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演義
第023回 澶州城磋商和約 承天門偽降帛書
卻說真宗下詔親征,駕發京師,命山南東道節度李繼隆,為駕前東面排陣使,武寧軍節度石保吉,守信子。
為駕前西面排陣使,各將帥擁駕前行,適值天氣嚴寒,朔風凜冽,左右進貂帽毳裘,真宗搖首道:「臣下都苦寒,朕亦何得用此?」
將士聞諭,各自感激,頓時勇氣百倍,挾纊皆溫。
鼓勵將士之法,莫善於此。
前軍到了澶州,契丹統軍順國王蕭撻覽,一譯作蕭達蘭。
自恃驍勇,直犯宋軍,壓營列陣。
李繼隆聞報,奏過真宗,上前抵禦。
兩軍尚未接戰,撻覽帶領數騎,出陣四眺,審視地形。
繼隆部將張環,正守著一床一子一弩一,一弩一有機,機一觸一動,百矢齊發,宋軍恃為利器。
環見契丹陣內,有一黃袍大將出來,料知不是常人,他也不遑稟報,竟捻動一床一子一弩一,機動箭發,接連射去,剛中撻覽要害,應聲而倒。
其餘數騎隨將,一半射死,一半受傷,契丹陣內,慌忙搶出將士,扶傷舁死,奔馳而去。
待至張環報告繼隆,麾兵驅殺,契丹兵早已遠颺了。
是時知安肅軍魏能,知廣信軍楊延昭,均當敵沖,敵兵屢次圍攻,百戰不能下。
時人稱二軍為銅梁門,鐵遂城。
梁門即安肅軍治,遂城即廣信軍治。
獨王欽若往守天雄軍,束手無策,整日裡修齋誦佛,閉門默禱,幸契丹兵未曾進攻,還得支持過去。
想是我佛有靈。
及真宗將至澶州,復有人上言:「契丹勢盛,未可輕敵,不如往幸金陵。」
定是王欽若嗾使。
真宗又不免滋疑,召寇准入問。
准正色道:「陛下只可進尺,不可退寸,河北諸軍,日夜望鑾輿到來,併力對敵,若回輦數步,萬眾失望,勢必瓦解,虜騎隨後追躡,恐金陵也不能到了。」
真宗道:「卿言亦是,容朕細思。」
還想甚麼?准乃趨出,適遇殿前都指揮晉職太尉高瓊,即與語道:「高太尉受國厚恩,今日應該報國!」瓊矍然道:「瓊一介武夫,累蒙超擢,應當效死。」
准握瓊手道:「我與你入奏天子,即日渡河殺敵。」
瓊點首稱善。
兩人入見真宗,准厲聲道:「陛下若不信臣言,請問高瓊便了。」
瓊即跪奏道:「寇准言是,機不可失,請速駕渡河!」真宗乃決,遂命瓊麾兵復進。
既至澶州南城,遙見河北一帶,敵營纍纍,似星羅棋布一般,真宗也不覺驚慌,左右復請駐蹕,且靜覘敵勢,再決進止。
寇准亟趨至駕前,固請道:「陛下若再不過河,敵氣未懾,人心益危,怎能取威決勝?現在王超領著勁兵,駐紮中山,可扼敵喉,李繼隆、石保吉東西列陣,可掣敵左右肘;四方鎮將,相率來援,還怕甚麼契丹,逗留不進?」
高瓊道:「臣願保駕前行,決可無慮。」
於是麾軍渡河,進次澶州北城。
真宗親御城樓。
遠近將士,望見御蓋,踴躍鼓舞,齊呼萬歲,聲聞數十里。
契丹自蕭撻覽射死,人人奪氣,又見真宗親來督師,益覺氣沮。
只蕭太后不肯罷手,飭一精一騎數千名,前來薄城。
寇准奏真宗道:「這是來試我強弱哩,請詔下將士,痛擊一陣,免他輕覷!」真宗道:「軍事悉以付卿,卿替朕調遣便了。」
實是沒用。
准遂承旨發兵,開城迎擊。
戰不數合,契丹兵果然退走,由宋軍追殺過去,斬獲大半,餘眾走脫。
真宗聞捷,乃留准居北城上,自還行宮。
嗣又使人覘准,所為何事,究竟不放心。
使臣還報道:「寇准方與楊億,飲博歡呼。」
故示鎮定,也是一策,然亦何必飲博?真宗大喜道:「准如此從容,朕可無憂了。」
未幾,聞曹利用回來,並偕契丹使臣韓杞,一同求見。
當即傳入利用,利用行過跪叩禮,便上奏道:「契丹欲得關南地,臣已拒絕,就是金帛一節,臣尚未曾輕許哩。」
