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觀
六十七 張舜美燈宵得麗女
太平時節元宵夜,千里燈球映月輪。
多少王孫並士女,綺羅叢裡盡懷春。
話說東京汴梁,宋天子徽宗放燈買市,十分富盛。
且說在京一個貴官公子,姓張名生,年方十八,生得十分聰俊,未取妻室。
因元宵到乾明寺看燈,忽於殿上拾得一紅綃帕子,帕角系一個香囊。
細看帕上,有詩一首云:
囊裡真香心事封,鮫綃一幅淚流紅。
慇勤聊作十江十妃佩,贈與多情置袖中。
詩尾後又有細字一行云:「有情者拾得此帕,不可相忘。
請待來年正月十五夜,於相藍後門一會,車前有鴛鴦燈是也。」
張生吟諷數次,歎賞久之,乃和其詩曰:
濃麝十十團十十知玉手封,輕綃料比杏腮紅。
雖然未近來春約,已勝襄王魂夢中。
自此之後,張生以時挨日,以日挨月,以月挨年。
倏忽間鳥飛電走,又換新正。
將近遠宵,思赴去年之約,乃於十四日晚,候於相藍後門,果見車一輛,燈掛雙鴛鴦,呵衛甚眾。
張生驚喜無措,無因問答,乃誦詩一首,或先或後,近車吟詠,云:
何人遺下一紅綃?暗遣吟懷意氣饒。
料想佳人初失去,幾回纖手摸裙腰。
車中女子聞生吟諷,默念昔日遺香囊之事諧矣,遂啟簾窺生,見生容貌皎潔,儀度閑雅,愈覺動情。
遂令侍女金花者,通達情款,生亦會意。
須臾,香車遠去,已失所在。
次夜,生復伺於舊處,俄有青蓋舊車,迤邐而來,更無人從,車前掛雙鴛鴦燈。
生睹車中,非昨夜相遇之女,乃一尼耳。
車伕連稱:「送師歸院去。」
生遲疑間,見尼轉手而招生。
生潛隨之,至乾明寺,老尼迎門謂曰:「何歸遲也?」
尼入院,生隨入小軒,軒中已張燈列宴。
尼乃卸去道裝,忽見綠鬢堆雲,紅裳映月。
生女聯坐,老尼侍旁。
酒行之後,女曰:「願見去年相約之媒。」
生取香囊紅綃,付女視之。
女方笑曰:「京都往來人眾,偏落君手,豈非天賜爾我姻緣耶?」
生曰:「當時得之,亦曾奉和。」
因舉其詩。
女喜曰:「真我夫也。」
於是與生就枕,極盡歡娛。
頃而雞聲四起,謂生曰:「妾乃霍員外家第八房之妾。
員外老病,經年不到妾房。
妾每夜焚香祝天,願遇一良人,成其夫婦。
幸得見君子,足慰平生。
妾今用計脫身,不可復入。
此身已屬之君,情願生死相隨;不然,將置妾於何地也?」
生曰:「我非木石,豈忍分離?但尋思無計。
若事發相連,不若與你懸樑同死,雙雙做風十流之鬼耳。」
說罷,相抱悲泣。
老尼從外來曰:「你等要成夫婦,但恨無心耳,何必做沒下梢事!」生女雙雙跪拜求計。
老尼曰:
「汝能遠涉十江十湖,變更姓名於千里之外,可得盡終世之情也。」
女與生俯首受計。
老尼遂取出黃白一包,付生曰:「此乃小十娘十子平日所寄,今送還官人,以為路資。」
生亦回家,收拾細十軟,打做一包。
是夜,拜別了老尼,雙雙出門,走到通津邸中借宿。
次早顧舟,自汴涉淮,直至蘇州平十江十,創第而居。
兩情好合,諧老百年。
正是:
意似鴛鴦飛比翼,情同鸞鳳舞和嗚。
今日為甚說這段話?卻有個波俏的女子,也因燈夜遊玩,撞著個狂蕩的小秀才,惹出一場奇奇怪怪的事來。
未知久後成得夫婦也否?且聽下回分解。
正是:
燈初放夜人初會,梅正開時月正圓。
且道那女子遇著甚人?那人是越州人氏,姓張,雙名舜美,年方弱冠,是一個輕俊標緻的秀士,風十流未遇的才人。
偶因鄉試來杭,不能中選,遂淹留邸捨中,半年有餘。
正逢著上元佳節,舜美不免關閉房門,遊玩則個。
