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奇俠傳
第一百十四回 管閒事逐娼示薄懲 了宿盟打賭決新仇
話說李成化聽了這個問句,便說道:「這些事說來話長。
橫豎今天閒著無事,我就講給你們聽罷。
他是生長在江南的,究竟是那一府,卻不知道。
自號江南酒俠。
生平最喜歡的,除了武藝之外,就是這杯中物。
差不多無一時無一刻不是沉浸在酒中,簡直役有清醒之時。
可是他有一種天生的異稟,是別人所萬萬及不來的。
越是酒吃得多吃得醉,心中越是明白,越能把他所有的本領盡量施展出來.並且他又生來是遊俠傳中的人物,常在醉中做出許多仗義疏財、行俠使氣的事情來。
可是,在這嗜酒和尚俠兩樁事情的上頭,便把他祖傳下來很富厚的一份家產,弄得淨光大吉,一無所有了。
他卻毫不在意,便離了他的家鄉,流轉在江湖間。
當我和他認識時,他正在我的家鄉湖南常德流一浪一著。
我曾問過他:你究竟姓什麼?喚什麼?教你武藝的師傅,又是什麼人?
他笑著回答道:「我是沒有姓名的。
起初我原也和你一般,既有姓又有名,提起來,很足使人肅然起敬的。
不過自從我把一份家產揮霍完結,變成赤貧以後,已沒有人注意我的姓名。
就是我自己,也覺得這種姓名不過表示我是某家的後代罷了。
現在我既乘興所至,把祖產揮霍一個光,這明明已和我的祖宗沒有什麼關係了,那我又何必提名道姓,徒坍死去祖宗的台?所以,索一性一把這姓名取消了。
你以後如方便於呼喚一起見,只要稱我是江南酒俠就是了。
至於師傅,我是絕對沒有的,因為我的確沒有從過一個師傅。
現在會的這點小小的武藝,都是我自己悟會出來,練習出來的。
說得奇怪一點,也可以說是由酒中得來的。
所以那造酒的杜康,偷酒的畢卓,以及古今來其他許多喜歡吃酒的人,都可稱得是我的師傅呢。」
小扇子聽他說到這裡,忍不住笑著攙言道:
「這個人倒真有趣。
俠不俠,我還沒有深知他的為人。
雖不敢下一定評,但是酒狂二字,總可當之而無愧的了。
不過他說要和大師兄了清一件事,究竟是件什麼事情呢?」
李成化道:「你不要一性一急,我總慢慢兒告訴你就是了。
我在十年之前,也和這位鄭家師弟一樣,最是好色不過的。
縣中有個土娼,名喚金鳳,要算全縣中最美麗的一個女子。
我一見之後,就把她一愛一上了。
我又生成一種大老官的脾氣,凡是被我一愛一上的女子,決不許他人染指。
但這金鳳是個土娼,本一操一著迎新送舊的生涯,人人可以玩得的,哪裡可禁止他人不去染指呢?然而大爺有的是錢。
俗語說得好:錢能通神。
有了錢,什麼事辦不到。
因此,我每月出了很重的一筆代價,把她包了下來。
她也親口答允我,從此不再接他人,差不多成了我的一個臨時外室了。
但那江南酒俠聽得了這件事,卻大大的不以為然。
就對我說道:「像你這們的嗜色如命,一味的在女色上用工夫,我從前已很不贊成。
至於你現在做的這件事,更是無謂之至了。」
我便問他:『你這話怎麼講?』他道:『你出了這筆重的代價,把她包了下來,在你心中,不是以為在這一個時期中,她總守著你一個人,不敢再有貳心了麼?但是事實上那裡辦得到?試想:她素來吃的是一碗什麼飯?又是怎樣一性一格的一種人?如果遇見了比你更有錢,或是比你的相貌生得好的,怕不又要瞞著了你,背地裡一愛一上了那人麼?我們生在這個世上,待人接物雖不可過於一精一明,教人稱上一聲刻薄寬,自己良心上也有些過不去。
