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觀
六十六 窮不了連掇巍科
會稽一抔土,見者有遺羞。
貧賤亦恆情,易為生怨尤。
時來不能待,失足鷹鸇儔。
飄泊風底花,返枝竟何由?
徒然殞溝瀆,彤管愧莫收。
我願箴同衾,勉哉士女流!
貧賤富貴之十十交十十,在男子也不能看破。
故寒窗扼腕,靜舍悲歌,便做出三上書、幾叩門根柢。
至於名相忌,利相傾,幾個彈冠結綬?未遇一場考,巴不得肩頭硬、薦頭狠,顧不得同好同窗。
既遇一個缺,巴不得早上手、先著人,顧不得同年同署。
是歎老嗟卑一念,已至朋友相疏了。
貧賤荊布相守,才換頭角,便蓄妾宣十婬十。
甚而齊眉釀成反目,這薄於伉儷,難道又是該的?如晉會稽王道子,宋丞相蔡京,權勢相十逼十,弄到父子兄弟如仇讎。
你又看那不安貧賤的人,那個是肯為國家做事的人?
幾年屈首寒窗,但曉營心朱紫。
一旦意氣方伸,不顧貽羞青史。
是不安卑貧之心,竟為五倫之蠹。
即如王敦、桓玄,干犯名義,謀反篡位。
先時戕害僚友,繼而弁髦君上。
末後把祖宗宗祀斬了,妻子兄弟族屬梟夷。
這要榮他,反倒辱他;要好他,反倒害他。
只在那烈士壯心,暮年不已,父為九州伯,兒為五湖長,歎老嗟卑上來。
從古舜跖分路,只在義利關頭。
此處若差些子,便是襟裾馬牛。
若論婦人,讀文字,達道理甚少。
如何能有大見解,大矜持:況且或至饑寒相十逼十,彼此相形,旁觀嘲笑難堪,親族炎涼難奈。
抓不來榜上一個名字,灑不去身上一件藍衣,激不起一個慣淹蹇不遭際的夫婿,盡堪痛哭。
如何叫他不要怨嗟?但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眼睜睜這個窮秀才尚活在,更去抱了一個人,難道沒有旦夕恩情,忒殺蔑去倫理。
這朱買臣妻,所以貽笑千古。
貧賤良足悲,伉儷誼不薄。
溝水忽東西,惜哉難鑄錯。
在先朝時也有一個,傳是淮南地方,姓莫。
莫翁無子,單生三女。
兩個前妻所出,一個配了本村一土財主之子,姓蔣,蔣一郎;一個配了個本縣縣吏姓韓,韓提控。
只有第三個女兒,是後妻所生。
生來有十分容貌,修眉廣額,皓齒明眸,人人道他是個有福的。
卻又女工針指,無所不工,有十分的伶俐。
父母道不是平常人之妻,定要揀個舊家文士。
一日遇著本縣新秀才進學,內中一個姓蘇,祖是孝廉通判,父也是個秀才。
雖是宦家,但他祖父,不合做了個清官。
父親又不合上半生做了個公子,不肯經營,下半世做了個迂儒,要經營又不會。
田產將光,只有這幾本書窮不去,所以兒子讀得兩句,做了個秀才。
莫翁見他少年,人物齊整,又是舊家,即央人去說,要招贅為婿。
蘇秀才不肯,嫌他是俗流。
莫家再三要與他,媒人苦苦撮合成了。
河洲聯綿翼,秦館並瓊簫。
蘇家措處些意思聘禮,丈母的要多與妝奩,莫翁道:「他讀書人家,不喜繁華。
待日後多與幾畝田罷。」
所以妝資也只尋常。
做親不久,莫翁忽然一日中了風。
這兩個女兒趕到家,把家資一搶。
蔣一郎與韓提控,拴成一路。
韓提控挈家佔了住屋,蔣一郎將田地,盡行起業收租,還吵岳母小十姨,道內囊都是他母子藏過,要拿出均分。
岳母要蘇小秀才出狀告理,老秀才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鍾粟。
