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觀》七十二 陸五漢硬留合色鞋:誰識天公顛倒用,得便宜處失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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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觀》七十二 陸五漢硬留合色鞋

今古奇觀

七十二 陸五漢硬留合色鞋

得便宜處笑嘻嘻,不遂心時暗自悲。

誰識天公顛倒用,得便宜處失便宜。

近時有一人,姓強,平日好佔便宜,倚強凌弱,裡中都懼怕他,熬出一個渾名,叫做強得利。

一日,偶出街市行走,看見前邊一個單身客人,在地檢了一個兜肚兒,提起頗重,想來其中有物,慌忙趕上前,攔住客人,說道:「這兜肚是我腰間脫十下來的,好好還我。」

客人道:「我在前面走,你在後面來,如何倒是你腰間脫十下來的?好不通理。」

強得利見客人不從,就攀手去搶,早扯住兜肚上一根帶子。

兩下你不松,我不放,街坊人都走攏來,問其緣故。

二人各爭執是自己的兜肚兒,眾人不能剖判。

其中一個老者開言道:「你二人口說無憑,且說兜肚中什麼東西,合得著,便是他的。」

強得利道:

「誰耐煩與你猜謎道白?我只認得自己的兜肚,還我便休,若不還時,與你並個死活。」

只這句話,眾人已知不是強得利的兜肚了。

多有懼怕強得利的在整個物質世界則成了特殊規律。

普遍規律在其範圍內具有,有心幫襯他,便上前解勸道:

「客人,你不識此位強大哥麼?是本地有名的豪傑。

這兜肚,你是地下撿的,料非己物,就把來結識了這位大哥,也是理所當然。」

客人被勸不過,便道:「這兜肚果然不是小人的,只是財可義取,不可力奪。

既然列位好言相勸,小人情願將兜肚打開,看是何物。

若果有些采頭,分作三股。

小人與強大哥各得一股,那一股送與列位們做個利市,店中十共飲三杯,以當酬勞。」

那老者道:「客官最說得是。

強大哥且放手,都十十交十十付與老漢手裡。」

老者取兜肚打開看時,中間一個大布包,包中又有三四層紙,裹十著光光兩綻雪花樣的大銀,每錠有十兩重。

強得利見了這兩錠銀子,十愛十不可言,就使欺心起來,便道:「論起三股分開,可惜鏨壞了這兩個錁兒。

我身邊有幾兩散碎銀子,要去買生口的,把來與客人,留下這錁兒與我罷。」

一頭說,一頭在腰裡摸將出來三四個零碎包兒,湊起還稱不上四兩銀子,連眾人吃酒東道都在其內,客人如何肯放,兩下又爭嚷起來。

又有人點撥客人道:「這位強大哥不是好惹的,你多少得些采去罷。」

老者也勸道:「客官,這四兩銀子,都把與你,我們眾人這一股不要了。

那一日不吃酒,省了這東道,奉承你二位罷。」

口裡說時,那兩錠銀子在老者手中,已被強得利擘手搶去了。

那客人沒奈何,只得留了這四兩銀子。

強得利道:「雖然我身邊沒有碎銀,前街有個酒店,是我舅子開的。

有勞眾位多時,少不得同去一坐。」

眾人笑道:「恁地時,連客官也去吃三杯焉。」

宋以後稱探究儒家經義名理的學問為「義理之學」。

張,今後就做個相識。」

一行十四五人,同走到前街朱三郎酒店裡大樓上坐下。

強得利一來白白裡得了這兩錠大銀,心中歡喜,二來感謝眾人幫襯,三來討了客人的便宜,又賴了眾人一股利市,心上也未免有些不安。

況且是自己舅子開張的酒店,越要賣弄,好酒好食,只顧教搬來,吃得個不亦樂乎。

眾人個個醉飽,方才撒手。

共吃了三兩多銀子,強得利教記在自家帳上。

眾人們出作別,各自散訖。

客人乾淨得了四兩銀子,也自歸家去了。

過了兩日,強得利要買生口,舅子店裡又來取酒錢,家中別無銀兩,只得把那兩錠雪白樣的大銀,在一個傾銀鋪裡去傾銷,指望加出些銀水。

那銀匠接銀在手,翻覆看了一回,手內顛上幾顛,問道:「這銀子那裡來的?」

強得利道:「是十十交十十易上來的。」

銀匠道:「大郎被人哄了。

這是鐵胎假銀,外邊是細絲,只薄薄一層皮兒,裡頭都是鉛鐵。」

強得利不信,只要鏨開。

銀匠道:「鏨壞時,大郎莫怪。」

銀匠動了手,乒乒乓乓,鏨開一個口子,那銀皮裂開,裡面露出假貨。

強得利看了,自也不信,一生不曾做折本的十十交十十易,自作自受,埋怨不得別人。

坐在櫃桌邊,呆呆的對著這兩錠銀子,只顧看。

引下許多人進店,都來認那鐵胎銀的,說長說短。

強得利心中越氣,正待尋事發作,只見門外兩個公差走入,大喝一聲,不由分說,將鏈子扣了強得利的頸,連這兩錠銀子,都解到一個去處來。

原來本縣庫上錢糧收了幾錠假銀,知縣相公暗差做公的在外緝訪。

這兜肚裡銀子,不知是何人掉下的,那錠樣正與庫上的相同,因此被做公的拿了,解上縣堂。

知縣相公一見了這錠樣,認定是造假銀的光棍,不容分訴,一上打了三十十毛十板,將強得利送入監裡,要他賠補庫上這幾錠銀子,三日一比較,強得利無可親何,只得將田產變價上庫,又央人情在知縣相公處,說明這兩錠銀子的來歷。

知縣相公聽了分上,饒了他罪名,釋放寧家。

共破費了百外銀子。

一個小小家當,弄得七零八落,被裡中做下幾句口號,傳做笑話。

道是:

強得利,強得利,做事全不濟。

得了兩錠寡鐵,破了百金家計。

公堂上十毛十板是我打來,酒店上東道別人吃去。

似此折本生涯安豐場(今十江十蘇東台)人。

出身鹽戶,早年為灶叮自修典,下次莫要淘氣。

從今改強為弱,得利喚做失利。

再來嚇裡欺鄰,只怕縮不上鼻涕。

這段話,叫做《強得利貪財失采》,正是「得便宜處失便宜」。

如今再講一個故事,叫做《陸五漢硬留合色鞋》,也是為討別人的便宜,後來弄出天大的禍來。

正是:

爽口食多應損胃,快心事過必為殃。

話說國朝弘治年間,浙十江十杭州府城,有一少年子弟,姓張名藎,積祖是大富之象。

幼年也曾上學攻書嵇康(223—262)三國魏哲學家、文學家。

「竹林七賢」,只因父親早喪,沒人拘管,把書本拋開,專與那些浮十浪十子弟往來,學就一身吹彈蹴踘,慣在風月場中賣弄,煙花陣裡鑽研。

因他生得風十流俊俏,多情知趣,又有錢鈔使費,小十娘十們多有十愛十他的,奉得神魂顛倒,連家裡也不思想。

妻子累諫不止,只索由他。

一日,正值春間,西湖上桃花盛開。

隔夜請了兩個名十妓十,一個喚做嬌嬌,一個喚做倩倩,又約了一般幾個子弟,教人喚下湖船,要去遊玩。

自己打扮起來,頭戴一頂時樣縐紗巾,身穿著銀紅吳綾道袍,時邊繡花白綾襖兒,腳下白綾襪,大紅鞋,手中執一十柄十書畫扇子。

後面跟一個垂髫標緻小廝,叫做清琴,是他的十寵十童,左臂上掛著一件披風,左手拿著一張弦子、一管紫簫,都是蜀錦製成囊兒盛裹。

離了家中,望錢塘門搖擺而來,卻打從十官子巷中經過,忽然抬頭,看見一家臨街樓上,有個女子,揭開簾兒、潑那梳妝殘水。

那女子生得甚是嬌十艷。

怎見得?有《清十江十引》為證:

誰家女兒,委實的好,賽過西施貌。

面如白粉十十團十十,鬢似烏雲繞。

若得他近身時,魂靈兒都掉了。

張藎一見,身十子就酥了半邊,便立住腳,不肯轉身,假意咳嗽一聲。

那女子潑了水開廣泛的總的聯繫去進行考察,把事物看成永恆不變的東西。

,正待下簾,忽聽得咳嗽聲響,望下觀看,一眼瞧見個美貌少年,人物風十流,打扮喬畫,也凝眸流盼。

兩面對覷,四目相視,那女子不覺微微而笑。

張藎一發魂不附體,只是上下相隔,不能通話。

正看間,門裡忽走出個中年人來。

張藎慌忙迴避。

等那人走遠,又復走轉看時,女子已下簾進去。

站立一回,不見蹤影,教清琴記了門面,明日再來打探。

臨行時,還回頭幾次。

那西湖上,平常是他的腳邊路,偏這日見了那女子,行一步,懶一步,就如走幾百里山路一般,甚是厭煩。

出了錢塘門,來到湖船上。

那時兩個十妓十女,和著一班子弟,都已先到。

見張藎上船,俱走出船頭相迎。

張藎下了船,清琴把衣服、弦子、簫兒放下。

稍子開船,向湖心中去。

那一日天色晴明,堤上桃花含笑,柳葉舒眉,往來踏春士女,攜酒挈榼,紛紛如蟻。

有詩為證: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薰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且說張藎船中這班子弟們,一個個吹彈歌唱,施逞技藝。

偏有張藎一意牽掛那樓上女子,無心歡笑,托腮呆想。

他也不像游春,到似傷秋光景。

眾人都道:「張大爺平昔不是恁般,今日為何如此不樂?必定有甚緣故。」

張藎含糊答應,不言所以。

眾人又道:「大爺不要敗興,且開懷吃酒,有甚事,等我眾弟兄與你去解紛。」

又對嬌嬌、倩倩道:「想是大爺怪你們不來幫襯,故此著惱,還不快奉杯酒兒下禮?」

嬌嬌、倩倩真個篩過酒來相勸。

張藎被眾人鬼渾,勉強酬酢,心不在焉,未到晚,就先起身,眾人亦不強留。

上了岸,進錢塘門,原打十官子巷經過。

到子門首,復咳嗽一聲,不見樓上動靜。

走出巷口,又踅轉來,一連數次,都無音響。

清琴道:「大爺,明日再來罷,若只管往來,被人疑惑。」

張藎依言,只得回家。

明日,到了家左近訪問是何等人家。

有人說:「他家有名叫做潘殺星潘用,夫妻兩個,只生一女,年才十六,喚做壽兒。

那老兒與一官宦人家薄薄裡有些瓜葛,冒著他的勢頭,專在地方上嚇詐人的錢財,騙人酒食。

地方上無一家不怕他,無一個不恨他,是個賴皮刁鑽主兒。」

張藎聽了,記在肚裡,慢慢在他門首踱過。

恰好那女子開簾遠望,兩下又復相見,彼此以目送情,轉加親十熱。

自此之後,張藎不時往來其下探聽,以咳嗽為號。

有時看見,有時不見。

眉來眼去,兩情甚濃,只是無門得到樓上。

一十夜,正是三月十五,皓月當天,渾如白晝。

張藎在家坐立不住,吃了夜飯,趁著月色,獨步到潘用門首,並無一個人來往。

見那女子正捲起簾兒,倚窗望月。

張藎在下看見,輕輕咳嗽一聲。

上面女子會意,彼此微笑。

張藎袖中摸出一條紅綾汗巾,結個同心方勝,十十團十十做一塊,望上擲來。

那女子雙手來接,恰好正中,就月底下仔細看了一看,把來袖過,就脫十下一隻鞋兒投下。

張藎雙手承受,看時是一隻合色鞋兒,將指頭量摸,剛剛一折,把來繫在汗巾頭上,納在袖裡。

望上唱個肥喏,女子還了個萬福。

正在熱鬧處,那女子被父母呼喚,只得將窗兒閉上,自下樓去。

張藎也興盡而返,歸到家裡,自在書房十中宿歇。

又解下這只鞋兒,在燈前細玩,果是金蓮一瓣,且又做得甚十精十細。

怎見得?也有《清十江十引》為證:

覷鞋兒三寸,輕羅軟窄,勝蕖花片。

若還繡滿花,只費分毫線。

怪他香噴噴不沾泥,只在樓上轉。

張藎看了一回,依舊包在汗巾頭上,心中想道:

「須尋個人兒通信與他,怎生設法上得樓去方好。

若只如此空砑光,眼飽肚饑,有何用處?」

左思右算,除非如此,方能到手。

明日午前,袖了些銀子,走至潘家門首。

望樓上不見可人,便遠遠的借個人家坐下,看有甚人來往。

事在湊巧,坐不多時,只見一個賣婆,手提著個小竹撞,進他家去。

約有一個時辰,依原提著竹撞出來,從舊路而去。

張藎急趕上一步,看時不是別人,卻是慣走大家賣花粉的陸婆,就在十官子巷口居住。

那婆子以賣花粉為名,專一做媒作保,做馬泊六,正是他的專門,故此家中甚是活動。

兒子陸五漢,在門前殺豬賣酒,平昔酗酒撒潑,是個兇徒,連那婆子時常要教訓幾拳的。

婆子怕打,每事到依著他,不敢一毫違拗。

當下張藎叫十聲:「陸十媽十媽十!」陸婆回頭認得,便道:「呀!張大爺何來?連日少會。」

張藎道:「適才去尋個朋友不遇,便道在此經過。

你怎一向不到我家走走?那些丫頭們,都望你的花哩。」

陸婆道:「老身日日要來拜望大十娘十,偏有這些沒正經事,絆住身十子,不曾來得。」

一頭說,已到了陸婆門首。

只見陸五漢在店中賣肉賣酒,十分熱鬧。

陸婆道:「大爺喫茶去便好。

只是家間齷齪,不好屈得貴人。」

張藎道:「茶倒不消,還要借幾步路說話。」

陸婆道:「小待。」

連忙進去,放了竹撞出來道:

「大爺有甚事,作成老媳婦。」

張藎道:「這裡不是說話之處,且隨我來。」

直引到一個酒樓上,揀個小閣兒中坐下。

酒保放下杯箸,問道:「可還有別客麼?」

張藎道:「只我二人,上好酒暖兩瓶來,時新果子,先將來案酒。

好嗄飯,只消三四味就夠了。」

酒保答應下去。

不一時,都已取到,擺做一桌子。

斟過酒來,吃了數杯。

張藎打發酒保下去,把閣子門閉了,對陸婆道:「有一事要相煩十媽十媽十,只怕你做不來。」

那婆子笑道:「不是老身誇口,憑你天大樣疑難事體,經著老身,一了百當。

大爺有甚事,只管吩咐來,包在我身上與你完成。」

張藎道:「只要如此便好。」

當下把兩臂靠在桌上,舒著勁,向婆子低低笑道:「有個女子,要與我勾搭,只是沒有做腳的,難得到手。

曉得你與他家最熟,特來相求,去通個信兒。

若說法得與我一會,決不忘恩。

今日先有十兩白物在此,送你開手。

事成之後,還有十兩。」

便去袖裡摸出兩個大錠,放在桌上。

陸婆道:「銀子是小事,你且說是那一家的雌兒?」

張藎道:「十官子巷潘家壽姐,可是你極熟的麼?」

陸婆道:「原來是這個小鬼頭兒。

我常時見他端端正正,還是黃花女兒,不像要尋野食吃的,怎生著了你的道兒?」

張藎把前後遇見,並夜來贈鞋的事,細細與婆子說知。

陸婆道:「這事倒也有些難處哩!」張藎道:「有甚難處?」

陸婆道:「他家的老子利害,家中並無一個雜人,只有嫡親三口,寸步不離。

況兼門戶謹慎,早閉晏開,如何進得他家?這個老身不應承。」

張藎道:「十媽十媽十,你適才說天大極難的事,經了你就成,這些小事,如何便推故不肯與我周全?想必嫌謝禮微薄,故意作難麼?我也不管,是必要在你身上完成。

我便再加十兩銀子,兩匹緞頭,與你老人家做壽衣何如?」

陸婆見著雪白兩錠大銀,眼中已是出火,卻又貪他後手找帳,心中不捨,想了一回道:「既大爺恁般堅心,若老身執意推托,只道我不知敬重了。

待者身竭力去圖,看你二人緣分何如?倘圖得成,是你造化了;若圖不成,也勉強不得,休得歸罪老身。

這銀子且留大爺處,待有些效驗,然後來領。

他與你這只鞋兒,倒要把來與我,好去做個話頭。」

張藎道:「你若不收銀子,我怎放心?」

陸婆道:「既如此,權且收下。

若事不諧,依舊璧還。」

把銀揣在袖裡。

張藎摸出汗巾。

解下這只合色鞋兒,遞與陸婆。

陸婆接在手中,細細看了一看,喝采道:

「果然做得好!」將來藏過。

兩個又吃了一回酒食,起身下樓,算還酒錢,一齊出門。

臨別時,陸婆又道:「大爺,這事緩緩而圖,十性十急不得的。

若限期限日,老身就不敢奉命了。」

張藎道:「只求十媽十媽十用心,就遲幾日,也不大緊。

倘有些好消息,竟到我家中來會。」

道罷,各自分別而去。

正是:

要將撮合三杯酒,結就歡娛百歲緣。

且說潘壽兒自從見了張藎之後,十精十神恍惚,茶飯懶沾,心中想道:「我若嫁得這個人兒,也不枉為人一世。

但不知住在那裡?姓甚名誰?」

那月夜見了張藎,恨不得生出兩個翅兒,飛下樓來,隨他同去。

得了那條紅汗巾,就當做情十人一般,抱在身邊而臥。

睡到明日午牌時分,還癡迷不醒,直待潘婆來喚,方才起身。

又過兩日,早飯已後,潘用出門去了,壽兒在樓上,又玩十弄那條汗巾。

只聽得下面有人說話響,卻又走上樓來。

壽兒連忙把汗巾藏過,走到十胡十梯邊看時,不是別人,卻是賣花粉的陸婆,手內提著竹撞,同潘婆上來。

到了樓上,陸婆道:「壽姐,我昨日得了幾般新樣好花,特地送來與你。」

連忙開了竹撞,取出一朵來道:「壽姐,你看何如?可像真的一般麼?」

壽兒接過手來道:「果然做得好。」

陸婆又取出一朵來,遞與潘婆道:「大十娘十,你也看看,只怕後生時,從不曾見恁樣花樣哩!」潘婆道:「真個我幼時,只藏得那樣粗花兒,不像如今做得這樣細巧。」

陸婆道:「這個只算中等,還有上上號的,若看了眼,盲的就亮起來,老的便少起來,連壽還要增上幾年哩。」

壽兒道:「你一發拿出來,與我瞧瞧。」

陸婆道:

「只怕你不識貨,出不得這樣貴價錢。」

壽兒道:「若買你的不起,看是看得起的。」

陸婆陪笑道:「老身是取笑話兒,壽姐怎認真起來?就連我這藍兒都要了,也值得幾何!待我取出來與你看,只揀好的,任憑取擇。」

又取出幾朵來,比前更加巧妙。

壽兒揀好的取了數朵,道:「這花怎麼樣賣?」

陸婆道:

「呀!老身每常何曾與你爭慣價錢,卻要問價起來?但憑你吩咐罷了。」

又道:「大十娘十,有熱茶便相求一碗。」

潘婆道:「看花興了,連茶都忘記去取。

你要熱的,待我另燒起來。」

說罷,往樓下而去。

陸婆見潘婆轉了身,把竹撞內花朵整頓好了,卻又從袖中摸出一個紅袖包兒,也放在裡邊。

壽兒問道:「這包的是什麼東西?」

陸婆道:「是一件要緊物事,你看不得的。」

壽兒道:

「怎麼看不得?我偏要看!」把手便去取,陸婆口中便說:「決不與你看!」卻放個空讓他一手拈起,連叫「阿呀」,假意來奪時,被壽兒搶過那邊去。

打開看時,卻是他前夜贈與那生的這只合色鞋兒!壽兒一見,滿面通紅,陸婆便劈手奪去道:

