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觀》六十六 窮不了連掇巍科:貧賤亦恆情,易為生怨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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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觀》六十六 窮不了連掇巍科

今古奇觀

六十六 窮不了連掇巍科

會稽一抔土,見者有遺羞。

貧賤亦恆情,易為生怨尤。

時來不能待,失足鷹鸇儔。

飄泊風底花,返枝竟何由?

徒然殞溝瀆,彤管愧莫收。

我願箴同衾,勉哉士女流!

貧賤富貴之十十交十十,在男子也不能看破。

故寒窗扼腕,靜舍悲歌,便做出三上書、幾叩門根柢。

至於名相忌,利相傾,幾個彈冠結綬?未遇一場考,巴不得肩頭硬、薦頭狠,顧不得同好同窗。

既遇一個缺,巴不得早上手、先著人,顧不得同年同署。

是歎老嗟卑一念,已至朋友相疏了。

貧賤荊布相守,才換頭角,便蓄妾宣十婬十。

甚而齊眉釀成反目,這薄於伉儷,難道又是該的?如晉會稽王道子,宋丞相蔡京,權勢相十逼十,弄到父子兄弟如仇讎。

你又看那不安貧賤的人,那個是肯為國家做事的人?

幾年屈首寒窗,但曉營心朱紫。

一旦意氣方伸,不顧貽羞青史。

是不安卑貧之心,竟為五倫之蠹。

即如王敦、桓玄,干犯名義,謀反篡位。

先時戕害僚友,繼而弁髦君上。

末後把祖宗宗祀斬了,妻子兄弟族屬梟夷。

這要榮他,反倒辱他;要好他,反倒害他。

只在那烈士壯心,暮年不已,父為九州伯,兒為五湖長,歎老嗟卑上來。

從古舜跖分路,只在義利關頭。

此處若差些子,便是襟裾馬牛。

若論婦人,讀文字,達道理甚少。

如何能有大見解,大矜持:況且或至饑寒相十逼十,彼此相形,旁觀嘲笑難堪,親族炎涼難奈。

抓不來榜上一個名字,灑不去身上一件藍衣,激不起一個慣淹蹇不遭際的夫婿,盡堪痛哭。

如何叫他不要怨嗟?但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眼睜睜這個窮秀才尚活在,更去抱了一個人,難道沒有旦夕恩情,忒殺蔑去倫理。