爭他做甚?」
小秀才便不敢做聲。
那兩家得田的,冬天一石米,放到夏,便一兩三四錢。
夏天一兩銀子,放到冬,可得二石米。
得資產的,買了個兩院書辦缺。
一年升參,兩年討缺,三年轉考,俱得個好房科。
鮮衣怒馬,把個寒儒不放在眼裡。
歲儉貲郎富,時窮酷吏尊。
鯈魚溝水活,應哭北溟鯤。
只有莫翁族弟南軒,見蘇秀才不屑在財利上,道:「這人終有發達之日。」
只是蘇有才家中,又死了父親,不免費錢殯葬。
那岳母又死了,這兩連襟,道是他嫡親岳母,不干眾人事,只得又行收殮,身邊越窘了。
四壁相如困,空囊杜甫貧。
家中沒生息,思量教書。
年紀小,人道他學歷少,不老成,畢竟欠尊重,沒個請他。
莫南軒千方百計,弄他到周鴻臚家做伴讀,一年不過五六兩,且得身去口去。
他一到,早晚不絕聲讀書。
讀得周公子厭了,道:「小弟相延,不過意而已耳。
這等倒叫小弟不安了。」
也邀朋友做文字,兩個題目,做到下午不知曾寫些不寫,叫:「明日補罷,且吃酒。」
蘇秀才還在那廂點頭作想,紙筆早已奪了去了。
吃酒定要酣歌徹夜,蘇秀才酒不深飲,唱不會唱,常道他迂腐掃興。
又常要他娼家玩耍,他都托詞躲避,又道他立異不幫襯。
讀書的不在館中,伴讀的如何獨坐?就坐,飲食畢竟不時,僮僕畢竟懈慢。
不逐之逐,自立腳不住了。
眾醉難為醒,惺惺苦見嫌。
枸株笑寧越,不把卜居占。
到了家中,周公子也會扣日算,只送得一半脩金,自己卻怕荒了學問,又去結會。
輪到供給,癩蛤蟆也要趕田雞中吃一刀,那些不要莫氏針指典賣上出?就是一餐飯。
蘇秀才道:「糲飯菜羹,儒者之常。」
莫氏道:「體面所在,小葷也在尋一樣兒。」
都是他擺十布。
況且家中常川衣食,親戚小小禮儀,真都虧了個女人。
經營儒者拙,內助倚佳人。
剉薦聞前哲,流芳耿不湮。
初進不幾時,遇了外艱,把一科挫了。
到起復,學師又要拜見,不怕不勉強設處。
喜得本年是類考,不受府縣氣,得了名一等科舉。
初出茅廬意氣,把個解元捏在手裡。
去尋擬題,選時策,讀表段,記判,每半夜不睡。
哄得這女人,怕把家事分了他的心,少柴缺米,纖毫不令他得知。
為他做青十毛十邊道袍、十毛十邊褲、氈衫,換人參,南京往還盤費,都是掘地,討天,補瘡剜肉。
將進場,親戚送禮;進場後,親戚探望。
連這平日極冷淡的連襟,也親十熱起來。
莫氏好生歡喜。
出場到家,日日有酒吃,閒了在家裡,莫氏打算房子小,一中須得另租房子。
家裡沒人,須得收幾房。
本日缺用,某家可以掇那。
本日相幫,某親極肯出熱。
把一天歡喜,常擱在眉十毛十上。
到約莫報將來這日,自去打掃門前,穿仲家常濟楚衣服。
見街上有走得急的人,便在門縫裡張看,只是扯他不進來。
漸漸聞得某人中了,偏中不著他丈夫,甚是不快。
這蘇秀才,也只得說兩句大話相慰,道:「這些八九色銀都去了,我足紋,怕用不去,只遲得我三年。」
時不逢兮將奈何,小窗杯酒且高歌。
干將會有成龍日,好把華十陰十土細磨。
蘇秀才考了個一等,有了名科舉,也是名士了,好尋館了。
但好館,人都佔住不放。
將就弄得個館,也有一個坐館訣竅。
第一大傘闊轎,盛服俊童。
今日拜某老師,明日請某名士,鑽幾個小考前列,把嚴嚴氣象,去警動主家,壓服學生,使他不敢輕慢。
