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演義
第019回 報宿怨故王索命 討亂黨宦寺典兵
卻說耶律休哥右臂受傷,正在危急的時候,幸帳下親卒,走前護衛,死命與宋軍相搏,才得放走休哥。
休哥乘馬先遁,餘眾亦頓時散走。
俟李繼隆聞報,渡河助戰,天色已經大明,敵兵不剩一人。
繼隆大喜,與繼倫相見,很是歎服,至兩下告別,繼隆得安安穩穩的押著糧餉,運至威虜軍交訖,這且按下。
尹繼倫因功受賞,得領長州刺史,仍兼都巡檢使,契丹自是不敢深入,平居嘗相戒道:「當避黑面大王。」
就是耶律休哥,也不敢再來問津了。
一戰之威,至於如此。
越年,太宗又下詔改元,號為淳化。
屢次改元,無謂之至。
趙普上表辭職,太宗不許,表至三上,乃出普為西京留守,仍授太保兼中書令。
原來太宗再相趙普,本為位置呂蒙正起見,普亦漸窺上意,不願久任,且因李繼捧還鎮夏州,非但不能撫弟,反與繼遷同謀,嘗為邊患。
時論多謂:「縱兕出柙,由普主議。」
普心愈不自安,遂稱病乞休。
至西京留守的詔命下來,普尚三表懇讓,太宗就賜手諭道:「開國舊勳,只卿一人,不同他等,無至固讓,俟首途有日,當就第與卿為別。」
普捧諭涕泣,乃入朝請對,賜坐左側,頗談及國家事。
太宗頻頻點首,逾時始退。
普將啟行,太宗親幸普第,握手敘別。
及淳化二年春日,普以年老多病,令留守通判劉昌言奉表到京,哀求致仕,乞賜骸鼻。
太宗遣中使馳傳撫問,授普太師,封魏國公,給宰相俸;且命養疾就痊,再行赴闕相見。
普感激涕零,因復力疾辦公,勉圖報效。
怎奈衰軀尚可支持,冤累偏來纏繞,每夜夢魘,往往呼著太后一娘一娘一,及秦王殿下,或齦齦忿爭,或哀哀乞免。
至左右喚他醒來,他尚諱莫如深,未肯明言,及朦朧睡去,又呼號如故。
自是一精一神恍惚,夢寐不安,漸漸間形尪食少,臥病不起;每一交睫,即見秦王廷美,坐著一床一側,向他索命。
他無法可施,只得延請羽流,設醮誦經,上章禳謝。
羽流問為何事?他又不便與說,開著眼想了一會,就從枕上躍起,索了紙筆,手書數語道:
情關母子,弟及自出於人謀,計協臣民,子賢難違乎天意。
乃憑幽祟,遽逞強一陽一,瞰臣血氣之衰,肆彼魘呵之厲。
信周祝霾魂於鳩訴,何普巫雪魄於雉經,倘合帝心,誅既不誣管蔡,幸原臣死,事堪永謝朱均。
仰告穹蒼,無任祈向!
