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奇俠傳
第四十四回 還銀子薄懲解餉官 數罪惡驅逐劣徒弟
話說清虛道人跑離了追趕的兵士,即向戴福成家裡跑去。
戴福成這時正在志得意滿的,和葉如玉在家調一情取樂,將大門牢牢的關閉,叮囑用人不問是誰來會,只說出外不曾回來,在戴福成的用意,並不是怕自己師傅找來,只因做了這種虧心事,自己不免有些疑神疑鬼的,恐怕被人看出破綻。
以為只要閉門謝客,等到外面的風聲平息了再露面,便沒人疑心到自己身上了。
誰知清虛道人並不打從大門進來,也不待用人通報,戴福成和葉如玉並肩疊一股的坐在一床一沿上,清虛道人卻從羅帳後面閃身出來,高聲打了個大哈哈。
這哈哈一打出來,只把戴福成、葉如玉兩個人,嚇得目瞪口呆。
但是戴福成耳裡聽熟了清虛道人的笑聲,這時笑聲一落耳,便知道是清虛道人來了。
料想不妙,打算從窗眼裡逃走。
不知怎的,彷彿被那笑聲笑失了魂魄,在深山石一穴一中幾年修練的神通,一時竟不知應如何使用才能逃走。
正在非逃不可,欲逃不能,只急得目瞪口呆的時候,笑道人已走入房一中,指著戴福成點了點頭笑道:「好好,你倒會弄錢,會尋快樂,難得難得。」
戴福成偷眼看笑道人的神色,雖則和平時一般的滿臉是笑,然此時的笑,覺得比平時來得可怕。
只得就一床一前跪下來,叩頭說道:「弟子該死。」
笑道人不待戴福成多說,連忙雙手拉了起來,說道:「不敢當,不敢當。
貧道哪有這們大的福分,做你的師傅?你此刻的本領,不但比我強,比—般修道的老前輩都強呢。
從來不論有多大道行的人,沒有敢劫餉銀的。
你的本領,若不在一般修道的老前輩之上,怎麼敢幹這種驚天動地的勾當?我的眼睛瞎了,看錯了你。
弄得祖師怪罪下來,幾使我沒有容身之地,只好到你這裡來。
你的本領雖然大的很,敢打劫餉銀,無奈祖師和我的本領,膽量都太小了,擔當不起這們大的罪過。
你有這種好所在可以藏躲,我和祖師都沒有好所在藏身。
看你打算怎生辦法?」
說罷,仍是嘻嘻的笑,不過這笑容,就更覺得比發怒還來得難受。
戴福成只嚇得身不由己的亂抖,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
笑道人催促道:「一人做事一人當。
你既有這膽量,做出這種驚天動地的事來,卻為甚麼又做出這個沒有擔當的樣子呢?原來你還趕不上一個尋常的強盜。
值價些,快說打算怎麼辦?」
戴福成只得又跪了下去叩頭道:「弟子該死!
