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朴子
內篇 卷八 釋滯
或問曰:「人道多端,求仙至難,非有廢也,則事不兼濟。
藝文之業,憂樂之務,君臣之道,一胡一 可替乎?」
抱朴子答曰:「要道不煩,所為鮮耳。
但患志之不立,信之不篤,何憂於人理之廢乎?長才者兼而修之,何難之有?內寶養生之道,外則和光於世,治身而身長修,治國而國太平。
以六經訓俗士,以方術授知音,欲少留則且止而佐時,欲昇騰則凌霄而輕舉者,上士也。
自持才力,不能並成,則棄置人間,專修道德者,亦其次也。
昔黃帝荷四海之任,不妨鼎湖之舉;彭祖為大夫八百年,然後西適流沙;伯一陽一為柱史,甯封為陶正,方回為閭士,呂望為太師,仇生仕於殷,馬丹官於晉,范公霸越而泛海,琴高執笏於宋康,常生降志於執鞭,莊公藏器於小吏,古人多得道而匡世,修之於朝隱,蓋有餘力故也。
何必修於山林,盡廢生民之事,然後乃成乎?亦有心安靜默,性惡諠譁,以縱逸為歡,以榮任為戚者,帶索藍縷,茹草操耜,玩其三樂,守常待終,不營苟生,不憚速死,辭千金之聘,忽卿相之貴者。
無所修為,猶常如此,況又加之以知神仙之道,其亦必不肯役身於世矣,各從其志,不可一概而言也。」
抱朴子曰:「世之謂一言之善,貴於千金然,蓋亦軍國之得失,行己之臧否耳。
至於告人以長生之訣,授之以不死之方,非特若彼常人之善言也,則奚徒千金而已乎?設使有困病垂死,而有能救之得愈者,莫不謂之為宏恩重施矣。
今若按仙經,飛九丹,水金玉,則天下皆可令不死,其惠非但活一人之功也。
黃老之德,固無量矣,而莫之克識,謂為妄誕之言,可歎者也。」
抱朴子曰:「欲求神仙,唯當得其至要,至要者在於寶一精一行氣,服一大藥便足,亦不用多也。
然此三事,復有淺深,不值明師,不經勤苦,亦不可倉卒而盡知也。
雖雲行氣,而行氣有數法焉。
雖曰房中,而房中之術,近有百餘事焉。
雖言服藥,而服藥之方,略有千條焉。
初以授人,皆從淺始,有志不怠,勤勞可知,方乃告其要耳。
故行氣或可以治百病,或可以入瘟疫,或可以禁蛇虎,或可以止瘡血,或可以居水中,或可以行水上,或可以辟飢渴,或可以延年命。
其大要者,胎息而已。
得胎息者,能不以鼻口噓吸,如在胞胎之中,則道成矣。
初學行氣,鼻中引氣而閉之,一陰一以心數至一百二十,乃以口微吐之,及引之,皆不欲令己耳聞其氣出入之一聲 ,常令入多出少,以鴻毛著鼻口之上,吐氣而鴻毛不動為候也。
漸一習一 轉增其心數,久久可以至千,至千則老者更少,日還一日矣。
夫行氣當以生氣之時,勿以死氣之時也。
故曰仙人服六氣,此之謂也。
一日一夜 有十二時,其從半夜以至日中六時為生氣,從日中至夜半六時為死氣,死氣之時,行氣無益也。
善用氣者,噓水,水為之逆流數步;噓火,火為之滅;噓虎狼,虎狼伏而不得動起;噓蛇虺,蛇虺蟠而不能去。
若他人為兵刃所傷,噓之血即止;聞有為毒蟲所中,雖不見其人,遙為噓祝我之手,男噓我左,女噓我右,而彼人雖在百里之外,即時皆愈矣。
又中惡急疾,但吞三九之氣,亦登時差也。
但人性多躁,少能安靜以修其道耳。
又行氣大要,不欲多食,及食生菜肥鮮之物,令人氣強難閉。
又禁恚怒,多恚怒則氣亂,既不得溢,或令人發欬,故鮮有能為者也。
予從祖仙公,每大醉及夏天盛熱,輒入深淵之底,一日許乃出者,正以能閉氣胎息故耳。
房中之法十餘家,或以補救傷損,或以攻治眾病,或以采一陰一益一陽一,或以增年延壽,其大要在於還一精一補腦之一事耳。
此法乃真一人口口相傳,本不書也,雖服名藥,而復不知此要,亦不得長生也。