這朱買臣妻,所以貽笑千古。

貧賤良足悲,伉儷誼不薄。

溝水忽東西,惜哉難鑄錯。

在先朝時也有一個,傳是淮南地方,姓莫。

莫翁無子,單生三女。

兩個前妻所出,一個配了本村一土財主之子,姓蔣,蔣一郎;一個配了個本縣縣吏姓韓,韓提控。

只有第三個女兒,是後妻所生。

生來有十分容貌,修眉廣額,皓齒明眸,人人道他是個有福的。

卻又女工針指,無所不工,有十分的伶俐。

父母道不是平常人之妻,定要揀個舊家文士。

一日遇著本縣新秀才進學,內中一個姓蘇,祖是孝廉通判,父也是個秀才。

雖是宦家,但他祖父,不合做了個清官。

父親又不合上半生做了個公子,不肯經營,下半世做了個迂儒,要經營又不會。

田產將光,只有這幾本書窮不去,所以兒子讀得兩句,做了個秀才。

莫翁見他少年,人物齊整,又是舊家,即央人去說,要招贅為婿。

蘇秀才不肯,嫌他是俗流。

莫家再三要與他,媒人苦苦撮合成了。

河洲聯綿翼,秦館並瓊簫。

蘇家措處些意思聘禮,丈母的要多與妝奩,莫翁道:「他讀書人家,不喜繁華。

待日後多與幾畝田罷。」

所以妝資也只尋常。

做親不久,莫翁忽然一日中了風。

這兩個女兒趕到家,把家資一搶。

蔣一郎與韓提控,拴成一路。

韓提控挈家佔了住屋,蔣一郎將田地,盡行起業收租,還吵岳母小十姨,道內囊都是他母子藏過,要拿出均分。

岳母要蘇小秀才出狀告理,老秀才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鍾粟。

爭他做甚?」

小秀才便不敢做聲。

那兩家得田的,冬天一石米,放到夏,便一兩三四錢。

夏天一兩銀子,放到冬,可得二石米。

得資產的,買了個兩院書辦缺。

一年升參,兩年討缺,三年轉考,俱得個好房科。

鮮衣怒馬,把個寒儒不放在眼裡。

歲儉貲郎富,時窮酷吏尊。

鯈魚溝水活,應哭北溟鯤。

只有莫翁族弟南軒,見蘇秀才不屑在財利上,道:「這人終有發達之日。」

只是蘇有才家中,又死了父親,不免費錢殯葬。

那岳母又死了,這兩連襟,道是他嫡親岳母,不干眾人事,只得又行收殮,身邊越窘了。

四壁相如困,空囊杜甫貧。

家中沒生息,思量教書。

年紀小,人道他學歷少,不老成,畢竟欠尊重,沒個請他。

莫南軒千方百計,弄他到周鴻臚家做伴讀,一年不過五六兩,且得身去口去。

他一到,早晚不絕聲讀書。

讀得周公子厭了,道:「小弟相延,不過意而已耳。

這等倒叫小弟不安了。」

也邀朋友做文字,兩個題目,做到下午不知曾寫些不寫,叫:「明日補罷,且吃酒。」

蘇秀才還在那廂點頭作想,紙筆早已奪了去了。

吃酒定要酣歌徹夜,蘇秀才酒不深飲,唱不會唱,常道他迂腐掃興。

又常要他娼家玩耍,他都托詞躲避,又道他立異不幫襯。

讀書的不在館中,伴讀的如何獨坐?就坐,飲食畢竟不時,僮僕畢竟懈慢。

不逐之逐,自立腳不住了。

眾醉難為醒,惺惺苦見嫌。

枸株笑寧越,不把卜居占。

到了家中,周公子也會扣日算,只送得一半脩金,自己卻怕荒了學問,又去結會。

輪到供給,癩蛤蟆也要趕田雞中吃一刀,那些不要莫氏針指典賣上出?就是一餐飯。

蘇秀才道:「糲飯菜羹,儒者之常。」

莫氏道:「體面所在,小葷也在尋一樣兒。」

都是他擺十布。

況且家中常川衣食,親戚小小禮儀,真都虧了個女人。

