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觀
五十五 三現身包龍圖斷冤
甘羅發早子牙遲,彭祖顏回壽不齊;
范丹貧窮石崇富,算來都是只爭時。
話說大宋元祐年間,一個太常大卿,姓陳名亞,因打章子厚不中,除做十江十東留守安十撫使,兼知建康府。
一日與眾官宴於臨十江十亭上,忽聽得亭外有人叫道:「不用五行四柱,能知禍福興衰。」
大卿問:「甚人敢出此語?」
眾官有曾認的,說道:
「此乃金陵術士邊瞽。」
大卿吩咐:「與我叫來。」
即時叫至門下,但見:
破帽無簷,襤褸衣裙,霜髯瞽目,傴僂形軀。
邊瞽手攜節杖入來,長揖一聲,摸十著階沿便坐。
大卿怒道:「你既瞽目,不能觀古聖之書,輒敢輕五行而自高!」邊瞽道:「某善能聽簡笏聲知進退,聞鞋履聲辨死生。」
大卿道:
「你術果驗否?……」說言未了,見大十江十中畫船一隻,櫓聲咿軋,自上流而下。
大卿便問邊瞽,主何災福。
答言:「櫓聲帶哀,舟中必載大官之喪。」
大卿遣人訊問,果是知臨十江十軍李郎中,在任身故,載靈柩歸鄉。
大卿大驚道:「使漢東方朔復生,不能過汝。」
贈酒十樽,銀十兩,遣之。
那邊瞽能聽櫓聲知災福。
今日且說個賣卦先生,姓李名傑,是東京開封府人。
去兗州府奉符縣前,開個卦肆,用金紙糊著一把太阿寶劍,底下一個招兒,寫道:「斬天下無學同聲。」
這個先生,果是十陰十陽十有准。
十精十通《周易》,善辨六壬,瞻乾象遍識天文,觀地理明知風水。
五星深曉,決吉凶禍福如神;三命秘談,斷成敗興衰似見。
當日掛了招兒,只見一個人走將進來,怎生打扮?但見:
裹背繫帶頭巾,著上兩領皂衫,腰間繫條絲絛,下面著一雙干鞋淨襪,袖裡袋著一軸文字。
那個和金劍先生相揖罷,說了年月日時,鋪下卦子。
只見先生道:「這命算不得。」
那個買卦的,卻是奉符縣裡第一名押司,姓孫名文,問道:「如何不與我算這命?」
先生道:
「上復尊官,這命難算。」
押司道:「怎地難算?」
先生道:「尊官有酒休買,護短休問。」
押司道:「我不曾吃酒,也不護短。」
先生道:「再請年月日時,恐有差誤。」
押司再說了八字。
先生又把卦子布了道:「尊官,且休算。」
押司道:「我不諱,但說不妨。」
先生道:「卦象不好。」
寫了四句來,道是:
白虎隨身日,臨身必有災。
不過明且丑,親族盡悲哀。
押司看了,問道:「此卦主何災福?」
先生道:「實不敢瞞,主尊官當死。」
又問:「卻是我幾年上當死?」
先生道:「今年死。」
又問:「卻是今年幾月死?」
先生道:「今年今月死。」
又問:「卻是今年今月幾日死?」
先生道:「今年今月今日死。」
再問:「早晚時辰?」
先生道:「今年今月今日三更三點子時當死。」
押司道:「若今夜真個死,萬事全休;若不死,明日和你縣裡理會。」
先生道:「今夜不死,尊官明日來取下這斬無學同聲的劍,斬了小子的頭。」
押司聽說,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把那先生捽出卦鋪去。
怎地計結?那先生:
只因會盡人間事,惹得閒愁滿肚皮。
只見縣裡走出數個司事人來攔住孫押司,問做甚鬧。
押司道:「什麼道理!我閒買個卦,卻說我今夜三更三點當死。
我本身又無疾病,怎地三更三點便死。
待捽他去縣中,官司究問明白。」
眾人道:「若信卜,賣了屋;賣卦口,沒量斗。」
眾人和烘孫押司去了;轉來埋怨那先生道:「李先生,你觸了這個有名的押司,想也在此賣卦不成了。