但是出冤錢,張開眼睛做冤大頭,倒也有些犯不著呢。
』我那時完全被那金鳳迷住了,自己已做不得一分主,那裡肯相信他的話?當下聽了之後,就嗤的一聲,笑道:『你的
話說得不錯,慮得也很有點兒對。
但是這不過指一般普通一妓一女而言,金鳳卻不是這等人。
你沒有深知金風的為人,請你不必替一我多慮。
』他當時自然很不高興,悻悻的說道:『你不相信我的話,一定要做冤大頭,那也只得由你。
不過我敢斷然的說,你將來自己一定要後悔的。
』
「過了一陣,他又走來看我。
劈空的就向我說上一句道:『咳,你如今真做上冤大頭了,難道還沒有知道麼?』我還疑心他是戲言,仍舊不大相信。
便正色說道:『你這話從何而來?如果一點憑據也沒有,只是一句空言,那是任你怎般的說,我總是不能相信的呢。
』他說:『我並不是空言。
這裡有個孔三喜,是江湖班中的一個花旦,生得一張俊俏的臉龐。
你大概就是不認識他,總也有點知道的。
如今你那一愛一人,就和這孔三喜攪上了。
只要你不在那裡,孔三喜就溜了進去,做上你很好的一個替工了。
這還算不得一個憑據麼?我勸你還是早點覺悟罷。
』我聽他這們說,心中雖然也有點兒疑惑,但是這孔三喜雖是江湖班中的一個花旦,為人很是規矩,乎日在外並無不端的行為。
而且又是和我相識的,想來決沒有這種膽量。
遂又一笑,問道:『莫非是你親眼瞧見的麼?還是聽人這般說?』他囁嚅道:『這只是聽人說的。
我一聽得了這句話,就來找你了。
不過照我想來,這是不必去細研究的。
外面既有了這種話,你就慧劍一揮,把情絲斬斷就完了。
』我笑道:『並不是親眼目睹,只憑著人家一句話,哪裡可以相信得,我怎樣輕輕的就把情絲斬斷呢?老實對你說罷,孔三喜確曾到金鳳那裡去坐過。
不過還是那天我領他去的。
外間人不明白內容,就這們的謠言紛起了,請你不要輕信罷。
我敢說,別人或者還敢剪我的靴子。
至於這孔三喜,他並不曾吃過豹子心肝,決沒有這種膽量呢。
』他歎道:『你這人真是執迷不悟,我倒自悔多言了。
』跟著,又憤憤的說道:『你且瞧著,我總要把他調查個水落石出。
等到得了真憑實據,我自會代你處置,也不用你費心了。
』我只笑了一笑,不和他多說下去。
他也就走了。
「過了幾天,我正在一家酒肆中飲酒,他忽又走了來。
先取了一隻大杯子,滿滿斟上一杯酒,拿來一飲而盡,然後笑嘻嘻的向我說道:『我自己先浮一大白,你也應得陪我浮一白,因為我巳替你做下一件很痛快的事情了。
』我茫然問道:『你替一我做下了什麼事?』他道:『我巳調查明白,你那一愛一人金鳳,確和那孔三喜攪在一起,像火一般的熱。
歷以我今天就到金鳳那裡去,向她說上一番恫嚇的說話,馬上把她攆走了。
』這種出人意外,突然發生的事情,在他口中說來雖是平淡異常,不當他是怎麼一回事,然在我聽了,卻不覺嚇了一大跳。
暗想:我今天早上從金風那裡出來,這小妮子不是還靠在樓窗口,含笑送著我,並柔聲關照我,教我晚上早點回去麼?我滿以為吃罷了這頓酒,又可乘著酒興前去,和她曲意溫一存上一回了。
不料這廝真會多事,也不和我商量一下,竟生生的把她攆走了,這是何等的令人可恨啊。
