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朴子
內篇 卷十 明本
或問儒道之先後。
抱朴子答曰:「道者,儒之本也;儒者,道之末也。
先以為一陰一陽一之術,眾於忌諱,使人拘畏;而儒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墨者儉而難遵,不可遍循;法者嚴而少恩,傷破仁義。
唯道家之教,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包儒墨之善,總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指約而易明,事少而功多,務在全大宗之樸,守真正之源者也。
而班固以史遷先黃老而後六經,謂遷為謬。
夫遷之洽聞,旁綜幽隱,沙汰事物之臧否,覈實古人之邪正。
其評論也,實原本於自然,其褒貶也,皆准的乎至理。
不虛美,不隱惡,不雷同以偶俗。
劉向命世通人,謂為實錄;而班固之所論,未可據也。
固誠純儒,不究道意,玩其所一習一 ,難以折中。
夫所謂道,豈唯養生之事而已乎?易曰:立天之道,曰一陰一與一陽一;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
又曰:易有聖人之道四焉,苟非其人,道不虛行。
又於治世隆平,則謂之有道,危國亂主,則謂之無道。
又坐而論道,謂之三公,國之有道,貧賤者恥焉。
凡言道者,上自二儀,下逮萬物,莫不由之。
但黃老執其本,儒墨治其末耳。
今世之舉有道者,蓋博通乎古今,能仰觀俯察,歷變涉微,達興亡之運,明治亂之體,心無所惑,問無不對者,何必修長生之法,慕松喬之武者哉?而管窺諸生,臆斷瞽說,聞有居山林之間,宗伯一陽一之業者,則毀而笑之曰,彼小道耳,不足算也。
嗟乎!所謂抱螢燭於環堵之內者,不見天光之焜爛;侶鲉蝦於跡水之中者,不識四海之浩汗;重一江一 河之深,而不知吐之者崑崙也;珍黍稷之收,而不覺秀之者豐壤也。
今苟知推崇儒術,而不知成之者由道。
道也者,所以陶冶百氏,范鑄二儀,胞胎萬類,醞釀彝倫者也。
世間淺近者眾,而深遠者少,少不勝眾,由來久矣。
是以史遷雖長而不見譽,班固雖短而不見彈。
然物以少者為貴,多者為賤,至於人事,豈獨不然?故藜藿彌原,而芝英不世;枳棘被野,而尋木間秀;沙礫無量,而珠璧甚鮮;鴻隼屯飛,而鸞鳳罕出;虺蜴盈藪,而虯龍希覿;班生多一黨一 ,固其宜也。
夫道者,內以治身,外以為國,能令七政遵度,二氣告和,四時不失寒燠之節,風雨不為暴物之災,玉燭表昇平之徵,澄醴彰德洽之符,焚輪虹霓寢其祅,穨雲商羊戢其翼,景耀高照,嘉禾畢遂,疫癘不流,禍亂不作,巉壘不設,干戈不用,不議而當,不約而信,不結而固,不謀而成,不賞而勸,不罰而肅,不求而得,不禁而止,處上而人不以為重,居前而人不以為患,號未發而風移,令未施而俗易,此蓋道之治世也。
故道之興也,則三五垂拱而有餘焉。
道之衰也,則叔代馳騖而不足焉。
夫唯有餘,故無為而化美。
夫唯不足,故刑嚴而奸繁。
黎庶怨於下,皇靈怒於上。
或洪波橫流,或亢一陽一赤地,或山谷易體,或冬雷夏雪,或流血漂櫓,積一屍一築京,或坑降萬計,析骸易子,城愈高而沖愈巧,池愈深而梯愈妙,法令明而盜賊多,盟約數而叛亂甚,猶風波駭而魚鱉擾於淵,纖羅密而羽禽躁於澤,豺狼眾而走獸劇於林,爨火猛而小鮮糜於鼎也。
君臣易位者有矣,父子推刃者有矣,然後忠義制名於危國,孝子收譽於敗家。
疾疫起而巫醫貴矣,道德喪而儒墨重矣。
由此觀之,儒道之先後,可得定矣。」
或問曰:「昔赤松子王喬琴高老氏彭祖務成郁華皆真一人,悉仕於世,不便遐遁,而中世以來,為道之士,莫不飄然絕跡幽隱,何也?」
抱朴子答曰:「曩古純樸,巧偽未萌,其信道者,則勤而學之,其不信者,則嘿然而已。
謗毀之言,不吐乎口,中傷之心,不存乎胸也。
是以真一人徐徐於民間,不促促於登遐耳。
末俗偷薄,雕偽彌深,玄淡之化廢,而邪俗之一黨一 繁,既不信道,好為訕毀,謂真正為妖訛,以神仙為誕妄,或曰惑眾,或曰亂群,是以上士恥居其中也。
昔之達人,杜漸防微,色斯而逝,夜不待旦,睹幾而作,不俟終日。