從來貧好斷,賤好斷,只有壽數難斷。
你又不是閻王老子,判官的哥哥,那裡便斷生斷死,刻時刻日,這般有准。
說話也該放寬緩些。」
先生道:「若要奉承人,卦就不准了;若說實話,又惹人怪。
『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歎口氣,收了卦鋪,搬在別處去了。
卻說孫押司雖則被眾人勸了,只是不好意思。
當日縣裡押了文字歸去,心中好悶。
歸到家中,押司十娘十見他眉頭不展,面帶憂容,便問丈夫:「有什事煩惱?想是縣裡有什文字不了。」
押司道:「不是,你休問。」
再問道:「多是今日被知縣責罰來?」
又道:「不是。」
再問道:「莫是與人爭鬧來?」
押司道:「也不是。
我今日去縣前買個卦,那先生道,我主在今年今月今日三更三點子時當死。」
押司十娘十聽得說,柳眉剔豎,星眼圓睜,問道:「怎地平白一個人,今夜便教死!如何不捽他去縣裡官司?」
押司道:「便捽他去,眾人勸了。」
渾家道:「丈夫,你且只在家裡少待。
我尋常有事,兀自去知縣面前替你出來。
如今替你去尋那個先生問他。
我丈夫又不少官錢私債,又無甚官事臨十逼十,做什麼今夜三更便死!」押司道:「你且休去。
待我今夜不死,明日我自與他理會,卻強如你婦人家。」
當日天色已晚。
押司道:「且安排幾杯酒來吃著。
我今夜不睡,消遣這一十夜。」
三杯兩盞,不覺吃得爛醉。
只見孫押司在校椅上、朦朧著醉眼,打瞌睡。
渾家道:「丈夫,甚地便睡著?」
叫迎兒:「你且搖覺爹爹來。」
迎兒到身邊搖著不醒,叫一會不應。
押司十娘十道:「迎兒,我和你扶押司入房裡去睡。」
若還是說話的同年生,並肩長,攔腰抱住,把臂拖回。
孫押司只吃著酒消遣一十夜,千不合萬不合上十十床十去睡,卻教孫押司只就當年當月當日當夜,死得不如《五代史》李存孝,《漢書》裡彭越。
正是:
金風吹樹蟬先覺,暗送無常死不知。
渾家見丈夫先去睡,吩咐迎兒廚下打滅了火燭,說與迎兒道:「你曾聽你爹爹說,日間賣卦的算你爹爹今夜三更當死?」
迎兒道:「告十媽十媽十,迎兒也聽得說來。
那裡討這話!」押司十娘十道:「迎兒,我和你做些針線,且看今夜死也不死?若還今夜不死,明日卻與他理會。」
教迎兒:「你且莫睡!」迎兒道:
「那裡敢睡!……」道猶未了,迎兒打瞌睡。
押司十娘十道:「迎兒,我教你莫睡,如何便睡著!」迎兒道:「我不睡。」
才說罷,迎兒又睡著。
押司十娘十叫得應,問他如今甚時候了?迎兒聽縣衙更鼓,正打三更三點。
押司十娘十道:「迎兒,且莫睡則個!這時辰正尷尬那!」迎兒又睡著,叫不應。
只聽得押司從十床十上跳將下來,兀底中門響。
押司十娘十急忙叫醒迎兒,點燈看時,只聽得大門響。
迎兒和押司十娘十點燈去趕,只見一個著白的人,一隻手掩著面,走出去,撲通地跳入奉符縣河裡去了。
正是:
情到不堪回首處,一齊吩咐與東風。
那條河直通著黃河水,滴溜也似緊,那裡打撈十十屍十十首!押司十娘十和迎兒就河邊號天大哭道:「押司,你卻怎地投河,教我兩個靠兀誰!」即時叫起四家鄰舍來,上手住的刁嫂,下手住的十毛十嫂,對門住的高嫂鮑嫂,一發都來。
押司十娘十把上件事對他們說了一遍。
刁嫂道:「真有這般作怪的事!」十毛十嫂道:「我十日裡兀自見押司著了皂衫,袖著文字歸來,老媳婦和押司相叫來。」
高嫂道:「便是,我也和押司廝叫來。」
鮑嫂道:「我家裡的早間去縣前有事,見押司捽著賣卦的先生,兀自歸來說,怎知道如今真個死了!」刁嫂道:「押司,你怎地不吩咐我們鄰舍則個,如何便死!」簌地兩行淚下。