況杭州是個熱鬧去處,怎見得杭州好景?柳耆卿有首《望海潮》詞,單道杭州好處,詞云: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
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奢華。
重湖迭巘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絃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的釣叟蓮娃。
千騎擁高牙,乘時聽簫鼓,吟賞煙霞。
異日圖將好景,歸到鳳池賒。
舜美觀看之際,勃然興發,遂口占《如夢令》一詞以解懷,云:
明月娟娟篩柳,春十色溶溶如酒。
今夕試華燈,約伴六橋行走。
回首,回首,樓上玉人知否。
且誦且行之次,遙見燈影中,一個丫鬟,肩上斜挑一盞綵鸞燈,後面一女子,冉冉而來。
那女子生得鳳髻鋪雲,蛾眉掃月,生成媚十態,出色嬌姿。
舜美一見了那女子,沉醉頓醒,竦然整冠,湯瓶樣搖擺過來。
說那女子被舜美撩十弄,禁持不住,眼也花了,心也亂了,腿也蘇了,腳也麻了。
癡呆了半晌,四目相睃,面面有情。
那女子走得緊,舜美也跟得緊;走得慢,也跟得慢;但不能十十交十十接一語。
不覺又到眾安橋,橋上做賣做買,東來西去的,挨擠不過。
過得眾安橋,失卻了女子所在,只得悶悶而回。
開了房門,風兒又吹,燈兒又暗,枕兒又寒,被兒又冷,怎生睡得?心裡丟不下那個女子,思量再得與他一會也好。
你看世間這等的癡心漢子,實是好笑。
正是:
半窗花影模糊月,一段春愁著摸人。
舜美甫能夠挨到天明,起來梳裹了,三餐已畢,只見街市上人,又早收拾看燈。
舜美身心按捺不下,急忙關閉房門,逕往夜來相遇之處。
立了一會,轉了一會,尋了一會,靠了一會,呆了一會,只是等不見那女子來。
遂調《如夢令》一詞消遣,云:
燕賞良宵無寐,笑倚東風殘醉。
未審那人兒,今夕玩游何地?留意,留意,幾度欲歸還滯。
吟畢,又等了多時,正爾要回,忽見小鬟挑著綵鸞燈,同那女子從人叢中挨將出來。
那女子瞥見舜美,笑容可掬,況舜美也約摸十著有五六分上手。
那女子徑往鹽橋,進廣福廟中拈香。
禮拜已畢,轉入後殿。
舜美隨於後,那女子偶爾回頭,不覺失笑一聲。
舜美呆著老臉,陪笑起來。
他兩個挨挨擦擦,前前後後,不復顧忌。
那女子回身捽袖中,遺下一個同心方勝兒。
舜美會意,俯而拾之,就於燈下拆開一看,乃是一幅花箋紙。
不看萬事全休,只因看了,直教一個秀才,害了一二年鬼病相思,險些送了一條十性十命。
你道花箋上寫的甚麼文字?原來也是個《如夢令》,詞云:
邂逅相逢如故,引起春十心追慕。
高掛綵鸞燈,正是兒家庭戶。
那步,那步,千萬來宵垂顧。
詞後復書云:「女之敝居,十官字巷中,朝南第八家。
明日父母兄嫂趕十江十干舅家燈會,十七日方歸,止妾與侍兒小英在家。
敢邀仙郎惠然枉駕,少慰鄙懷,妾當焚香掃門迎候翹望。
妾劉素香拜柬。」
舜美看了多時,喜出望外。
那女子已去了,舜美步歸邸捨,一十夜無眠。
次早又是十五日,舜美挨至天晚,便至其處,不敢造次突入。
乃成《如夢令》一詞,來往歌云:
漏滴銅壺聲唱咽,風送金猊香烈。
一見綵鸞燈,頓使狂心煩熱。
應說,應說,昨夜相逢時節。
女子聽歌聲,掀簾而出,果是燈前相見可意人兒。
遂迎迓到於房十中,吹滅銀燈,解十衣就枕。
他兩個正是曠夫怨女,相見如餓虎逢羊,蒼蠅見血,那有工夫問名敘禮?且做一班半點兒事。