「別人的東西,只管亂搶卻!」壽兒道:「十媽十媽十,只這一隻鞋兒,值甚麼錢,你憑般尊重?把紬兒包著,卻又人看不得。」

陸婆笑道:「你便這樣說不值錢!卻不道有個官人,把這只鞋兒當似十性十命一般,教我遍處尋訪那對兒哩。」

壽兒心中明白,是那人教他來通信,好生歡喜。

便去取出那一隻來,笑道:「十媽十媽十,我倒有一隻在此,正好與他恰是對兒。」

陸婆道:「鞋便對著了,你卻怎麼發付那生?」

壽兒低低道:「這事十媽十媽十總是曉得的了。

我也不消瞞得,索十性十問個明白罷,那生端的是何等之人?姓甚名誰?平昔做人何如?」

婆子道:「他姓張名藎,家中有百萬傢俬,做人極是十溫十十存多情。

為了你,日夜牽腸掛肚,廢寢忘餐。

曉得我在你家相熟,特央我來與我討信。

可有個法兒放他進來麼?」

壽兒道:「你是曉得我家爹爹又利害,門戶甚是緊急,夜間等我吹息燈火睡過了,還要把火來照過一遍,方才下去歇息。

怎麼得個策兒與他相會?十媽十媽十,你有什麼計策,成就了我二人之事,十奴十家自有重謝。」

陸婆相了一相道:「不打緊,有計在此。」

壽兒連忙問道:「有何計策?」

陸婆道:「你夜間早些睡了,等爹十媽十上來照過,然後起來。

只聽下邊咳嗽為號,把幾匹布接長,垂下樓來,待他從布上攀緣而上。

到五更時分,原如此而下。

就往來百年,也沒有那個知覺,任憑你兩個取樂,可不好麼?」

壽兒聽說,心中歡喜道:

「多謝十媽十媽十玉成!還是幾時方來?」

陸婆道:「今日天晚,已來不及。

明日侵早去約了他,到晚來便可成事。

只是再得一件信物與他,方見老身做事的當。」

壽兒道:「你就把這對鞋兒,一部拿去為信。

他明晚來時,依舊帶還我。」

說猶未了,潘婆將茶上來。

陸婆慌忙把鞋藏於袖中,啜了兩杯茶。

壽兒道「陸十媽十媽十,花錢今日不便,改日奉還罷。」

陸婆道:「就遲幾日不妨得,老身不是這瑣碎的。」

取了竹撞,作別起身。

潘婆母子,直送到中門口,壽兒道:「十媽十媽十,明日若空,走來話話。」

陸婆道:「曉得。」

這是兩個意會的說話,潘婆那裡知道。

正是:

十浪十子心,佳人意,不禁眉來和眼去。

雖然色膽大如天,中間還要人傳人。

伎倆熟,口舌利,握雨攜雲多巧計。

虔婆綽號馬泊六,多少良家受他累。

不怕天,不怕地,不怕旁人閒放屁。

只須瞞卻父和十娘十,暗中撮就鴛鴦對。

朝相對,暮相對,想得人如癡與醉。

不是冤家不聚頭,殺卻虔婆方出氣。

且說陸婆也不回家,逕望張藎家來。

見了他渾家,只說賣花,問張藎時,卻不在家。

張藎閤家那些婦女,把他這些花都搶一個乾淨,也有見,也有賒,混了一回,等他不及,作別起身。

明日絕早,袖了那雙鞋兒,又到張家問時,說:「昨夜沒有回來,不知住在那裡。」

陸婆依舊回到家中。

恰好陸五漢要殺一口豬,因副手出去了,在那裡焦躁。

見陸婆歸家,道:

「來得極好!且相幫我縛一縛豬兒。」

那婆子平昔懼怕兒子,不敢不依,道:「待我脫了衣服幫你。」

望裡邊進去。

陸五漢就隨他進來,見婆子脫十衣時,落下一個紅袖包兒。

陸五漢只道是包銀子,拾起來,走到外邊,解十開看時,卻是一雙合色女鞋,喝采道:「誰家女子,有恁般小腳!」相了一會,又道:

「這個小腳女子,必定是有顏色的,若得抱在身邊睡一十夜,也不枉此一生!」又想道:「這鞋如何在母親身邊?卻又是穿舊的,有恁般珍重,把紬兒包著。

其中必有緣故。

待他尋時,把話兒嚇他,必有實信。」

原把來包好,揣在懷裡。

婆子脫過衣裳,相幫兒子縛豬來殺了,淨過手,穿了衣服,卻又要去尋張藎。

臨出門,把手摸袖中時,那雙鞋兒卻不見了。

連忙復轉身尋時,影也不見,急得那婆子叫天叫地。

陸五漢冷眼看母親恁般著急,由他尋個氣歎,方才來問道:「不見了什麼東西?這樣著急!」婆子道:「是一件要緊物事,說不得的。」

陸五漢道:「若說個影兒,或者你老人家目力不濟,待我與你尋看。

如說不得的,你自去尋,不干我事。」

婆子見兒子說話蹺蹊,便道:「你若拾得,還了我,有許多銀子在上,夠你做本錢哩。」

陸五漢見說有銀子,動了火,問道:

