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演義
第003回 憂父病重托趙則平 肅軍威大敗李景達
卻說皇甫暉、姚鳳,既被周兵擒住,唐兵自然大潰,滁州城不戰即下。
匡胤入城安民,即遣使押解囚虜,向周主處報捷。
周主受俘後,命翰林學士竇儀,至滁州籍取庫藏,由匡胤一一交付。
既而匡胤復欲取庫中絹匹,儀出阻道:「公初入滁,就使將庫中寶藏,一律取去,亦屬無妨,今已籍為官物,應俟皇帝詔書,方可支付,請公勿怪!」匡胤聞言,毫無怒意,反婉顏謝道:「學士言是,我知錯了!」惟能知過,方期寡過。
過了一天,復有軍事判官到來,與匡胤相見。
兩下敘談,甚是投契。
看官道是何人?乃是宋朝的開國元勳,歷相太祖、太宗二朝,晉爵太師魏國公,姓趙名普,字則平。
太祖受禪,普實與謀,此處特別表明,寓有微意。
竇儀亦宋太祖功臣,故上文亦曾提出。
他祖籍幽、薊,因避亂遷居洛一陽一,匡胤本與相識,至是由周相范質薦舉,乃至滁州。
舊雨重逢,倍增歡洽。
會匡胤部下,受命清鄉,捕得鄉民百餘名,統共指為匪盜,例當棄市,趙普獨抗議道:「未曾審問明白,便將他一律殺死,倘或誣良為盜,豈非誤傷人命?」
匡胤笑道:「書生所見,未免太迂,須知此地人民,本是俘虜,我將他一律赦罪,已是法外施仁,今復甘作盜匪,若非立正典刑,如何儆眾?」
趙普道:「南唐雖系敵國,百姓究屬何辜?況明公素負大志,極思統一中原,奈何秦、越相視,自分畛域?王道不外行仁,還乞明公三思!」已一陰一目匡胤為天子。
匡胤道:「你若不怕勞苦,煩你去審訊便了。」
趙普即去訊鞫,一一按驗,多無佐證,遂稟白匡胤,除犯贓定罪外,一律釋放。
鄉民大悅,爭頌匡胤慈明。
匡胤益信趙普先見,凡有疑議,盡與籌商。
趙普亦格外效忠,知無不言。
適匡胤父弘殷,亦率兵到滁,父子聚首,當然欣慰。
不料隔了數日,弘殷竟生起病來,匡胤日夕侍奉,自不消說。
誰料揚州警報,紛紛前來,周主也有詔書頒達,命匡胤速趨六一合,兼援揚州。
原來滁州既下,南唐大震,唐主李璟,遣李德明乞和,願割地罷兵,周主不許。
德明返唐,唐主遂挑選一精一銳,得六萬人,命弟齊王李景達為元帥,向江北進發,直抵揚州。
揚州本南唐所據,與六一合相距百餘里,同為江北要塞,是時正由匡胤父弘殷,受周主命,奪據揚州。
弘殷西還入滁,留韓令坤居守。
令坤聞唐兵大至,恐寡不敵眾,飛向滁州求援。
周主又敦促匡胤出師,匡胤內奉君命,外迫友情,怎敢坐視不發?無如父病未痊,一時又不忍遠離,公義私恩,兩相感觸。
不由的進退爇徨,驟難解決。
當下與趙普熟商,趙普答道:「君命不可違,請公即日前行。
若為尊翁起見,普願代盡子職。」
匡胤道:「這事何敢煩君?」
趙普道:「公姓趙,普亦姓趙,彼此本屬同宗。
若不以名位為嫌,公父即我父,一切視寒問暖,及進奉藥餌等事,統由普一人負責,請公盡避放心!」後世如袁某等人,強認同姓為同宗,莫非就從此處學來?匡胤拜謝道:「既蒙顧全宗誼,此後當視同手足,誓不相負。」
趙普慌忙答禮道:「普何人斯?敢當重禮!」於是匡胤留普居守,把公私各事,都托付與普,自選健卒二千名,即日東行。
