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朴子
外篇 卷六十六 正郭
抱朴子曰:嵇生以太原郭林宗,竟不恭三公之命,學無不涉,名重於往代,加之以知人,知人則哲,蓋亞聖之器也。
及在衰世,棲棲惶惶,席不暇一溫一 ,志在乎匡斷行道,與仲尼相似。
余答曰:「夫智與不智,存於一言,樞機之玷,亂乎白圭,愚謂亞聖之評,未易以輕有許也。
夫所謂亞聖者,必具體而微,命世絕倫,與彼周孔其間無所復容之謂也。
若人者亦何足登斯格哉!林宗拔萃翹特,鑒識朗徹,方之常人所議,固多引之上及,實復未足也。
此人有機辯風姿,又巧自抗遇而善用,且好事者為之羽翼,延其聲譽於四方,故能挾之見推慕於亂世,而為過聽不核實者所推策,及其片言所褒,則重於千金,游涉所經,則賢愚波蕩,謂龍鳳之集,奇瑞之出也。
吐聲則餘音見法,移足則遺跡見擬,可謂善擊建鼓而揭日月者耳,非真隱也。
蓋欲立朝則世已大亂,欲潛伏則悶而不堪,或躍則畏禍害,確爾則非所安。
彰徨不守,載肥載月瞿,而世人逐其華而莫研其實,玩其形而不究其神,故遭雨巾壞,猶復見效,不覺其短,皆是類也。
俗民追聲,一至於是。
故其雖有缺隙,莫之敢指也。
夫林宗學涉知人,非無分也。
然而未能避過實之名,而暗於自料也。
或勸之以出仕進者,林宗對曰:『吾晝察人事,夜看乾象,天之所廢,不可支也。
方今運在明夷之爻,值勿用之位,蓋盤桓潛居之時,非在天利見之會也。
雖有原陸,猶恐滄海橫流。
吾其魚也,況可冒沖風而乘奔波乎!未若巖岫頤神,娛心彭老,優哉游哉,聊以卒歲。
』按林宗之言,其知漢之不可救,非其才之所辦審矣。
法當仰隮商洛,俯泛五湖,追巢父於峻嶺,尋漁父於滄浪,若不能結蹤山客,離群獨往,則當掩景淵洿,韜鱗括囊,而乃自西徂東,席不暇一溫一 ,欲慕孔墨棲棲之事。
聖者憂世,周流四方,猶為退士,所見譏彈。
林宗才非應期,器不絕倫,出不能安上治民,移風易俗,入不能揮毫屬筆,祖述六藝,行自炫耀,亦既過差,收名赫赫,受饒頗多。
然卒進無補於治亂,退無跡於竹帛。
觀傾視汨,冰泮草靡,未有異庸人也。
無故沈浮於波濤之間,倒屣於埃塵之中,遨集京邑,一交一 關貴游,輪刓篋弊,匪遑啟處,遂使聲譽翕熠,秦一胡一 景附,巷結朱輪之軌,堂列赤紱之客,軺車盈街,載奏連車,誠為遊俠之徒,未合逸隱之科也。
有道之世而臻此者,猶不得復廁高潔之條貫焉,為秘丘之俊民,而修茲在於危亂之運,奚足多哉!孰不謂之暗於天人之否泰,蔽於自量之優劣乎!空背恬默之途,竟無有為之益,不值禍敗,蓋其幸耳。
以此為憂世念國,希擬素王,有似蹇足之尋龍騏,斥鷃之逐鴻鵠,焦冥之方雲鵬,鼷鼬之比巨象也。
「然則林宗可謂有耀俗之才,無固守之質,見無不了,庶幾大用,符辨外發,精神內虛,不勝煩躁,言行相伐,口稱靜退,心希榮利,未得□玄圃之棲禽,九淵之潛靈也。
自炫自媒,士女之醜事也。
知其不可而尤傚尤師,亞聖之器,其安在乎?雖雲知人,知人之明,乃唐虞之所難,尼父之所玻夫以前並日月,原始見終,且猶有失,不能常中,況於林宗螢燭之明,得失半解,已為不少矣。
然則名稱重於當世,美談盛於既沒,故其所得者,則世共傳聞,而所失者,則莫之有識爾。
雖頗甄無名之士於草萊,指未剖之璞於丘園,然未能進忠烈於朝廷,立御每於疆場,解亡徵於倒懸,折逆謀之競逐。
若鮑子之推管生,平仲之達穰苴,林宗名振於朝廷,敬於一時,三九肉食,莫不欽重,力足以拔才,言足以起滯,而但養疾京輦,招合賓客,無所進致,以匡危蔽,徒能知人,不肯薦舉,何異知沃壤之任良田,議直木之中樑柱,而終不墾之以播嘉谷,伐之以構梁棟,奚解於不粒,何救於露居哉!其距貢舉者,誠高操也,其走不休者,亦其疾也。」
嵇生又曰:「林宗存為一世之所式,沒則遺芳永播。
碩儒俊士,未或指點,而吾生獨評其短,無乃見嗤於將來乎1抱朴子曰:「曷為其然哉?苟吾言之允者,當付之於後,後之識者,何恤於寡和乎?且前賢多亦譏之,獨皇生褒過耳。
故太傅諸葛無遜亦曰:『林宗隱不修遁,出不益時,實欲揚名養譽而已。
街談巷議以為辯,訕上謗政以為高,時俗貴之,歙然猶郭解原涉,見趨於曩時也。
後進慕聲者,未能考之於聖王之典,論之於先賢之行,徒惑華名,鹹競准的,學之者如不及,談之者則盈耳,中人猶不覺,童蒙安能知?』故零陵太守殷府君伯緒,高才篤論之士也,亦曰:『林宗入一交一 將相,出遊方國,崇私議以動眾,關毀譽於朝廷。
其所善則風騰雨驟,改價易姿;其所惡則摧頓陸沈,士人不齒。
□其名賢,遭亂隱遁,含光匿景,未為遠矣。
君子行道,以匡君也,以正俗也,於時君不可匡,俗不可正,林宗周旋,清談閭閻,無救於世道之陵遲,無解於夭民之憔悴也。
』又故中書郎周生恭遠,英偉名儒也,亦曰:『夫遇治而贊之,則謂之樂道;遭亂而救之,則謂之憂道;亂不可救而避之,則謂之守道。
虞舜樂道者也,仲尼憂道者也,微子守道者也。
漢世將傾,世務一交一 游,林宗法當慨然虛心,要同契君子,共矯而正之,而身棲棲為之雄伯,非救世之宜也。
於時雖諸黃門,六畜自寓耳。
其陳蕃竇武之徒,雖鼎司牧伯,皆貴重林宗,信其言論,臧否取定,於匡危易俗,不亦可冀乎?而林宗既不能薦有為之士,立毫毛之益,而逋逃不仕者,則方之巢許;廢職待客者,則比之周公;養徒避役者,則擬之仲尼;棄親依豪者,則同之遊夏。
是以世眩名實,而大亂滋甚也。
若謂林宗不知,則無以稱聰明;若謂知之而不改,則無以言憂道。
昔四豪似周公而不能為周公,今林宗似仲尼而不得為仲尼也。
』」於是問者慨而歎曰:「然則斯人乃避亂之徒,非全隱之高矣。」
分類:道教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