人復不可都絕一陰一陽一,一陰一陽一不一交一 ,則坐致壅閼之病,故幽閉怨曠,多病而不壽也。
任情肆意,又損年命。
唯有得其節宣之和,可以不損。
若不得口訣之術,萬無一人為之而不以此自傷煞者也。
玄素子都容成公彭祖之屬,蓋載其粗事,終不以至要者著於紙上者也。
志求不死者,宜勤行求之。
余承師鄭君之言,故記以示將來之信道者,非臆斷之談也。
余實復未盡其訣矣。
一塗之道士,或欲專守一交一 接之術,以規神仙,而不作金丹之大藥,此愚之甚矣。」
抱朴子曰:「道書之出於黃老者,蓋少許耳,率多後世之好事者,各以所知見而滋長,遂令篇捲至於山積。
古人質樸,又多無才,其所論物理,既不周悉,其所證按,又不著明,皆闕所要而難解,解之又不深遠,不足以演暢微言,開示憤悱,勸進有志,教戒始學,令知玄妙之塗徑,禍福之源流也。
徒誦之萬遍,殊無可得也。
雖欲博涉,然宜詳擇其善者,而後留意,至於不要之道書,不足尋繹也。
末學者或不別作者之淺深,其於名為道家之言,便寫取累箱盈筐,盡心思索其中。
是探燕巢而求鳳卵,搜井底而捕鱔魚,雖加至勤,非其所有也,不得必可施用,無故消棄日月,空有疲睏之勞,了無錙銖之益也。
進失當世之務,退無長生之效,則莫不指點之曰,彼修道如此之勤,而不得度世,是天下果無不死之法也;而不知彼之求仙,猶臨河羨魚,而無網罟,非河中之無魚也。
又五千文雖出老子,然皆泛論較略耳。
其中了不肯首尾全舉其事,有可承按者也。
但暗誦此經,而不得要道,直為徒勞耳,又況不及者乎?至於文子莊子關令尹喜之徒,其屬文筆,雖祖述黃老,憲章玄虛,但演其大旨,永無至言。
或復齊死生,謂無異以存活為徭役,以殂歿為休息,其去神仙,已千億里矣,豈足耽玩哉?其寓言譬喻,猶有可采,以供給碎用,充御卒乏,至使末世利口之奸佞,無行之弊子,得以老莊為窟藪,不亦惜乎?」
或曰:「聖明御世,唯賢是寶,而學仙之士,不肯進宦,人皆修道,誰復佐政事哉?」
抱朴子曰:「背聖主而山棲者,巢許所以稱高也;遭有道而遁世者,莊伯所以為貴也;軒轅之臨天下,可謂至理也,而廣成不與焉;唐堯之有四海,可謂太平也,而偓佺不佐焉,而德化不以之損也,才子不以之乏也;天乙革命,而務光負石以投河,姬武翦商,而夷齊不食於西山;齊桓之興,而少稷高枕於陋巷;魏文之隆,而干木散發於西河;四老鳳戢於商洛,而不妨大漢之多士也;週一黨一 麟跱於林藪,而無損光武之刑厝也。
夫一寵一 貴不能動其心,極富不能移其好,濯纓滄浪,不降不辱,以芳林為台榭,峻岫為大廈,翠蘭為絪床 ,綠葉為幃幙,被褐代袞衣,薇藿當嘉膳,非躬耕不以充飢,非妻織不以蔽身,千載之中,時或有之,況又加之以委六親於邦族,捐室家而不顧,背榮華如棄跡,絕可欲於胸心,凌嵩峻以獨往,侶影響於名山,內視於無形之域,反聽乎至寂之中,八極之內,將遽幾人?而吾子乃恐君之無臣,不亦多憂乎?」
或曰:「學仙之士,獨潔其身而忘大倫之亂,背世主而有不臣之慢,余恐長生無成功,而罪罟將見及也。」
抱朴子答曰:「夫北人石戶善卷子州,皆大才也,而沈遁放逸,養其浩然,昇降不為之虧,大化不為之缺也。
況學仙之士,未必有經國之才,立朝之用,得之不加塵露之益,棄之不覺毫釐之損者乎?方今九有同宅,而幽荒來仕,元凱委積,無所用之。
士有待次之滯,官無暫曠之職;勤久者有遲敘之歎,勳高者有循資之屈;濟濟之盛,莫此之美,一介之徒,非所乏也。
昔子晉捨視膳之役,棄儲貳之重,而靈王不責之以不孝;尹生委衿帶之職,違式遏之任,而有周不罪之以不忠。
何者,彼誠亮其非輕世薄主,直以所好者異,匹夫之志,有不可移故也。
