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演義
第033回 立儲貳入承大統 釋嫌疑准請撤簾
卻說包拯奉詔為御史中丞,受職以後,仍然正色立朝,不少撓屈,甫經數日,又伏闕上奏道:「東宮虛位,為日已久,中外無不懷憂。
陛下試思物皆有本,難道國家可無本麼?太子系國家根本,根本不立,如何為國?」
仁宗怫然道:「卿又來說此事了。
朕且問卿,何人可立?」
拯叩首答道:「臣本不才,叨蒙恩遇,所以乞請建儲,無非為宗廟萬世至計,陛下今問臣應立何人,仍是疑臣多言,臣年將七十,且無子嗣,還想甚麼後福?不過耿耿孤忠,不能自默呢。」
語誠且摯。
仁宗面色轉和,方道:「忠誠如卿,朕亦深知,建儲事總當舉行,待朕妥議便了。」
拯乃退出。
原來拯有一子名籛,娶妻崔氏,嘗通判潭州,壯年去世。
崔氏無出,守節不再嫁,因此拯面奏仁宗,自稱無子。
但拯有媵妾,已娠被出,在母家產生一男,事為崔氏所知,密為贍養,母子俱全。
嘉祐六年,拯進為樞密副使。
越年,遇疾將歿,崔乃白拯取回媵子,由拯命名曰綖。
拯並留遺囑道:「後嗣倘得為官,當謹守清白家風。
如或犯贓,生不得放歸本家,死不得葬大塋中,不從吾志,非我子孫。」
言訖乃逝。
有詔追贈禮部尚書,謚孝肅。
隨筆結過包拯事,免得後文另起爐灶。
惟立儲一事,也至嘉祐六、七年間,方才定奪。
先是張貴妃歿後,仁宗痛失一愛一妃,追懷故劍,復召回前時所一寵一的楊美人。
應二十八回。
楊本劉太后姻戚,色藝兼優,自重入宮後,晉封婕妤,歷加修媛、修儀諸名位。
怎奈秀而不實,誕玉無期,就是曹後以下諸妃嬪,或生而不一育,終成虛願。
史稱仁宗有三子,曰昉,曰昕,曰曦,皆夭殤。
仁宗復採選良家女十人,一一召幸,宮中號為十閤。
劉氏、黃氏在十閤中,尤稱驕恣,免不得有內外請托等弊。
當嘉祐四年秋間,月食幾盡,御史中丞韓絳,密奏十閤恃一寵一,不足毓麟,反傷一陰一教,應嚴加裁抑云云。
仁宗檢查得實,乃將十閤盡行遣出,並放宮女一、二百人,既而文彥博告老辭職,富弼因母喪丁憂,就是黑王相公王德用,德用面黑,人呼為黑王相公。
前曾召為樞密使,至是亦已免職,劉沆亦罷去,乃用韓琦同平章事,宋庠、田況為樞密使,張忭為副使。
琦既入相,即以建儲為請。
仁宗謂後宮有孕,待分娩後再議,哪知滿望弄璋,變成弄瓦,琦乃懷《漢書·孔光傳》進呈,且奏道:「漢成無嗣,曾立猶子,彼系中材主,尚能若此,況陛下呢?太祖手定天下,傳弟不傳子,陛下知法先祖,何妨擇宗室為嗣呢。」
仁宗仍然不決。
會宋庠以惰弛免官,擢學士曾公亮為樞密使,嗣更與韓琦並相,以張忭代公亮後任,並進歐一陽一修參知政事。
公亮嫻法令,修長文學,忭通治術,與韓琦同心輔政,朝廷稱治。
四人均以建儲未定為憂,一再疏陳,終未見報。
會知諫院司馬光及知江州呂誨,又連章固請,詞極剴切,仁宗頗為感動,將二疏送交中書。
及琦入對,即中讀光、誨二疏。
仁宗遽諭道:「朕有意久了,究竟何人可嗣?」
琦忙答道:「這事非臣等所敢私議,請陛下自擇!」仁宗復道:「宮中嘗養二子,年少的近時不慧,就是大的罷!」琦聞旨,便即請名。
仁宗道:「就是宗實。」
琦極力贊成。
仁宗道:「宗實現居濮王喪,須降旨起復,方可冊立。」
琦復道:「事若果行,不可中止,陛下斷自不疑,乞從內中批出!」仁宗道:「且先由中書傳旨,起復他知宗正寺,何如?」
琦便應聲遵旨,當即出傳上旨,起復宗實。
宗實父允讓,見二十八回。
封汝南郡王,嘉祐四年冬薨逝,追封濮王。
宗實居廬守制,因有詔起復,固辭不拜,哀乞終喪。