十毛十嫂道:「思量起押司許多好處來,如何不煩惱!」也眼淚出。
鮑嫂道:「押司,幾時再得見你!」即時地方申呈官司,押司十娘十少不得做些功果追薦亡靈。
捻指間過了三十月。
當日押司十娘十和迎兒在家坐地,只見兩個婦女,吃得面紅十頰赤。
上手的提著一瓶酒,下手的把著兩朵通草花,掀十開布廉入來道:「這裡便是。」
押司十娘十打一看時,卻是兩個媒人,無非是姓張姓李。
押司十娘十道:「婆婆多時不見。」
媒婆道:「押司十娘十煩惱!外日不知,不曾送得香紙來,莫怪則個!押司如今也死得幾時?」
答道:「前日已做過百日了。」
兩個道:「好快!早是百日了。
押司在日,直恁地好人。
有時老媳婦和他廝叫,還喏不迭。
時今死了許多時,宅中冷靜,也好說頭親事,是得。」
押司十娘十道:「何年月日再生得一個一似我那丈夫孫押司這般人?」
媒婆道:「恁地也不難。
老媳婦卻有一頭好親。」
押司十娘十道:「且住,如何得似我先頭丈夫?」
兩個吃了茶,歸去。
過了數日,又來說親。
押司十娘十道:
「婆婆休自管來說親。
你若依得我三件事,便來說;若依不得,一世不說這親,寧可守孤霜度日。」
當時押司十娘十啟齒張舌,說出這三件事來。
有分撞著五百年前夙世的冤家,雙雙受國家刑法。
正是:
鹿迷秦相應難辨,蝶夢莊周未可知。
媒婆道:「卻是那三件事?」
押司十娘十道:「第一件,我死的丈夫姓孫,如今也要嫁個姓孫的;第二件,我丈夫是奉符縣裡第一名押官,如今也只要恁般職役的人;第三件,不嫁出去,則要他入捨。」
兩個聽得說,道:「好也!你說要嫁個姓孫的,也要一似押職役的,教他入捨的;若是說別件事,還費些針線,偏是這第三件事,老媳婦都依得。
好教押司十娘十得知,先押司是奉符縣裡第一名押司,喚做大孫押司;如今來說親的,原是奉符縣第二名押司。
如今死了大孫押司,鑽上差役,做第一名押司,喚做小孫押司。
他也肯來入捨。
我教押司十娘十嫁這小孫押司,是肯也不?」
押司十娘十道:「不信有許多湊巧!」張媒道:「老媳婦今年七十二歲了。
若十胡十說時,變做七十二隻雌狗,在押司家吃屎。」
押司十娘十道:「果然如此,煩婆婆且去說看。
不知緣分如何?」
張媒道:「就今日好日,討一個利市十十團十十圓吉帖。」
押司十娘十道:「卻不曾買在家裡。」
李媒道:
「老媳婦這裡有。」
便從抹胸內取出一幅五男二女花箋紙來,正是:
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當日押司十娘十教迎兒取將筆硯來,寫了帖子。
兩個媒婆接去。
免不得下財納禮,往來傳話。
不上兩月,入捨小孫押司在家。
夫妻兩個,好一對兒,果是說得著。
不則一日,兩口兒吃得酒醉,教迎兒做些個醒酒湯來吃。
迎兒去廚下一頭燒火,口裡埋怨道:「先的押司在時,恁早晚,我自睡了。
如今卻教我做醒酒湯!」只見火簡塞住了孔,燒不著。
迎兒低著頭,把火筒去灶十床十腳上敲,敲未得幾聲,則見灶十床十腳漸漸起來,離地一尺以上,見一個人頂著灶十床十,胈項上套著井欄,披著一帶頭髮,長伸著舌頭,眼裡滴出十血來,叫道:「迎兒,與爹爹做主則個!」嚇得迎兒大叫一聲,匹然倒地,而皮黃,眼無光,唇口紫,指甲青,未知五臟如何,先見四肢不十舉。
正是:
身如五鼓銜山月,命似三更油盡燈。
夫妻兩人急來救得迎兒甦醒,討些安魂定魄湯與他吃了。
問道:「你適來見了什麼,便倒了?」
迎兒告十媽十媽十:「卻前在灶前燒火,只見灶十床十漸漸起來,見先押司爹爹,胈項上套著井欄,眼中滴出十血來,披著頭髮,叫十聲迎兒,便吃驚倒了。」