「拾倒是我拾得,你說那根由與我,方纔還你。」

婆子叫到裡邊去,一五一十,把那兩個前後的事,細細說與。

陸五漢探了婆子消息,心中歡喜,假意驚道:「早是與我說知,不然,幾乎做出事來。」

婆子道:「卻是為何?」

陸五漢道:「自古說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為。

』這樣事,怎掩得人的耳目。

況且潘用那個老強盜,可是惹得他的麼?倘或事露,曉得你賺了銀兩,與他做腳,那時不要說把我做本錢,只怕連我的店底部倒在他手裡,還不像意哩。」

陸婆被兒子一嚇,心中老大驚慌,道:「兒說得有理。

如今我把這銀子和鞋兒還了他,只說事體不諧,不管他閒帳罷了。」

陸五漢笑道:「這銀子在那裡?」

陸婆便去取出來與兒子看。

五漢把來袖了道:「母親,這銀子和鞋兒留在這裡,萬一後日他們從別處弄出事來,連累你時,把他做個證見。

若不到這田地,那銀子落得用的,他敢來討麼?」

陸婆道:「倘張大老來問回音,卻怎麼處?」

五漢道:「只說他家門戶緊急,一時不能,若有機會,便來通報。

回他數次,自然不來了。」

那婆子銀子、鞋兒,都被五漢拿去,又不敢討,手中沒了把十柄十,又怕弄出事來,也不敢去約張藎。

且說陸五漢把這十兩銀子,辦起幾件華麗衣服,也買一頂縐紗巾兒,到晚上等陸婆睡了,約莫一更時分,將行頭打扮起來,把鞋兒藏在袖裡,取鎖反鎖了大門,一徑到潘家門首。

其夜微雲籠月,不甚分明,且喜夜深人靜,陸五漢在樓牆下,輕輕咳嗽一聲。

上面壽兒聽得,連忙開窗,那窗臼裡呀的有聲。

壽兒恐怕驚醒爹十媽十,即桌上取過茶壺來,灑些茶在裡邊,開時卻就不響。

把布一頭緊緊的縛在柱上,一頭便垂下來。

陸五漢見布垂下,滿心歡喜,撩衣拔步上前,雙手挽住布兒,兩腳挺在牆上,逐步捱將上去。

頃刻已到樓窗邊,輕輕跨下。

壽兒把布收起,將窗兒掩上。

陸五漢就雙手抱住,便來親嘴,壽兒即把舌兒度在五漢口中,此時兩情火熱,又是黑暗之中,那辨真假,相偎相抱,解十衣就寢。

……真個你貪我十愛十,被陸五漢恣情取樂。

正是:

豆蔻包香,卻被枯籐十胡十纏。

海棠含蕊,無端暴雨摧十殘。

鵂鶹占錦鴛之窠,鳳凰作凡鴉之偶。

一個口裡呼肉肉肝肝,還認做店中行貨;一個心裡想親十親十愛十愛十,那知非樓下可人。

紅十娘十約張珙,錯訂鄭恆;

郭素學王軒,偶迷西子。

可憐美玉嬌香體,輕付屠酤市井人。

當下雨散雲收,方才敘闊。

五漢將出那雙鞋兒,細述向來情款。

壽兒也訴想念之由。

情猶未足,再赴十陽十台,愈加恩十愛十。

到了四更,即便起身,開了窗,依舊把布放下。

五漢攀援下去,急奔回家。

壽兒把布收起藏過,輕輕閉上窗兒,原復睡下。

自此之後,但是雨下月明,陸五漢就不來,余則無夜不會。

往來約有半年,十分綢繆。

那壽兒不覺面目語言,非復舊時。

潘用夫妻,心中疑惑,幾遍將女兒盤問,壽兒只是咬定牙根,一字不吐。

那晚,五漢又來,壽兒對他說道:「爹十媽十不知怎麼,有些知覺,不時盤問。

雖然再四白賴過了,兩夜防謹愈嚴,倘然候著,大家不好。

今後你且勿來,待他懶怠些兒,再圖歡會。」

五漢口中答道:「說得是。」

心內甚是不然。

到四更時,又下樓去了。

當夜,潘用朦朧中,覺道樓上有些唧唧噥噥,側著耳要聽個仔細,然後起來捉十奸十。

不想聽了一回,忽地睡去,天明方醒。

對潘婆道:「阿壽這賤人,做下不明白的勾當,是真了,他卻還要口硬。

我昨夜明明裡聽得樓上有人說話,欲待再聽幾句,起身去捉他,不想卻睡著去。」

潘婆道:「便是我也有些疑心。

但算來這樓上,沒個路道兒通得外邊,難道是神仙鬼怪,來無跡,去無蹤?」

潘用道:「如今少不得打他一頓,拷問他真情出來。」

潘婆道:「不好。

常言道『家醜不可外揚』。

若還一打,鄰里都要曉得了,傳說開去,誰肯來娶他?如今也莫論有這事沒這事,只把女兒臥房遷在樓下,臨臥時將他房門上落了鎖,萬無他虞。

你我兩口搬在他樓上去睡,看夜間有何動靜,便知就裡。」

潘用道:「說得有理。」

到晚間吃晚飯時,潘用對壽兒道:「今後在我房十中睡罷。

我老夫妻要在樓上做房了。」

壽兒心中明白,不敢不依,只暗暗地叫苦。

當夜互相更換。

潘用把女兒房門鎖了,對老婆道:「今夜有人上樓時,拿住了,只做賊論,結果了他,方出我這氣!」把窗兒也不扣上,准候拿人。

不提潘用夫妻商議。

且說陸五漢當夜壽兒叮囑他且緩幾時來,心上不說,卻也熬定了數晚,果然不去。

過了十餘日,忽一晚十婬十心蕩漾,按納不住,又想要與壽兒取樂。

恐怕潘用來捉十奸十,身邊帶著一把殺豬的尖刀防備。

出了大門,把門反鎖好了,直到潘家門首,依前咳嗽。

等候一回,樓上毫無動靜,只道壽兒不聽見,又咳嗽一兩聲,更無音響,疑是壽兒睡著了。

如此三四番,看看等至四鼓,事已不諧,只得回家,心中想道:「他見我好幾夜不去,如何知道我今番在此?這也不要怪他。」

到次夜又去,依原不見動靜。

等得不耐煩,心下早有三分忿怒。

到第三夜,自己在家中吃個半酣,等到列闌,掮了一張梯子,直到潘家樓下,也不打暗號,一徑上到樓窗邊,把窗輕輕一拽,那窗呀的開了。

五漢跳身入去,十抽十起梯子,閉上窗兒,摸至十床十上來。

正是:

一念願邀雲雨夢,片時飛過鳳凰樓。

卻說潘用夫妻,初到樓上這兩夜,有心采聽風聲,不敢熟睡。

一連十餘夜,靜悄悄地,老鼠也不聽得叫一聲,心中已疑女兒沒有此事,堤防便懈怠了。

事有偶然,恰好這一十夜,壽兒房門上的搭扭斷了,下不得鎖。

潘婆道:「只把前後門鎖斷,房門上用個封條封記,這一十夜料沒甚事。」

潘用依了他說話。

其夜,老夫妻也用了幾杯酒,帶著酒興,兩口兒一頭睡了,做了些不三不四沒正經的生活,身十子睏倦,緊緊抱住睡熟,故此五漢上來,開閉窗隔,分毫不知。

且說五漢摸十到十床十邊,正要解十衣就寢,卻聽得十床十上兩個人在一頭打齁,心中大怒道:「怪道兩夜咳嗽;他只做睡著,不瞅睬我!原來這十婬十婦又勾搭上了別人,卻假意推說父母盤問,教我且不要來,明明斷絕我了。