真宗道:「若欲與地,寧可決戰,金帛不妨酌許,尚與國體無傷。
朕本意原是這般,至今也是這般哩。」
覆命宣韓杞進見,杞跪謁畢,呈上國書,並言奉國主命,索還關南地,即可成盟。
真宗道:「這卻不便,國書權且留下罷!」隨顧利用道:「外使到此,我朝總當以禮相待。
你且引他出宴,待朕議定,遣回去罷!」利用領旨,引韓杞退出。
真宗復召准入議,准奏道:「陛下若為久安計,須要虜廷稱臣,及獻還幽、薊地。
一切歲幣等件,概不許與。
那時虜廷畏服,方保百年無事,否則數十年後,他必生心,仍然來擾中國了。」
言之非艱,行之維艱。
真宗道:「若如卿言,非戰不可,但勝負究難預料,就是得勝,也須傷亡若干兵民,朕心殊屬不忍。
且數十年後,如得子孫英明,自能防禦外人,目下且許與和,總教邊境如故,不妨將就了事呢。」
准答道:「這總非永遠計策,臣且去詰問來使,再行覆命。」
真宗應諾。
准自去與韓杞辯論,兩下爭議未決,准尚欲決戰,會聞有蜚語譖准,說他挾主徼功,准不禁歎息道:「忠且被謗,尚復何言?」
遂入復真宗,但言:「臣意在計畫久安,如陛下不忍勞師,悉聽聖裁!」真宗因遣還韓杞,覆命曹利用赴契丹軍,且諭利用道:「但教土地不失,歲幣不妨多給,就使增至百萬,亦所不惜。」
歲幣亦人民膏血,奈何視若糞土?利用唯唯而退。
寇准聞這消息,召利用至幄,正色與語道:「敕旨雖許多給歲幣,我意不得過三十萬,你若多許,我當斬汝首級,你休後悔!」寇准好剛使氣,可見一斑。
利用暗暗伸舌,隨答道:「少一些,好一些,利用豈有不知?」
當下辭別寇准,逕往敵營。
契丹政事舍人高正始接著,即向前問道:「和議如何?」
利用道:「歲幣或可酌給,土地萬難如議。」
正始道:「我等引眾前來,無非圖復故地,若止得金帛歸去,如何對付國人?」
利用道:「君為大臣,也應為國家熟計,倘貴國執政,信用君言,恐兵連禍結,也非貴國利益,請君熟思!」正始無詞可駁,倒也默然。
利用入見蕭太后,蕭太后尚堅執前議,利用仍然拒絕,乃留利用暫駐營中,另遣監門衛大將軍姚東之,再持書至宋營,復議和款。
真宗不許,東之乃去。
蕭太后始再召利用,磋商和議,兩國境界如舊,宋廷每歲給契丹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
契丹國主,以兄禮事宋帝。
議既定,利用返報真宗,真宗很是喜慰。
減去七十萬,如何不樂?復遣李繼隆往契丹軍,簽定和約。
契丹也遣使丁振,繼繳盟書,再命姚東之來獻御衣食物。
真宗御行營南樓,賜宴契丹來使,並及從官。
至契丹使去,頒詔邊吏,不得出兵邀契丹軍歸路。
契丹主遂奉蕭太后,引眾北歸,真宗也自澶州回京,錄契丹盟書,頒告兩河諸州。
轉眼間已是景德二年,正月初旬,因契丹講和,大赦天下,放河北諸州強壯歸農。
畢士安請通互市,葺城池,招流亡,廣儲蓄,一面擇要任將,保薦馬知節守定州,楊延昭守保州,李允則守雄州,孫全照守鎮州,此外尚有數人,名不勝述。
自是河北大定,烽燧不驚。
朝議復以南北修和,未免有往來慶吊諸儀,特奏設國信司,歸內侍職掌。
外交大事,如何領以奄人?既而遣太子中允孫僅,北往契丹,賀蕭太后生辰,所具國書,自稱南朝,號契丹為北朝。
直史館王曾上言:「春秋外夷狄,爵不過子,今只從他國號,於他無損,於我有名,何必對稱兩朝?」
所言甚當。
真宗也以為然。
嗣又有人謂:「既稱兄弟,應作兩朝稱呼,庶較示親睦」云云,乃仍用原書繼去。
真宗實無定見。
此後南北通問,概用南北朝相稱,已兆南渡之機。
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知天雄軍王欽若,因南北通好,奉詔還京,仍任參知政事。