書就後,末署自己姓名,親加密緘,令羽流向空焚禱。
羽流即遵命持焚,火方及函,不意一陣狂風,吹入法壇,將封章刮起空中,疾飛而去。
諸人不勝驚異。
嗣有人過朱雀門,拾得一函,兩旁似被火炙焦,中間尚是完固,拆開一瞧,乃是趙普禱告上天的表章,字跡依然存在,絲毫不曾毀去。
且見他詞句清新,情意斐舋,不由的一愛一不忍釋,遂信口記誦;念到爛熟,傳諸友人。
於是一傳十,十傳百,把這一篇禱告文,視作聖經賢傳一般,大半耳熟能詳,連小子今日,尚可錄述簡中,作為談助。
這便是欲蓋彌彰,無微不顯呢。
有心人幸勿作虧心事。
趙普因禱告無靈,病日加重,再解所寶雙魚犀帶,遣親吏甄潛,詣上清太平宮醮謝。
道士姜道元,為普扶乩,乞求神語,但見覘筆寫著道:「趙普系開國元勳,可奈冤累相牽,不能再避。」
姜又叩問道:「冤累為誰?」
乩筆又繪一巨牌,牌上亂書數字,多不可識,只牌末有一火字,姜不能解,轉告甄潛,令返報普。
普太息道:「此必是秦王廷美無疑。
但渠與盧多遜勾結,事露逅禍,咎豈在我,不知他何故祟我呢?」
一聞火字,即知必是秦王,可見得賊膽心虛,尚說是於己無與麼?言已,涕淚不止,是夕竟卒,年七十一。
訃達殿廷,太宗很是震悼,語近臣道:「普事先帝,與朕故交,能斷大事,向與朕嘗有不足,爾等應亦深知,但自朕君臨以來,他頗為朕效忠,好算得一個社稷臣,今聞溘逝,殊為可悲!」因輟朝五日,為出次發哀,贈尚書令,追封真定王,賜謚忠獻。
太宗親撰神道碑銘,作八分書以為賜,並遣右諫議大夫范杲,攝鴻臚卿,護理喪事,賻絹布各五百匹,米面各五百石,葬日,有司設鹵簿,鼓吹如儀。
普少習吏事,寡學術,太祖嘗勸以讀書,乃手不釋卷;及入居相位,每當退食余閒,輒闔戶讀書;次日臨政,取決如流。
及病歿,家人檢點遺書,藏有一篋,啟視篋中,並無異物,只有書籍兩本。
看官道是何書?乃是《論語》二十篇。
普平時亦嘗對太宗道:「臣有《論語》一部,半部佐太祖定天下,半部佐陛下致太平。」
恐怕未必。
如果身一體力行,何致患得患失?太宗亦很為嘉歎。
又普善強諫,太祖嘗怒扯奏牘,擲棄地上,普顏色不變,跪拾以歸。
越日,復補綴舊紙,復奏如初,卒得太祖感悟,如言施行。
太宗信用佞臣弭德超,疏斥曹彬,普力為曹彬辨誣,挽回主意。
德超竄錮,彬官如舊。
惟廷美冤獄,實由普一人構成,時論以此少普。
普有子數人,承宗為羽林大將軍,出知潭、鄆二州,頗有政聲,承煦為成州一團一練使。
又有二女皆及荓,矢志不嫁,及送父歸葬,自請為尼。
太宗婉諭再三,終不能奪,乃賜長女名志願,號智果大師,次女名志英,號智圓大師。
兩女遂自建家庵,奉佛終身。
趙氏有此二女,智過乃父多矣。
真宗鹹平初年,復追封普為韓王,話休敘煩。
且說普罷相後,用張齊賢、陳恕、王淝為參知政事,張遜、溫仲舒、寇准為樞密副使。
淝聰察敏辯,首相呂蒙正,嘗倚以為重,但淝太苛刻,未免與同僚齟齬。
張齊賢、陳恕與淝不和,互相疑忌。
太宗罷淝、恕辟,並及蒙正,即任李昉、張齊賢為同平章事,賈黃中、李沆為參知政事。
嗣又用呂端參政。
未幾又罷張齊賢,仍用呂蒙正。
蒙正,河南人。
父名龜圖,曾任起居郎,平素多內一寵一,與妻劉氏不睦,甚至出妻逐子。
蒙正流棲古寺,嘗被僧徒揶揄。
寺中故例,每飯必敲鐘,僧眾以蒙正寄食,不欲與餐,已飯乃擊鐘,所以「飯後鍾」三字,便是蒙正落魄的古典。
至蒙正貴顯,未嘗報怨,反厚給寺僧。
又迎父母就養,同堂異室,侍奉極誠。
父母相繼謝世,蒙正服闋,得入為參政。
有朝士指議道:「此子亦得參政麼?」