聽憑師尊懲辦。」
笑道人搖著頭說道:「太言重了。
解餉官只差一點兒送了一性一命,我剛才從繩索上救了他下來,約了他就去回信,沒奈何,你也去走一遭罷。」
戴福成流淚哀求道:「弟子犯了罪,聽憑師尊如何懲辦,都情甘領受。
若見瞭解餉官,勢不能不受國法。
弟子不足惜,於師傅的面子也不好。」
笑道人又仰天大笑道:「倒看你不出,你此刻還居然知道世間有甚麼國法,更還記得有個師尊,並且想得師尊也有面子,真正難得。
走罷!」說時,一手挽了戴福成的衣袖,喝一聲起,戴福成即覺得身一體虛飄飄的,眼前的景物,登時變換了。
才一霎眼的工夫,已腳踏實地,定睛看時,原來到了自己藏匿餉銀的山谷中。
只見笑道人取了一封銀兩,納入袍袖之中,但見天旋地轉一剎那,又到了當日劫取餉銀的所在。
一家火鋪門首,立了幾個壯健兵士。
戴福成認得是押運餉銀的。
那幾個兵士一見笑道人,即時都露出驚疑的樣子,用很低的聲音議論了幾句,便分做兩邊包圍過來。
笑道人雙手揚著笑道;「我是送銀子來的,你們快去把那個在山林中尋死的人叫出來,我已當面答應了他,替他幫忙。
此刻已送銀子來了。」
笑道人雖是這們說,兵士仍圍著不放,只一個兵土跑進火鋪報信去了。
沒一會,即見那解餉官領了七八個兵跑出來,對包圍的兵士喝道:「還不動手拿住,更待何時?」
眾兵士一擁上前,想把笑道人師徒拿住,只是分明看見道人立著沒動,卻好像隔了一層玻璃的樣子,可望而不可即。
笑道人拍著巴掌笑道:「你們真是不識好人,我救了你這人的一性一命,又來送銀子給你,你倒仗著人多勢大,要想欺負我。
我也懶得和你們鬼混了,銀子在這裡,短少了六百兩,我原打算替你設法彌補的,就因看你對我的行為,平日不待說是個倚仗官勢欺壓小民的壞蛋。
這六百兩銀子,不得不罰你掏一掏腰包。」
即從袍袖中摸出那封銀子來,向那火鋪的門角落裡擲去,只聽得嘩喇喇一陣響亮,彷彿倒塌了幾間房屋,驚得解餉官和眾兵士都張皇失措起來,看房屋並不曾倒塌,回頭再看笑道人和戴福成,都不見蹤影了。
大家不由得又吃一驚,不知一團一團一圍著,如何能在轉眼之間,便逃得不見蹤影的。
解餉官這時正立在火鋪門口,忽覺腳旁有一堆東西滾出來,低頭看時,只見一封一封的銀子,好像從地下湧一出來,只往外滾。
那銀封的形式印信,一望便能認得出就是被劫去的餉銀。
這時又驚又喜的神情,自是形容不出,眾兵士也都看見了,大家看那滾出來的銀封時,原來是大門角落裡堆滿了。
堆不下的,所以滾了出來。
一點數目,只少了六封。
解餉官這才想起道人要罰他掏腰包的話來,只要大數目回來了,便是萬幸。
這短少的六百兩銀子,自然心悅誠服的掏腰包賠墊,這事便不成問題了。
再說笑道人借遁法挈戴福成出了眾兵士的重圍,霎眼工夫就到了一處石一穴一之中。
戴福成看那石一穴一,分明認得出是自己修煉道術之所。
石一穴一中已有一個十五六歲的童子,就在自己當日打坐的石台上坐著,盤膝閉目,好像是正在做工夫。
忽然睜開眼來,看見笑道人,連忙跪下叩頭。
笑道人滿臉堆笑的扶起說道:「很好很好。
你臉上已盎然有道氣,只是魔障仍不得退。
此後務必在正心誠意上做工夫,克魔之功自有進境。」
童子唯唯應是。
戴福成看這童子,生得目如點漆,神光射人,兩道劍眉插鬢,鼻樑端正,兩顴高拱,任憑甚麼人一看,也能看出這童子是個極一精一明有機變幹才的人。
耳裡聽了自己師傅稱讚童子的話,回想起自己下山後的行為,臉上不禁十分慚愧。
他心裡正在疑慮,不知道他師傅將他自己帶到這地方,將作何區處?笑道人已回頭向他問道:「你知道這是甚麼所在麼?」
戴福成道:「知道,是師傅當日傳授弟子道術的所在。」