經營儒者拙,內助倚佳人。

剉薦聞前哲,流芳耿不湮。

初進不幾時,遇了外艱,把一科挫了。

到起復,學師又要拜見,不怕不勉強設處。

喜得本年是類考,不受府縣氣,得了名一等科舉。

初出茅廬意氣,把個解元捏在手裡。

去尋擬題,選時策,讀表段,記判,每半夜不睡。

哄得這女人,怕把家事分了他的心,少柴缺米,纖毫不令他得知。

為他做青十毛十邊道袍、十毛十邊褲、氈衫,換人參,南京往還盤費,都是掘地,討天,補瘡剜肉。

將進場,親戚送禮;進場後,親戚探望。

連這平日極冷淡的連襟,也親十熱起來。

莫氏好生歡喜。

出場到家,日日有酒吃,閒了在家裡,莫氏打算房子小,一中須得另租房子。

家裡沒人,須得收幾房。

本日缺用,某家可以掇那。

本日相幫,某親極肯出熱。

把一天歡喜,常擱在眉十毛十上。

到約莫報將來這日,自去打掃門前,穿仲家常濟楚衣服。

見街上有走得急的人,便在門縫裡張看,只是扯他不進來。

漸漸聞得某人中了,偏中不著他丈夫,甚是不快。

這蘇秀才,也只得說兩句大話相慰,道:「這些八九色銀都去了,我足紋,怕用不去,只遲得我三年。」

時不逢兮將奈何,小窗杯酒且高歌。

干將會有成龍日,好把華十陰十土細磨。

蘇秀才考了個一等,有了名科舉,也是名士了,好尋館了。

但好館,人都佔住不放。

將就弄得個館,也有一個坐館訣竅。

第一大傘闊轎,盛服俊童。

今日拜某老師,明日請某名士,鑽幾個小考前列,把嚴嚴氣象,去警動主家,壓服學生,使他不敢輕慢。

第二謙恭小心,一口三個諢,奉承主人,奉承學生。

做文字,無字不圈,無字不妙。

令郎必定高掇,老先生穩是封翁。

還要在挑飯擔館僮前,假些詞色,全以柔媚動人,使人不欲捨。

最下與主人做鷹犬,為學生做幫閒,為主人扛訟處事,為學生幫賭幫嫖幫鑽刺,也可留得身定。

蘇秀才真致的人,不在這三行中。

既不會兜館,又不會固館,便也一年館盛,兩年漸稀了。

諂諛已成十習十,難將名分繩。

都都平丈我,方保橐中盈。

喜是兩口兒用度不多,盡可支撐。

況且堂考季考,近日已成虛名,沒半個錢給賞。

他窮出名了,撫按起身,燈油助貧,學中與他個包兒,也可騙幾錢來用。

時捱月守,又到科舉。

奔競時勢,府縣都要人情。

他不得已,只得向府間遞一張前道一等、青年有志、伏乞一體收錄呈子。

府間搭了一名,道間一個三等第二。

虧得科舉定得早,前邊病故一個,丁憂一個,補了一名。

先時夫婦懊悵,掙不上兩名,得個二等科舉。

這時補著,又道機會好,摩拳擦掌,又要望中了。

臨起身往南京,莫氏道:「一遭生,兩遭熟,這遭定要中個舉人,與我爭氣。」

蘇秀才道:「一定一定。」

先前蘇秀才南京鄉試,家中無人,都央莫家叔婆相伴,這次仍舊央他。

一十夜夢中嗚嗚咽咽,哭得起來,叔婆問他,道:「夢裡聞到丈夫不中,故此傷感。」

叔婆道:「夢死得生,夢凶得吉。

夢不中正是中。」

莫氏還是不快。

休戚關心甚,能令魂夢警。

何當化鵬去,慰此閨中情。

次日蘇秀才回家,道:「這回三個書題都撞著,經題兩篇做過,兩篇記得,這穩定要中了。」

莫氏道:「這等叔婆解夢不差。

叔婆還在這裡相幫一相幫。」

歡天喜地,只等報到。

不期又只到別家去了。

前次莫氏夢裡哭,如今日裡哭。

弄得個蘇秀才,也短歎長吁,道:「再做三年不著。」

