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演義
第034回 爭濮議聚訟盈廷 傳穎王長男主器
卻說英宗皇帝,系濮王允讓第十三子。
濮王三妃,元妃王氏,封譙國夫人,次妃韓氏,封襄國夫人,又次妃任氏,封仙遊縣君。
英宗雖入嗣仁宗,但於本生父母,亦斷然不能恝置。
首相韓琦嘗奏稱:「禮不忘本,濮王德盛位隆,理合尊禮,請下有司議定名稱!」當由英宗批答,俟大祥後再議。
知諫院司馬光,即援史評駁,謂:「漢宣帝為孝昭後,終不追尊衛太子史皇孫,光武帝上繼元帝,亦不追尊巨鹿南頓君,這是萬世常法,可為今鑒。」
及治平二年,詔禮官與待制以上,謹議崇奉濮王典禮。
各大臣莫敢先發,惟司馬光奮筆立議。
略言:「為人後者為之子,不得顧私親,應准先朝封贈期親等屬故例,垂為常典」云云。
於是翰林學士王珪等,即據司馬光手稿,略行增改,隨即上奏。
其文云:
謹按《儀禮·喪服》,為人後者傳曰,何以三年也?受重者必以尊服服之,為所後者之祖父母妻,妻之父母昆弟,昆弟之子若子,謂皆如親子也。
所後者,即指繼父母言。
又為人後者為其父母傳曰。
何以期?不二斬,特重於大宗,降於小宗也。
為人後者為其昆弟傳曰,何以大功?為人後者降其昆弟也。
先王制禮,尊無二上,若恭一愛一之心分於彼,則不得專於此故也。
是以秦、漢以來,帝王有自旁支入承大統者,或推尊其父母,以為帝后,皆見非當時,取議後世,臣等不敢引以為聖朝法。
況前代入繼者,多宮車晏駕之後,援立之策,或出臣下,非如仁宗皇帝,年齡未衰,深惟宗廟之重,祇承天地之意,於宗室眾多之中,簡推聖明,授以大業。
陛下親為先帝之子,然後繼體承祧,光有天下。
濮安懿王,濮王謚安懿。
雖於陛下有天一性一之親,顧復之恩,然陛下所以負扆端冕,富有四海,子子孫孫,萬世相承,皆先帝德也。
臣等竊以為濮王宜准先朝封贈期親尊屬故事,尊以高官大國,譙國、襄國、仙遊,並封太夫人,考之古今,名稱最合,謹具議上聞!議上,韓琦等謂:「珪等所議,未見詳定,濮王當稱何親,名與不名,請令珪等復議!」珪等又議稱:「濮王系仁宗兄,皇帝宜稱皇伯而不名。」
歐一陽一修獨加駁斥,援據喪服大記,撰成《為後或問》上下二篇,大旨說是:「身為人後,應為父母降服,三年為期,惟不沒父母原稱,這便是服可降,名不可沒的意思。
若本身父改稱皇伯,歷考前世,均無典據,即如漢宣帝及光武帝,亦皆稱父為皇考,未嘗易稱皇伯。
至進封大國一層,尤覺與禮未合,請下尚書省,集三省御史台議!」於是廷臣又奉詔議禮,正在彼此斟酌,互相辯難的時候,忽接到太后手諭,詰責執政處事寡斷,徒啟紛呶。
理該責問。
英宗乃下詔道:「朕聞廷臣集議不一,權且罷議,現著有司等博求典故,妥議以聞!」既而禮官范鎮等,又奏稱:「漢時稱皇考,稱帝稱皇,立寢廟,序昭穆,均非陛下聖明所當法,宜如前議為是。」
侍御史呂誨、范純仁,監察御史呂大防,復主張忭議,力請照行。
章凡七上,均不見報,乃共劾韓琦專權導諛。
歐一陽一修首創邪議,曾公亮、趙?等附會不正,均乞貶黜!這種彈章,呈遞進去,當然是不見批答。
韓琦等亦上言:「皇伯無稽,決不可稱,請明詔中外,核定名實。
至若立廟京師,干紀亂統等事,均非朝廷本意,應飭臣下不必妄引」等語。
英宗正信用韓琦等人,胸中已有成見,不過廷臣互有爭端,一時未便下詔。
越年,竟由太后手敕中書道:
吾聞群臣議請皇帝封崇濮安懿王,至今未見施行,吾載閱前史,乃知自有故事。
濮安懿王譙國夫人王氏,襄國夫人韓氏,仙遊縣君任氏,可令皇帝稱親,濮安懿王稱皇,王氏、韓氏、任氏並稱後,特此手諭!