想到這裡,覺得又氣惱又憤怒,把他恨得咬牙切齒的。
也就不暇細細思索,伸起手來,向他就是一下耳光。
這一下耳光,可就出了岔子了。
他馬上跳了起來,指著我說道:「這算什麼。
我的替你把這狐狸一精一攆了去,原是一片好意,真心顧著朋友,並且你和我就不是朋友。
只要我眼見著一個無恥的女子,對男子這般的負情,我眼中也是瞧不過去,一定要把她來攆走的。
如今我替你做了這件事,你不感謝我也就罷了。
反伸出手來向我就是一下耳光,這不是太侮辱我了麼?我為著保全體面起見,今天非和你決鬥一下,分一個你勝我負不可。
』我那時也正在氣惱的當兒,那裡肯退讓一點?便道:『你要決鬥,我就和你決鬥便了。
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請你吩咐下來,我是決不躲避的。
』誰知正在這紛擾的當兒,我的家中忽然差了個人來,說是我的母親喘病敬發,卒然間睡倒下來,病勢很是沉重,教我趕快回去。
這樣一來,這決鬥的事當然就擱了下來。
不幸在這第二天的下午,我母親就死了。
他得了消息,倒仍舊前來弔奠。
向我唁問一番之後,又說到決鬥的問題上告道:『這件事情,昨天雖暫時的擱了下來,然而無論如何是不可不一舉行的。
不過現在老伯母死了,你正在守制中,這個卻有些兒不便。
我想等你終喪之後,我們再來了清這件事。
在這些時間中,我卻還要到別處去走走。
到了那時,我再登門就教罷。
』我當時也贊成他的話,大家就分別了。
只是我沒有等到終喪,為了種種的關係,忽然動了出家的念頭,因此就離了本鄉。
而決鬥的這個約,也就至今沒有履行,他大概是去找過我的,所說的要和我了清一件事,一定也就是這件事情了。」
鄭福樣笑道:
「看不出他十年前立下的一個約,至今還要巴巴的找著你,捉住你來履行,做事倒也認真之至,和尋常的那些酒糊塗有些不同咧。」
正在談論的當兒,忽見一個小道童慌慌張張的奔進來稟告道:「現在外面來了一個人,渾身酒氣薰人,好似吃醉了的。
口口聲聲的說要會見師傅,不知師傅也見他不見他?」
李成化聽了,向眾人一笑道:「一定是他來了。
你們且在後面避一避,我就在這裡會見他罷。
一邊便吩咐小道童把他請了進來。
不一會,那江南酒俠已走了進來,和李成化見面了便說道:「啊呀!在這幾年之中,我找得你好苦,如今總算被我找著了。
我們定下決鬥的那個約,你打算怎麼呢?」
李成化道:「我沒有一點成見。
你如果真要履行,我當然奉陪,不敢逃避。
就是你要把來取消,我也決不反對。」
江南酒俠聽到末後的這兩句話,臉色陡的變了起來,厲聲道:「這是什麼話!取消是萬萬不可以的。
照我這十年來的經驗說來,見解上雖已大大的有了變遷,和從前好似兩個人,覺得我當日所幹的那樁事,未免是少年好事。
而娼一妓一本來最是無情的,要和他們如此認真,真是無謂之至了。
但是你打我的那下耳光,卻明明是打在我的臉龐上,也明明是當面給我一種羞辱。
這不是因著過了十年八年,會隨時代而有上什麼變遷的。
我如果不有一種表示,而把決鬥的約也取消了,不是明白自己承認甘心受你這種羞辱麼?這請你易地而處的替一我想一想,如何可以辦得到呢?所以今天除了請你履行前約,和我決鬥之外,沒有別的話可以說。」
李成化道:「好,好!