仁宗再召問韓琦,琦對道:「陛下為宗社計,乃擇賢而立,今固辭不受,勉盡孝道,這便是所謂賢呢,請令終喪視事便了。」
定策立儲,是韓魏公生平大業,故言之特詳。
至嘉祐七年秋季,宗實終喪,尚堅臥不起。
琦復入朝啟奏道:「宗正一詔,已見明文,中外臣民,已知陛下擇嗣,不如即日正名為是。」
仁宗道:「准卿所奏!」琦退至中書處,即召翰林學士王珪草制。
珪奮然道:「這是國家大事,應面授上命,方可擬詔。」
琦答道:「既如此,快去請對罷!」珪翌日請對,由仁宗召見。
珪跪奏道:「海內望陛下立儲,不啻望歲,這事果出自聖意嗎?」
仁宗道:「朕意已決定了。」
珪再拜稱賀,乃退朝草制。
制命既下,宗實復稱疾固辭,章十餘上。
知諫院司馬光入奏道:「皇子固辭主器,延至旬月,可謂賢德過人。
但父召無諾,君命召,不俟駕,這是臣子大義,請陛下舉義相繩,皇子自不敢有違了。」
仁宗乃召同判大宗正寺安國公從古等往傳旨意,宗實尚不肯受命。
記室周孟一陽一私問宗實,究為何意?宗實道:「非敢邀福,實欲避禍呢。」
孟一陽一道:「今皇上屢次傳詔,乃固辭不受,倘中官等別有所奉,轉啟嫌疑,尚能宴安無患否?」
宗實始悟,乃與從古等相約入宮。
臨行時語家人道:「謹守吾捨!待上有嫡嗣,我即歸來了。」
及既入宮中,謁見清居殿,賜名曰曙,自是每日一朝,有時或入侍禁中,過了一月,受封為巨鹿郡公。
轉瞬間已是嘉祐八年,正月中無事可表,一到二月,仁宗復患疾臥一床一,不能視朝,令中書樞密奏事,須至福寧殿內的西閤中。
旋經太醫調治,稍有起色,三月初旬,曾親御內殿二次,嗣復寢疾不起,漸加沉重,竟至駕崩。
遺詔皇子曙即皇帝位,皇后曹氏為皇太后。
總計仁宗在位四十二年,壽五十四歲,改元多至九次,兩宋諸帝,要算仁宗享國,最號長久。
仁宗恭儉仁恕,出自天一性一,治術尚寬,刑決尚簡,所用樞要諸臣,雖賢一奸一直枉,迭為消長,究竟君子多,小人少,因此力持大體,沒甚變故。
就是慶歷年間,一黨一議蜂起,韓、范、富、歐等為一派,呂、夏、宋、陳等為一派,互相排斥,各是其是,但也不過內外遷調,未嘗妄興大獄,所以宋史上稱為仁主,極力頌揚,這且不必絮述。
且說仁宗已崩,皇后曹氏即命將宮門各鑰,收置身旁,俟至黎明。
命內侍召皇子入宮,且傳集韓琦、歐一陽一修等,共議皇子即位事宜。
皇子哭臨已畢,遽欲退出。
曹後道:「大行皇帝遺詔,令皇子嗣位,皇子應承先繼志,不得有違!」皇子曙變色道:「曙不敢為。」
韓琦忙掖留道:「承先繼志,乃得為孝,聖母言不可不從!」皇子乃遵即帝位,御東楹見百官,是為英宗皇帝。
英宗欲循行古制,諒一陰一三年,命韓琦攝行塚宰。
琦奏稱古今異宜,不應遵行,乃尊皇后為皇太后,請太后權同處分軍國重事。
太后因御內東門小殿垂簾,宰輔等逐日復奏,由太后援經據史,處決事件,遇有疑難,每語輔臣道:「公等妥議,應該如何處置,便可解決了。」
自是韓琦等悉心贊議,太后未嘗不從。
獨對待曹氏懿戚,及宮中內侍,絲毫不肯假借,內外為之肅然。
既而立皇后高氏,後系故侍中高瓊曾孫女,母曹氏,為太后胞姊,既生女,幼育宮中。
既長出宮,為英宗妃,封京兆郡君,至是冊為皇后,與太后如母女一般,當然一愛一敬有加。
太后復重富弼名,召為樞密使,忽英宗偶然不豫,漸漸的舉措乖常,左右有所陳請,輒遭暴怒,甚且杖撻相加。
內侍等受虐不平,遂交訴內都知任守忠。
守忠初為仁宗所黜逐,嗣復召入,累擢至內都知,仁宗欲立英宗,守忠恐英宗明察,擬援立庸弱,謀攫內權,旋因計不得逞,未免失望。
適內侍等入訴帝狀,遂乘間設法,讒構兩宮。