笑道人點了點頭,又問道:「道術是甚麼東西?我傳授給你做甚麼的?」
戴福成不敢答應。
笑道人接著問道;「甚麼東西叫做戒律,我曾說給你聽過麼?」
戴福成只得跪下來,說道:「師傅是說過的,弟子該死,不能遵守。
求師傅責罰,以後再不敢犯了。」
笑道人笑道:「如何能怪你該死,只能怪我該死,當日在茶樓上,為甚麼不查問個明白?就聽了你一句在劉晉卿家幫了十來年生意的話,以為劉晉卿是光明正直的人,你若是不成材的,不能在他家十來年。
因此一層,便慨然允許你列我門牆。
誰知劉晉卿就是因你不成材,才將你辭歇,你倒說是他生意虧了本,不能支持,你才出來改業的。
「我那時又因你在都天廟許多看戲的人當中,能看破我的行徑,以為你的悟一性一很好,是能學道的材料。
遂遵祖師廣度有緣人入道的訓示,收你做徒弟,傳你的正道。
像你這種遭際,千百個慕道堅誠的人當中,受盡千辛萬苦出外求師,尚且找不著一二個得師如此之容易,何況你是一個毫無根基,並不知甚麼叫做道的愚民呢?我以為你憑空得有這般遭際,應該知道奮勉,從此將腳根立定,一意修持。
並且看你那初入山的時候,尚能耐苦一精一進,因此才將修道人應用的一切法術,都傳授給你。
「道家其所以需用法術,是為救濟人,以成自己功德的。
是為自己修煉時,抵抗外來魔劫的。
誰知你倒拿了這法術,下山專一打劫人的財物,造成自己種種罪過。
你的罪過,不是責罰可了的,我也不須責罰你。
我錯收了你這個徒弟,我應代你受祖師責罰。
我於今惟有還你的本來面目,我門下容不了你這種徒弟。
這裡有六十兩銀子,足夠你回四川的路費,免你流落異鄉,情急起來,又做害人的事。」
說時,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包來,往戴福成跟前一摜。
隨即抬腿一腳向戴福成頭額上一踢,喝了一聲:「去罷!」只踢得戴福成向後便倒,就此昏過去不省人事。
戴福成山不知在夢中經了多少時間,猛然清醒轉來。
睜眼看自己睡倒在地上,覺得背上有石塊頂得生痛,身一體好像才遭了一場大病初好似的,四肢百骸,都一點兒氣力沒有。
打算翻身起來,只是沒氣力,翻轉不動。
心裡不由得暗自驚疑道:「我在未曾修道以前,身上的皮肉很容易覺得痛癢,多走幾里路便腳痛,多睡一會覺便週身都痛,若睡的地方不平,醒來更是痛的厲害。
自從修道以後,身一體不因不由的結實了,休說走路永不覺腳痛,那怕就睡在刀山上,週身也不會有一些兒痛苦。
幾年來都是如此。
怎麼此時睡在這平地,又會覺得背痛起來呢?我又沒害病,如何這般沒有氣力,連身一體都不能轉動呢?我不是跪在這地下,聽師傅教訓,忽被師傅一腳,踢得昏倒的嗎?此時師傅到哪裡去呢?
「師傅教訓我的話,我還記得清楚。
末了曾拿出六十兩銀子來,是說給我做回四川的路費。
唉,師傅也真是糊塗了,特地傳授我的道法做甚麼?從雲南到四川這一點兒路,只一遁便到了,用得著甚麼路費。
我那次下山回四川去,原是想一路風光些,才弄錢置辦行裝,好大模大樣的回家鄉,使人家知道我在外並不落寞。
於今發了財回來,並不是我不能借遁,頃刻千里。
師傅大約是誤會了,以為若不拿這六十兩銀子給我,又怕我仍蹈故轍,用道法去搬運人家的銀錢。
其實我剛才受了師傅的教訓,以後總得斂跡一點。
師傅雖說不要我做徒弟了,然我既相從師傅幾年,又學了師傅這們多法術,師傅又何能真個不要我做徒弟呢?
「我這回略施小技,劫了三十多萬餉銀,師傅就嚇得這個樣子,說得受祖師的責罰。
若師傅真個不要我做徒弟,以後不管我了,我一旦沒有管束的人,豈不為所欲為,更要鬧出亂子來嗎?