故趙害鳴犢,而仲尼旋軫,醴酒不設,而穆生星行,彼眾我寡,華元去之。
況乎明哲,業尚本異,有何戀之當住其間哉?夫淵竭池漉,則蛟龍不游,巢傾卵拾,則鳳凰不集,居言於室,而翔鷗不下,凡卉春翦,而芝蓂不秀,世俗丑正,慢辱將臻,彼有道者,安得不超然振翅乎風雲之表,而翻爾藏軌於玄漠之際乎?山林之中非有道也,而為道者必入山林,誠欲遠彼腥膻,而即此清淨也。
夫入九室以一精一思,存真一以招神者,既不喜諠譁而合污穢,而合金丹之大藥,柬八石之飛一精一者,尤忌利口之愚人,凡俗之聞見,明靈為之不降,仙藥為之不成,非小禁也,止於人中,或有淺見毀之有司,加之罪福,或有親舊之往來,牽之以慶吊,莫若幽隱一切,免於如此之臭鼠矣。
彼之邈爾獨往,得意嵩岫,豈不有以乎?或云:上士得道於三軍,中士得道於都市,下士得道於山林,此皆為仙藥已成,未欲昇天,雖在三軍,而鋒刃不能傷,雖在都市,而人禍不能加,而下士未及於此,故止山林耳。
不謂人之在上品者,初學道當止於三軍都市之中而得也,然則黃老可以至今不去也。」
或問曰:「道之為源本,儒之為末流,既聞命矣,今之小異,悉何事乎?」
抱朴子曰:「夫升降俯仰之教,盤旋三千之儀,攻守進趣之術,輕身重義之節,歡憂禮樂之事,經世濟俗之略,儒者之所務也。
外物棄智,滌蕩機變,忘富逸貴,杜遏勸沮,不恤乎窮,不榮乎達,不戚乎毀,不悅乎譽,道家之業也。
儒者祭祀以祈福,而道者履正以禳邪。
儒者所愛者勢利也,道家所寶者無慾也。
儒者汲汲於名利,而道家抱一以獨善。
儒者所講者,相研之簿領也。
道家所一習一 者,遣情之教戒也。
夫道者,其為也,善自修以成務;其居也,善取人所不爭;其治也,善絕禍於未起;其施也,善濟物而不德;其動也,善觀民以用心;其靜也,善居慎而無悶。
此所以為百家之君長,仁義之祖宗也,小異之理,其較如此,首尾汙隆,未之變也。」
或曰:「儒者,周孔也,其籍則六經也,蓋治世存正之所由也,立身舉動之準繩也,其用遠而業貴,其事大而辭美,有國有家不易之制也。
為道之士,不營禮教,不顧大倫,侶狐貉於草澤之中,偶猿猱於林麓之閒,魁然流擯,與木石為鄰,此亦東走之迷,忘葵之甘也。」
抱朴子答曰:「摛華騁艷,質直所不尚,攻蒙救惑,疇昔之所饜,誠不欲復與子較物理之善否,校得失於機吻矣。
然觀孺子之墜井,非仁者之意,視瞽人之觸柱,非兼愛之謂耶?又陳梗概,粗抗一隅。
夫體道以匠物,寶德以長生者,黃老是也。
黃帝能治世致太平,而又昇仙,則未可謂之後於堯舜也。
老子既兼綜禮教,而又久視,則未可謂之為減周孔也。
故仲尼有竊比之歎,未聞有疵毀之辭,而末世庸民,不得其門,修儒墨而毀道家,何異子孫而罵詈祖考哉?是不識其所自來,亦已甚矣。
夫侏儒之手,不足以傾嵩華;焦僥之脛,不足以測滄海;每見凡俗守株之儒,營營所一習一 ,不博達理,告頑令嚚,崇飾惡言,誣詰道家,說糟粕之滓,則若睹駿馬之過隙也,涉精神之淵,則淪溺而自失也。
猶斥鷃之揮短翅,以凌一陽一侯之波,猶蒼蠅之力駑質,以涉昫猿之峻,非其所堪,袛足速困。
然而嘍嘍守於局隘,聰不經曠,明不徹離,而欲企踵以包三光,鼓腹以奮雷靈,不亦蔽乎?蓋登旋璣之眇邈,則知井谷之至卑,睹大明之麗天,乃知鷦金之可陋。
吾非生而知之,又非少而信之,始者濛濛,亦如子耳,既觀奧秘之宏修,而恨離困之不早也。
五經之事,注說炳露,初學之徒,猶可不解。
豈況金簡玉札,神仙之經,至要之言,又多不書。
登壇歃血,乃傳口訣,苟非其人,雖裂地連城,金璧滿堂,不妄以示之。
夫指深歸遠,雖得其書而不師受,猶仰不見首,俯不知跟,豈吾子所詳悉哉?夫得仙者,或昇太清,或翔紫霄,或造玄洲,或棲板桐,聽鈞天之樂,享九芝之饌,出攜松羨於倒景之表,入宴常一陽一於瑤房之中,曷為當侶狐貉而偶猿狖乎?所謂不知而作也。
夫道也者,逍遙虹霓,翱翔丹霄,鴻崖六虛,唯意所造。
魁然流擯,未為戚也。
犧腯聚處,雖被藻繡,論其為樂,孰與逸麟之離群以獨往,吉光坼偶而多福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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