韓琦等奉到此敕,即轉遞英宗。
英宗即日頒詔,略云:
稱親之禮,謹遵慈訓,追崇之典,豈易克當?所有稱皇稱後諸尊號,朕不敢聞,令內外臣民知之!此詔。
詔既下,又命就濮王塋建園立廟,封濮王子宗樸為濮國公,主奉祠事。
所有濮王尊諱,令臣民謹避,濮議遂定。
當時盈廷揣測,統說太后一敕,主張追崇,英宗一詔,半安退讓,統由中書主謀,借此定議。
平心而論,此議不得為謬。
呂誨等以論列彈奏,不見聽用,繳納御史敕誥,自稱家居待罪。
英宗命閤門還敕,不令辭職。
誨等又復奏固辭,且言與輔臣勢難兩立。
並無不共戴天之仇,何必出此危詞?宋臣雖有氣節,究未免市直沽名。
英宗覽到此語,不免懊惱,因轉問韓琦、歐一陽一修等。
琦、修等齊聲奏道:「御史等以為理難並立,若臣等有罪,當留御史,黜臣等。」
英宗不答。
翌日,竟詔徙呂誨知蘄州,范純仁通判安州,呂大防知休寧縣。
司馬光等上疏,乞留誨等,不報,復請與俱貶,亦不許。
侍讀呂公著,上言:「陛下即位二年,納諫未著美名,反屢黜言官,如何風示天下?」
英宗仍然不從。
公著因乞外調,乃出知蔡州。
一番大爭論,從此罷休。
話分兩頭,且說文彥博罷相,出判河南,封潞國公。
接應前回。
至治平二年,自河南入覲,英宗慰勞有加,且語彥博道:「朕得嗣立,多出卿力。」
彥博悚然道:「陛下入繼大統,乃先帝意,及皇太后協贊成功,臣何力之有?況陛下即位,臣方在外,韓琦等仰承聖旨,入受遺詔,臣又未嘗預聞。
今蒙陛下獎及,實不敢當。」
英宗徐答道:「卿可謂功成不居了。
今暫煩卿西行,不久即當召還呢。」
彥博乃退。
尋即有旨改判永興軍。
彥博方去,忽富弼自稱足疾,力請解政,英宗不允。
弼偏隔日一奏,五日兩疏,堅辭樞密。
看官道是何因?原來嘉祐年間,弼入相,適韓琦為樞密使,應三十二回。
凡中書有事,往往與樞密相商,至此琦與弼易一職位,琦事多專斷,未嘗問弼,弼頗不懌。
當太后還政時,弼毫不預聞,忽韓琦促請撤簾,弼不禁驚訝道:「弼備位輔佐,他事或不可預聞,這事何妨通知,難道韓公獨恐弼分譽麼?」
褊心總未易去,富鄭公尚且如此。
琦聞弼言,也語人道:「此事當如出太后意,不便先事顯言。」
弼心中總覺不快。
英宗親政,因弼嘗與議建儲,特加授戶部尚書。
弼曾乞辭道:「建儲系國家大計,廷臣等均有此議,何足言功?且陛下受先帝深恩,母后大德,尚未聞所以為報,乃獨加賞及臣,臣何敢受!」此語恰很公正,與文彥博奏對略同。
英宗不從。
再奏仍不允,弼乃強受。
至是連章求去,始命弼出判揚州,封鄭國公。
還有樞密使張忭,已加封太尉,亦上章告老。
英宗道:「太尉勤勞王家,怎可遽去?果因筋力就衰,可不必每日到院,但五日一至便了。」
忭總不願再留,仍然求去,乃出判許州。
韓琦、曾公亮,因富弼張忭,俱已外調,樞密院不能無主,擬遷歐一陽一修為樞密使。
修微有所聞,便進與琦等道:「皇上親政,任用大臣,自有權衡,公等雖系見一愛一,但未免上凌主權,此事如何行得?」
琦等乃止。
果然英宗別有所屬,召入文彥博,令為樞密使。
又擢權三司使呂公弼,使副樞密。
公弼先為群牧使,時帝尚未立,得賜馬甚劣,商諸公弼,欲轉易良馬。
公弼以為未奉明詔,不敢私易,竟謝絕所請。
至是英宗擢用公弼,公弼入謝,英宗道:「卿前歲不與朕馬,朕已知卿正直了。」
這是英宗知人處。