我無論到甚麼時候,鬧出了亂子,師傅終究脫不了干係。
可見得師傅不要我做徒弟的話,不過故意是這們說了恐嚇我的。
嗄,嗄,師傅拿這話來恐嚇我,那知道我的法術既已學成,便如願已走了。
巴不得沒有師傅,倒少一個管束我的人。
人生在世,能活多少年?辛辛苦苦的,修煉了法術幹甚麼?不趁這年紀不大,身一體未衰的時候,仗著法術快樂快樂,豈不成了一個呆子?師傅說不論有多大道行的人,從來都不敢劫餉銀,大概因餉銀是皇家的,來頭太大,所以不敢動手。
我此時只須拿定一個主意,凡事等打聽明白了,確實沒有大來頭,不會有後患的再做。
我從下山起,到劫餉銀止,中間也不知用法術搬運了人家多少銀兩,放火燒了多少人家房屋,並不見師傅前來責罵我不該。
可見得那些小事,是不甚要緊的。
我千不該,萬不該想發大橫財,才弄出這亂子來。
此後若再不知道謹慎,再累得師傅受責罰,也就太無味了。」
戴福成心裡如此胡思亂想,自以為拿定的主意不錯,從此沒有管束的人,更好作惡了。
心裡既這們著想,自然不覺高興起來。
勉強掙扎了幾下,雖有些覺著吃力,然畢竟坐了起來。
低頭看那包銀子,還在地下,隨伸手拾起,揣入懷中。
猛然想起坐在石上的童子,忙回頭看時,只見那童子正垂眉合目,盤膝而坐,彷彿不知道有人在他面前的樣子。
此時戴福成正覺肚中有些飢餓了,暗自好笑道:「原來我是肚中餓了,怪道睡得背痛,四肢不得氣力。」
遂立起身,向那童子說道:「沒請教師弟貴姓大名?」
童子只當沒聽得。
戴福成也不怪,仍陪著笑說道;「對不起師弟,師弟正在用功的時陝,愚兄本不應該多言分你的神。
不過此時又當別論,師尊在這裡教訓我的時候,師弟也在跟前。
我於今實在覺得飢餓不能忍了,師弟這裡必有乾糧,千萬求師弟分給我一點兒充充飢,我還有話問師弟。」
童子聽了這話,才慢慢的睜開眼來,點了點頭說道:「這瓦罐裡有乾糧,請師兄隨便用些罷。」
說畢,又將眼合上了。
戴福成取了些乾糧吃下去,頓時一精一神振作起來,不禁暗自安慰道:「果然是因餓得太厲害了,所以沒一些兒氣力。
此刻吃了些乾糧,背上也不覺得痛了。
這小孩有甚麼能耐?甚麼道行?師傅卻當著我稱讚道氣盎然。
我看他是沒甚麼道氣,師傅必是有意嘔我的。
他這一點點年紀,在這裡修煉了幾天,哪裡就看得出甚麼道氣?師傅既當我的面,如此稱讚他,我倒要尋他開個玩笑,看畢竟是誰有道氣?」
想畢,即向童子說道:「我請教師弟貴姓大名,如何不肯賜教?」
戴福成說這話的時候,帶著些兒發怒的聲調。
果將童子驚得張開眼來,陪笑說道:「對不起師兄,我姓貫,名曉鐘。
只因師傅曾吩咐過,在做工夫的時候,無論如何不能使身外的物,分了身內的心,入正道只在方寸之間,入魔障也只在方寸之間,就這一點,師傅再三吩咐我仔細。
我所以不敢和師兄多說話。」
戴福成聽了,哈哈笑道:「原來老弟錯解了師傅的話。
這話在幾年前,師傅也曾在這地方,再三吩咐過我的。
我是此中過來人,確知道一點兒不錯。
不過老弟須先將師傅這兩句話解釋明白。
甚麼謂之身外之物?甚麼謂之身內之心?老弟此刻能解釋得明白麼?」
貫曉鍾道:「我想這兩句話,沒有難解釋的所在。
心便是修道的心,是在身一體之內的,身一體以外的東西,不拘甚麼,都可以謂之身外之物。