第二謙恭小心,一口三個諢,奉承主人,奉承學生。
做文字,無字不圈,無字不妙。
令郎必定高掇,老先生穩是封翁。
還要在挑飯擔館僮前,假些詞色,全以柔媚動人,使人不欲捨。
最下與主人做鷹犬,為學生做幫閒,為主人扛訟處事,為學生幫賭幫嫖幫鑽刺,也可留得身定。
蘇秀才真致的人,不在這三行中。
既不會兜館,又不會固館,便也一年館盛,兩年漸稀了。
諂諛已成十習十,難將名分繩。
都都平丈我,方保橐中盈。
喜是兩口兒用度不多,盡可支撐。
況且堂考季考,近日已成虛名,沒半個錢給賞。
他窮出名了,撫按起身,燈油助貧,學中與他個包兒,也可騙幾錢來用。
時捱月守,又到科舉。
奔競時勢,府縣都要人情。
他不得已,只得向府間遞一張前道一等、青年有志、伏乞一體收錄呈子。
府間搭了一名,道間一個三等第二。
虧得科舉定得早,前邊病故一個,丁憂一個,補了一名。
先時夫婦懊悵,掙不上兩名,得個二等科舉。
這時補著,又道機會好,摩拳擦掌,又要望中了。
臨起身往南京,莫氏道:「一遭生,兩遭熟,這遭定要中個舉人,與我爭氣。」
蘇秀才道:「一定一定。」
先前蘇秀才南京鄉試,家中無人,都央莫家叔婆相伴,這次仍舊央他。
一十夜夢中嗚嗚咽咽,哭得起來,叔婆問他,道:「夢裡聞到丈夫不中,故此傷感。」
叔婆道:「夢死得生,夢凶得吉。
夢不中正是中。」
莫氏還是不快。
休戚關心甚,能令魂夢警。
何當化鵬去,慰此閨中情。
次日蘇秀才回家,道:「這回三個書題都撞著,經題兩篇做過,兩篇記得,這穩定要中了。」
莫氏道:「這等叔婆解夢不差。
叔婆還在這裡相幫一相幫。」
歡天喜地,只等報到。
不期又只到別家去了。
前次莫氏夢裡哭,如今日裡哭。
弄得個蘇秀才,也短歎長吁,道:「再做三年不著。」
莫氏哭倒住了,揚起雙眉,怒著眼道:「人生有幾個三年?這窮怎的了!」又哭起來。
蘇秀才原是不快活的,如何又擋得這煎炒,只得走了出去,待叔婆勸慰他。
淪落真蘇季,含悲不下機。
也令抱璞者,清淚濕羅衣。
從此只是歎息悒怏,把蘇秀才衣食,全不料理。
見著就要鬧窮,鬧他費了衣飾。
蘇秀才此時還弄得個小館,日日在館中宿歇十逼十他。
人的意氣,鼓舞則旺,他遭家裡這樣摧挫,不惟教書無心,應考也懶散,館也不成個館,考事都不與,向來趨承他的,都笑他是鈍貨了。
科考縣間無名,自去擂,續得一名。
但府裡,仍舊遺了。
這是擂不出的,到錄遺,他膽寒了。
要央分上,不好與其妻說得,央莫南軒說,莫氏大怒道:「他自不下氣,卻叫叔叔來。
我身面上,已剝光了,那裡還有?他幾百個人裡面殺不出來,還要思大場裡中?用這樣錢,也是落水的,這斷沒有。」
莫南軒見說不入,只得議做一會助他。
去見這兩個姨夫,都推托沒有銀子。
事急了,又見莫氏,費盡口舌,拿得二三兩當頭;莫南軒包了荒,府間取得一名,道間僥倖一名,這番兩連襟各補一主會錢來,做了路費。
去時,蘇秀才打起十精十神,做個焚舟濟河,莫氏也割不斷肚腸,望梅止渴。
石裡連城壁,陵十陽十獻且三。
血痕衫袖滿,好為剖中函。
在家中占龜算命,原先莫氏初嫁,也曾為蘇秀才算命,道他少年科第,居官極品。
後來似捱債,一科約一科。
這次是個走方的術士,道這人清而不貴,雖有文名,不能顯達。
問他今科可中麼?道:「不穩,不穩。」
莫氏吃了一個蹬心拳,卻還不絕望。