莫氏哭倒住了,揚起雙眉,怒著眼道:「人生有幾個三年?這窮怎的了!」又哭起來。

蘇秀才原是不快活的,如何又擋得這煎炒,只得走了出去,待叔婆勸慰他。

淪落真蘇季,含悲不下機。

也令抱璞者,清淚濕羅衣。

從此只是歎息悒怏,把蘇秀才衣食,全不料理。

見著就要鬧窮,鬧他費了衣飾。

蘇秀才此時還弄得個小館,日日在館中宿歇十逼十他。

人的意氣,鼓舞則旺,他遭家裡這樣摧挫,不惟教書無心,應考也懶散,館也不成個館,考事都不與,向來趨承他的,都笑他是鈍貨了。

科考縣間無名,自去擂,續得一名。

但府裡,仍舊遺了。

這是擂不出的,到錄遺,他膽寒了。

要央分上,不好與其妻說得,央莫南軒說,莫氏大怒道:「他自不下氣,卻叫叔叔來。

我身面上,已剝光了,那裡還有?他幾百個人裡面殺不出來,還要思大場裡中?用這樣錢,也是落水的,這斷沒有。」

莫南軒見說不入,只得議做一會助他。

去見這兩個姨夫,都推托沒有銀子。

事急了,又見莫氏,費盡口舌,拿得二三兩當頭;莫南軒包了荒,府間取得一名,道間僥倖一名,這番兩連襟各補一主會錢來,做了路費。

去時,蘇秀才打起十精十神,做個焚舟濟河,莫氏也割不斷肚腸,望梅止渴。

石裡連城壁,陵十陽十獻且三。

血痕衫袖滿,好為剖中函。

在家中占龜算命,原先莫氏初嫁,也曾為蘇秀才算命,道他少年科第,居官極品。

後來似捱債,一科約一科。

這次是個走方的術士,道這人清而不貴,雖有文名,不能顯達。

問他今科可中麼?道:「不穩,不穩。」

莫氏吃了一個蹬心拳,卻還不絕望。

只見蘇秀才回了,是表中失抬頭,被貼,悶悶而歸。

不敢說出,故此莫氏還望他。

他自絕望怕鬧吵,度得報將來,又走出外邊去了。

這邊莫氏又望了一個空。

獨倚危樓上,凝眸似望夫。

碧天征雁絕,不見紫泥書。

雖是蘇秀才運途蹭蹬,不料這婦人心腸竟一變:前次鬧窮,這次卻鬧個守不過了。

蘇秀才見他鬧不歇,故意把惡言去攔他,道:「你只顧說難守,難守,竟不然說個嫁。

我須活碌碌在此,說不得個丈夫家三餐不缺,說不得個窮不過,歹不中是個秀才人家!傷風敗俗的話,也說不出。」

莫氏道:

「有甚說不出!別人家丈夫軒軒昂昂,偏你這等鱉煞,與死的差甚麼?別人家熱十熱鬧鬧,偏我家冰出。

難道是窮得過,不要嫁。」

蘇秀才道:「你也相守了十餘年了,怎這三年不在耐一耐?」

莫氏道:「為你守了十來年,也好饒我了。

三年三年,哄了幾個三年,我還來聽你!」正鬧吵間,只見韓姨夫來拜。

是兩考滿上京,援納,又在吏部火房效勞,選了個十江十西新淦縣縣丞。

油綠花屯絹圓領、鵪鶉氈子、紗帽、鑲銀帶,打傘,捧氈包,小廝塞了一屋。

扯把破十十交十十椅,上邊坐了,請見。

蘇秀才回道在館,莫氏道未梳洗,去了。

五穀不熟,不如荑稗。

羊質虎皮,也生光彩。

巧是蔣一郎盤算幾兩銀子,把連襟帶去做前程。

韓縣丞借用了,弄張侯門教讀劄付與他,也冠帶拜起客來。

莫氏道:

「如何!不讀書的,偏會做官。

戀你這酸丁做甚?」

蘇秀才沒奈何,去央莫南軒來勸。

才進得門,莫氏哭起來,道:「叔叔,你害得我好。

你道嫁讀書的好,十來年那日得個快意?只兩件衣服,為考遺才,拴通叔叔,把我的十逼十完了。

天長歲久,叫我怎生捱去?叔叔做主,叫他休了我,另嫁人。」

莫南軒道:

「虧你說得出,丟十了一個丈夫,又嫁個丈夫,人也須笑你。

你不見戲文裡搬的朱買臣?」

莫氏道:「會稽太守,料他做不出來,我須不是那沒志向婦人。

我,他富殺,我不再向他;我窮殺,也不再向他。」

說了,他竟自走了開去。

莫南軒說不入,見他打了絕板,只得念兩句落場詩,道:「不賢不賢!我再不上你門。」

去了。

悍心如石堅,空費語纏十綿。

徒快須臾志,何知汙簡編。

莫氏見沒個斷,又歇不得手,只得尋死覓活,要上吊勒殺起來。

蘇秀才躲在館裡,眾鄰舍去見他,道:「蘇相公,令正仔麼癡癲起來,相公又在館裡,若有個不卻好,須貽累我們。

這呈我們也不該管,不好說。

如今似老米飯,捏殺不成十十團十十了。

這須著他不仁,不是相公不義。

或者他沒福,不安靜,相公另該有位造化夫人,未可知。」

蘇秀才半晌沉吟道:「只是累他苦守十年,初無可離,怎忍得?」

眾人道:「這是他忍得撇相公,不干相公事。」

蘇秀才只得說個聽他,眾人也就對莫氏說了,安了他心。

莫氏便去見莫南軒商議,莫南軒不管。

又去尋著個遠房姑十娘十,是慣做媒的,初時也勸幾句:結髮夫妻,不該如此。

說到窮守不過,也同莫氏哭起來,道:「我替你尋個好人家。」

府前有個開酒店的,三十歲不曾討家婆,曾央他做媒。

他就撮合道:「蘇秀才十娘十子,生得一表人材,會寫會算。

蘇秀才養不起,聽他嫁,是個文墨人家出來的。」

對侄女道:「一個黃花後生,因連年死了父母,,不曾尋親。

有田有地,有房住,有一房人做用。

門前還有一個發兌酒店做盤纏。

過去上無尊長,下邊有十奴十僕,纖手不動,去做個家主婆。」

又領那男子來相,五分銀子買頂紗巾,七錢銀子一領天藍冰紗海青,襯件生紗衫,紅鞋紗襪,甚覺子弟。

莫氏也結束齊整,兩下各睃了兩三眼,你貪我十愛十,送了幾兩聘禮,姑十娘十又做主婚,又得媒錢,送與蘇秀才。

秀才道:「我無異說。

十年之間,費他的多,還與他去。」

也灑了幾點眼淚。

十載同衾苦,深情可易寒。

臨歧幾點淚,寄向薄情看。

這莫氏竟嫁了酒家郎,有甚田產房屋,只一間酒店,還是租的。

一房人,就是他兩口兒。

莫氏明知被騙,也說不出。

喜的自小能幹,見便,一權獨掌,在店數錢打酒,竟會隨鄉入鄉。

當壚疑卓氏,犢鼻異相如。

這邊蘇秀才,喜得耳根清淨;那婦人也硬氣,破書本,壞傢伙,舊衣衫,不拿他一件;但弄得個無家可歸了。

又得莫南軒憐他,留在家中,教一個小兒子,一年也與他十來兩,權且安身。

卻再不敢從酒店前過。

卻有那惡薄同袍,輕浮年少,三三五五,去看蘇秀才前妻。

有的笑蘇秀才道:「一個老婆制不下,要嫁就嫁,是個濃泡漢子。」

又道:「家事也十胡十亂好過,婦人要嫁,想是婦人好這把刀兒,他來不得,所以生離,是個沒帳秀才。」

有笑婦人的道:「丟十了秀才,尋個酒保,是個不向上婦人。」

又道:「丟十了一個丈夫,又捧個丈夫,真薄情潑婦。」

城中都做了一樁笑話。

蘇秀才一來沒錢,二來又怕不得其人,竟不娶。

混了兩年,到科舉時,進他學的知縣,由部屬轉了知府。

聞他因貧為妻所棄,著實憐他,把他拔在前列。

學院處又得揭薦,有了科舉。

匣裡昆吾劍,風塵有繡花。

一朝重拂拭,光燭鬥牛斜。

蘇秀才自沒了莫氏,少了家累,得以一意讀書。

常想一個至不中為妻所棄,怎不努力!卻也似天憐他的模樣,竟中了二十一名。

早已鬧動一城,笑莫氏平白把一個十奶十奶十讓與人,不知誰家女人,安然來受享。

那莫氏在店中,明聽得人傳說,人指搠,卻只作不知。

蘇秀才回來,莫南軒為他覓下一所房子,就有兩房人來投靠。

媒人不脫門束說親,道某鄉宦小十姐,才貌雙全,極有賠嫁,某財主女兒,人物齊整,情願倒貼三百兩成婚。