這般無恩十婬十婦,要他怎的?」

身邊取出尖刀,把手摸十著二人頸項,輕輕透入,尖刀一勒,先將潘婆殺死,還怕咽喉未斷,把刀在內三四卷,眼見不能活了。

覆刀轉來,也將潘用殺死。

揩抹了手上血污,將刀藏過。

推開窗子,把梯兒墜下,跨出樓窗,把窗依舊閉好,輕輕溜將下來,擔起梯子,飛奔回家去了。

且說壽兒自換了臥房,恐怕情十人又來打暗號,露出馬腳,放心不下,到早上不見父母說起,那一日方才放心。

到十餘日後,全然沒事了。

這一日睡醒了,守到巳牌時分,還不見父母下樓,心中奇怪。

曉得門上有封記,又不敢自開,只在房十中聲喚道:「爹十媽十起身罷!天色晏了,如何還睡?」

叫喚多時,並不答應,只得開了房門,走上樓來。

揭開帳子看時,但見滿十床十流血,血泊裡挺著兩個十十屍十十首。

壽兒驚倒在地,半晌方蘇,撫十床十大哭,不知何人殺害。

哭了一回,想道:「此事非同小可,若報知鄰里,必要累及自己。」

即便取了鑰匙,開出門來,卻不怕羞,立在門內喊道:「列位高鄰,不好了!我家爹十媽十,不知被甚人殺死?乞與十奴十家作主!」連喊數聲,那些對門間壁,並街上過往的人聽見,一齊擁進,把壽兒倒擠在後邊,都問道:「你爹十媽十睡在那裡?」

壽兒哭道:「昨夜好好的上樓,今早門戶不開,不知何人,把來雙雙殺死。」

眾人見說在樓上,都趕上樓。

揭開帳子看時,老夫妻果然殺死在十床十。

眾人相看這樓,又臨著街道,上面雖有樓窗,下面卻是包簷牆,無處攀援上來。

壽兒又說:「門戶都是鎖好的,適才方開。」

家中卻又無別人。

都道:「此事甚是蹺蹊,不是當耍的!」即時報地方總甲來看了,同著四鄰,引壽兒去報官。

可憐壽兒從不曾出門,今日事在無奈,只得把包頭齊眉兜了,鎖上大門,隨眾人望杭州府來。

那時哄動半個杭城,都傳說這事。

陸五漢已曉得殺錯了,心中懊悔不及,失張失智,顛倒在家中尋鬧。

陸婆向來也曉得兒子些來蹤去跡,今番殺人一事,定有干涉,只是不敢問他,卻也懷著鬼胎,不敢出門。

正是:

理直千人必往,心虧寸步難移。

且說眾人來到杭州府前,正值太守坐堂,一齊進去稟道:

「今有十官子巷潘用家,夜來門戶未開,夫妻俱被殺死。

同伊女壽兒,特來稟知。」

太守喚上壽兒問道:「你且細說父母什麼時候睡的?睡在何處?」

壽兒道:「昨夜黃昏時,吃了夜飯,把門戶鎖好,雙雙上樓睡的。

今早巳牌時分,不見起身,上樓看時,已殺在被中,樓上窗隔,依舊關閉,下邊門戶,一毫不動,封鎖依然。」

太守又問道:「可曾失甚東西?」

壽兒道:

「件件俱在。」

太守道:「豈有門戶不開,卻殺了人?東西又一件不失。

事有可疑。」

想了一想,又問道:「你家中還有何人?」

壽兒道:「只有嫡親三口,並無別人。」

太守道:「你父親平昔可有仇家麼?」

壽兒道:「並沒有甚仇家。」

太守道:「這事卻也作怪。」

沉吟了半晌,心中忽然明白,教壽兒抬起頭來,見包頭蓋著半面。

太守令左右揭開看時,生得非常艷麗。

太守道:「你今年幾歲了?」

壽兒道:「十七歲了。」

太守道:「可曾許配人家麼?」

壽兒低低道:「未曾。」

太守道:「你的睡處在那裡?」

壽兒道:「睡在樓下。」

太守道:「怎麼你倒住在下邊,父母反居樓上?」

壽兒道:「一向是十奴十睡在樓上,半月前換下來的。」

太守道:「為甚麼換了下來?」

壽兒對答不來,道:

「不知爹十媽十為甚要換。」

太守喝道:「這父母是你殺的!」壽兒著了急,哭道:「爺爺,生身父母,十奴十家敢做這事!」太守道:

「我曉得不是你殺的,一定是你心上人殺的。

快些說他名字上來!」壽兒聽說,心中慌張,賴道:「十奴十家足跡不出中門,那有此等勾當?若有時,鄰里一定曉得。

爺爺問鄰里,便知十奴十家平昔為人了。」

太守笑道:「殺了人,鄰里尚不曉得,這等事,鄰里如何曉得?此是明明你與十奸十夫往來,父母知覺了,故此半月前換你下邊去睡,絕了十奸十夫的門路,他便忿忿殺了。

不然,為甚換你在樓下去睡?」

俗語道:「賊人心虛。」

壽兒被太守句句道著心事,不覺面上一回紅,一回白,口內如吃子一般,半個字也說不清潔。

太守見他這個光景,一發是了,喝教左右拶起。

那些皂隸飛奔上前,扯出壽兒手來,如玉相似,那禁得恁般苦楚。

拶子才套得指頭上,疼痛難忍,即忙招道:

「爺爺,有,有,有個十奸十夫。」

太守道:「叫甚名字?」

壽兒道:

「叫做張藎。」

太守道:「他怎麼樣上你樓來?」

壽兒道:「每夜等我爹十媽十睡著,他在樓下咳嗽為號,十奴十家把布接長,系一頭在柱上垂下,他從布上攀引上樓。

未到天明,即便下去。

如此往來,約有半年。

爹十媽十有些知覺,幾次將十奴十盤問,被十奴十賴過。

十奴十家囑咐張藎,今後莫來,省得出醜,張藎應允而去。

自此爹十媽十把十奴十換在樓下來睡,又將門戶盡皆下鎖。

十奴十家也要隱惡揚善,情願住在下邊,與他斷絕。

只此便是實情。

其爹十媽十被殺,委果不知情由。」

太守見他招了,喝教放了拶子,起簽差四個皂隸,速拿張藎來審。

那四個皂隸,飛也似去了。

這是:

閉門家裡坐,禍從天上來。

且說張藎自從與陸婆在酒店中別後,即到一個十妓十家住了三夜。

回家知陸婆來尋過兩遍,急去問信時,陸婆因兒子把話嚇住,且又沒了鞋子,假意說道:「鞋子是壽姐收了,教多多拜上。

如今他父親利害,門戶緊急,無處可入。

再過幾時,父親即要出去,約有半年方才回來。

待他起身後,那時可放膽來會。」

張藎只道是真話,不時探問消息。

落後又見壽兒幾遭,相對微笑。

兩下都是錯認:壽兒認做夜間來的即是此人,故見了喜笑;張藎認做要調十戲他上手,時常現在他眼前賣俏。

日復一日,並無確信。

張藎漸漸憶想成病,在家服藥調治。

那日正在書房十中悶坐,只見家人來說,有四個公差在外面,問大爺什麼說話。

張藎見說,吃了一驚,想道:「除非十妓十弟家什麼事故。」

不免出廳相見,問其來意。

公差答道:「想是為什麼錢糧裡役事情,到彼自知。」

張藎便放下了心,討件衣服換了,又打發些錢鈔,隨著皂隸府中而來。

後面許多家人跟著。

一路有人傳說:「潘壽兒同十奸十夫殺了爹十媽十。」

張藎聽了,甚是驚駭,心下想道:「這丫頭弄出恁樣事來?早是我不曾與他成就,原來也是個不成才的爛貨!險些把我也纏在是非之中。」

不一時,來到公廳。

太守舉目觀看張藎。

卻是個標緻少年,不像個殺人兇徒,心下有些疑惑,乃問道:「張藎,你如何十奸十騙了潘用女兒,又將他夫妻殺死?」

那張藎乃風十流子弟,只曉得三瓦兩捨,行十奸十賣俏,是他的本等,何曾看見官府的威嚴。

一拿到時,已是膽戰心驚,如今聽說把潘壽兒殺人的事,坐在他身上,就是青天裡打下一個霹靂,嚇得半個字也說不出。

掙了半日,方才道:「小人與潘壽兒雖然有意,卻未曾成十奸十。

莫說殺他父母,就是樓上,從不曾到。」

太守喝道:

「潘壽兒已招與你通十奸十半年,如何尚敢抵賴?」

張藎對潘壽兒道:「我何嘗與你成十奸十,卻來害我?」

起初潘壽兒還道不是張藎所殺,這時見他不認十奸十情,連殺人事倒疑心是真了,一口咬住,哭哭啼啼。

張藎分辨不清,太守喝教:「夾起來!」只聽得兩旁皂隸,一聲吆喝,蜂擁上前,扯腳拽腿。

可憐張藎從小在綾羅堆裡滾大的,就捱著線結,也還過不去,如何受得這等刑罰?夾棍剛套十上腳,就殺豬般喊叫,連連叩頭道:

「小人願招。」

太守教放了夾棍,快寫供狀上來。

張藎只是啼哭道:「我並不知情,卻教我寫甚麼來?」

又向潘壽兒說道:

「你不知被那個十奸十騙了,卻扯我抵當!如今也不消說起,但憑你怎麼樣說來,我只依你的口招承便了。」

潘壽兒道:「你自作自受,怕你不招承!難道你不曾在樓下調十戲我?你不曾把汗巾丟上來與我?你不曾接受我的合色鞋?」

張藎道:「這都是了,只是我沒有上樓與你相處,」太守喝道:「一事真,百事真,還要多說?快快供招!」張藎低頭,只聽潘壽兒說一句,便寫一句,輕輕裡把個死罪認在身上。

畫供已畢,呈與太守看了。

將張藎問實斬罪。

壽兒雖不知情,因十奸十傷害父母,亦擬斬罪。

各責三十,上了長板。

張藎押付死囚牢裡,潘壽自入女監收管。

不在話下。

且說張藎幸喜皂隸們知他是有鈔主兒,還打個出頭棒子,不致十分傷損。

來到牢裡,叫屈連聲,無門可訴。

這些獄卒,分明是挑一擔銀子進監,那個不歡喜,那個不把他奉承?都來問道:「張大爺,你怎麼做恁般勾當?」

張藎道:「列位大哥,不瞞你說,當初其實與那潘壽姐曾見過一面,兩個雖然有意卻從不曾與他一會。

不知被甚人騙了,卻把我來頂缸。

你道我這樣一個人,可是個殺人的麼?」

眾人道:「既如此,適才你怎麼就招了?」

張藎道:「我這瘦怯怯的身十子,可是熬得刑的麼?況且新病了數日,剛剛起來,正是雪上加霜一般。

若招了,還活得幾日。

若不招,這條十性十命,今夜就要送了。

這也是前世冤業,不消說起。

但潘壽姐適才說話,歷歷有據,其中必有緣故。

我如今願送十兩銀子,與列位買杯酒吃,引我去與潘壽姐一見,細細問明這事,我死亦瞑目。」

內中一個獄卒頭兒道:「張大爺要看見潘壽兒也不難。

只是十兩太少。」

張藎道:「再加五兩罷。」

禁子頭道:「我們人眾,分不來,極少也得二十兩。」

張藎依允。

兩個禁子扶著兩腋,直到女監柵門外。

潘壽兒正在裡面啼哭,獄卒扶他到柵門口,見了張藎,便一頭哭,一頭罵道:「你這無恩無義的賊!我一時迷惑,被你十奸十騙,有甚虧了你,下這樣毒手,殺我爹十媽十,害我十性十命!」張藎道:「你且不要嚷,如今待我細細說與你詳察。

起初見你時,多承顧盼留戀,彼此有心。

以後月夜,我將汗巾贈你,你將合色鞋來酬我。

我因無由相會,打聽賣花的陸婆在你家走動,先送他十兩銀子,將那鞋兒來討信,他來回說:『鞋便你收了,只因父親利害,門戶緊急,目下要出去幾個月,待起身後,即來相約。

』是從那日為始,朝三暮四,約了無數日子。

已及半年,並無實耗。

及至有時見你,卻又微笑。

教我十日夜牽掛,成了思憶之病,在家服藥,何嘗到你樓上,卻來誣害我至此地位!」壽兒哭道:「負心賊!你還要賴哩!那日你教陸婆將鞋來約會了,定下計策,教我等爹十媽十睡著,聽下邊咳嗽為號,把布接長垂下,來與你為梯。

到次夜,你果然在下邊咳嗽,我依法用布引你上樓,你出鞋為信。

此後每夜必來。

不想爹十媽十有些知覺,將我盤問幾次。

我對你說:『此後且莫來,恐防事露,大家壞了名聲。

等爹十媽十不堤防了,再圖相會。

』那知你這狠心賊,就銜恨我爹十媽十,昨夜不知怎生上樓,把來殺了。

如今倒還抵賴,連前面的事,都不肯承認!」張藎想了一想道:

「既是我與你相處半年,那形體聲音,料必熟識。

你且細細審視,可不差麼?」

眾人道:「張大爺這話,說得極是。

若果然不差,你也須不是人了。

不要說問斬罪,就問凌遲,也不為過。」

壽兒見說,躊躇了半晌,又睜目把他細細觀看。

張藎連問道:「是不是?快些說出,不要遲疑。」

壽兒道:「聲音甚是不同,身十子也覺大似你。

向來都是黑暗中,不能詳察,只記得你左腰間有個瘡痕腫起,大如銅錢,只這個人便是色認。」

眾人道:「這個一發容易明白。

張大爺,你且脫十下來看,若果然沒有,明日稟知太爺,我眾人與你為證,出你罪名。」

於是張藎滿心歡喜道:「多謝列位。」

連忙把衣服褪十下,眾人看時,遍身潔白如玉,腰間那有瘡痕?壽兒看了,啞口無言。

張藎道:「小十娘十子,如今可知不是我麼!」眾人道:「不消說了,這便真正冤枉,明日與你稟官。」

當下依舊扶到一個房頭,住了一宵。

明早,太守升堂,眾禁子跪下,將昨夜張藎與潘壽兒面證之事,一一稟知。

太守大驚,即便吊出二人複審。

先喚張藎上去,從頭至尾,細訴一遍。

太守道:「你那只鞋兒,付與陸婆去後,不曾還你?」

張藎道:「正是。」

又喚壽兒上去,壽兒也把前後事,又細細呈說。

太守道:「那鞋兒果是原與陸婆拿去,明晚張藎到樓,付你的麼?」

壽兒道:「正是。」

太守點頭道:「這等是陸婆賣了張藎,將鞋另與別人,冒名十奸十騙你了。」

即便差人,卻拿婆子。

不多時,婆子拿到。

太守先打四十,然後問道:「當初張藎央人與潘壽兒通信,既約了明晚相會,你如何又哄張藎,不教他去,卻把鞋兒與別人冒名去十奸十騙?從實說來,饒你十性十命。

若半句虛了,登時敲死!」那婆子被這四十打得皮開肉綻,那敢半句虛妄。

把那賣花為由,定策期約,連尋張藎不遇,回來幫兒子殺豬,落掉鞋子,並兒子恐嚇說話,盡後張藎來討信,因無了鞋子,含糊哄他等情,一一細訴。

其十奸十騙殺人情由,卻不曉得。

太守見說話與二人相合,已知是陸五漢所為,即又差人將五漢拿到。

太守問道:「陸五漢,你十奸十騙了良家女子,卻又殺他父母,有何理說?」

陸五漢賴道:「爺爺,小人是市井愚民,那有此事!這是張藎央小人母親做腳,十奸十了潘家女兒,殺了他父母,怎推到小人身上!」壽兒不等他說完,便喊道:

「十奸十騙十奴十家的聲音,正是那人!爺爺只驗他左腰,可有腫起瘡痕,便知真假。」

太守即教皂隸剝下衣服看時,左腰間果有瘡痕腫起。

陸五漢方才口軟,連稱情願償命,把前後十奸十騙、誤殺潘用夫妻等情,一一供出。

太守喝打六十,問成斬罪,追出行兇尖刀上庫,壽兒依先原擬斬罪。

陸婆說誘良家女子,依律問徒。

張藎不合希圖十奸十騙,雖未成十奸十,實為禍本,亦問徒罪,召保納贖。

當堂一一判定罪名,備文書申報上司。

那潘壽兒思想:「卻被陸五漢十奸十騙,父母為我而死,出乖露醜!」懊悔不及,無顏再活,立起身來,望丹墀階沿青石上,一頭撞去,腦漿迸出,頃刻死於非命。

可憐慕色如花女,化作含冤帶血魂。

太守見壽兒撞死,心中不忍,喝教把陸五漢再加四十,湊成一百,下在死囚牢裡,聽候文書轉日,秋後處決。

又拘鄰里,將壽兒十十屍十十骸抬出,把潘用房產傢俬,盡皆變賣,備官盛殮三十十屍十十,買地埋葬。

余銀入官上庫。

不在話下。

且說張藎見壽兒觸階而死,心下十分可憐,想道:「皆因為我,致他父子喪身亡家。」

回至家中,將銀兩酬謝了公差獄卒等輩,又納了徒罪贖銀,調養好了身十子,到僧房道院禮經懺超度潘壽兒父子三人。

自己吃了長齋,立誓再不十奸十婬十人家婦女,連花柳之地,也絕足不行。

在家清閒自在,直至七十而終。

時人有詩歎云:

賭近盜兮十奸十近殺,古人說話不曾差。

十奸十賭兩般都不染,太平無事做人家。

分類:譴責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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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觀
一 一文錢小隙造奇冤二 喬彥傑一妾破家三 陳御史巧勘金釵鈿四 喬太守亂點鴛鴦譜五 玉堂春落難逢夫六 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七 合影樓奇緣留佳話八 清安寺開棺續前緣九 劉翠翠長恨情難圓十 輕佻女私奔落風塵十一 宋小官團圓破氈笠十二 柳春蔭百磨存氣骨十三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十四 郭挺之榜前認子十五 葛令公生遣弄珠兒十六 風流客苦償風流債十七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十八 唐玄宗恩賜纊衣緣十九 無情婦貪歡罹白刃二十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二十一 蔣淑真刎頸鴛鴦會二十二 金明池吳清逢愛愛二十三 文世高斷橋生死緣二十四 東廊僧招魔陷囹圉二十五 莫大郎立地散神奸二十六 赫監生魂喪非空庵二十七 王通判雙雪不明冤二十八 劉小官雌雄兄弟二十九 吹鳳簫女誘東牆三十 賣油郎獨佔花魁三十一 樂小舍拚生覓偶三十二 欺貧女怒觸雷霆三十三 誇妙術丹客提金三十四 俞伯牙摔琴謝知音三十五 任君用恣淫遭宮刑三十六 滕大尹鬼斷傢俬三十七 十五貫戲言成巧禍三十八 鬧樊樓多情周勝仙三十九 蔡小姐忍辱報仇四十 李汧公窮邸遇俠客四十一 錢秀才錯占鳳凰儔四十二 宿香亭張浩遇鶯鶯四十三 王嬌鸞百年長恨四十四 蘇小小魂斷西泠橋四十五 沈小官一鳥害七命四十六 姚滴珠避羞惹羞四十七 誤告狀孫郎得妻四十八 元公子淫人反自淫四十九 沈小霞相會出師表五十 韓晉公人奩兩贈五十一 眾名姬春風吊柳七五十二 俏梅香傳香結良緣五十三 簡帖僧巧騙皇甫妻五十四 高秀才仗義得二貞五十五 三現身包龍圖斷冤五十六 莊子休鼓盆成大道五十七 況太守斷死孩兒五十八 蘇小妹三難新郎五十九 轉運漢遇巧洞庭紅六十 梅香認合玉蟾蜍六十一 唐解元玩世出奇六十二 貪淫樂鬚眉變弱女六十三 宋四公大鬧禁魂張六十四 勘皮靴單證二郎神六十五 女秀才移花接木六十六 窮不了連掇巍科六十七 張舜美燈宵得麗女六十八 王有道疑心棄妻子六十九 走安南玉馬換猩絨七十 鄭蕊珠鳴冤完舊案七十一 十三郎五歲朝天七十二 陸五漢硬留合色鞋七十三 劉東山誇技順城門七十四 司馬玄紅顏逢知己七十五 朵那女散財殉節七十六 賈娉娉再生締前盟七十七 盧太學詩酒傲公侯七十八 兩納聘方成秦與晉七十九 崔俊臣巧會芙蓉屏八十 李謫仙醉草嚇蠻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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