押司十娘十見說,倒把迎兒打個漏風掌:「你這丫頭,教你做醒酒湯,則說道懶做便了,直裝出許多死模活樣!莫做莫做,打滅了火去睡。」
迎兒自去睡了。
且說夫妻兩個歸房,押司十娘十低低叫道:「二哥,這丫頭見這般事,不中用,教他離了我家罷。」
小孫押司道:「卻教他那裡去?」
押司十娘十道:「我自有個道理。」
到天明,做飯吃了,押司自去官府承應。
押司十娘十叫過迎兒來道:
「迎兒,你在我家裡也有七八年,我也看你在眼裡。
如今比不得先押司在日做事。
我看你肚裡莫是要嫁個老公。
如今我與你說頭親。」
迎兒道:「那裡敢指望。
卻教迎兒嫁兀誰?」
風定始知蟬在樹,燈殘方見月臨窗。
當時不由迎兒做主,把來嫁了一個人。
那廝姓王名興,渾名喚做王酒酒,又吃酒,又耍賭。
迎兒嫁將去,那得三個月,把房臥都費盡了。
那廝吃得醉,走來家把迎兒罵道:「打脊賤人!見我恁般苦,不去問你使頭借三五百錢來做盤纏?」
迎兒吃不得這廝罵,把裙兒繫了腰,一程走來小孫押司家中。
押司十娘十見了道:「迎兒,你自嫁了人,又來說什麼?」
迎兒告十媽十媽十:「實不敢瞞,迎兒嫁那廝不著,又吃酒,又耍賭;如今未得三個月,有些房臥,都使盡了,沒計奈何,告十媽十媽十借換得三五百錢,把來做盤纏。」
押司十娘十道:「迎兒,你嫁人不著,是你的事。
我今與你一兩銀子,後番卻休要來。」
迎兒接了銀子,謝了十媽十媽十歸家。
那得四五日,又使盡了。
當日天色晚,王興那廝吃得酒醉,走來看著迎兒道:「打脊賤人!你見恁般苦,不去再告使頭則個?」
迎兒道:「我前番去,借得一兩銀子,吃盡千言萬語。
如今卻教我又怎地去?」
王興罵道:「打脊賤人!
你若不去時,打折你一隻腳!」迎兒吃罵不過,只得連夜走來孫押司門首看時,門卻關了。
迎兒欲待敲門,又恐怕埋怨,進退兩難。
只得再走回來,過了兩三家人家,只見一個人道:
「迎兒,我與你一件物事。」
只因這個人身上,我只替押司十娘十和小孫押司煩惱!正是:
龜游水面分開綠,鶴立松梢點破青。
迎兒回過頭來看那叫的人,只見人家屋簷頭,一個人,舒角帕頭,緋袍角帶,抱著一骨碌文字,低聲叫道:「迎兒,我是你先的押司。
如今見在一個去處,未敢說與你知道。
你把手來,我與你一件物事。」
迎兒打一接,接了這件物事,隨手不見了那個緋袍角帶的人。
迎兒看那物事時,卻是一包碎銀子。
迎兒歸到家中敲門,只聽得裡面道:「姐姐,你去使頭家裡,如何恁早晚才回?」
迎兒道:「好教你知:我去十媽十媽十家借米,他家關了門。
我又不敢敲,怕吃他埋怨。
再回來,只見人家屋簷頭立著先的押司,舒角帕頭,緋袍角帶,與我一包銀子在這裡。」
王興聽說道:「打脊賤人!你卻來我面前說鬼話!你這一包銀子,來得不明,你且進來。」
迎兒入去,王興道:「姐姐,你尋常說那灶前看見先押司的話,我也都記得。
這事一定有些蹊蹺。
我卻怕鄰舍聽得,故恁地如此說。
你把銀子收好,待天明去縣裡首告他。」
正是:
著意種花花不活,等閒插柳柳成十陰十。
王興到天明時,思量道:「且住,有兩件事告首不得。
第一件,他是縣裡頭名押司,我怎敢惡了他!第二件,卻無實跡;連這些銀子也待入官,卻打沒頭腦官司。
不如贖幾件衣裳,買兩個盒子送去孫押司家裡,到去謁索他則個。」
計較已定,便去買下兩個盒子送去。
兩人打扮身上乾淨,走來孫押司家。
押司看見他夫妻二人,身上乾淨,又送盒子來,便道:
「你那得錢鈔?」
