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演義
第008回 遣師南下戡定荊湘 冒雪宵來商征巴蜀
卻說建隆二年夏六月,杜太后寢疾,宋祖日夕侍奉,不離左右,奈病勢日重一日,未幾痰喘交作,勢且垂危。
太后自知不起,乃召集子孫,並樞密使趙普,同至榻前,先語太祖道:「你身登大寶,已一年有餘,可知得國的緣由麼?」
太祖答道:「統是祖考及太后餘慶,所以得此幸遇。」
太后道:「你錯想了!周世宗使幼兒主天下,所以你得至此。
你百年後,帝位當先傳光義,光義傳光美,光美傳德昭,國有長君,乃是社稷幸福,你須記著!」太祖泣道:「敢不遵教!」太后復顧趙普道:「你隨主有年,差不多似家人骨肉,我的遺言,煩你亦留心記著,不得有違!」趙普受命,就於榻前寫立誓書,先書太后遺囑,末後更連帶署名,寫了臣趙普謹記五字,即收藏金匱中,著妥當宮人掌管,總道是開國成規,世世勿替了。
為後文背誓張本。
原來杜太后生五子,長匡濟,次即太祖,三匡義,四匡美,五匡贊。
匡濟、匡贊早亡,太祖即位,為了避諱的緣故,將所有兄弟原名,統改匡為光,所以太后遺囑中,也稱光義、光美。
德昭乃太祖子,即元配賀夫人所出,前已敘過,想看官亦應接洽了。
事關國祚,不嫌復筆。
自金匱立誓後,不到兩日,太后即崩於滋德殿,年六十,諡曰明憲。
乾德二年,復改諡昭憲,合袝安陵,這且擱下不提。
且說太祖用趙普計,既盡收宿將兵一柄一,及藩鎮重權,乃選擇將帥,分部守邊,命趙贊屯延州,姚內斌守慶州,董遵誨屯環州,王彥昇守原州,馮繼業鎮靈武,控扼西陲。
李漢超屯關南,馬仁瑀守瀛州,韓令坤鎮常山,賀維忠守易州,何繼筠領棣州,防禦北狄。
又令郭進鎮西山,武守琪戍晉州,李謙溥守隰州,李繼勳鎮昭義,駐紮太原。
諸將家族,留居京師,撫養甚厚。
所有在鎮軍務,盡許便宜行一事。
每屆入朝,必召對命坐,賜宴賚金,因此諸將多盡死力,西北得以無虞。
羈留家屬以防其叛,優加賜賚以買其歡,馭將之道,無逾於此。
惟關南汛地,忽有人民來京控訴,吁稱李漢超強佔己女,及貸錢不償事。
太祖召語道:「汝女可適何人?」
該民答道:「不過農家。」
太祖又問道:「漢超未到關南時,遼人曾來侵擾否?」
該民道:「年年入寇,苦累不堪。」
太祖道:「今日若何?」
該民答言沒有。
宋祖怫然道:「漢超系朕貴臣,汝女畀他為妾,比出嫁農家,應較榮一寵一。
且使關南沒有漢超,你的子女,你的家資,能保得全否?區區小事,便值得來此控訴麼?下次再來刁訟,決不寬貸!」言畢,喝左右將該民逐出,此種言動,全是權術,不足與言盛王之治。
該民涕泣回鄉。
太祖卻遣一密使,傳諭漢超道:「你亟還民女,並清償貸款,朕暫從寬典,此後慎勿再為!如果入不敷出,盡可告朕,何必向民借貸哩!」錢財可向你乞濟,妻妾不肯令之蒞任,奈何?漢超聞言,感激涕零,即遵旨將人財歸還,並上表謝罪。
嗣是益修政治,吏民大悅。
還有環州守將董遵誨,系高懷德外甥,父名宗本,曾仕漢為隨州刺史。
太祖微時,嘗客遊漢東,至宗本署中。
宗本頗器重太祖,留住數日,獨遵誨瞧他不起,常多侮慢。
一夕,語太祖道:「我嘗見城上紫雲如蓋,又夢登高台,遇一黑蛇,約長百尺,忽飛騰上天,化龍竟去,這是何故?」
太祖微笑不答。
越數日,又與太祖談論兵事,遵誨理屈詞窮,反惱羞成怒,竟奮袂起座,欲與太祖角力。
太祖匆匆避出,遂向宗本處辭別,自行去訖。
至週末宋初,遵誨已任驍武指揮使,太祖在便殿召見,遵誨惶恐得很,伏地請死。
太祖令左右扶起,因慰諭道:「卿尚記從前紫雲化龍的事情麼?」
遵誨復再拜道:「臣當日愚騃,不識真主,今蒙赦罪,當啣環報德。」