分了道心,便是魔障。」
戴福成搖頭笑道:「只怕師尊的意思,不是這般解法。」
貫曉鍾連忙問道:「不是這般解,怎麼解呢?」
戴福成道:「若依老弟這般解法,師尊是不是你身外之物呢?是不是分你身內之心的呢?」
酷曉鍾想了想,也笑道:「這是我錯了,師尊是傳道給我的,固然不至分我的道心。
師兄先我得了師尊的傳授,也只於我有益,不至有損。
我不應該怕師兄分了我的道心,理應求師兄指示才是,望師兄恕我才來這裡學道不久不是經師兄提醒,我不懂這道理?請問師兄姓甚麼?已跟師尊多少年了?」
戴福成說了自己的姓名,道:「我在你此刻坐的這塊石上,整整的坐過三年。
你已坐過多少日子了呢?」
貫曉鍾笑著搖頭道:「差得遠啊,我還不過三個多月呢。
師兄既是在這裡坐過了三年,服氣的工夫,想必已是很好的了。」
戴福成點頭道:「那是不須說的,服氣的工夫,不做到那一步,不能成遁法。
這是勉強不來的。
你才做了三個多月的工夫,任憑你如何下苦工,也還夠不上說能服氣的話。
我忝在先進,做了你的師兄,你休怪我托大。
你要知道,服氣是我輩學道的基礎郡夫,初學固然是從服氣下手做工夫,直到成道的一日,也還是在這上面,不能放鬆半點。
所謂神仙不食人間煙火,不就是服氣有了那種火候的緣故嗎?」
貫曉鍾道:「我就因聽了師尊也是這們說,所以才請問師兄服氣的工夫,是不是已做得很好了?」
戴福成笑道:「這是不待問的,你只聽我說在這塊石上,整整坐了三年的話,便可想到我服氣的工夫,實在有個樣子了。
若不然,我在修道的時候,莫說下山採辦食物,是很擾亂道心的勾當,就是現成的食物在這裡,每日要用火來煮兩三次充飢,也是分心的事。
師尊只許半年火食,半年之後,便是乾糧。
舊糧也只許一年半,第三年連乾糧也不許吃了,僅能略略吃些兒果實。
服氣的工夫,不做得有個樣子,不要餓得不能動嗎?」
貫曉鍾問道;「要半年後才許吃乾糧嗎?」
戴福成道:「不是不許吃乾糧,服氣工夫不做到半年,吃乾糧一則免不了餓,二則工夫不到這一步,便勉強支持,吃下也要生出一毛一病來。」
貫曉鍾道:「我只在這裡吃了兩個半月的火食,何以師尊就要我吃乾糧?怎的已吃了一個月,卻不見生出一毛一病來呢?」
戴福成道:「你是小孩子,或者工夫容易些,我是整整的吃了六個月火食。」
貫曉鐘點頭道:「師兄服氣工夫,既做到很有個樣子了,剛才卻說實在覺得飢餓不能忍了,倒要取舊糧吃,這是甚麼道理,師兄可以指教我麼?」
戴福成一聽這話,彷彿被提醒了似的,登時也不由得暗自驚疑起來。
心想我只知道解釋背痛和四肢無力是因為肚中飢餓了,便沒想到平時常十天半月不吃一點兒東西,從來不覺著飢餓。
何以此時忽然餓得這般厲害,究竟又是甚麼道理?哦,只怕是了。
遂問貫曉鍾道:「師尊已去多久了呢?」
貫曉鍾道:「剛去一會兒。」
戴福成又問道:「師傅教訓我的時候,用腳在我額上踢那們一下,我就睡倒了。
你看見的麼?」
貫曉鍾道:「師兄就睡倒在我面前,怎麼沒看見?」
戴福成道:「你記得我睡了多少日子麼?「貫曉鍾怔了一怔,反問道:「怎麼記得睡多少日子?師兄難道真個睡著了,不知道嗎?」
戴福成道:「豈但睡著了不知道,簡真和死了的一樣。
也不知昏昏沉沉的經過了多久,才忽然清醒轉來。