兩個講歡已罷,舜美曰:「僕乃途路之人,荷承垂盼,以凡遇仙。
自思白面書生,愧無纖毫奉報。」
素香撫舜美背曰:
「我因十愛十子胸中錦繡,非圖你囊裡金珠。」
舜美稱謝不已。
素香忽然長歎,流淚而言曰:「今日已過,明日父母回家,不能復相聚矣,如之奈何?」
兩個沉吟半晌,計上心來。
素香曰:
「你我莫若私奔他所,免使兩地永抱相思之苦,未知郎意何如?」
舜美大喜曰:「我有遠族,見在鎮十江十五條街開個招商客店,可往依焉。」
素香應允。
是夜素香收拾了一包金珠,也妝做一個男兒打扮,與舜美攜手迤邐而行。
將及二鼓,方才行到北關門下。
你道因何三四里路,走了許多時光?只為那女子小小一雙腳兒,只好在屜*廊緩步,芳徑輕移,擎抬繡閣之中,出沒湘裙之下,腳又穿著一雙大靴,教他跋長途,登遠道,心中又慌,怎地的拖得動?且又城中人要出城,城外人要入城,兩下不免撒手,前後隨行。
出得第二重門,被人一湧,各不相顧。
那女子徑出城門,從半塘橫去了。
舜美慮他是婦人,身十體柔十弱,挨擠不出去,還在城裡,也不見得,急回身尋問把門軍士。
軍士說道:「適間有個少年秀才,尋問同輩,回未半里多地。」
舜美自思:一條路往錢塘門,一條路往師姑橋,一條路往褚家堂,三四條叉路,往那一條好?躊躇半晌,只得依舊路趕去。
至十官子巷,那女子家中,門已閉了,悄無人聲。
急急回至北關門,門又閉了。
整整尋了一十夜。
巴到天明,挨門而出。
至新馬頭,見一夥人圍得緊緊的,看一隻繡鞋兒。
舜美認得是女子脫十下之鞋,不敢開聲。
眾人說:「不知何人家女孩兒,為何事來,溺水而死,遺鞋在此?」
舜美聽罷,驚得渾身冷汗。
復到城中探信,滿城人喧嚷,皆說十官子巷內劉家女兒,被人拐去,又說投水死了,隨處做公的緝訪。
這舜美自因受了一晝夜辛苦,不曾吃些飯食,況又痛傷那子死於非命,回至店中,一臥不起,寒熱十十交十十作,病勢沉重將危。
正是:
相思相見知何日?多病多愁損少年且不說舜美臥病在十床十,卻說劉素香自北關門失散了舜美,從二更直走到五更,方至新馬頭。
自念舜美尋我不見,必然先往鎮十江十一路去了,遂暗暗地脫十下一隻繡花鞋在地。
為甚的?
他惟恐家中有人追趕,故托此相示,以絕父母十之念。
素香乘天未明,賃舟沿流而去。
數日之間,雖水火之事,亦自謹慎,梢人亦不知其為女人也。
比至鎮十江十,打發舟線登岸,隨路物色,訪張舜美親族。
又忘其姓名居止,問來問去,看看日落山腰,又無宿處。
偶至十江十亭,少憩之次,此時乃是正月二十二日,況是月出較遲,是夜夜色蒼然,漁燈隱映,不能辨認咫尺。
素香自思,為他拋離鄉井父母兄弟,又無消息,不若從浣紗子游於十江十中,哭了多時,只恨那人不知妾之死所。
不覺半夜光景,亭隙中尉下月光來。
遂移步憑欄,四顧澄十江十,渺茫千里。
正是:
一十江十流水三更月,兩岸青山六代都。
素香嗚嗚咽咽,自言自語,自悲自歎,不覺亭解暗中,走出一個尼師,向前問曰:「人耶?鬼耶?何自苦如此?」
素香聽罷,答曰:「荷承垂問,敢不實告。
妾乃浙十江十人也,因隨良人之任,前往新豐。
卻不思慢藏誨盜,梢子因瞰良人囊金,賤妾容貌,輒起不仁之心。
良人、婢僕皆被殺害,獨留妾一身。
梢子欲十婬十污妾,妾誓死不從。
次日梢子飲酒大醉,妾遂著先夫衣冠,脫身奔逃,偶然至此。」
素香難以私奔相告,假托此一段說話。
尼師聞之,愀然曰:「老身在施主家,渡十江十歸遲,天遣到此亭中與十娘十子相遇,真是前緣。