既至六一合,聞揚州守將韓令坤,已棄城西走,不禁大憤道:「揚州是江北重鎮,若復被南唐奪回,大事去了。」
便派兵駐紮沖道,阻住揚州潰軍,並下令道:「如有揚州兵過此,盡行刖足,不准私放。」
一面遣書韓令坤,略言:「總角故交,素知兄勇,今聞怯退,殊出意料。
兄如離揚州一步,上無以報主,下無以對友,昔日英名,而今安在」云云。
韓令坤被他一激,竟督兵返旆,仍還揚州拒守。
可巧南唐偏將陸孟俊,從泰州殺到,令坤誓師道:「今日敵兵到來,我當與他決一死戰,生與爾等同生,死與爾等同死。
如或臨陣退縮,立殺無赦,莫謂我不預言!」兵士齊聲應命。
令坤即命開城,自己一馬當先,躍出城外。
各軍陸續隨上,統是努力向前,拚命突陣。
唐將陸孟俊,即麾軍對仗,不防周兵盛氣前來,都似生龍活虎一般,見人便殺,逢馬便斫,沒一個攔阻得住,霎時間陣勢散亂,被周兵搗入中堅。
孟俊知不可敵,回馬就逃,唐兵也各尋生路,棄了主帥,隨處亂竄。
韓令坤如何肯捨,只管認著陸孟俊,緊緊追去,大約相距百步,由令坤取箭在手。
搭住杯上,颼的一聲,將孟俊射落馬下。
周兵爭先趕上,立將孟俊撳住,捆一綁過來。
令坤見敵將就擒,方掌得勝鼓回城。
此功當歸趙匡胤。
左右推上孟俊,令坤命縶入囚車,械送行在,正擬派員押解,忽由帳後閃出一婦人,帶哭帶語道:「請將軍為妾作主,臠割賊將,為妾報仇。」
令坤視之,乃是新納簉室楊氏,便問道:「你與他有什麼大仇?」
楊氏道:「妾系潭州人氏,往年賊將孟俊,攻入潭州,殺我家二百餘口,惟妾一人,為唐將馬希崇所匿,方得免死。
今仇人當前,如何不報?」
原來楊氏饒有姿色,唐將馬希崇,擄取為妾,至韓令坤攻克揚州,希崇遁去,楊氏為令坤所得,見她一貌如花,也即納為偏房,而且很加一寵一愛一;此時聞楊氏言,即轉訊孟俊。
孟俊也不抵賴,只求速死,令坤乃令軍士設起香案,上供楊氏父母牌位,爇燭焚香,命楊氏先行拜告,然後將孟俊洗剝停當,推至案前,由自己拔一出腰刀,刺胸挖心,取祭楊家父母,再命左右將他細剮。
霎時間將肉割盡,把一屍一骨拖出郊外,餵飼豬犬去了。
為殘殺者鑒。
這且按下不提。
且說南唐元帥李景達,聞孟俊被擒,亟與部下商議進兵,左右道:「韓令坤雄踞揚州,不易攻取,大王不如西攻六一合,六一合得下,揚州路斷,也指日可取了。」
不能取揚州,烏能取六一合?唐一人全是呆鳥。
景達依計行一事,乃向六一合進發,距城二十里下寨,掘塹設柵,固守不出。
匡胤也按兵勿動。
兩下相持,約有數天。
周將疑匡胤怯戰,入帳稟白道:「揚州大捷,唐元帥必然喪膽,我軍若乘勢往擊,定可得勝。」
匡胤道:「諸將有所未知,我兵只有二千,若前去擊他,他見我兵寥寥,反且膽壯起來,不若待他來戰,我恰以逸待勞,不患不勝。」
前時攻清流關,妙在速進,此時屯兵六一合,又妙在靜待。
諸將道:「倘他潛師回去,如何是好?」
匡胤道:「唐帥景達,是唐主親弟,他受命為諸道兵馬元帥,儼然到此,怎好不戰而遁,自損威風?我料他再閱數日,必前來挑戰了。」
諸將始不敢多言。
又數日,果有探馬來報,敵帥李景達,已發兵前來了。
匡胤即整軍出城,擺好陣勢,專待唐兵到來。