蘇秀才常想起貧時一個妻兒消不起光景,不覺哽咽道:「且從容。」

月殿初分丹桂枝,嫦娥爭許近瑤池。

卻思錦翼輕分日,勢十逼十炎涼淚幾垂。

莫南軒也道不成個人家,要為侄女挽回,亦無可回之理,也只聽他。

因循十一月起身上京,二月會試,竟聯捷了,殿了個二甲。

觀政完,該次年選。

八月告假南歸,縣官送夫皂拜客。

三十多歲紗帽底也還是個少年進士。

初到拜府縣,往府前經過,偶見一個酒望子,上寫清香皮酒。

見櫃邊坐著一個端端正正、嬝嬝婷婷婦人,卻正是莫氏。

蘇進士見了,道:「我且去見他一見,看他怎生待我?」

叫住了轎,打著傘,穿著公服,竟到店中。

那店主人正在那廂數錢,穿著兩截衣服,見個官來,躲了。

那莫氏見下轎,已認得是蘇進士了。

卻也不羞不惱,打著臉。

蘇進士向前,恭恭敬敬的,作上一揖。

他道:「你做你的官,我賣我的酒。」

身也不動,蘇進士一笑而去。

覆水無收日,去婦無還時。

相逢但一笑,且為立遲遲。

我想莫氏之心,豈能無動?但做了這絕情絕義的事,便做到滿面歡容,欣然相接,討不得個喜而復合,更做到含悲飲泣,牽衣自咎,料討不得個憐而復收。

倒不如硬著,一束兩開,倒也乾淨。

他那心裡,未嘗不悔當時造次,總是無可奈何。

心裡悲酸暗自嗟,幾回悔是昔時差。

移將閬苑琳琅樹,卻作門前桃李花。

莫氏情義久絕,蘇進士中饋不可久虛。

鄉同年沈舉人,有個妹十子,年十八歲,父親也是個進士知府。

媒人說合,成了。

先時下盛禮,藍傘皂隸,管家押盒,巧巧打從府前過,那一個不知道是蘇進士下盒。

及至做親,行奠雁禮,紅圓領、銀帶、紗帽、皂靴、隨著雁亭。

四五起鼓手,從人簇擁,馬上昂昂過去,莫氏見了,也一呆。

又聽得人道:「好造化女人,現成一位十奶十奶十。」

心裡也是蟲攢鹿撞,只是哭不得,笑不得。

苦想著孤燈對讀,淡飯黃齏,逢會課措置飯食,當考校整理茶湯,何等苦!今日錦帳繡衾,奇珍異味,使婢呼十奴十,卻平白讓與他人!巧巧九年不中,偏中在三年裡邊。

九年苦過,三年不寧耐一寧耐!這些不快心事,告訴何人?所以生理雖然仍舊做,只是:

憂悶縈方寸,人前強身支。

背人偷語處,也自蹙雙眉。

所以做生意時,都有心沒想,固執了些。

走出一個少年,是個輕薄利口的,道:「這婆十娘十,你立在酒店裡,還思量做十奶十奶十模樣麼?我且取笑他一場。」

說買三斤酒,先只拿出二斤半錢。

待莫氏立在櫃邊,故意走將過去把錢放在櫃上,道:「要三斤酒。」

莫氏接來一數,放在櫃上道:「少,買不來。」

恰待十抽十身過去,那少年笑嘻嘻,身邊又摸出幾個錢,添上道:「大十嫂,怎麼這等十性十急!只因十性十急,脫十去位夫人十奶十奶十,還十性十急!」

莫氏做錯這節事,也不知被人笑罵了多少,但沒個當面笑話他的。

聽了少年這幾句話,不覺面上痛紅,鬧又與他鬧不得,只得打與三斤。

少年仍舊含笑去了。

回到房十中,長吁短歎,歎個不了。

惱悔差卻一著,若出笑話萬千。

到了夜靜更深,酒店官辛苦一日,鼾鼾大睡。

他卻走起,懸樑自縊了。

利語銳戈戟,纖軀托畫梁。

還應有餘愧,雲裡雁成行。

店官睡到五鼓,身邊摸十摸,不見了人,連叫幾聲不應,走起來尋,一頭撞了死十十屍十十。

摸去,已是高吊。

忙取火來看,急急解下,氣絕已久。

不知何故,審問店中做工的,說想是少年取笑之故。

卻不曾與他敵拳,又不曾威十逼十,認真不得。

只得認晦氣。

莫氏空丟十了一條命,酒店官再廢幾個錢,將來收殮了。

笑殺重視一第,弄得生輕一十毛十。

蘇進士知道,還發銀二十兩,著莫南軒為他擇地埋葬。

道:

「一念之差,是其速死。

十年相守,情不可沒!」那蔣一郎,因十逼十租惹了個假人命,將原得莫家田產求照管。

韓縣丞謀署印,討帖子,也將原得莫家房屋送來。

他念莫翁當日擇婿之心,立莫南軒少子繼嗣,盡將房屋田地與他,以存血食。

仍與嗣子說進學,以報莫南軒平日之情。

他後歷官也至方伯,生二子,夫妻偕老。

但是讀書人,髫齔攻書,齏鹽燈火,難道他反不望一舉成名,顯親致身,封妻蔭子?但誦讀是我的事,富貴天之命,遲早成敗,都由不得自己。

嫁了他為妻子,賢哲的或者為他破妝奩,十十交十十結名流,大他學業;或者代他經營,使一心刺焚。

考有利鈍,還慰他勉他,以望他有成。

如何平日鬧吵,苦十逼十他丟書本,事生計?一番考試,小有不利,他自己已有慚惶,還又添他一番煎十逼十;至於棄夫,尤是奇事,是朱買臣妻子之後一人。

卻也生前遺譏,死後貽臭,敢以告讀書人宅眷。

分類:譴責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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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觀
一 一文錢小隙造奇冤二 喬彥傑一妾破家三 陳御史巧勘金釵鈿四 喬太守亂點鴛鴦譜五 玉堂春落難逢夫六 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七 合影樓奇緣留佳話八 清安寺開棺續前緣九 劉翠翠長恨情難圓十 輕佻女私奔落風塵十一 宋小官團圓破氈笠十二 柳春蔭百磨存氣骨十三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十四 郭挺之榜前認子十五 葛令公生遣弄珠兒十六 風流客苦償風流債十七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十八 唐玄宗恩賜纊衣緣十九 無情婦貪歡罹白刃二十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二十一 蔣淑真刎頸鴛鴦會二十二 金明池吳清逢愛愛二十三 文世高斷橋生死緣二十四 東廊僧招魔陷囹圉二十五 莫大郎立地散神奸二十六 赫監生魂喪非空庵二十七 王通判雙雪不明冤二十八 劉小官雌雄兄弟二十九 吹鳳簫女誘東牆三十 賣油郎獨佔花魁三十一 樂小舍拚生覓偶三十二 欺貧女怒觸雷霆三十三 誇妙術丹客提金三十四 俞伯牙摔琴謝知音三十五 任君用恣淫遭宮刑三十六 滕大尹鬼斷傢俬三十七 十五貫戲言成巧禍三十八 鬧樊樓多情周勝仙三十九 蔡小姐忍辱報仇四十 李汧公窮邸遇俠客四十一 錢秀才錯占鳳凰儔四十二 宿香亭張浩遇鶯鶯四十三 王嬌鸞百年長恨四十四 蘇小小魂斷西泠橋四十五 沈小官一鳥害七命四十六 姚滴珠避羞惹羞四十七 誤告狀孫郎得妻四十八 元公子淫人反自淫四十九 沈小霞相會出師表五十 韓晉公人奩兩贈五十一 眾名姬春風吊柳七五十二 俏梅香傳香結良緣五十三 簡帖僧巧騙皇甫妻五十四 高秀才仗義得二貞五十五 三現身包龍圖斷冤五十六 莊子休鼓盆成大道五十七 況太守斷死孩兒五十八 蘇小妹三難新郎五十九 轉運漢遇巧洞庭紅六十 梅香認合玉蟾蜍六十一 唐解元玩世出奇六十二 貪淫樂鬚眉變弱女六十三 宋四公大鬧禁魂張六十四 勘皮靴單證二郎神六十五 女秀才移花接木六十六 窮不了連掇巍科六十七 張舜美燈宵得麗女六十八 王有道疑心棄妻子六十九 走安南玉馬換猩絨七十 鄭蕊珠鳴冤完舊案七十一 十三郎五歲朝天七十二 陸五漢硬留合色鞋七十三 劉東山誇技順城門七十四 司馬玄紅顏逢知己七十五 朵那女散財殉節七十六 賈娉娉再生締前盟七十七 盧太學詩酒傲公侯七十八 兩納聘方成秦與晉七十九 崔俊臣巧會芙蓉屏八十 李謫仙醉草嚇蠻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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