只見蘇秀才回了,是表中失抬頭,被貼,悶悶而歸。
不敢說出,故此莫氏還望他。
他自絕望怕鬧吵,度得報將來,又走出外邊去了。
這邊莫氏又望了一個空。
獨倚危樓上,凝眸似望夫。
碧天征雁絕,不見紫泥書。
雖是蘇秀才運途蹭蹬,不料這婦人心腸竟一變:前次鬧窮,這次卻鬧個守不過了。
蘇秀才見他鬧不歇,故意把惡言去攔他,道:「你只顧說難守,難守,竟不然說個嫁。
我須活碌碌在此,說不得個丈夫家三餐不缺,說不得個窮不過,歹不中是個秀才人家!傷風敗俗的話,也說不出。」
莫氏道:
「有甚說不出!別人家丈夫軒軒昂昂,偏你這等鱉煞,與死的差甚麼?別人家熱十熱鬧鬧,偏我家冰出。
難道是窮得過,不要嫁。」
蘇秀才道:「你也相守了十餘年了,怎這三年不在耐一耐?」
莫氏道:「為你守了十來年,也好饒我了。
三年三年,哄了幾個三年,我還來聽你!」正鬧吵間,只見韓姨夫來拜。
是兩考滿上京,援納,又在吏部火房效勞,選了個十江十西新淦縣縣丞。
油綠花屯絹圓領、鵪鶉氈子、紗帽、鑲銀帶,打傘,捧氈包,小廝塞了一屋。
扯把破十十交十十椅,上邊坐了,請見。
蘇秀才回道在館,莫氏道未梳洗,去了。
五穀不熟,不如荑稗。
羊質虎皮,也生光彩。
巧是蔣一郎盤算幾兩銀子,把連襟帶去做前程。
韓縣丞借用了,弄張侯門教讀劄付與他,也冠帶拜起客來。
莫氏道:
「如何!不讀書的,偏會做官。
戀你這酸丁做甚?」
蘇秀才沒奈何,去央莫南軒來勸。
才進得門,莫氏哭起來,道:「叔叔,你害得我好。
你道嫁讀書的好,十來年那日得個快意?只兩件衣服,為考遺才,拴通叔叔,把我的十逼十完了。
天長歲久,叫我怎生捱去?叔叔做主,叫他休了我,另嫁人。」
莫南軒道:
「虧你說得出,丟十了一個丈夫,又嫁個丈夫,人也須笑你。
你不見戲文裡搬的朱買臣?」
莫氏道:「會稽太守,料他做不出來,我須不是那沒志向婦人。
我,他富殺,我不再向他;我窮殺,也不再向他。」
說了,他竟自走了開去。
莫南軒說不入,見他打了絕板,只得念兩句落場詩,道:「不賢不賢!我再不上你門。」
去了。
悍心如石堅,空費語纏十綿。
徒快須臾志,何知汙簡編。
莫氏見沒個斷,又歇不得手,只得尋死覓活,要上吊勒殺起來。
蘇秀才躲在館裡,眾鄰舍去見他,道:「蘇相公,令正仔麼癡癲起來,相公又在館裡,若有個不卻好,須貽累我們。
這呈我們也不該管,不好說。
如今似老米飯,捏殺不成十十團十十了。
這須著他不仁,不是相公不義。
或者他沒福,不安靜,相公另該有位造化夫人,未可知。」
蘇秀才半晌沉吟道:「只是累他苦守十年,初無可離,怎忍得?」
眾人道:「這是他忍得撇相公,不干相公事。」
蘇秀才只得說個聽他,眾人也就對莫氏說了,安了他心。
莫氏便去見莫南軒商議,莫南軒不管。
又去尋著個遠房姑十娘十,是慣做媒的,初時也勸幾句:結髮夫妻,不該如此。
說到窮守不過,也同莫氏哭起來,道:「我替你尋個好人家。」
府前有個開酒店的,三十歲不曾討家婆,曾央他做媒。
他就撮合道:「蘇秀才十娘十子,生得一表人材,會寫會算。
蘇秀才養不起,聽他嫁,是個文墨人家出來的。」
對侄女道:「一個黃花後生,因連年死了父母,,不曾尋親。
有田有地,有房住,有一房人做用。
門前還有一個發兌酒店做盤纏。
過去上無尊長,下邊有十奴十僕,纖手不動,去做個家主婆。」