十娘十子肯從我否?」
素香曰:「妾身回視家鄉,千山萬水,得蒙提挈,乃再生之賜。」
尼師曰:「出家人以慈悲方便為本,此分內事,不必慮也。」
素香拜謝。
天明,隨至大慈庵。
屏去俗衣。
束髮簪冠,獨處一室。
諸品咒,目過輒能成誦。
旦夕參禮神佛,拜告白衣大士,並持大士經文,哀求再會。
尼師見其貞順,自謂得人,不在話下。
再說舜美在那店中,延醫調治,日漸平復。
不肯回鄉,只在邸捨中十溫十十習十經吏。
光十陰十荏苒,又逢著上元燈夕。
舜美追思去年之事,仍往十官子巷中一看,可憐景物依然,只是少個人在目前。
悶悶歸房,因誦秦少遊學士所作《生查子》詞云: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
月在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舜美無情無緒,灑淚而歸。
慚愧物是人非,悵然絕望,立誓終身不娶,以答素香之情。
在杭州倏忽三年,又逢大比,舜美得中首選解元。
赴鹿鳴宴罷,馳書歸報父母,親友賀者填門。
數日後,將帶琴劍書箱,上京會試。
一路風行露宿,舟次鎮十江十十江十口,將欲渡十江十,忽狂風大作。
移舟傍岸,少待風息。
其風數日不止,只得停泊在彼。
且說劉素香在大慈庵中,荏苒首尾三載。
是夜,忽夢白衣大士報云:「爾夫明日來也。」
恍然驚覺,汗流如雨。
自思平素未嘗如此,真是奇怪!不言與師知道。
舜美等了一日又是一日,心中好行不快,遂散步獨行,沿十江十閒看。
行至一鬆竹林中,中有小庵,題曰:「大慈之庵」,清雅可十愛十。
趨身入內,庵主出迎,拉至中堂供茶。
也是天使其然,劉素香向窗楞中一看,嚇得目睜口呆,宛如酒醒夢覺。
尼師忽入換茶,素香乃具道其由。
尼師出問曰:「相公莫非越州張秀才乎?」
舜美駭然曰:「僕與吾師素昧平生,何緣垂識?」
尼師又問曰:「曾娶妻否?」
舜美簌簌淚下,乃應曰:「曾有妻劉氏素香,因三載前元宵夜觀燈失去,未知存亡下落。
今僕雖不才,得中解元,便到京得進士,終身亦誓不再娶也。」
師遂呼女子出見,兩個抱頭慟哭,多時,收淚而言曰:「不意今生再得相見?」
悲喜十十交十十集,拜謝老尼。
乃沐浴更衣,詣大士前,焚香百拜。
次以白金百兩,段絹二端,奉尼師為壽。
兩個相別,雙雙下舟,真個似缺月重圓,斷弦再續,大喜不勝。
一路至京,連科進士,除授福建興化府莆田縣尹。
謝恩回鄉,路經鎮十江十,二人復訪大慈庵,贈尼師金一笏。
回至杭州,逕到十官子巷,投帖拜望。
劉公看見車馬臨門,大紅帖子上寫著「小婿張舜美」,只道誤投了。
正待推辭,只見少年夫婦,都穿著朝廷命服,雙雙拜於庭下。
父母兄嫂見之大驚,悲喜十十交十十集。
丈母道:「因元宵失卻我兒,聞知投水身死,我們苦得死而復生。
不意今日再得相會,況得此佳婿,劉門之幸。」
乃大排筵會,作賀數日,令小英隨去。
二人別了丈人、丈母,到家見了父母。
舜美告知前事,令妻出拜公姑。
張公、張母大喜過望,作宴慶賀。
不數日,同妻別父母,上任去訖。
久後,舜美官至天官侍郎,子孫貴盛。
有詩這證:
間別三年死復生,潤州城下念多情。
今宵然燭頻頻照,笑眼相看分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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