驕子失勢,往往如是。
太祖大笑。
俄而遵誨部下,有軍卒擊鼓鳴冤,控告不法事數十件。
遵誨益惶恐待罪。
太祖復召諭道:「朕方赦過賞功,何忍復念舊惡,卿勿復憂!但教此後自新,朕且破格重用。」
遵誨又叩首謝恩。
遵誨父宗本,世籍范一陽一,舊隸遼降將趙延壽部下。
及延壽被執,乃挈子南奔,惟妻妾陷入幽州,太祖因令人納賂邊民,贖歸遵誨生母,送與遵誨。
遵誨更加感激,誓以死報。
太祖特授為通遠軍使,鎮守環夏。
遵誨至鎮,召諸族酋長,宣諭朝廷威德,眾皆悅服。
未幾復來擾邊,由遵誨發兵深入,斬獲無算,邊境乃寧。
虎狼非不可用,在用之得其道耳。
太祖復令文臣知州事,置諸州通判,設諸路轉運使,選諸道兵入補禁衛,無非是裁製鎮帥,集權中央,於是五代藩鎮的積弊,一掃而空了。
煞費苦心,方得百年保守。
會太祖復改元乾德,以建隆四年為乾德元年,百官朝賀,適武乎節度使周保權,遣使告急。
保權系周行逢子,行逢當周世宗時,因平定湖南,受封為朗州大都督,兼武平軍節度使,管轄湖南全境。
宋初任職如故,且加授中書令。
行逢在鎮,頗盡心圖治,惟境內一切處置,概仍方鎮舊態,行動自一由。
太祖初定中原,不遑過問,行逢得坐鎮七年,安享一寵一榮。
既而病重將死,召囑將校道:「我子保權,才十一歲,全仗諸公保護,所有境內各官屬,大都恭順,當無異圖。
惟衡州刺史張文表,素一性一凶悍,我死後,他必為亂,幸諸公善佐吾兒,無失土宇,萬不得已,寧可舉族歸朝,無令陷入虎口,這還不失為中策哩。」
言訖遂逝,保權嗣位,果然訃至衡州,文表悍然道:「我與行逢俱起家微賤,同立功名,今日行逢已歿,不把節鎮屬我,乃教我北面事小兒,何太欺人!」當下帶領軍士,襲據潭州,殺留後廖簡,又聲言將進取朗州,盡滅周氏。
朗州大震。
保權遣楊師璠往討,並遣使至宋廷乞援。
荊南節度使高繼沖,亦拜表上聞。
繼沖系高保勳侄兒,保勳祖季興,唐末為荊南節度使,歷梁及後唐,晉封南平王。
季興死後,子從誨襲爵。
從誨傳子保融,保融傳弟保勳,保勳復傳侄繼沖,世鎮江陵。
荊南與湖南毗連,繼沖恐文表侵入,所以馳奏宋廷。
太祖聞報,先下詔荊南,令發水師數千名,往討潭州。
已寓深意。
然後令慕容延釗為都部署,李處耘為都監,率兵南下。
臨行時,面諭二將道:「江陵南一逼一長沙,東距建康,西迫巴、蜀,北近大梁,乃是最要的區域。
現聞他四分五裂,正好乘勢收歸,卿等可向他假道,伺隙入城,豈不是一舉兩得麼?」
這便是假道滅虞之計。
二將領命而去。
到了襄州,即遣闔門使丁德裕,先赴江陵,向他假道。
高繼沖正遣水軍三千人,令親校李景威統率,出發潭州。
已墮宋祖計中。
至丁德裕到來,說明假道情形,乃即召僚屬會議。
部將孫光憲進言道:「中國自周世宗,已有統一天下的志向,今宋主規模闊大,比周世宗還要雄武,江陵地狹民貧,萬難與宋主爭衡,不若早歸疆土,還可免禍。
就是明公的富貴,當也不至全失哩。」
知機之言。
繼沖躊躇未決,再與叔父保寅密商。
保寅道:「且準備牛酒,借犒師為名,往覘強弱,再作計較。」
繼沖道:「即請叔父前往便了。」
保寅乃採選肥牛數十頭,美酒百甕,往荊門犒師。
既至軍前,由李處耘接待,很是慇勤,保寅大喜。
次日復由慕容延釗召保寅入帳,置酒與宴,相對甚歡。
保寅已遣隨卒飛報繼沖,令他安慰,哪知李處耘即帶領健卒,夤夜前進,竟達江陵。
繼沖正待保寅回來,忽聞大兵掩至,急得束手無策,只得出城相迎,北行十餘里,正與處耘遇著。
處耘揖繼衝入寨,令待延釗,自率親軍入江陵城。
及繼沖得還,見宋軍已分據要衝,越覺惶懼,不得已繳出版籍,將全境三州十六縣,盡獻宋廷,當遣客將王昭濟,奉表繼納。