夫有道之主,含垢善恕,知人心之不可同,出處之各有性,不逼不禁,以崇光大,上無嫌恨之偏心,下有得意之至歡,故能暉聲並揚於罔極,貪夫聞風而忸怩也。
吾聞景風起則裘爐息,世道夷則奇士退,今喪亂既平,休牛放馬,烽燧滅影,干戈載戢,繁弱既韜,盧鵲將烹,子房出玄帷而反閭巷,信越釋甲冑而修魚釣,況乎學仙之士,萬未有一,國家吝此以何為哉?然其事在於少思寡慾,其業在於全身久壽,非爭競之醜,無傷俗之負,亦何罪乎?且華霍之極大,滄海之滉瀁,其高不俟翔埃之來,其深不仰行潦之注,撮壤土不足以減其峻,挹勺水不足以削其廣,一世不過有數仙人,何能有損人物之鞅掌乎?」
或曰:「果其仙道可求得者,五經何以不載,周孔何以不言,聖人何以不度世,上智何以不長存?若周孔不知,則不可為聖。
若知而不學,則是無仙道也。」
抱朴子答曰:「人生星宿,各有所值,既詳之於別篇矣。
子可謂戴盆以仰望,不睹七曜之炳粲;暫引領於大川,不知重淵之奇怪也。
夫五經所不載者無限矣,周孔所不言者不少矣。
特為吾子略說其萬一焉。
雖大笑不可止,局情難卒開,且令子聞其較略焉。
夫天地為物之大者也。
九聖共成易經,足以彌綸一陰一陽一,不可復加也。
今問善易者,周天之度數,四海之廣狹,宇宙之相去,凡為幾里?上何所極,下何所據,及其轉動,誰所推引,日月遲疾,九道所乘,昏明脩短,七星迭正,五緯盈縮,冠珥薄蝕,四七凌犯,彗孛所出,氣矢之異,景老之祥,辰極不動,鎮星獨東,羲和外景而熱,望舒內鑒而寒,天漢仰見為潤下之性,濤潮往來有大小之變,五音六屬,占喜怒之情,雲動氣起,含吉凶之候,欃、槍、尤、矢,旬始絳繹,四鎮五殘,天狗歸邪,或以示成,或以正敗,明易之生,不能論此也。
以次問春秋四部詩書三禮之家,皆復無以對矣。
皆曰悉正經所不載,唯有巫咸甘公石申海中郤萌七曜記之悉矣。
余將問之曰,此六家之書,是為經典之教乎?彼將曰非也。
余又將問曰:甘石之徒,是為聖人乎?彼亦曰非也。
然則人生而戴天,詣老履地,而求之於五經之上則無之,索之於周孔之書則不得,今寧可盡以為虛妄乎?天地至大,舉目所見,猶不能了,況於玄之又玄,妙之極妙者乎?」
復問俗人曰:「夫乘雲繭產之國,肝心不朽之民,巢居穴處,獨目三首,馬閒狗蹄,脩臂一交一 股,黃池無男,穿胸旁口,廩君起石而汎土船,沙壹觸木而生群龍,女媧地出,杜宇天墮,甓飛犬言,山徙社移,三軍之眾,一朝盡化,君子為鶴,小人成沙,女丑倚枯,貳昂抱桎,寄居之蟲,委甲步肉,二首之蛇,弦之為弓,不灰之木,不熱之火,昌蜀之禽,無目之獸,無身之頭,無首之體,一精一衛填海,一交一 讓遞生,火浣之布,切玉之刀,炎昧吐烈,磨泥漉水,枯灌化形,山夔前跟,石脩九首,畢方人面,少千之劾伯率,聖卿之役肅霜,西羌以虎景興,鮮卑以乘鱉強,林邑以神錄王,庸蜀以流一屍一帝,鹽神嬰來而蟲飛,縱目世變於荊岫,五丁引蛇以傾峻,肉甚振翅於三海。
金簡玉字,發於禹井之側。
正機平衡,割乎文石之中。
凡此奇事,蓋以千計,五經所不載,周孔所不說,可皆復雲無是物乎?至於南人能入柱以出耳,禦寇停肘水而控弦,伯昏躡億仞而企踵,呂梁能行歌以憑淵,宋公克象葉以亂真,公輸飛木玄之翩翾,離朱覿毫芒於百步,賁獲效膂力於萬鈞,越人揣針以蘇死,豎亥超跡於累千,郢人奮斧於鼻堊,仲都袒身於寒天,此皆周孔所不能為也,復可以為無有乎?若聖人誠有所不能,則無怪於不得仙,不得仙亦無妨於為聖人,為聖人偶所不閒,何足以為攻難之主哉?聖人或可同去留,任自然,有身而不私,有生而不營,存亡任天,長短委命,故不學仙,亦何怪也。」
分類:道教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