公弼拜謝而退。
嗣又召用涇原路副都部署郭逵,授檢校太保,同簽書樞密院事。
逵本武臣,舊隸范仲淹麾下,仲淹勖以學問,遂成將材。
從前任福戰歿,及葛懷敏覆軍,皆為逵所預料,時人服他先見,累任邊鎮,積有軍功。
仁宗季年,湖北溪蠻彭仕羲作亂,調逵知澧州,率兵往討,盡平諸隘。
仕羲竄死,餘眾悉降。
尋復改知邵州,討平武岡蠻,擢容州觀察使,轉遷涇原路副都部署。
英宗聞他智勇,乃召入都中,令就職樞府。
看官!你想宋室大臣,心目中只有文人,不顧武士,前次狄青蕩平智高,大功卓著,一入樞府,便覺疑謗紛乘,彈章屢上,郭逵功績,不及狄青,哪裡能箝定眾口?當由知諫院邵亢等,連疏奏劾,大略說是:「祖宗故例,樞府參用武臣,必如曹彬父子,及馬知節、王德用、狄青、勳名威望,卓越一時,乃可無愧。
郭逵黠佞小才,豈堪大用?乞改易成命!」英宗不報。
《宋史》中,狄青與郭逵列傳,先後相繼,隱然以郭比狄,故本回特別提出,且以見宋臣傾軋之非。
會京師大雨,水潦為災,宮廷門外,俱遭淹沒。
官私廬舍,毀壞不可勝計,人多溺死。
英宗詔求直言,諫官等遵旨直陳,無非是進賢黠佞等語。
未幾,溫州大火,又未幾,彗星見西方,長丈有五尺。
英宗撤樂減膳,加意修省,且令中書舉士,得二十人,一體召試。
韓琦以與試多人,恐難位置,英宗道:「台臣多說朕不能進賢,如果能得賢士,豈不是多多益善嗎?」
旋經琦等酌定,先召試十人,試後中彀,俱授館職。
宋制,進士第一人及第,往往仕至輔相,士人尤以登台閣,升禁從為榮。
嘗編一歌謠云:「寧登瀛,不為卿;寧抱槧,不為監。」
可見當日人心,趨重科第,更艷羨台閣,所有出兵打仗的將士,就使孫、吳復出,頗、牧再生,也看做沒用一般呢。
宋室積弱。
實中此弊。
郭逵入樞府半年,終被同列排擠,出任陝西四路宣撫使,兼判渭州。
治平三年十一月,英宗又復不豫,兼旬不能視朝。
韓琦等入問起居,見英宗棔悴得很,雖是憑幾危坐,已覺困憊難支,琦即進言道:「陛下久不視朝,中外驚疑,請早立儲君,借安社稷!」英宗略略點首。
琦復奏道:「聖意已決,即請手詔,指日行立儲禮。」
英宗尚未及答,琦即命召學士承旨張方平,入殿草制,先諸英宗親筆指麾,由方平進紙筆。
英宗勉強提毫,草書數字。
琦望將過去,紙上寫著立大大王為皇太子,隨復奏請道:「立嫡以長,想聖意必屬穎王,惟還請聖躬親加書明!」英宗乃又批了「穎王頊」三字。
方平即遵著帝意,恭擬數語,自首至尾,立刻繕就,中留一空格,即應填太子名,乃請英宗親筆加入。
英宗不堪久坐,待了這一歇,含糊說了數語,韓琦等也聽不清楚。
至方平呈上草制,乃力疾書太子名,名既書就,不覺歎了一聲,忍不住墮淚承眶,隨即命內侍掖至龍一床一,就臥去了。
韓琦等當然趨退。
文彥博顧語韓琦道:「見上顏色否?人生到此,雖父子亦覺動情呢。」
琦答道:「巨鹿受封,尚是眼前時事,不意相去無幾,又要力請建儲,這也是令人嗟歎呢。」
話畢,各散歸私第。
越二日,即冊立太子,奉旨大赦。
自是英宗病體毫無起色,好容易度過年關,已是治平四年,文武百官恭上尊號,當於元旦辰刻,入朝慶賀。
英宗已要歸天,百官還在做夢,這是中國專務粉飾之弊。
既至福寧殿,英宗並未御朝,大家惟對著虛座,舞蹈一番,依次退出。
但見外面朔風怒號,一陰一霾四塞,統覺得天象告變,主兆不祥。