又領那男子來相,五分銀子買頂紗巾,七錢銀子一領天藍冰紗海青,襯件生紗衫,紅鞋紗襪,甚覺子弟。
莫氏也結束齊整,兩下各睃了兩三眼,你貪我十愛十,送了幾兩聘禮,姑十娘十又做主婚,又得媒錢,送與蘇秀才。
秀才道:「我無異說。
十年之間,費他的多,還與他去。」
也灑了幾點眼淚。
十載同衾苦,深情可易寒。
臨歧幾點淚,寄向薄情看。
這莫氏竟嫁了酒家郎,有甚田產房屋,只一間酒店,還是租的。
一房人,就是他兩口兒。
莫氏明知被騙,也說不出。
喜的自小能幹,見便,一權獨掌,在店數錢打酒,竟會隨鄉入鄉。
當壚疑卓氏,犢鼻異相如。
這邊蘇秀才,喜得耳根清淨;那婦人也硬氣,破書本,壞傢伙,舊衣衫,不拿他一件;但弄得個無家可歸了。
又得莫南軒憐他,留在家中,教一個小兒子,一年也與他十來兩,權且安身。
卻再不敢從酒店前過。
卻有那惡薄同袍,輕浮年少,三三五五,去看蘇秀才前妻。
有的笑蘇秀才道:「一個老婆制不下,要嫁就嫁,是個濃泡漢子。」
又道:「家事也十胡十亂好過,婦人要嫁,想是婦人好這把刀兒,他來不得,所以生離,是個沒帳秀才。」
有笑婦人的道:「丟十了秀才,尋個酒保,是個不向上婦人。」
又道:「丟十了一個丈夫,又捧個丈夫,真薄情潑婦。」
城中都做了一樁笑話。
蘇秀才一來沒錢,二來又怕不得其人,竟不娶。
混了兩年,到科舉時,進他學的知縣,由部屬轉了知府。
聞他因貧為妻所棄,著實憐他,把他拔在前列。
學院處又得揭薦,有了科舉。
匣裡昆吾劍,風塵有繡花。
一朝重拂拭,光燭鬥牛斜。
蘇秀才自沒了莫氏,少了家累,得以一意讀書。
常想一個至不中為妻所棄,怎不努力!卻也似天憐他的模樣,竟中了二十一名。
早已鬧動一城,笑莫氏平白把一個十奶十奶十讓與人,不知誰家女人,安然來受享。
那莫氏在店中,明聽得人傳說,人指搠,卻只作不知。
蘇秀才回來,莫南軒為他覓下一所房子,就有兩房人來投靠。
媒人不脫門束說親,道某鄉宦小十姐,才貌雙全,極有賠嫁,某財主女兒,人物齊整,情願倒貼三百兩成婚。
蘇秀才常想起貧時一個妻兒消不起光景,不覺哽咽道:「且從容。」
月殿初分丹桂枝,嫦娥爭許近瑤池。
卻思錦翼輕分日,勢十逼十炎涼淚幾垂。
莫南軒也道不成個人家,要為侄女挽回,亦無可回之理,也只聽他。
因循十一月起身上京,二月會試,竟聯捷了,殿了個二甲。
觀政完,該次年選。
八月告假南歸,縣官送夫皂拜客。
三十多歲紗帽底也還是個少年進士。
初到拜府縣,往府前經過,偶見一個酒望子,上寫清香皮酒。
見櫃邊坐著一個端端正正、嬝嬝婷婷婦人,卻正是莫氏。
蘇進士見了,道:「我且去見他一見,看他怎生待我?」
叫住了轎,打著傘,穿著公服,竟到店中。
那店主人正在那廂數錢,穿著兩截衣服,見個官來,躲了。
那莫氏見下轎,已認得是蘇進士了。
卻也不羞不惱,打著臉。
蘇進士向前,恭恭敬敬的,作上一揖。
他道:「你做你的官,我賣我的酒。」
身也不動,蘇進士一笑而去。
覆水無收日,去婦無還時。
相逢但一笑,且為立遲遲。
我想莫氏之心,豈能無動?但做了這絕情絕義的事,便做到滿面歡容,欣然相接,討不得個喜而復合,更做到含悲飲泣,牽衣自咎,料討不得個憐而復收。
倒不如硬著,一束兩開,倒也乾淨。
他那心裡,未嘗不悔當時造次,總是無可奈何。
心裡悲酸暗自嗟,幾回悔是昔時差。