欽若以與准不協,迭請解職,乃命馮拯代任,改授欽若為資政殿學士。
未幾,畢士安病歿,惟准獨相。
准一性一剛直,賴士安曲為調停,澶州一役,政策雖多出自准,但也幸有士安襄助,因得成功。
真宗謂士安飭躬畏謹,有古人風,因此深信不疑。
士安歿後,賜謚文簡,車駕哭臨,輟朝五日。
准因士安已歿,一切政令,多半獨斷獨行,每當除拜官吏,輒不循資格,任意選用,僚屬遂有怨言。
真宗因他有功,累加優待,就是他語言挺撞,也嘗含忍過去。
一日會朝,准奏事侃侃,聲徹大廷,真宗溫顏許可。
及准既奏畢,當即趨退,真宗目送准出,注視不已。
適王欽若在朝,亟趨前跪奏道:「陛下敬准,是否因准有社稷功?」
真宗點首稱是。
欽若又道:「澶州一役,陛下不以為恥,乃反目准為功臣,臣實不解。」
真宗愕然問故?欽若又道:「城下乞盟,《春秋》所恥,澶州親征,陛下為中國天子,反與外夷作城下盟,難道不是可恥麼?」
宋儒專尚《春秋》,欽若特舉以為證,果足搖動帝心。
真宗不禁變色。
欽若見已入彀,索一性一逼一進一層,更申奏道:「臣有一句淺近的譬喻:譬如賭一博,輸錢將盡,傾囊為注,這便叫作『孤注一擲』,陛下乃准的孤注,豈不危甚?幸陛下量大福弘,才得免敗真宗面頰發赤道:「朕今知道了。」
著了道兒。
欽若乃退。
由是真宗待准,禮意日衰,嗣竟罷准為刑部尚書,出知陝州。
准亦知為欽若所讒,奈詔命難違,只好啟程赴陝。
適知益州張詠,自成都還京,道過陝州,准出郊迎餞,歡宴竟日。
臨行時,准問詠道:「君治蜀有年,政績卓著,准方愧慕得很,敢問何以教准?」
詠徐答道:「這也未免太謙了。
但《霍光傳》卻不可不讀。」
准聞言,一時莫名其妙,只得答了「領教」二字。
及詠已辭去,准還署中,取《漢書·霍光傳》隨讀隨思,讀至不學無術一句,不由的自笑道:「張公語我,想便指此語了。」
准並非無術,實是少學。
未幾,復徙知天雄軍。
契丹使過大名,與准相會,出言訊准道:「相公望重,何故不在中書?」
准答道:「我朝天子,因朝廷無事,特遣我到此,執掌北門管鑰,你何必多疑!」此語卻是得體。
契丹使方才無言,竟赴汴都去了,這且慢表。
且說真宗罷准後,用參政王旦代任。
旦,大名人,器量宏遠,有宰相器,當時稱為得人。
惟真宗為欽若所惑,尚以澶州修好,引為己辱,平居怏怏不樂。
欽若窺伺意旨,特至內廷奏請道:「陛下欲發揚威武,須用兵進取幽、薊,才可得志。」
明知真宗厭兵,特進一步探試。
真宗道:「河北生民,方免兵革,朕何忍再行動兵?須另圖別法。」
欽若道:「陛下既不忍勞師,不如仿行封禪,或可鎮服四海,誇示外國。
但自古以來,封禪應得天瑞,必有世上罕見的瑞征,方足服人。」
真宗道:「天瑞哪可必得?」
欽若旁顧左右,似有不敢遽言的形狀。
真宗喻意,命左右暫退。
欽若方申奏道:「天瑞原不可必得,前代多用人力造成,但教人主尊信崇奉,便足明示天下。
陛下以為河圖洛書,真有此事麼?聖人神道設教,特借此誘服天下呢!」欽若畢竟聰明。
真宗沈思片刻,復道:「王旦恐未必贊成哩。」
欽若道:「聖意若果決定,臣當轉告王旦,囑他遵行。」
真宗隨即點首。
欽若遂退,自與王旦密商去了。
越日,又入內覆命,報稱旦已遵旨,真宗倒也欣慰。
及欽若去後,展轉圖維,尚覺心下不安,當下親幸秘閣,直學士杜鎬等迎駕叩首。
鎬年已老,為學士首列,真宗驟問道:「古所謂河出圖,洛出書,曾否實有此事?」
鎬未明上意,竟率爾奏對道:「這恐是聖人神道設教呢!」好似欽若教他?真宗聽到此語,便不復問,即命駕還宮。
