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演義
第006回 公主鍾情再婚誌喜 孤臣敗死一炬成墟
卻說宋太祖既登大位,追崇祖考,用兵部尚書張昭言,立四親廟,尊高祖眺為僖祖文獻皇帝,曾祖珽為順祖惠元皇帝,祖敬為翼祖簡恭皇帝,妣皆為皇后,父弘殷為宣祖昭武皇帝,每歲五享,朔望薦食薦新,三年一祫,五年一禘。
廟祀既定,尊母杜氏為皇太后。
先是楚昭輔入都,馳慰太祖家屬,杜氏聞報,驚語道:「我兒素有大志,今果然成功了。」
杜氏此言,已將宋祖一陰一謀,和盤托出。
及尊為太后,御殿受朝,太祖下拜,群臣皆行朝賀禮,杜氏並無喜色,反覺滿面愁容。
左右進言道:「臣聞母以子貴,今子為天子,太后反有憂色,究為何事?」
杜氏道:「先聖有言:『為君難。
』天子置身民上,果能制治得宜,原可尊榮過去,倘或失道,恐將來欲做一匹夫,尚不可得,你等道可憂不可憂麼?」
卻是名言。
太祖聞言再拜道:「謹遵慈訓,不敢有違!」既退殿,宋祖又復臨朝,擬冊立夫人王氏為皇后。
太祖元配賀氏,見第一回。
生一子二女,子名德昭,顯德五年病歿;嗣聘彰德軍節度使王饒女為繼室,周世宗曾賜給冠帔,封琅邪郡夫人,至是冊立為後,免不得又有一番典儀,這且毋庸細表。
惟宋祖有妹二人,一已夭逝,追封為陳國長公主,一曾出嫁米福德,不幸夫亡,竟致寡居,太祖封她為燕國長公主。
公主韶年守孀,寂寞蘭閨,時增傷感,對著春花秋月,尤覺悲從中來。
自從宋祖為帝,及尊母冊後諸隆儀,陸續舉行,闔宮統是歡忭,獨公主勉強入賀,整日裡顰著雙眉,並不見有解頤的時候。
太祖情篤同胞,瞧著這般情形,自然格外憐憫。
可巧殿前副點檢高懷德,適賦悼亡,他遂想出一個移花接木的法兒,玉成兩美。
這高懷德系真定郡人,父名行周,曾任周天平節度使。
懷德生長將門,素有膂力,且生得一副好身材,虎臂猿軀,豹頭燕頷,此時正在壯年,理應速續鸞膠,再敦燕好。
太祖遂與太后商議,擬將燕國長公主,嫁與懷德。
杜太后遲疑道:「這事恐未便做得。」
太祖道:「我妹華年,不過逾荓,怎忍令她長守空閨,終身抱恨?」
阿兄既可負君,阿妹何妨變節!杜太后道:「且待問明女兒,再作計較。」
太祖退出,太后即召入公主,與她密談。
公主聽到再嫁二字,不禁兩頰微酡,俯首無語。
春一心已動。
杜太后道,「為母的也不便教你變節,但你兄恰憐你寂寂寡歡,是以設此一法。」
公主恰支吾對付道:「我兄貴為天子,無論宮廷內外,均應遵他命令,女兒怎好有違?」
說到「違」字,臉上的桃花,愈現愈紅,自覺不好意思,即拜別出室去了。
原來高懷德入直殿廷,公主曾窺他儀表過人,暗中歎羨,今承母兄意旨,欲與他結為夫婦,真是意外遭逢,三生有幸,也顧不得甚麼柏舟一操一、松筠節了。
嫠婦失節,往往為此一念所誤。
宋太祖聞妹有允意,即諭意趙普、竇儀,浼他們作伐。
兩人欣然領命,即與懷德面商。
懷德也嘗見過公主,姿色很是可人,況又是天子胞妹,娶為繼室,就是現成的皇親,樂得滿口應允,毫不支吾。
有愧漢宋弘多矣。
普、儀大喜,即去復旨。
得喝媒酒,如何不喜。
當飭太史擇定吉日,行合婚禮,並賜第興寧坊。
藏嬌合築金屋。
屆期這一日,高第備了全副儀仗,擁著鳳輿,由懷德乘馬親迎。
到了宮門,下馬而入。
司禮官引就甥館,當有詔書頒下,特拜為駙馬都尉。
懷德北面叩謝,鹵簿使整備送親儀仗,陳列宮中。
司禮官再引懷德出館,至內東門外,鞠躬西向,令隨員執雁敬呈,司禮官奉雁以進,至奠雁禮成,笙簧疊韻,琴瑟諧聲,但見這位燕國長公主,裝束與天仙相似,由宮娥綵女等簇擁出來,緩步登輿。