王興道:「昨日得押司一件文字,撰得有二兩銀子,送些盒子來。
如今也不吃酒,也不賭錢了。」
押司十娘十道:
「王興,你自歸去,且教你老婆在此住兩日。」
王興去了。
押司十娘十對著迎兒道:「我有一炷東峰岱岳願香,要還。
我明日同你去則個。」
當晚無話。
明早起來,梳洗罷,押司自去縣裡去。
押司十娘十鎖了門,和迎兒同行。
到東嶽廟殿上燒了香,下殿來去那兩廊下燒香。
行到速報司前,迎兒裙帶系得松,脫了裙帶。
押司十娘十先行過去。
迎兒正在後面系裙帶,只見速報司裡,有個舒角帕頭,緋袍角帶的判官,叫:「迎兒,我便是你先的押司。
你與我申冤則個!我與你這件物事。」
迎兒接得物事在手,看了一看,道:「卻不做怪!泥神也會說起話來!如何與我這物事?」
正是:
開天闢地罕曾聞,從古至今希得見。
迎兒接得來,慌忙揣在懷裡,也不敢說與押司十娘十知道。
當日燒了香,各自歸家。
把上項事對王興說了。
王興討那物事看時,卻是一幅紙。
上面寫道:
大女子,小女子,前人耕來後人餌。
要知三更事,掇開火下水。
來年二三月,「句巳」當解此。
王興看瞭解沒不出。
吩咐迎兒不要說與別人知道。
看來年二三月間有什麼事。
捻指間,到來年二月間,換個知縣,是廬州金斗城人,姓包名拯,就是今人傳說有名的包龍圖相公。
——他後來官至龍圖閣學士,所以叫做包龍圖。
——此時做知縣還是初任。
那包爺自小聰明正直,做知縣時,便能剖人間曖十昧之情,斷天下狐疑之獄。
到任三日,未曾理事,夜間得其夢,夢見自己坐堂,堂上貼一聯對子:
要知三更事,掇開火下水。
包爺次日早堂,喚合當吏書,將這兩句教他解說,無人能識。
包公討白牌一面,將這一聯楷書在上。
卻就是小孫押司動筆。
寫畢,包公將硃筆判在後面,「如有能解此語者,賞銀十兩。」
將牌掛於縣門,烘動縣前縣後官身私身,捱肩擦背,只為貪那賞物,都來賭先爭看。
卻說王興正在縣前買棗糕吃,聽見人說知縣相公掛一面白牌出來,牌上有二句言語,無人解得。
王興走來看時,正是速報司判官一幅紙上寫的話。
暗地吃了一驚:「欲要出首,那新知縣相公是個古怪的人,怕去惹他;欲待不說,除了我再無第二個人曉得這二句話的來歷。」
買了棗糕回去,與渾家說知此事。
迎兒道:「先押司三遍出現,教我與他申冤,又白白裡得了他一包銀子。
若不去出首,只怕鬼神見責。」
王興意猶不決。
再到縣前,正遇了鄰人裴孔目。
王興平昔曉得裴孔目是知事的,一手扯到僻靜巷裡,將此事與他商議:「該出首也不該?」
裴孔目道:「那速報司這一幅紙在那裡?」
王興道:「見藏在我渾家衣服箱裡。」
裴孔目道:
「我先去與你稟官。
你回去取了這幅紙,帶到縣裡。
待知縣相公喚你時,你卻拿將出來,做個證見。」
當下王興去了。
裴孔目候包爺退堂,見小孫押司不在左右,就跪將過去,稟道:
「老爺白牌上寫這二句,只有鄰舍工興曉得來歷。
他說是岳廟速報司與他一幅紙,紙上還寫許多言語,內中卻有這二句。」
包爺問道:「王興如今在那裡。」
裴孔目道:「已回家取那一幅紙去了。」
包爺差人速拿王興回話。
卻說王興回家,開了渾家的衣箱,撿那幅紙出來看時,只叫得苦,原來是一張素紙,字跡全無。
不敢到縣裡去,懷著鬼胎,躲在家裡。
知縣相公的差人到了。
新官新府,如火之急,怎好推辭。
只得帶了這張素紙,隨著公差進縣,直至後堂。
包爺屏去左右,只留裴孔目在旁。
包爺問王興道:「裴某說你在岳廟中收得一幅紙,可取上來看?」
王興連連叩頭稟道:「小人的妻子,去年在岳廟燒香,走到速報司前,那神道出現,與他一幅紙。
