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演義
第001回 河洛降神奇兒出世 弧矢見志遊子離鄉
「得國由小兒,失國由小兒。」
這是元朝的伯顏,拒絕宋使的口頭語,本沒有甚麼秘讖,作為依據。
但到事後追憶起來,卻似有絕大的因果,隱伏一在內。
宋室的江山,是從周主宗訓處奪來。
宗訓沖齡踐阼,曉得甚麼保國保家的法兒?而且周主繼後符氏,又是初入宮中,才為國母,周世宗納符彥卿女為後,後殂,復納其妹,入宮才十日。
所有宮廷大事,全然不曾接洽,陡然遇著大喪,整日裡把淚洗面,恨不隨世宗同去。
可憐這青年嫠婦,黃口孤兒,煢煢孑立,形影相吊,那殿前都點檢趙匡胤,便乘此起了異心,暗地裡聯絡將弁,托詞北征;陳橋變起,黃袍加身,居然自做皇帝,擁兵還朝。
看官!你想七歲的小周王,二十多歲的周太后,無拳無勇,如何抵敵得住?眼見得由他播弄,驅往西宮,好好的半壁江山,霎時間被趙氏奪去。
還說是甚麼禪讓,甚麼歷數,甚麼保全故主,甚麼坐鎮太平,彼歌功,此頌德,差不多似舜、禹復出,湯、文再生。
中國史官之不值一錢,便是此等諫頌所累。
這時正當五季以降,亂臣賊子,搶攘數十年,得了一個逆取順守,彼善於此的主兒,百姓都快活得很,哪個去追究隱情?因此遠近歸附,好容易南收北撫,混一區夏,一番事情,兩番做成,這真叫作時來福輳,僥倖成功呢。
偏是皇天有眼,看他傳到八九世,降下一個勁敵,把他河北一帶,先行奪去,仍然令他坐個小朝廷;康王南渡,又傳了八九世,元將伯顏,引兵渡江,勢如破竹,可巧南宋一線,剩了兩三個小孩子,今年立一個,明年被敵兵擄去,明年再立一個,不到兩年,又驚死了,遺下趙氏一塊肉,孤苦伶仃,流離海嶠,勉勉強強的過了一年,徒落得崖山覆沒,帝子銷沉,就是文、陸、張幾個忠臣,做到力竭計窮,終歸無益,先後畢命,一死謝責。
可見得果報昭彰,天道不爽。
憑你如何巧計安排,做成一番掀天揭地的事業,到了子孫手裡,也有人看那祖宗的樣子,不是巧取,便是強奪,悖入悖出,總歸是無可逃避呢。
為世人作一棒喝,並非迷信之言。
不過惡多善少,報應必速;善多惡少,報應較遲。
試看朱溫、李存勗、石敬瑭、劉知遠、郭威等人,多半是一婬一凶暴虐,善不敵惡,自己雖然快志,子孫不免遭殃。
忽而興,忽而亡,總計五季十三君,一古腦兒只四五十年,獨兩宋傳了十八主,共有三百二十年,這也由趙氏得國以後,頗有幾種深仁厚澤,維繫人心,不似那五季君主,一味強一暴,所以歷世尚久,比兩漢只短數十年,比唐朝且長數十年,等到山窮水盡,方致滅亡,這卻是天意好善,格外優待呢!
