母,或憐妾有心,收佐中饋,得終委託,生死無憾。

誰知郎君相信不深,惑於浮議,中道見棄,負妾一片真心。

今日當眾目之前,開箱出視,使郎君知區區千金,未為難事。

妾守身如玉,恨郎眼內無珠。

命之不辰,風塵困瘁,甫得脫離,又遭棄捐。

今眾人各有耳目,共作證明,妾不負郎君,郎君自負妾耳!」

於是眾人聚觀者,無不流涕,都唾罵李公子負心薄倖。

公子又羞又苦,且悔且泣。

方欲向十十娘十謝罪,十十娘十抱持寶匣向十江十心一跳。

眾人急呼撈救,但見雲暗十江十心,波濤滾滾,杳無蹤影。

可惜一個如花似玉的名姬,一旦葬於十江十魚之腹!

三魂渺渺歸水府,七魄悠悠入冥途。

當時旁觀之人,皆咬牙切齒,爭欲拳毆李甲和那孫富。

慌得李孫二人,手足無措,急叫開船,分途遁去。

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轉憶十十娘十,終日愧悔,郁成狂疾,終身不痊。

孫富自那日受驚得病,臥十床十月餘,終日見杜十十娘十在旁詬罵,奄奄而逝,人以為十江十中之報也。

卻說柳遇春在京坐監完滿,束裝回鄉,停舟瓜步。

偶臨十江十淨臉,失墜銅盆於水,覓漁人打撈。

及至撈起,乃是個小匣兒。

遇春啟匣觀看,內皆明珠異寶,無價之珍。

遇春厚賞漁人,留於十床十頭把十玩。

是夜夢中見十江十中一女子,凌波而來,視之,乃杜十十娘十也。

近前萬福,訴以李郎薄倖之事,又道:「向承君家慷慨,以一百五十金相助,本意息肩之後,徐圖報答,不意事無終始;然每懷盛情,悒悒未忘。

早間曾以小匣托漁人奉致,聊表寸心,從此不復相見矣。」

言訖,猛然驚醒,方知十十娘十已死,歎息累日。

後人評論此事,以為孫富謀奪美色,輕擲千金,固非良士;李甲不識杜十十娘十一片苦心,碌碌蠢才,無足道者;獨謂十十娘十千古女俠,豈不能見一佳侶,共跨秦樓之鳳,乃錯認李公子,明珠美玉,投於盲人,以致恩變為仇,萬種恩情,化為流水,深可惜也!有詩歎云:

不會風十流莫妄談,單單情字費人參;

若將情字能參透,喚作風十流也不慚。

分類:譴責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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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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