紙上寫著一篇說話,中間其實有老爺白牌上寫的兩句。
小的把紙藏在衣箱見。
方才去撿看,變了一張素紙。
如今這素紙是在,小人不敢說謊。」
包爺取紙上來看了,問道:「這一篇言語,你可記得?」
王興道:「小人還記得。」
即時念與包爺聽了。
包爺將紙寫出,仔細推詳了一會,叫:「王興,我且問你,那神道把這一幅紙與你的老婆,可再有什麼言語吩咐?」
王興道:
「那神道只教與他申冤。」
包爺大怒,喝道:「十胡十說!做了神道,有什冤沒處申得!偏你的婆十娘十會替他申冤?他倒來央你!這等無稽之言,卻哄誰來!」王興慌忙叩頭道:「老爺,是有個緣故。」
包爺道:「你細細講:講得有理,有賞;如無理時,今日就是你開棒了。」
王興稟道:「小人的妻子,原是伏侍本縣大孫押司的,叫做迎兒。
因算命的算那大孫押司其年其月其日三更三點命裡該死。
何期果然死了。
主母隨了如今的小孫押司。
卻把這迎兒嫁出與小人為妻。
小人的妻子,初次在孫家灶下,看見先押司現身,項上套著井欄,披髮吐舌,眼中流血,叫道:『迎兒,可與你爹爹做主。
』第二次夜間到孫家門首,又遇見先押司,舒角帕頭,緋袍角帶,把一包碎銀,與小人十妻子。
第三遍岳廟裡速報司判官出現,將這一幅紙與小人的妻子,又囑咐與他申冤。
那判官爺模樣,就是大孫押司,原是小人十妻子舊日的家長。」
包爺聞言,呵呵大笑。
「原來如此!」喝教左右去拿那小孫押司夫婦二人到來:「你兩個做得好事!」小孫押司道:「小人不曾做什麼事。」
包爺將速報司一篇言語解說出來:「『大女子,小女子,』女之子,乃外孫;是說外郎姓孫,分明是大孫押司,小孫押司;『前人耕來後人餌』,餌者食也,是說你白得他的老婆,享用他的家業;『要知三更事,掇開火下水』,大押司死於三更時分;要知死的根由,『掇開火下之水』,那迎兒見家長在灶下,披髮吐舌,眼中流血,此乃勒死之狀。
頭上套著井欄,井者水也,灶者火也,水在火下,你家灶必砌在井上,死者之十十屍十十,必在井中。
『來年二三月』,正是今日。
『句巳當解此』,『句巳』兩字,合來乃是個包字。
是說我包某今日到此為官,解其語意,與他雪冤。」
喝教左右同王興押著小孫押司,到他家灶下,不拘好歹,要勒死的十十屍十十首回話。
眾人似疑不信。
到孫家發開灶十床十腳,地下是一塊石板。
揭起石板,是一口井。
喚集土工,將井水吊干,絡了竹籃,放人下去打撈,撈起一個十十屍十十首來。
眾人齊來認看,面色不改,還有人認得是大押司。
項上果有勒帛。
小孫押司嚇得面如土色,不敢開口。
眾人俱各駭然。
原來這小孫押司當初是大雪裡凍倒的人。
當時大孫押司見他凍倒,好個後生,救他活了,教他識字,寫文書。
不想渾家與他有事。
當日大孫押司算命回來時,恰好小孫押司正閃在他家。
見說三更前後當死,趁這個機會,把酒灌醉了,就當夜勒死了大孫押司,攛在井裡。
小孫押司卻掩著面走去,把一塊大石頭漾在奉符縣河裡,撲通地一聲響。
當時只道大孫押司投河死了。
後來卻把灶來壓在井上。
次後說成親事。
當下眾人回復了包爺。
押司和押司十娘十不打自招,雙雙的問成死罪,償了大孫押司之命。
包爺不失信於小民,將十兩銀子賞與王興。
王興把三兩謝了裴孔目,不在話下。
包爺初任,因斷了這件公事,名聞天下,至今人說包龍圖,日間斷人,夜間斷鬼。
有詩為證:
詩句藏迷誰解明,包公一斷鬼神驚。
寄聲暗室虧心者,莫道天公鑒不清。
分類:譴責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