小子閒覽宋史,每歎宋朝的善政,卻有數種:第一種,是整肅宮闈,沒有女禍;第二種,是抑制宦官,沒有奄禍;第三種,是睦好懿親,沒有宗室禍;第四種,是防閒戚里,沒有外戚禍;第五種,是罷典禁兵,沒有強藩禍,不但漢、唐未能相比,就是夏、商、週三代,恐怕還遜他一籌。
但也有兩大誤處:北宋抑兵太過,外乏良將,南宋任賢不專,內乏良相。
遼、金、元三國,迭起北方,屢為邊患。
當趙宋全盛的時候,還不能收復燕、雲十六州,後來國勢日衰,無人專閫,寇兵一入,如摧枯拉朽一般,今日失兩河,明日割三鎮,帝座一傾,主子被虜;到了南渡以後,殘喘苟延,已成一弩一末,稍稍出了幾員大將,又被那賊臣一奸一相,多方牽制,有力沒處使,有志沒處行,風波亭上,冤獄構成,西子湖邊,騎驢歸去,大家心灰意懶,坐聽敗亡,沒奈何迎敵乞降,沒奈何蹈海殉國。
說也可憐,兩宋三百二十年間,始終被夷狄所制,終弄到舉國授虜,寸土全無,彼時懲前毖後的趙太祖,哪裡防得到這般收場?其實是人有千算,天教一算,若非冥冥中有此主宰,那篡竊得來的國家,反好長久永遠,千年不敗,咳!天下豈有是理嗎?總冒一段,仍歸到篡竊之罪,筆大如椽,心細似髮。
看官不要笑我饒舌,請看下文依次敘述,信而有徵,才知小子是核實陳詞,並非妄加褒貶哩。
稗官野乘,一同俯首。
且說後唐明宗天成二年,洛一陽一的夾馬營內,生下一個香孩兒,遠近傳為異聞。
什麼叫作香孩兒呢?相傳是兒初生,赤光繞空,並有一股異香,圍裹兒體,經宿不散,因此叫作香孩兒。
從異聞入手,下筆突兀。
或謂後唐明宗李嗣源,繼阼以後,每夕在宮中焚香,向天拜祝,自言某本胡人,為眾所推,暫承唐統,願天早生聖人,為生民一主,撥亂反正,混一中原。
誰知他一片誠心,感格上蒼,誕生靈異,洛一陽一的香孩兒,便是將來的真命天子,生有異征,也是應有的預兆。
香孩兒事見正史,雖或由史官諛頌,但崛起為帝,傳統三百年,當非凡人可比。
究竟這香孩兒姓甚名誰?看官聽著!便是宋太祖趙匡胤。
畫龍點睛。
他祖籍涿州,本是世代為官,不同微賤。
高祖名朓,曾受職唐朝,做過永清、文安、幽都的大令。
曾祖名珽,歷官藩鎮,兼任御史中丞。
祖名敬,又做過營、薊、涿三州刺史。
父名弘殷,少驍勇,善騎射,後唐莊宗時,曾留典禁軍,娶妻杜氏,系定州安喜縣人,治家嚴毅,頗有禮法,第一胎便生一男,取名匡濟,不幸夭逝,第二胎復生一男,就是這個香孩兒。
香孩兒體有金色,數日不變,難道是羅漢投胎?到了長大起來,容貌雄偉,一性一情豪爽,大家目為英器。
乃父弘殷,歷後唐、後晉二朝,未嘗失職。
香孩兒趙匡胤,出入營中,專喜騎馬,復好射箭,有時弘殷出征,匡胤侍母在家,無所事事,輒以騎射為戲。
母杜氏勸他讀書,匡胤奮然道:「治世用文,亂世用武,現在世事擾亂,兵戈未靖,兒願嫻習武事,留待後用,他日有機可乘,得能安邦定國,才算出人頭地,不至虛過一生呢。」
人生不可無志,請看宋太祖自負語。
杜氏笑道:「但願兒能繼承祖業,毋玷門楣,便算幸事,還想甚麼大功名,大事業哩!」匡胤道:「唐太宗李世民,也不過一將門之子,為什麼化家為國,造成帝業?兒雖不才,亦想與他相似,轟轟烈烈做個大丈夫,母親以為可好麼?」
杜氏怒道:「你不要信口胡說!世上說大話的人,往往後來沒用,我不願聽你瞎鬧,你還是讀書去罷!」匡胤見母親動怒,才不敢多嘴,默然退出。
怎奈天一性一好動,不喜靜居,往往乘隙出遊,與鄰里少年,馳馬角射,大家多賽他不過,免不得有妒害的心思。