看官!試想天下有幾個慈明不昧的賢母,誠孝無私的令主,能不聽親幸媒?麼?守忠等日夕浸一潤,惹得兩宮都動疑起來,由疑生怨,由怨成隙,好好的繼母繼子,幾乎變成仇讎。
知諫院呂誨,亟上書兩宮,開陳大義,詞旨懇切,多言人所難言,兩宮意終未釋。
一日,韓琦、歐一陽一修奏事簾前,太后嗚咽涕泣,具述英宗變一態。
韓琦道:「皇躬不豫,因致失常,痊癒以後,必不至此。
且太后為母,皇上為子,子有疾,母可不容忍麼?」
太后尚流淚不止。
歐一陽一修復進奏道:「太后事先帝數十年,仁德昭聞,天下共仰,從前溫成得一寵一,太后尚處之泰然,如今母子相關,何至不能相容呢?」
太后聞言,方才收淚。
修又道:「先帝在位日久,德澤在人,所以一旦晏駕,天下奉戴嗣君,無敢異議。
今太后原是賢明,究竟是一婦人,臣等五、六人,統是措大書生,若非先帝遺命,哪個肯來服從呢?」
前以婉言動之,後用危言警之,歐一陽一公也算善言。
太后沈吟不答。
琦竟朗聲道:「臣等在外,皇躬若失調護,太后不得辭責。」
索一性一逼一進一層。
這數語,引動太后開口,即矍然道:「這話從哪裡說來?我心更愁得緊哩。」
正要引你此語。
琦與修均叩首道:「太后仁慈,臣等素來欽佩,所望是全始全終哩。」
叩畢乃退。
內侍等聽著,統不禁瞠目咋舌,一陰一謀為之少懈。
越數日,琦獨入內廷,向英宗問安,英宗略諭數語,便道:「太后待朕,未免寡恩。」
琦遽對道:「古來聖帝明王,也屬不少,獨稱舜為大孝,難道此外多不孝麼?不過親慈子孝,乃是常道,未足稱揚,若父母不慈,子仍盡孝,乃得稱名千古。
臣恐陛下事親未至,尚虧孝道,天下豈有不是的父母麼?」
英宗不覺改容。
嗣英宗疾已少瘳。
命侍臣講讀邇英閣,翰林侍講學士劉敞,進讀《史記》,至堯授舜天下事,即拱手講解道:「舜起自側陋,堯乃禪授大位,天下歸心,萬民悅服,這非由舜別有他術,只因他孝親友弟,德播遠近,所以謳歌朝覲,不召自來呢。」
借史諷主,語重心長。
英宗悚然道:「朕知道了。」
遂進問太后起居,自陳病時昏亂,得罪慈躬,伏望矜宥等語。
太后亦欣慰道:「病時小餅,不足為罪,此後能善自調護,毋致違和,我已喜慰無窮,還有甚麼計較?況皇兒四歲入宮,我旦夕顧復,撫養成一人,正為今日,難道反有異心麼?」
英宗泣拜道:「聖母隆恩,如天罔極,兒若再忤慈命,是無以為人,怎能治國?」
太后亦不禁下淚,親扶帝起,且道:「國事有大臣輔弼,我一婦人,不得已暫時聽政,所有目前要務,仍憑宰相取決,我始終未敢臆斷,待皇兒身一體復原,我即應歸政,莫謂我喜稱制呢。」
如此明惠,即間或被蒙,亦不過如日月之蝕而已。
英宗道:「母后多一日訓政,兒得多一日受教,請母后勿遽撤簾!」太后道:「我自有主意。」
英宗乃退。
自是母子歡好如初,嫌疑盡釋。
韓琦等聞知此事,自然放心,惟因英宗久不御朝,中外耽憂,致多揣測。
會值京師憂旱,英宗適御紫宸殿,琦遂請乘輿禱雨,具素服以出,人情乃安。
是年冬,葬大行皇帝於永昭陵,廟號仁宗,封長子仲緘為光國公,尋復晉封為淮一陽一郡王,改名頊。
時英宗已生四子,俱系高後所出,除淮一陽一王頊外,次名顥,又次名顏,幼名頵。
顏甫生即夭,余見後文。
越年,改元治平,自春至夏,帝疾大瘳。
琦欲太后撤簾還政,乃就入朝奏事時,請英宗裁決十餘件。
裁決既畢,琦即復奏太后,且言:「皇上明斷,裁決悉合機宜。」
太后一一複閱,亦每事稱善。
琦因叩首道:「皇上親斷萬幾,又兼太后訓政,此後宮廷規畫,應無不善,臣年力將衰,恐不勝任,願就此乞休,幸祈賜准!」太后道:「朝廷大事,全仗相公,相公如何可去!我卻不妨退居深宮呢。」
琦復道:「前代母后,賢如馬、鄧,尚不免顧戀權勢,今太后便擬復辟,誠屬盛德謙沖,非馬、鄧諸後所可及。