懷德再拜,拜畢,司禮官即導出宮門,看懷德上馬,才行退去。
懷德回至本第,下馬恭候,待鳳輿到來,向輿一揖,至公主下輿,乃三揖引入,升階登堂。
公主東向,懷德西向,行相見禮。
既而彼此易位,行交拜禮。
禮成,導入寢室,洞房合巹,一一如儀。
是時文武百官,相率趨賀,賓筵豐備,雅樂鏗鏘,說不盡的繁華,描不完的熱鬧。
懷德出房陪賓,等到酒闌席散,方才歸寢。
公主已易淺妝,和顏相迎,彼此在燈下窺視,一個是盛鬋丰容,倍增艷麗,一個是廣頤方額,綽有丰神,大家都是過來人,當即攜手入幃,同圓好夢。
這一一夜的枕席風光,比那第一次婚嫁時,更添幾倍,從此情天補恨,缺月重圓,好算是內無怨女,外無曠夫了。
逐層寫來,語多諷刺。
哪知麼弦方續,鼙鼓復興,一道詔書,傳入高第,竟令高懷德同討李筠,即日出師。
燕國長公主又不免有陌頭春一色之感,應暗怨阿兄太不解事。
李筠,太原人,歷事唐、晉、漢三朝,累積戰功。
至周擢檢校太尉,領昭義軍節度使,駐節潞州。
正與宋祖比肩。
宋祖受禪,加筠中書令,遣使賜冊。
筠即欲拒命,因賓佐切諫,勉強拜受。
及延使升階,張樂設宴,酒過數巡,忽命懸周太祖畫像,瞻望再三,涕泣不已。
賓佐在徬惶駭,亟語使臣道:「令公被酒,致失常度,幸弗懷疑!」及罷宴後,使臣拜別還京,奏陳詳情,太祖尚擱置不提。
會北漢主劉鈞,聞筠有拒宋意,遂遣人馳遞蠟書,約筠一同起兵。
筠即欲舉事,長子守節進諫道:「潞州一隅,恐不足當大梁,還乞父親持重,幸勿暴舉!」筠怒道:「你曉得甚麼?趙匡胤欺弄孤寡,詐稱遼、漢犯邊,出兵陳橋,買囑將士歸己,回軍一逼一宮,廢少主,幽太后,大逆不道,我還好北面事他麼?今日為周討逆,就使不成,死亦甘心。」
說一死字,已伏禍讖。
守節復涕泣道:「父親即欲舉兵,亦須預策萬全,依兒想來,不如將北漢來書,寄上汴都,宋主見我效忠,當然不生疑忌,那時我可相機行一事,襲他不備了。」
筠答道:「這卻是條好計,我就遣你南去,繼遞北漢來書,一面窺伺宋廷舉動。
倘遇故人,亦可預約內應。
事關機密,你應慎行!」守節領了父命,即日南下。
既至汴都,便入朝太祖,呈上北漢書信。
太祖閱畢,便道:「你父有此忠誠,朕深嘉慰。
你可在此為皇城使,朕當命使慰諭便了。」
守節謝恩而出。
太祖即親寫詔書,派使復往潞州。
守節留仕汴中,見都下很是安穩,各鎮俱奉表歸誠,毫無異言,料知潞州不便竊發,乃作書寄父,勸父效順宋廷,勿生異圖。
不意李筠不從,反將朝使羈住,不肯放歸。
宋祖聞得此信,便召諭守節道:「你父逆跡已著,你應在此抵罪。」
前留為皇城使,已是不懷好意。
守節慌忙叩首道:「臣嘗泣諫臣父,勿生異心。」
太祖道:「朕早知道了。
留意已久,故無不察悉。
朕特赦你,著你歸語你父,朕未為天子時,你父可自一由行動,朕既為天子,奈何不守臣節哩?」
守節復叩頭辭歸。
返至潞州,入見李筠,備陳一切,且勸父切勿用兵,歸使謝罪。
筠復怒道:「你既得歸來,還怕甚麼?」
當下囑幕府草定檄文,歷數宋祖不忠不孝的罪狀,佈告天下,並執監軍周光遜等,押送北漢,求即濟師。
一面遣驍將儋珪,往襲澤州。
儋珪善馳馬,每日能行七百里,受遣後,帶兵數百,飛行至澤州。
澤州刺史張福,尚未聞潞州變事,當即開城迎珪,未及開口,已被珪一刀殺死,珪即麾兵入城,據住澤州,馳書告捷,李筠大喜。
從事閭丘仲卿獻議道:「公孤軍起事,勢甚危險,雖有河東援師,恐未必足恃。
河東指北漢。
大梁甲兵一精一銳,難與交鋒,不如西下太行,直抵懷孟,寨虎牢,據洛邑,東向爭天下,方為上計。」
原是良策。