一日,有少年某牽一惡馬,來訪匡胤,湊巧匡胤出來,見了少年,卻是平素往來,互相熟識,立談數語,便問他牽馬何事?少年答道:「這馬雄壯得很,只是沒人能騎,我想你有駕馭才,或尚能馳騁一番,所以特來請教。」
匡胤將馬一瞧,黃鬃黑鬣,並沒有什麼奇異,不過馬身較肥,略覺高大,便微哂道:「天下沒有難騎的馬匹,越是怪馬,我越要騎他,但教駕馭有方,怕他倔強到哪裡去!」後來駕馭武臣,亦是此術。
少年恰筆意說道:「這也不可一概而論的。
的盧馬常妨主人,也宜小心為是。」
遣將不如激將,少年亦會使刁。
匡胤笑道:「不能馭馬,何能馭人?你看我跑一回罷!」少年對他嘻笑,且道:「我去攜馬鞍等來,可好麼?」
匡胤笑道:「要什麼馬鞍等物。」
說至此,即從少年手中,取餅馬鞭,奮身一躍,上馬而去。
那馬也不待鞭策,向前急走,但看它展開四蹄,似風馳電掣一般,倏忽間跑了五六里。
前面恰有一城,城闉不甚高大,行人頗多,匡胤恐飛馬入城,人不及避,或至撞損,不如阻住馬頭,仍從原路回來,偏這馬不聽約束,而且因沒有銜勒,令人無從羈絆,匡胤不覺焦急,正在馬上設法,俯首凝思,不料這馬跑得越快,三腳兩步,竟至城闉,至匡胤抬起頭來,湊巧左額與門楣相觸,似覺微痛,連忙向後一仰,好一個倒翻觔斗,從馬後墜將下來。
我為他捏一把冷汗。
某少年在後追躡,遠遠的見他墜地,禁不住歡呼道:「匡胤!匡胤!你今朝也著了道兒,任你頭堅似鐵,恐也要撞得粉碎了。」
正說著,驀見匡胤仍安立地上,隻馬恰從斜道竄去,離了一箭多地,匡胤復搶步追馬,趕上一程,竟被追著,依然聳身騰上,揚鞭向馬頭一攔,馬卻隨鞭回頭,不似前次的倔強,順著原路,安然回來。
少年在途次遇著,見匡胤面不改色,從容自若,不由的驚問道:「我正為你擔憂,總道你此次墜馬,定要受傷,偏你卻有這麼本領,仍然乘馬回來,但身上可有痛楚麼?」
匡胤道:「我是毫不受傷,但這馬恰是一性一悍,非我見機翻下,好頭顱早已撞碎了。」
言罷,下馬作別,竟自回去。
某少年也牽馬歸家,無庸細表。
惟匡胤聲名,從此漸盛,各少年多敬一愛一有加,不敢侮弄,就中與匡胤最稱莫逆,乃是韓令坤與慕容延釗兩人。
令坤籍隸磁州,延釗籍隸太原,都是少年勇敢,倜儻不群,因聞匡胤盛名,特來拜訪,一見傾心,似舊相識。
嗣是往來無間,聯成知己,除研究武備外,時或聯轡出遊,或校射,或縱獵,或蹴踘,或擊毬,或作樗蒲戲。
某日,與韓令坤至土室中,六博為歡,正在呼麼喝盧的時候,突聞外面鳥雀聲喧,很是嘈雜,都不禁驚訝起來。
匡胤道:「敢是有毒蟲猛獸,經過此間,所以驚起鳥雀,有此喧聲。
好在我等各帶著弓箭,盡可出外一觀,射死幾個毒蟲,幾個猛獸,不但為鳥雀除害,並也為人民免患,韓兄以為何如?」
令坤聽了,大喜道:「你言正合我意。」
一主一將,應寓仁心。
當下停了博局,挾了弓矢,一同出室,四處探望,並沒有毒蟲猛獸,只有一群喜雀,互相搏鬥,因此噪聲盈耳。
韓令坤道:「雀本同類,猶爭鬧不休,古人所謂雀角相爭,便是此意。」
匡胤道:「我等可有良法,替它解圍?」
令坤道:「這有何難,一經驅逐,自然解散了。」
匡胤道:「你我兩人,也算是一時好漢,為什麼效那兒童舉動,去趕鳥雀呢?」
令坤道:「依你說來,該怎麼辦?」
匡胤道:「兩造相爭,統是很戾的壞處,我與你挾著弓箭,正苦沒用,何妨彈死幾隻暴雀,隱示懲戒。
來!來!你射左,我射右,看哪個射得著哩!」令坤依言,便一抽一箭搭弓,向左射去。