我和你決鬥就是了,馬上就在這裡舉行也使得。
不過你擬用怎麼的方法來決鬥?請你不妨告訴我?」
江南酒俠道:「你肯答允踐約,這是好極了。
只是照著普通的方法,大家拳對拳腳對腳,這樣的相打起來,也未免太乏味了。
讓我未將辦法說出以前,先對你說上一個故事,你道好不好?」
李成化聽他說了這話,不禁笑起來道:「你這個人真是奇怪。
起先沒有知道我在那裡,倒巴巴的要找著我和你決鬥一下。
現在巳把我找著了,我也答允你履行舊約了,你倒又從容不迫,和我講起故事來了。
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江南酒俠道:「你不要詫怪,我這故事也不是白講給你聽的,仍和決鬥的事情有關係,請你聽我說下去罷。
在這山東省的德州府中,有個姓馬的劣紳,曾做過戶部尚書。
因事卸官回家,在鄉無惡不作。
大家送他一個歌號,叫做馬天王。
有一天,他聽得人家說起,同府的周茂哉秀才家中,有只祖傳下來的玉杯。
考起它的歷史來,還是周秦以上之物,實是一件希世之珍。
他是素來有骨董癖的,家中貯藏得也很富。
聽了這話,不覺心中一動,暗想:講到玉這一類的東西,他家中所貯藏的,也不能算不富了。
但都是遲於秦漢以後的,秦漢以前的古玉,卻只有一二件,如能把這玉杯弄了來,加入他的貯藏品中,不是可以大大的生色麼?因此,他就差一個門客,到周秀才那邊去,說明欲向他購取這隻玉杯,就是代價高些,他也情願出。
不料這個周秀才,偏偏又是個書獃子,死也不肯賣去這隻玉杯。
他老老實實的對這差去的門客說:這是我祖傳下來的東西,傳到我的手中已有三代了。
如果由我賣了去,我就成了個周氏門中的不肖子,將來有何面目見先人於地下。
所以就是窮死餓死,也不願煮把這玉杯賣去的。
何況現在還有一口苦飯吃,沒有到這個地步,請你們快斷了這個念頭,別和我再談這件事情罷。
這些戇直的話,這位門客回去以後,一五一十的拿來對他主人說了。
這位馬天王素來是說怎樣就要怎樣的,那裡聽得入耳?當然的動怒起來了。」
李成化聽他說到這裡,笑道:「像這般相類的故事,我從前已聽見過一樁,好像還是前朝的老故事呢,那馬天王動怒以後,不是就要想個法子,把這周秀才陷害麼?」
江南酒俠道:「你不要打岔,也不要管他是老故事不是老故事。
總之主點不在這個上頭。
我只把這件事情向你約略說上一說,而我們決鬥的方法,卻就在這上面產生出來了。
不錯,馬天王動怒以後,果然就要想法子去陷害這周秀才。
好在山東巡撫就是他的門生,德州知府又是他的故吏,要陷害一個小小的秀才,真不費吹灰之力,不久,便買通了一個江洋大盜,硬把周秀才咬上一口,說他是個大窩家。
這本是只有輸沒有贏一面的官司,那裡容得周秀才有辯白的機會。
草草審了幾堂之後,革了秀才不算,還得了查抄和充配雲南的兩個處分。
沒有把腦袋送卻,還算不幸中之大幸咧,而當查抄的時候,這隻玉杯當然一抄就得。
只小小的玩了一個手法,就到了馬天王家中去了。
如今周秀才已遠配雲南,他的妻子也驚悸而亡,只有一個十五歲的孩子留下,撫養在外家。
我卻為了這個孩子,陡然的把我這顆心打動了。」
李成化道:「這話怎講?」
江南酒俠道:「我這次路過德州的時候,在一個地方偶然遇見了這個孩子。
他口口聲聲的說要到雲南去省靖,又說雲南是瘴癘之鄉,他父親是個文弱書生,那裡能在那邊久居?還想叩閽上書,請把他父親赦了回來呢。
但他的說話雖是很壯,這些事究不是他小孩子所能做得的,我因此很想幫助他一下了。」
李成化道:「你想怎樣的幫助他?而且和我們決鬥這件事情,又有什麼關係呢?」
江南酒俠道:「你不用忙,讓我對你說。
我現在想把這隻玉杯從馬天王那裡盜了來,去獻與朝中的某親王。
某親王手握重權,又是最嗜一愛一骨董的,有了這主杯獻上去,自然肯替一我們幫忙,就不難平反這樁冤獄,把周秀才赦回來了。」
李成化道:「哦,我如今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不是要我和你分頭去盜這隻玉杯麼?這種決鬥的方法,倒也很是新鮮的。」
江南酒俠道:「你倒也十分聰明,居然被你猜著了。
不過你也不要把這事看得十分兒戲。
這種決鬥的方法,雖是十分有趣,卻也是十分危險的。
能把杯子盜得,果然說是勝了。
倘然失敗下來,那連帶的就有生命之憂咧。
你究竟也願採取這種方法,和我比賽一下麼?」
不知李成化如何回答?且待第一百十五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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