筠毅然道:「我乃周朝宿將,與世宗義同兄弟,禁衛軍皆我舊部,聞我起兵討逆,勢必倒戈歸我,況有儋珪等驍悍絕倫,何愁不踏平汴梁哩?」
慢著!仲卿見計議不用,默然退去。
嗣聞北漢主劉鈞,率兵到來,筠即至太平驛迎謁,拜伏道旁。
不願臣宋,胡甘拜漢。
漢主即面封筠為平西王,賜馬三百匹,召入與語。
筠略言:「受周厚恩,不敢一愛一死。」
劉鈞默然不答。
原來周、漢系是世仇,李筠提及周朝,反惹漢主疑忌,因此不願答言,反令宣徽使盧贊,監督筠軍。
筠與贊偕返潞州,心甚不平,時與贊有齟齬。
贊密報漢主,漢主復遣平章事衛融,替他和解。
筠總是不樂。
且見漢兵甚少,越加悔恨,怎奈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好留守節居守,自率部眾南來。
警報傳達宋廷,太祖即詔命石守信為統帥,高懷德為副,興師北征。
懷德正在私第,與燕國長公主小飲,把酒言歡,驀聞詔書頒到,即忙出廳拜受,俟繼詔官已去,入語公主道:「北漢劉鈞,此次與李筠連兵,真來入寇了。」
前借劉鈞口中,敘及宋祖詐謀,此復借高懷德言,以證實之。
可見陳橋出師,並非真因防寇,故受禪後,全未提及寇警。
公主聞言,不覺惹起情腸,含一著三分憂色。
極力揶揄,不肯放過一筆。
懷德道:「公主休憂!區區小丑,有什麼難平?我軍一出,指日即可凱旋了。」
公主含淚道:「但願馬到成功,免得深閨懸念。」
懷德復勸慰數語,再與公主飲了數杯,便冠帶入朝。
石守信既在朝聽訓,懷德搶步入殿,朝見禮畢,聞太祖宣諭道:「兩卿此行,慎勿縱李筠西下太行,須迅速進兵,扼住要隘,自可破敵,朕親為後應便了。」
閭丘仲卿之計,宋祖也自防著。
懷德與守信,叩頭領旨,退朝整軍,準備出發。
瀕行時,懷德又回第別過公主,公主諄囑小心,送出門外,然後啟行。
再添一筆。
途次,復聞太祖詔命,遣慕容延釗、王全斌出兵東路,夾擊李筠,越覺放膽前進。
行至長平,望見前面有敵營駐紮,當即列陣搦戰。
李筠躍馬而出,望見石守信、高懷德,便大呼道:「石、高兩將軍,為何甘心附逆,快快倒戈,隨我殺入汴都,尚可悔罪補過!」石守信怒道:「李筠匹夫聽著!你是唐、晉舊臣,為什麼改事周室?唐、晉亡國,你卻坐視,目今大宋受禪,故君無恙,你反跋扈猖獗,是何道理?快快下馬受縛,免你一死!」無瑕者始可戮人,李筠亦未免失著。
高懷德不待說畢,便挺槍出陣,麾兵大進。
李筠也率兵抵敵,彼此鏖鬥一場。
看看天色將晚,各自收軍。
次日復戰,正殺得難解難分,忽見慕容延釗一軍殺到。
突入李筠陣內。
李筠部下,頓時散亂。
石守信、高懷德等,乘勢掩殺,把筠軍沖作數截。
李筠不敢戀戰,斜刺衝出,撥馬返奔。
宋軍追了一程,方才退回。
諸將紛紛獻功,呈上首級,共約三千餘顆,石守信一一記錄,復與慕容延釗、高懷德商議進兵。
慕容延釗道:「王將軍全斌,已繞道進搗澤州,我等須前去接應為是。」
石守信道:「這卻不宜遲緩,應即刻進行。」
當下傳令拔營,三軍並進。
約行數十里,已至大會寨。
這寨倚山為固,勢甚扼要,李筠收集敗軍,在此把守,幾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形狀。
宋軍鼓著銳氣,猛撲數次,都被矢石射回。
高懷德大憤,擬親冒矢石,引兵攻寨。
不念公主諄囑麼?延釗道:「且慢!王將軍若至澤州,寨內必有消息,待他軍心一亂,便容易攻入了。」
於是擇地立營,休息一宵。
次日再去進攻,仍不能下。
又越日依然未克。
石守信復語延釗道:「寨中堅守如故,並沒有內潰情狀,想是王將軍未到澤州呢。」
延釗道:「這也未能臆料。