越日,召王旦至內廷,特別賜宴。
宴畢,旦起謝,真宗又另賜一樽,親給王旦道:「此酒極佳,卿可持去,歸與妻孥共飲。」
旦不敢不受,急忙跪接酒樽,拜賜而退。
及歸家,見樽口封得甚固,啟封審視,並不是什麼美酒,乃是寶光閃爍,粒粒似豆的珍珠。
當下想了一會,即命眷屬收藏,後經家人洩言,方知此事。
至景德五年正月,皇城司奏言守卒塗榮,見左承天門南鴟尾上,有黃帛曳著,約長二丈,為此奏聞。
真宗即命中使往視,一面顧語群臣道:「去冬十一月間,庚寅日夜半,朕方就寢,忽室中燁燁有光,朕深驚訝,驀見一神人星冠絳衣,入室語朕,謂來月宜就正殿建黃菉道場一月,當降天書大中祥符三篇,朕正欲起對,不意這位神人,竟不見了。
朕自十二月朔日,已虔誠齋戒,在朝元殿建設道場,佇待天貺,因恐宮廷內外,反啟疑言,所以未曾宣佈。
目今帛書下降,敢是果邀天貺麼?」
一派鬼話。
欽若即出奏道:「陛下至誠格天,應該上邀天眷。」
真宗喜形於色,待了一刻,見中使馳回覆命,匆匆跪奏道:「承天門上,果有帛書,約長二丈許,緘物如書卷,外用青縷纏住,封處隱隱有字。」
真宗竦然道:「這莫非天書不成?」
王旦等齊集殿階,再拜稱賀。
真宗復道:「這須由朕親往拜受呢。」
言畢,即步出殿階,直抵承天門。
百官盡行隨著,仰瞻門上,那黃帛正隨風飄蕩,搖曳空中。
真宗望空再拜,拜畢,即遣二內侍升梯上登,敬謹取書,下授王旦。
旦捧書跪呈,真宗復再拜受書,親置輿中,導至道場,命知樞密院事陳堯叟啟帛書。
帛上有文云:「趙受命,興於宋,付於慎,居其器,守於正,世七百,九九定。」
真宗又向書跪拜,書中又有黃字三幅,語類《洪範》、《道德經》。
前言帝能以至孝至道紹世,次諭以清淨簡儉,末述世祚延永的大意。
陳堯叟捧書讀訖,真宗重複跪受,仍將原帛裹書,貯諸金匱。
群臣入賀崇政殿,真宗與輔臣,皆茹齋戒葷,遣官告天地宗廟社稷,大赦改元,以大中祥符為年號,遍宴群臣,並賜京師酺五日,改左承天門為承天祥符,置天書儀衛扶持使,遇有大禮,即命宰執近臣,兼任是職。
嗣是陳堯叟、陳彭年、丁謂、杜鎬等,更爭言祥瑞,附和經義。
獨龍圖閣待制孫奭上言道:「天何言哉?豈有書也?」
兩語括盡詐欺。
真宗不答。
越數日,宰相王旦等,復率文武百官諸軍將校官吏藩夷僧道耆壽共二萬三千二百餘人,上表請真宗封禪,真宗未決。
表至五上,強一姦一民意,已兆於此。
乃召權三司使丁謂,入問經費。
謂答言大計有餘,因決議封禪,命翰林太常詳定儀注,任王旦為大禮使,王欽若等為經度制置使,馮拯、陳堯叟分掌禮儀,丁謂計度糧草,大家不勝忙碌,差不多舉國若狂,足足籌議了好幾月。
乃命欽若東行,赴泰山預備封禪。
欽若抵乾封,遣使馳奏:「泰山有醴泉出,錫山泰山下小山。
有蒼龍現。」
未幾,又報稱天書下降,遣中使馳捧詣闕。
正是:
逢惡罪深逾長惡,欺人術盡且欺天。
這天書再降何處,由小子下回敘明。
澶淵修和,本出真宗本意,觀其在道逗留,望敵驚心,一若身臨虎口,慄慄危懼。
賴寇准力請渡河,敵氣少沮。
化干戈為玉帛,得以振旅還京,此非寇公之功,烏能至此?王欽若乃以孤注之言,肆其讒間,木朽蟲生,仍由真宗膽怯之所致耳。
迨至天書下降,舉國若狂,欺人欺天,不值一笑。
欽若小人。
不足深責,王旦名為正直,乃以欽若一言,美珠一樽,竟箝其口,後且力請封禪,冒稱眾意,利令智昏,固如此哉!讀畢為之三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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