不一時,果見唐兵搖旗吶喊,蜂擁而至,匡胤即指揮將士,上前奮鬥。
兩下金鼓齊鳴,喧聲震地,這一邊是目無全虜,誓掃淮南,那一邊是志在保邦,爭雄江右。
自巳牌殺到未牌,不分勝負,兩軍都有饑色,匡胤即鳴金收軍,李景達也不相一逼一,退回原寨去了。
周兵聞金回城,由匡胤仔細檢點,傷亡不過數十名,恰也沒甚話說。
既而令將士各呈皮笠,將士即奉笠獻上。
匡胤親自閱畢,忽令數將士上前,瞋目語道:「你等為何不肯盡力?難道待敵人自斃麼?」
言畢,即喝令親卒,把數將士縛住,推出斬首。
眾將茫然不解,因念同袍舊誼,不忍見誅,乃各上前代求,籲請恩宥。
匡胤道:「諸將道我冤誣他麼?今日臨陣,各戴皮笠,為何這數人笠上,留有劍痕?」
言至此,即攜笠指示,一一無訛。
眾將見了,愈覺不解。
我亦不解。
匡胤乃詳語道:「彼眾我寡,全仗人人效力,方可殺敵致功,我督戰時,曾見他們退縮不前,特用劍斫他皮笠,作為標記,若非將他正法,豈不要大家傚尤,那時如何用兵?只好將這座城池,拱手讓敵了。」
眾將聽到此言,嚇得面面相覷,伸舌而退。
轉眼間已見有首級數顆,呈上帳前。
軍令不得不嚴,並非匡胤殘忍。
匡胤令傳示各營,才將一屍一首埋葬。
翌日黎明,便即升帳,召集將士,當面誡諭道:「若要退敵,全在今日,爾等須各自為戰,不得後顧!丙能人人奮勇,哪怕他兵多將廣,管教他一敗塗地哩。」
諸將一一允諾。
匡胤復召過牙將張瓊,溫顏與語道:「你前在壽春時,翼我過濠,城上強一弩一驟發,矢下如注,你能冒死不退,甚至箭鏃入骨,尚無懼色,確是忠勇過人。
今日撥兵千名,令你統率。
先從間道繞至江口,截住唐兵後路,倘若唐兵敗走,渡江南歸,你便可乘勢殺出,我亦當前來接應,先後夾攻,我料景達那廝,不遭殺死,也要溺死了。
獨一操一勝算。
壽春事,從匡胤口中敘出,可省一段文字。
張瓊領命去訖。
匡胤令將士飽食一餐,俟至辰牌時候,傳令出兵。
將士等踴躍出城,甫行里許,適見唐兵到來,大家爭先突陣,不管甚麼刀槍劍戟,越是敵兵多處,越要向前殺入。
唐兵招架不住,只得倒退。
景達自恃兵眾,命部下分作兩翼,包抄周軍,不意圍了這邊,那邊衝破;圍了那邊,這邊衝破。
忽有一彪人馬,持著長矛,搠入中軍,竟將景達馬前的大纛旗鉤倒。
景達大驚,忙勒馬退後,那周兵一哄前進,來取景達首級。
虧得景達麾下,拚命攔截,才得放走景達,逃了一性一命。
唐兵見大旗已倒,主帥驚逃,還有何心戀戰?頓時大潰,沿途棄甲拋戈,不計其數。
匡胤下令軍中,不准拾取軍械,只准向前追敵。
軍士不敢違慢,大都策馬疾追。
可憐唐帥景達等,沒命亂跑,看看到了江邊,滿擬乘船飛渡,得脫虎口。
驀聞號炮一響,鼓角齊鳴,斜刺裡閃出一支生力軍,截住去路。
景達不知所措,險些兒跌下馬來。
還是唐將岑樓景,稍有膽力,仗著一一柄一大刀,出來抵敵,兜頭碰著一員悍將,左手持盾,右手執刀,大呼:「來將休走!俺張瓊在此,快獻頭來!」張瓊出現。
樓景大怒,掄刀躍馬,直取張瓊。
張瓊持刀相迎,兩馬相交,戰到二十餘合,卻是棋逢敵手,戰遇良材,偏匡胤率軍追至,周將米信、李懷忠等,都來助戰,任你岑樓景力敵萬夫,也只可挑出圈外,拖刀敗走。