過了七日,宮中傳出訃音,英宗已升遐了,壽三十六歲,在位只四年。
英宗夙有潛德,以孝親著聞,局量弘遠,情一性一謙和。
濮王薨逝時,曾把所服玩物分賜諸子,英宗所受這一份,都轉畀王府舊人,惟留犀帶一條,值錢三十萬,委交殿侍出一售。
殿侍竟把帶失去,不勝遑急,英宗卻淡然恝置,不索賠償。
即位以後,每命近臣,常稱官不稱名,臣下有奏,必問朝廷故事,與古治所宜,一經裁決,多出群臣意表,因此中外亦稱為賢君。
怎奈天不假年,遽爾晏駕,這也是宋朝恨事呢。
結過英宗,無非善善從長。
皇太子頊即皇帝位,詔告中外,是謂神宗皇帝。
尊皇太后曹氏為太皇太后,皇后高氏為皇太后,晉封弟灝為昌王,頵為樂安郡王。
命韓琦守司空兼侍中。
曾公亮行門下侍郎兼吏部尚書進封英國公。
文彥博行尚書左僕射檢校司徒,兼中書令。
富弼改武寧軍節度使,進封鄭國公。
張忭改河一陽一三城節度使。
歐一陽一修、趙?並加尚書左丞,仍參知政事。
陳升之為戶部侍郎。
呂公弼為刑部侍郎。
其餘百官,均進秩有差。
二月朔日,神宗初御紫宸殿,朝見群臣,隨即冊立元妃向氏為皇后。
向氏系故相向敏中曾孫女,父名經,曾為定國軍留後。
治平三年,出嫁穎邸,封安國夫人,至是立為皇后。
忽御史蔣之奇上書劾歐一陽一修,說他帷薄不修,一奸一亂甥女等事。
神宗覽畢,轉問故宮臣孫思恭。
思恭力為辯釋,神宗乃詔問之奇,令他證實。
之奇無從取證,只好說出一個彭思永來。
看官!你道之奇的御史,從何處得來?他本由歐一陽一修推薦,得任台官,自濮議紛爭,修主張稱親,為呂誨等所斥駁,獨之奇贊同修議,修因薦為御史。
偏朝右目為邪一黨一,對著之奇冷嘲熱諷,之奇聽不過去,便欲與修立異,借塞眾謗。
會修婦弟薛良孺,與修有嫌,遂捏造蜚言,誣修一婬一亂,語為中丞彭思永所聞,轉告之奇,之奇也不問真偽,遂上章劾修。
恩將仇報,具何肺腸。
及奉詔詰責,不得已將彭思永傳語復奏上去。
神宗再詰思永,思永也取不出真憑實據來,於是誣告反坐,將思永、之奇兩人,一律貶謫。
之奇自詒伊戚,卻難為思永了。
修本杜門請治,至辨明誣偽,仍力求退位,乃罷為觀文殿學士,出知亳州。
神宗具有大志,因見廷臣乏才,特出自真知,去請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來,有分教:
曲士從茲張異說,中朝自此紊皇綱。
畢竟所召何人,待小子下回報名。
宋臣專喜迂論,與晉代之清談,幾乎相同,其不即亂亡者,賴有一二大臣為之主持耳。
英宗雖入嗣仁宗,纘承大統,而其本生父則固濮王也。
以本生父稱皇伯,毋乃不倫!歐一陽一修援引禮經,謂應稱親降服,議固甚當,韓琦即據以定議,於稱親之議,則請行之,於稱皇稱後之議,則請辭之,最得公私兩全之道。
呂誨等乃激成意氣,至欲以去就生死相爭,一何可笑?迨英宗疾亟,未聞廷臣有建儲之請,賴韓琦入問起居,片言定策。
夫濮議,末跡也,而必爭之,立儲,大本也,而顧忽之,宋臣之捨本逐末,如是如是。
微韓魏公諸人,宋室恐早不綱矣。
蓋輿論與清談,其足致亂亡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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