且設法攻入此寨,再作計較。」
守信道:「計將安出?」
延釗遂與守信附耳數語,守信大喜,便依計而行。
翌日,由延釗出馬,直至寨前,大呼李筠叛賊,快出寨來,與我斗三百合。
寨卒入報李筠,李筠忍耐不住,即出寨迎敵。
兩下相見,也不答話,便掄刀酣鬥,戰了二十餘合,高懷德縱馬前來,大呼道:「待我來殺這叛賊罷!」延釗聞聲,就虛晃一刀,勒馬回陣。
懷德挺槍出鬥,又是二三十合,故意的裝著力怯,倒退下來。
延釗又復接戰,殺得李筠一性一起,高叫道:「任你一齊都來,我也不怕。」
說著,舞動大刀,越戰越緊。
寨內復趨出盧贊、衛融兩人,各執兵器,前來助陣,慕容延釗佯為失色,勒馬奔回。
李筠見已得勢,步步緊一逼一,延釗、懷德,索一性一招兵退走,奔馳了五六里。
筠與盧贊、衛融等,奮力追趕,驀聽得一聲炮響,石守信伏兵齊起,從旁突出,殺入筠軍。
延釗、懷德,也即殺回。
盧贊、衛融,料不能勝,竟返軍北走,此所謂勝不相讓,敗不相救。
剩得李筠一支孤軍,如何支撐,慌忙返奔。
那手下兵士,已傷亡無算,及奔至寨旁;但見寨外已豎一起大宋赤幟,有一員金盔鐵甲的宋將,領著宋軍,從寨內殺出,嚇得李筠莫名其妙,只好大吼一聲,向西北角遁去。
那將也不追趕,便迎接石守信等,一同入寨。
看官道此將是誰?原來就是王全斌。
敘筆突兀。
全斌本欲潛往澤州,因看路上多山,崎嶇得很,恐孤軍有失,所以中途返轡,繞出大會寨,來會石守信、高懷德等軍。
入寨後表明一切,彼此統是歡喜,忽有殿前侍衛到來,報稱御駕將至,石守信等忙出寨十里,恭迓御蹕。
既與太祖相見,行過了禮,便擁護入寨,暫憩一宿。
翌日即下令親征,途次山嶺複雜,亂石嵯峨,太祖親自下馬,先負數石,將校不敢少懈,爭將大石搬去,立刻平為大道。
各隊陸續啟行,將近澤州,見敵寨據住要隘,阻兵前進。
原來李筠向北遁去,與盧贊、衛融遇著,擇險扼守,紮下數營。
太祖便令進攻,李筠、盧贊,並馬出來,慕容延釗、高懷德上前廝殺,李筠接住延釗,盧贊接住懷德,四匹馬攪做一一團一,盤旋了好幾合,但聽懷德叫一聲「下去!」把盧贊刺落馬下。
筠軍中一將趨出,大呼道:「懷德休得逞威!我來也。」
懷德視之,乃是河一陽一節度范守圖,與李筠串同一氣,便道:「叛賊!你也來尋死麼?」
隨即挺槍再戰。
王金斌也舞槍撥馬,來助懷德,雙槍並舉,害得范守圖手忙腳亂,一個破綻,被懷德活擒過去。
李筠見兩將失手,只好撇下延釗,與衛融一同回馬,跑入澤州。
宋軍追至城下,四面圍攻,都校馬全義攻打南門,率敢死士數十人,攀堞登城,城中霎時火起,只見得黑煙遍地,烈焰沖天,小子有詩歎道:
拚將一死效孤忠,臣力窮時恨不窮。
厝火積薪甘燼骨,滿城煙霧可憐紅。
畢竟城中何故火起,且看下回說明。
宋史公主列傳,燕國長公主初適米福德,福德卒,再適高懷德,是公主再醮事,確有證據,且載明系建隆元年事。
夫男得重聘,婦無再嫁,經義俱存,不容廢易,況宋祖初登帝位,禮樂制度,正待振興,顧可令寡妹再醮,有乖名節乎?本回敘述特詳,隱含譏刺,是所以垂戒後世,而為名教之樹防也。
若李筠為周拒宋,涕泣興師,不得謂非義舉,但彼嘗臣事唐、晉、漢、週四朝矣,不為唐、晉、漢出死力,獨為郭氏表孤忠,是豈郭家以國士待之,乃以國士報乎?然不從閭丘仲卿之計,徒欲借北漢為後援,所倚非人,所為未善,徒付諸煨燼而已,可悲亦可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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