移將閬苑琳琅樹,卻作門前桃李花。
莫氏情義久絕,蘇進士中饋不可久虛。
鄉同年沈舉人,有個妹十子,年十八歲,父親也是個進士知府。
媒人說合,成了。
先時下盛禮,藍傘皂隸,管家押盒,巧巧打從府前過,那一個不知道是蘇進士下盒。
及至做親,行奠雁禮,紅圓領、銀帶、紗帽、皂靴、隨著雁亭。
四五起鼓手,從人簇擁,馬上昂昂過去,莫氏見了,也一呆。
又聽得人道:「好造化女人,現成一位十奶十奶十。」
心裡也是蟲攢鹿撞,只是哭不得,笑不得。
苦想著孤燈對讀,淡飯黃齏,逢會課措置飯食,當考校整理茶湯,何等苦!今日錦帳繡衾,奇珍異味,使婢呼十奴十,卻平白讓與他人!巧巧九年不中,偏中在三年裡邊。
九年苦過,三年不寧耐一寧耐!這些不快心事,告訴何人?所以生理雖然仍舊做,只是:
憂悶縈方寸,人前強身支。
背人偷語處,也自蹙雙眉。
所以做生意時,都有心沒想,固執了些。
走出一個少年,是個輕薄利口的,道:「這婆十娘十,你立在酒店裡,還思量做十奶十奶十模樣麼?我且取笑他一場。」
說買三斤酒,先只拿出二斤半錢。
待莫氏立在櫃邊,故意走將過去把錢放在櫃上,道:「要三斤酒。」
莫氏接來一數,放在櫃上道:「少,買不來。」
恰待十抽十身過去,那少年笑嘻嘻,身邊又摸出幾個錢,添上道:「大十嫂,怎麼這等十性十急!只因十性十急,脫十去位夫人十奶十奶十,還十性十急!」
莫氏做錯這節事,也不知被人笑罵了多少,但沒個當面笑話他的。
聽了少年這幾句話,不覺面上痛紅,鬧又與他鬧不得,只得打與三斤。
少年仍舊含笑去了。
回到房十中,長吁短歎,歎個不了。
惱悔差卻一著,若出笑話萬千。
到了夜靜更深,酒店官辛苦一日,鼾鼾大睡。
他卻走起,懸樑自縊了。
利語銳戈戟,纖軀托畫梁。
還應有餘愧,雲裡雁成行。
店官睡到五鼓,身邊摸十摸,不見了人,連叫幾聲不應,走起來尋,一頭撞了死十十屍十十。
摸去,已是高吊。
忙取火來看,急急解下,氣絕已久。
不知何故,審問店中做工的,說想是少年取笑之故。
卻不曾與他敵拳,又不曾威十逼十,認真不得。
只得認晦氣。
莫氏空丟十了一條命,酒店官再廢幾個錢,將來收殮了。
笑殺重視一第,弄得生輕一十毛十。
蘇進士知道,還發銀二十兩,著莫南軒為他擇地埋葬。
道:
「一念之差,是其速死。
十年相守,情不可沒!」那蔣一郎,因十逼十租惹了個假人命,將原得莫家田產求照管。
韓縣丞謀署印,討帖子,也將原得莫家房屋送來。
他念莫翁當日擇婿之心,立莫南軒少子繼嗣,盡將房屋田地與他,以存血食。
仍與嗣子說進學,以報莫南軒平日之情。
他後歷官也至方伯,生二子,夫妻偕老。
但是讀書人,髫齔攻書,齏鹽燈火,難道他反不望一舉成名,顯親致身,封妻蔭子?但誦讀是我的事,富貴天之命,遲早成敗,都由不得自己。
嫁了他為妻子,賢哲的或者為他破妝奩,十十交十十結名流,大他學業;或者代他經營,使一心刺焚。
考有利鈍,還慰他勉他,以望他有成。
如何平日鬧吵,苦十逼十他丟書本,事生計?一番考試,小有不利,他自己已有慚惶,還又添他一番煎十逼十;至於棄夫,尤是奇事,是朱買臣妻子之後一人。
卻也生前遺譏,死後貽臭,敢以告讀書人宅眷。
分類:譴責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