臣幸際慈明,欽承無已,但不知於何日撤簾?」
太后道:「我並不欲預政,無非為皇上前日,抱恙未痊,不得已而在此。
要撤簾就可撤簾,何必另定日子呢?」
言已即起。
臨事果斷,不愧賢後。
琦即抗聲道:「太后已有旨撤簾,鑾儀司何不遵行?」
當下走過鑾儀司,把簾除下。
太后匆匆趨入,御屏後尚見後衣,內外都驚為異事。
英宗加琦為右僕射,每日御前後殿,親理政事。
並上太后宮殿名,稱作慈壽宮,所有太后出入儀衛,如章獻太后故事。
既而知諫院司馬光上疏,極言:「內侍任守忠,讒間兩宮,為國大蠹,若非母后賢明,皇上誠孝,幾乎禍起蕭牆,乞即援照國法,將守忠處斬都市!」英宗覽奏,卻也動容,惟一時未見降旨。
越宿,韓琦至中書處,驟出空頭敕一道,自己署名簽字,復令兩參政同時簽名。
參政一是歐一陽一修,一是趙?。
?於仁宗末年,入任是職。
歐一陽一修接敕後,也不多說,當即簽名。
趙?卻有難色,修語?道:「不妨照簽,韓公總有說法。」
?乃勉強簽字。
簽畢,琦即坐政事堂,召守忠至,令立庭下,即面叱道:「你可知罪麼?本當伏法,因奉旨從寬,姑把你安置蘄州,你當感念聖恩,勿再怙惡!」言畢,便取出空頭敕,親自填寫,付與守忠,即日押令出都。
手段似辣,然處置奄人,不得不如是神速。
且韓魏公定已密奉得旨,當非專擅者比。
又把守忠余一黨一史昭錫一律斥出,竄徙南方,中外稱快。
過了數月,適琦入朝,英宗忽問琦道:「三司使蔡襄,品行如何?」
琦未知問意,但答言:「襄頗幹練,可以任用。」
英宗不答。
越日竟命襄出知杭州。
看官道是何因?原來太后聽政時,曾與輔臣言及,謂:「先帝既立皇子,不但宦妾生疑,就是著名的大臣,亦有異言,險些兒敗壞大事,我不願追究,已將章奏都毀去了。」
為了這幾句懿旨,時人多猜是蔡襄所奏,究竟襄有無此事,無從證實,不過他素好詼諧,語言未免失檢,遂致同列滋疑。
小子嘗記蔡襄平日,與陳亞友善,襄戲令陳亞屬對,口占出句云:「陳亞有心終是惡,」陳即應聲道:「蔡襄無口便成衰。」
當時旁坐諸人,共推為絕對。
且因襄欲嘲人,反被人嘲,共笑為詼諧的報應。
因國事帶敘及此,隱寓勸戒之意。
其實襄擅吏治才,遇有案件,談笑剖決,吏不敢欺。
嘗知泉州,督建萬安橋,長三百六十丈,利濟行人。
又植松七百里,廣為庇蔭,州民無不頌德。
萬安橋一名洛一陽一橋,迄今碑石尚存,蔡襄親書碑文,約略可辨。
俗說蔡狀元造洛一陽一橋,就是此處。
只因戲語招尤,致觸主忌。
治平三年丁母憂,歸興化原籍,越年卒於家,追贈禮部侍郎,後來賜謚忠惠。
仍不掩長,是忠厚之筆。
小子有詩歎道:
澤留八閩起謳歌,一語招尤可若何?
才識慎言存古訓,不如圭玷尚堪磨。
英宗既降調蔡襄,復詔議崇奉濮王典禮。
朝右大臣,又互有一番爭議,容至下回表明。
英宗入嗣,曹後聽政及撤簾,皆韓琦一人之力。
宣聖所云:「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臨大節不可奪者」,如韓魏公足以當之。
歐一陽一修、曾公亮、張忭、王珪、司馬光等,類皆附驥而彰,而曹後之賢明,英宗之孝敬,亦賴是以成。
歐子謂「不動聲色,措天下於泰山之安。」
誠非過譽也。
彼夫真宗之初有呂端,仁宗之初有王曾,以韓相較,有過之無不及者。
賢相與國家之關係,固如此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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