這時候的李景達,早已跑到江濱,覓得一隻小舟,亂流徑渡。
唐兵尚有萬人,急切尋不出大船,如何渡得過去?等到周兵追至,好似斫瓜切菜,一些兒不肯留情,眼見得一屍一橫遍野,血流成渠。
有幾個善泅水的,解甲投江,鳧水逃生,有幾個不善泅水的,也想鳧水逃命,怎奈身入水中,手足不能自主,漩渦一繞,沉入江心。
岑樓景等都跨著駿馬,到無可奈何的時節,加了一鞭,躍馬入水,半沉半浮,好容易過江去了。
這是匡胤第三次立功。
南唐經這次敗仗,一精一銳略盡,全國奪氣。
獨周世宗自攻壽州,數月未克,正擬下令班師,忽接六一合奏報,知匡胤已獲大勝,亟召宰相范質等入議,欲改從揚州進兵,與匡胤等聯絡一氣,下攻江南。
范質奏道:「陛下自孟春出師,至今已入盛夏,兵力已疲,餉運未繼,恐非萬全之策。
依臣愚見,不如回駕大梁,休息數月,等到兵一精一糧足,再圖江南未遲。」
世宗道:「偌大的壽州城,攻了數月,尚未能下,反耗我許多兵餉,朕實於心不甘。」
范質再欲進諫,帳下有一人獻議道:「陛下儘可還都,臣願在此攻城!」世宗瞧著,乃是都招討使李重進,便大喜道:「卿肯替朕任勞,尚有何說。」
遂留兵萬人,隨李重進圍攻壽州,自率范質等還都;並因趙匡胤等在外久勞,亦飭令還朝,另遣別將駐守滁、揚。
匡胤在六一合聞命,引軍還滁,入城省案。
見弘殷病已痊可,並由弘殷述及,全賴趙判官一人,日夕侍奉,才得漸愈。
匡胤再拜謝趙普。
至別將已來瓜代,即奉父弘殷,與趙普一同還汴。
既至汴都,復隨父入朝。
世宗慰勞有加,且語匡胤道:「朕親征南唐,歷數諸將,功勞無出卿右,就是卿父弘殷,亦未嘗無功足錄,朕當旌賞卿家父子,為諸臣勸。」
匡胤叩首道:「此皆陛下恩威,諸將戮力,臣實無功,不敢邀賞。」
何必客氣。
世宗道:「賞功乃國家大典,卿勿過謙!」匡胤道:「判官趙普,具有大材,可以重用,幸陛下鑒察!」以德報德。
世宗點首。
退朝後,即封弘殷為檢校司徒,兼天水縣男;匡胤為定國節度使,兼殿前都指揮使;趙普為節度推官。
三人上表謝恩,自是匡胤父子,分典禁兵,橋梓齊榮,一時無兩。
相傳唐李淳風作推背圖,曾留有詩讖一首云:
此子生身在冀州,開口張弓立左猷。
自然穆穆乾坤上,敢將火鏡向心頭。
近見推背圖中,此詩移置後文,聞由宋祖將圖文互易,眩亂人目,故不依原次。
匡胤父子,生長涿郡,地當冀州,開口張弓,就是弘字,穆穆乾坤,就是得有天下,宋祖定國運,以火德王,所以稱作火鏡,還有梁寶志銅牌記,亦有「開口張弓左右邊,子子孫孫萬萬年」二語。
南唐主璟,因名子為弘冀,吳越王亦嘗以弘字名子,統想符應圖讖,哪知適應在弘殷身上,這真是不由人料了。
欲知匡胤如何得國,且看下回表明。
宋太祖之婉謝竇儀,器重趙普,皆具有知人之明,而引為己用。
至激責韓令坤數語,亦無一非用人之法。
蓋駕馭文士,當以軟術牢籠之,駕馭武夫,當以威權驅使之,能剛能柔,而天下無難馭之材矣。
若斫皮笠而誅惰軍,作士氣以挫強敵,皆駕馭武人之良策,要之不外剛柔相濟而已。
觀此回,可以見宋太祖之智,並可以見宋太祖之勇。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