匡胤也用箭右射,颼颼的發了數箭,射中了好幾隻,隨箭墮下,余雀統已驚散,飛逃得無影無蹤了。
除暴之法,均可作如是觀。
兩人方櫜弓戢矢,忽又聽得一聲怪響,從背後過來,彷彿與地震相似,急忙返身後顧,那土室卻無緣無故,坍塌下來。
令坤驚訝道:「好好一間土室,突然坍倒,正是出人意外,虧得我等都出外彈雀,否則壓死室中,沒處呼冤呢!」匡胤道:「這真是奇極了!想是你我命不該死,特借這雀噪的聲音,叫我出來,雀既救我的命,我還要它的命,這是大不應該的。
現在悔已遲了,你我不如拾起死雀,一一掩埋才是。」
無非仁術,令坤也即允諾,當將死雀盡行埋訖,然後分手自歸。
會晉亡漢繼,中原一帶,多被遼主蹂一躪,民不聊生。
匡胤年逾弱冠,聞著這種消息,未免憂歎,恨不得立刻從軍,驅除大敵。
既而遼主道歿,遼兵北去。
事見五代史,故此處從略。
匡胤父弘殷,已為匡胤聘定賀女,擇吉成婚,燕爾新歡,自在意中,免不得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到了漢乾祐中,隱帝時。
弘殷出征鳳翔,戰敗王景,積功擢都指揮使,匡胤未曾隨征,在家閒著,又惹起一腔壯志,便欲辭母西行。
乃母杜氏,不肯照允,他竟潛身外出,直往襄一陽一,在途寄信回家,勸慰母妻,那母妻才得知曉,但已無法挽留,只好聽他前去。
匡胤初經遠遊,未識路徑,本擬向西從父,不意走錯了路,反繞道南行;及自知有誤,索一性一將錯便錯,順道行去。
所苦隨身資斧,帶得不多,行至襄一陽一,一無所遇,反將川資一概用盡。
關山失路,日暮途窮,那時進退維谷,不得已投宿僧寺。
僧徒多半勢利,看他行李蕭條,衣履黯敝,已料到是落魄征夫,樂得白眼相對,當下嘩聲逐客,不容羈留。
匡胤沒法,只好婉詞央告,借宿一宵,說至再三,仍不得僧徒允洽,頓時忍耐不住,便厲聲道:「你等禿奴,這般無情,休要惹我懊惱!」一僧隨口戲應道:「你又不是個皇帝,說要甚麼,便依你甚麼。
我今朝偏不依你,看你使出什麼法兒!」道言未絕,那右足上已著了一腳,不知不覺的倒退幾步,跌倒地上。
旁邊走過一僧,叱匡胤道:「你敢是強徒嗎?快吃我一拳!」說時遲,那時快,這僧拳已向匡胤胸前,猛擊過來。
匡胤不慌不忙,輕輕的伸出右手,將他來拳接住,喝一聲去,那僧已退了丈許,撲塌一聲,也向地上睡倒了。
還有幾個小沙彌,嚇得魂不附體,統向內飛奔,不一時走出了一個老僧,衲衣錫杖,款款前來,匡胤瞧將過去,卻是龐眉皓首,骨清顏,比初見的兩僧,大不相同,不由的躁釋矜平,竦然起敬。
小子有詩詠那老僧道:
莫言方外乏奇人,參透禪關悟夙因。
願借片帆風送力,好教真主出迷津。
欲知老僧如何對付,且至下回表明。
看本回一段總冒,已將宋朝三百年事,包括在內。
所謂振衣揭領,舉綱定綱,以視俗本小說,空空洞一洞的說了幾句套話,固自大相逕庭矣。
後半敘入宋太祖出身,都是依據正史,不涉虛誕,偏下筆獨有神采,令人刮目相看,是蓋具史家小說家之二長,故能雋妙若比。
古人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吾於作者亦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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