太祖自然欣慰,遂遣王仁贍為荊南都巡檢使,仍令繼衣服玉帶,器幣鞍勒,賞給繼沖,並授為馬步都指揮使,仍官荊南節度如故。
且因孫光憲勸使歸朝,命為黃州刺史。
荊南自高季興據守,傳襲三世五帥,凡四十餘年,至是納土歸宋,繼沖尋改任武寧節度使,至開寶六年病歿,總算富貴終身,了卻一世。
應了孫光憲之言。
惟慕容延釗、李處耘,既襲據江陵,遂進圖潭州。
是時湖南將校楊師璠,已在平津亭大破敵軍,擒住張文表,臠割而食。
也太殘忍。
潭州城守空虛,延釗等乘虛掩入,不費兵刃,即得潭州,復率兵進攻朗州。
保權尚屬沖年,毫無主見,牙將張從富道:「目下我兵得勝,氣勢方盛,不妨與宋軍決一勝負。
且此處城郭堅完,就使不能戰勝,尚可據城固守,待他食盡,自然退去,何足深慮!」以張文表目宋軍,擬於不倫。
諸將亦多半贊同,遂整繕兵甲,決計抗命。
慕容延釗,令丁德裕先往宣撫,勸朗州獻土投誠。
德裕率從騎數百人,直抵朗州城下,呼令開門。
張從富在城上應聲道:「來將為誰?」
丁德裕道:「我是閤門使丁德裕,特來傳達朝旨,宣諭德意!」從富冷笑道:「有甚麼德意?無非欲竊據朗州。
汝去歸語宋天子,我處封土,本是世襲,張文表已經蕩平,不勞汝軍入境,彼此各守境界,毋傷和氣!」德裕怒道:「你敢反抗王師麼?」
從富道:「朗州不比江陵,休得小覷!若要強來佔據,我也不怕,請看此箭!」言已,即將一箭射下。
德裕乃退,返報延釗。
延釗即日奏聞,太祖又遣中使往諭道:「汝本請師救援,所以出發大軍,來拯汝厄。
今妖孽既平,汝等反以怨報德,抗拒王師,究是何意?」
從富又拒而不納,反盡撤境內橋樑,沉船沮河,伐樹塞路,一意與宋軍為難。
延釗、處耘乃陸續進兵。
處耘先到澧江,遙見對岸擺著敵陣,旗幟飄揚,恰也嚴整得很。
處耘一陽一欲渡江,暗中卻分兵繞出上游,潛行南渡。
那朗州牙將張從富,只知防著處耘,不料刺斜裡殺到一枝宋軍,衝入陣內,慌忙麾兵對仗,戰不數合,那對岸宋軍,又復渡江殺來,害得手足無措,只好逃回朗州。
大言無益。
宋軍俘獲甚眾,至處耘前報功。
處耘檢閱俘虜,視有肥壯的人,割肉作糜,分啖左右。
又擇少壯數名,黥字面上,縱還朗州。
被黥的逃入城中,報稱宋軍好啖人肉,頓時全城驚駭,紛紛逃避。
朗州軍曾吃過張文表的肉,奈何聞宋軍食人,乃驚潰至此?及處耘進抵城南,城中愈亂,張從富自知不支,遁往西山,別將汪端,護出周保權,及周氏家屬,避匿江南岸僧寺中。
處耘一鼓入城,待延釗兵到,復出搜逃虜,尋至西山下,巧值從富出來,意欲再往別處,冤冤相湊,與宋軍遇著,眼見得是束手成擒,身首異處了。
再探訪至僧寺,又將保權獲住,周氏家眷,亦盡做俘囚,只汪端被逃,擁眾四掠,復經宋軍追剿,把他擊死,湖南乃平。
保權解至京師,上章待罪,太祖令釋縛入朝,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子,驟睹天威,嚇得殺雞似的亂抖,連「萬歲」兩字,都模模糊糊的叫不清楚。
彷彿劉盆子。
太祖不禁憐惜,便優旨特赦,授右千牛衛上將軍,葺京城舊邸院,令與家屬同一居。
後來保權年長,累遷右羽林統軍,並出知并州,也與高繼沖同一善終,這未始非宋祖厚恩呢。
荊、襄既平,太祖復擬蕩平南北,因恐兵力過勞,暫令休養。
忽軍校史珪、石漢卿,入白太祖,誣稱殿前都虞侯張瓊,擁兵自盜,擅作威福等情,太祖召瓊入殿,面訊一切。
瓊未肯認罪,反挺撞了幾句,引起太祖怒意,喝令掌嘴。
那時走過了石漢卿,用鐵檛猛擊瓊首,頓時血流如注,暈厥過去。