蒙正佯為不聞,從容趨過,同列不能平,欲究詰朝士姓名,蒙正遽搖手禁止道:「不必不必。
若一知姓名,便終身不能忘,還是不知的好。」
同列相率歎服。
插此一段,所以風世。
及擢登相位,守正不阿,有僚屬藏一古鏡,擬獻與蒙正,自言能照二百里。
蒙正笑道:「我面不過楪子大,何用照二百里呢?」
諧語有味。
遂固辭不受。
平居輒儲一夾袋,無論大小辟吏,進謁時必詳問才學,書藏袋中,及朝廷用人,即從袋中取閱,按才奏薦,所以用無不宜。
太宗每有志北伐,蒙正諫阻道:「隋、唐數十年中,四征遼碣,民不堪命,隋煬帝全軍覆沒,唐太宗自運土木攻城,終歸無效。
可見治國大要,總在內修政事。
內政修明,遠人自然來歸,便足致安靜了。」
也是知本之論。
太宗頷首稱善。
因此蒙正為相,不聞勞師。
惟淳化四年,青神民王小波作亂,免不得調兵遣將,西向行軍。
原來青神系西蜀屬縣,蜀為宋滅,府庫所積,悉運汴京。
官吏治蜀,喜尚功利,往往額外徵求,苛擾民間。
青神縣令齊元振,一性一尤貪惏,專務敲剝,百姓怨聲載道,恨入骨髓。
土豪王小波,乘機糾眾,揭竿作亂,嘗對眾語道:「貧的貧,富的富,很不均平,令人痛恨!我今日起事,並不想爭城奪地,無非欲均平貧富呢。」
貧民聽到此語,越覺歡迎,不到數日,已集眾至萬人,遂攻入縣城,捉住齊元振,指斥罪狀,把他剖腹,挖出心肝肚腸,用錢盛入,且綁一屍一門外,揭示罪名。
自是旁掠彭山,所在響應。
西川都巡檢使張圮,調眾往討,與戰江原,射中小波左目,亂一黨一敗走,張圮得勝而驕,夜不戒備,誰知被小波襲擊,一陣亂搗,殺死官兵無數,圮亦遇害。
小波因目痛加劇,也竟斃命。
亂一黨一更推小波妻弟李順為帥,寇掠州縣,陷邛州永康軍,有眾數十萬。
越年,轉陷漢、彭諸州,乘勝攻成都。
轉運使樊知古,知府郭載,及官屬出奔梓州。
李順遂入據城中,僭號大蜀王,並遣一黨一四出一騷一擾,兩川大震。
區區小丑,竟猖獗至此,蜀中可謂無人。
是時李昉、賈黃中、李沆、溫仲舒,均已免職,改用蘇易簡、趙昌言參知政事,太宗因蜀亂甚熾,召集廷臣,特開會議。
或請派遣大臣入川撫諭,太宗頗也許可。
昌言獨毅然道:「潢池小丑,敢行弄兵,若非遣師急討,如何整肅天威?且恐滋蔓難圖,更宜從速進剿。」
太宗乃命宦官王繼恩為兩川招安使,率兵西行。
雷有終為陝路轉運使,管理餉務,繼恩等尚未到蜀,李順已遣一黨一徒楊廣,率眾數萬,進一逼一劍門。
都監上官正,只有疲卒數百人,由正勉以忠義,登陴固守。
楊廣圍攻三日,均被矢石擊退。
會成都監軍宿翰,引兵來援,與楊廣搏鬥城下,正領數百騎出城,大呼殺賊,自己挺刃當先,往來擊刺,銳不可當,賊眾披一靡一,由官軍前後夾攻,斬馘幾盡,只剩殘一黨一三百人,奔還成都。
李順怒責楊廣,說他挫損銳氣,綁出斬首,又將三百人一律殺死,賊眾多半不服,漸漸內潰。
順再遣眾攻劍門,那時王繼恩已從劍門馳入,長驅至研石寨,殺退賊眾,斬首五百級,逐北過青疆嶺,平劍州,進攻柳池驛,又大破賊眾。
李順聞北路失敗,擬向西路進攻,遂驅眾圍梓州。
知梓州張雍,初聞王小波作亂,即募練士卒,為城守計,一面修城鑿濠,備糧繕械,專待賊一黨一到來,果然賊眾大至,差不多有十餘萬,猛撲城濠。
雍率練兵三千人,悉力守禦,無隙可乘。
相持至兩月有餘,賊眾已是疲敝,守卒尚有餘勇。
又由王繼恩遣將赴援,李順知不能下,因此退去。
未幾,王繼恩連敗賊一黨一,直搗成都。
李順尚有眾十萬,開城搦戰,被官軍一場鏖鬥,殺得落花流水,狼狽不堪。
順入城死守,經官軍晝夜環攻,四面緣梯,冒險登城,城遂攻破。
順尚率軍巷戰,被官軍奮力兜拿,將順擒住,斬首三萬級,遂復成都。
順解陝伏法。
還有賊一黨一張余,潰出城外,收集殘眾,復攻陷嘉、戎、滬、渝、涪、忠、萬、開八州。
開州監軍秦傅序戰死,川境復震。
王繼恩方奏捷汴都,中書敘功論賞,擬任繼恩為宣徽使,太宗道:「朕讀前代史,宦官預政,最干國紀,就是我朝開國,掖庭給事,不過五十人,且嚴禁干預政治。
今欲擢繼恩為宣徽使,宣徽即參政初基,怎可行得?」
宦官不應預政,如何可以領兵?太宗若明若昧,令人發噱。
參政趙昌言、蘇易簡等,又上言:「繼恩平寇,立有大功,非此不足酬庸。」
昌言力主討蜀,想受繼恩運動。
太宗怒道:「太祖定例,何人敢違?」
金匱盟言,反可背棄麼?遂命學士張洎、錢若水別議官名,創立一個宣政使名目,賞給繼恩,進領順州路防禦使。
繼恩手握重兵,久留成都,專務宴飲,每一出遊,前呼後擁,音樂雜奏,騎士左執博局,右執棋枰,整日荒戲,恣行無忌。
僕使輩驕盈橫暴,一婬一婦女,掠玉帛,任所欲為。
小人得志,往往如此。
州縣遣人乞救,置諸不理。
賊目張余,勢焰大張,比李順尤為猖獗,事為太宗所聞,亟命同知司事張詠,出知益州。
益州就是成都府,因李順亂後,降府為州。
詠既至蜀,邀集上官正、宿翰等,曉他大義。
正與翰甚為感動,誓掃餘賊,乃即日出師,臨行時,詠又舉酒相餞,遍及軍校,涕泣與語道:「爾輩受國厚恩,此行得蕩平丑類,朝廷自有旌賞。
若老師曠日,坐誤戎機,就使歸還此地,亦不能相貸,恐也難免一死哩。」
軍校唯唯而去。
詠復親自下鄉,曉諭百姓,各安生業,毋得從盜。
且傳語道:「前日李順脅民為賊,今日我化賊為民,可好麼?」
又探得城中屯兵,尚有三萬人,無半月糧,民間舊苦鹽貴,倉廩卻有餘積,乃采鹽至城,令民得用米易鹽。
不到一月,得米數十萬斛,兵民鹹安。
並禮士舉賢,理刑恤獄,遐邇謳歌,益州大治。
理亂之分,全在官吏。
上官正、宿翰等,用兵屢捷,所失州縣,次第克復。
張余退走嘉州,被官軍中途追及,一鼓擒來,蜀寇乃平。
太宗即召王繼恩還都,留雷有終、上官正為兩川招安使。
並下詔罪己,自言:「委任非人,致有此亂,此後當慎用官吏,與民更始」云云,由是蜀民大悅。
小子有詩詠道:
掖庭賤役任檀車,縱有微功寧足誇?
幸得一麾循吏去,兩川士庶始無嘩。
蜀事就緒,西夏又復入寇,待小子下回再表。
宋初功臣,不止一普,而普之功為最大。
即其掛人清議也亦最多:陳橋之變,普嘗典謀,為太祖成不忠不義之名者,普也;廷美之獄,普實主議,為太宗成不孝不友之名者,亦普也。
夫陳橋受禪,隱關氣運,定策佐命者實繁有徒,尚得以天與人歸為解,廷美之獄,太宗猶畏人言,普乃謂太祖已誤,陛下不容再誤,而大獄遂由是構成。
試問前日金匱之盟,誰為署尾?如以兄終弟及為非,何不諫阻於先,而顧忍背盟於後耶?及普之臨歿,冤累相隨,正史稗乘中,俱敘述及之,此雖未足盡信,然即幻見真,無冤不報,安在其全出子虛乎?二女為尼,未始非由激而成。
本回獨詳敘普死,所以揭一陰一私,垂炯戒也。
彼夫西蜀之亂,宿將尚多,乃獨任奄人為將,吾不知太宗是何居心?幸亂民烏合,尚易蕩平,否則不蹈唐季覆轍者幾希矣。
至敘功論賞,乃反斤斤於一字之辨,改宣徽為宣政,夫宣徽不可,宣政其可乎?厥後童貫、梁師成之禍,實自此貽之,法之不可輕弛也,固如此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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