漢卿並將他曳出,錮置獄中,及瓊已酥醒,自覺傷重,痛不可忍,乃泣呼道:「我在壽春時,身中數矢,當日即死,倒也完名全節,今反死得不明不白,煞是可恨!」應第三回。
言畢,遂解下所繫腰帶,托獄吏寄家遺母,自己咬著牙齒,把頭向牆上撞去,創破腦裂,霎時斃命。
太祖既聞瓊言,復探得瓊家毫無餘財,未免自悔,命有司厚恤瓊家,且嚴責石漢卿粗莽,便即了案。
張瓊死讒,咎在宋祖,故特赦之以表其冤。
乾德二年,范質、王溥、魏仁浦三相並罷,用趙普同平章事。
宋初官制,多仍唐舊,同平章事一職,在唐時已有此官,就是宰相的代名。
太祖既相趙普,復擬置一副相,苦無名稱,問諸翰林承旨陶谷。
陶谷謂唐有參知政事,比宰相稍降一級。
太祖乃命樞密,直學士薛居正,兵部侍郎呂餘慶,並以本官參知政事,敕尾署銜,隨宰相後,月俸雜給,視宰相減半,自是垂為定例。
惟趙普入相,任職獨專,太祖也格外信任,遇有國事,無不咨商。
有時在朝未決,到了夜間,太祖且親至普宅,商及要政,所以普雖退朝,尚恐太祖親到,未敢驟易衣冠。
一日大雪,輦轂蕭條,普退朝後,吃過晚膳,語門客道:「主上今日,想必不來了。」
門客答道:「今夜寒甚,就是尋常百姓,尚不願出門,況貴為天子,豈肯輕出?丞相盡可早寢了。」
普乃易去冠服,退入內室,閒坐片時,將要就寢,忽聞叩門有聲,正在動疑,司閽已馳入報道:「聖上到了。」
普不及冠服,匆匆趨出,見太祖立風雪中,慌忙迎拜,且雲臣普接駕過遲,且衣冠未整,應該待罪。
太祖笑道:「今夜大雪,怪不得卿未及防,何足言罪?」
一面說著,一面既扶起趙普,趨入普宅。
太祖復道:「已約定光義同來,渠尚未到麼?」
趙普正待回答,光義已經馳至。
君臣骨肉,齊集一堂,太祖戲問趙普道:「羊羔美酒,可以消寒,卿家可有預備否?」
普答言有備。
太祖大喜,且命普就地設裀,閉門共坐。
普一一領旨,即就堂中熾炭燒肉,喚出妻室林氏,令司酒炙。
林氏登堂,叩見太祖,並謁光義,太祖呼林氏道:「賢嫂!今日多勞你了。」
趙普代為謙謝。
須臾,肉熟酒熱,由林氏供奉上來。
普斟酒侍飲,酒至半酣,太祖語普道:「朕因外患未寧,寢不安枕,他處或可緩徵,惟太原一路,時來侵擾,朕意將先下太原,然後削平他國,卿意以為何如?」
普答道:「太原當西北二面,我軍若下太原,便與契丹接壤,邊患要我當沖了。
臣意不如先征他國,待諸國削平,區區彈丸黑子,哪裡保守得住?當然歸入版圖呢。」
老成有識,不愧良相。
太祖微笑道:「朕意也是這般,前言不過試卿,但今日欲平他國,當先從何處入手?」
普答道:「莫如蜀地。」
太祖點首,嗣復議及伐蜀計策,又談論了一兩時,夜色已闌,太祖兄弟,方起身辭去,普送出門外而別。
小子有詩詠道:
風雪漫天帝駕來,重裀坐飲相臣陪。
興酣商畫平西策,三峽煙雲付酒杯。
西征議定,戰鼓重鳴,宋廷上面,又要遣將調兵,向西出發了。
欲知征蜀勝負,請看下回便知。
荊、襄兩處,唇齒相依,即併力拒宋,亦恐不逮,況外交未善,內亂相尋,寧能不相與淪亡乎?宋太祖欲收荊、湖,何妨以堂堂之師,正正之旗,平定兩境,而必師假虞伐虢之故智,襲據荊南,次及湖南,是毋乃所謂雜霸之術,未足與語王道者。
且觀其羈縻李漢超,籠絡董遵誨,無一非噢咻小惠之為。
至於擊死張瓊,信讒忘勞,而真態見矣。
厚恤家屬,亦胡益哉?迨觀其雪夜微行,至趙普家,定南征北討之計,後人方侈為美談,夫征伐大事也,不議諸大廷,乃議諸私第,鬼鬼祟祟,君子所勿取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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