大概是魂靈已經出竅,在空中飄蕩了許久,忽然尋著了軀殼,所以又清醒轉來。
就在你面前你都看不出,你學道真是差遠了。」
貫曉鍾道:「我眼裡看見的情形,和師兄說的不對。
我只見師傅一腳將師兄踢倒,即時吩咐了我幾句話便走了。
我跪送過師傅之後,剛坐好合上眼來,就聽得師兄翻身坐起來了。
從師尊帶師兄到這裡來起,至現在總共還不到一刻兒工夫。
卻問我記得睡了多少日子,教我聽了,如何能不發怔?」
戴福成聽了這們說,也不覺怔了半天。
說道:「依你說來,這話就更希奇了,更使我不得明白了。
你既以為我並不曾睡著,自是為時不久,然若真個沒睡多久的時間,我不僅不至於覺得肚中飢餓難忍,並何至只在地下略躺一會,便覺得背上被石子頂得生痛,四肢便懶洋洋的,沒一些兒氣力呢?」
酷曉鍾也很詫異的問道:「有這種事嗎?師傅常說修道的人,只要服氣工夫做到了五成,便能入水不寒,入火不熱,與銅筋鐵骨相似。
所以夏天能著重裘,冬天能睡在冰雪之中。
於今師兄服氣的工夫,何止做到五成。
莫說才躺下沒一會,就是在這地下睡了幾晝夜,像這般平坦溫一軟的所在,便略有幾顆小石子,也斷不能將師兄的背頂得生痛。
我本是初學,夠不上說工夫的,然此刻若教我仰天睡著,盡寇睡在尖角石塊上,已能不覺得有絲毫痛楚了。」
戴福成心中異常驚駭,面上不由得不有些慚愧。
打算顯點兒道法給貫曉鍾看了,好遮一遮臉上的羞慚。
即對貫曉鍾說道:「尋常人要顯出自己是真心竭力替一人做事,都是說赴湯蹈火不辭的話,可見赴湯蹈火在尋常人看了,是一件極難的事,所以拿來做比譬。
其實若在我輩修道的人看來,赴湯蹈火算得了甚麼。
師傅所說,入水不寒,入火不熱的話,不就是赴湯蹈火的意思嗎?這個平常得很。
我今日初次與你見面,你在這裡住了三個多月,我是過來人,知道你口裡必然清淡得十分難過。
我可略施小技,請你飽吃一頓。
只看你歡喜吃甚麼東西,凡是在一千里以內的,你心裡想甚麼就說甚麼,不問價錢貴賤,我能在一個時辰之內,照你說的,用五鬼搬運法搬來,一樣也不會錯。
這就算是盡了我做師兄的一點兒情分。」
酷曉鍾畢竟是個小孩,聽了做這種玩意,心裡甚是高興。
加以這幾個月來,在這石一穴一里面也實在熬得真夠了李鐵牛的話,口裡淡出鳥來了。
慌忙立起身來,笑道:「我倒叨擾師兄,如何使得?不過我此刻還沒有這等能耐,不能搬運酒菜來替師兄接風,就只好領師兄的情了。」
戴福成得意揚揚的說道:「用不著這們客氣你我同門學道,就是親兄弟一般,橫豎不要我破鈔的事。
你將來練成了我這般本領,也是一般的不問甚麼難得之物,都只要一道靈符,便能咄嗟立辦。
我們修道的人,受盡了千辛萬苦,為的就是有這種快樂的日子在後面。」
貫曉鍾道:「畫符不是要紙筆銀朱嗎?此地沒有這些東西,怎麼辦呢?」
戴福成搖頭笑道:「有這們些麻煩,還算得了甚麼道法?」
說時,右手捏了個訣,裝腔做勢的說道:「你瞧著罷,就只用這們一個訣,是這們向空中畫符一道。
哦,你想吃甚麼,快說出來。
看是在哪一方,我好向哪一方畫符。
橫豎是一般不費甚麼,樂得揀你心一愛一的搬來吃個痛快,免得搬運來,都是不歡喜吃的東西。」
貫曉鍾笑嘻嘻的說道:「能隨我的意思,想吃甚麼,便有甚麼嗎?」
戴福成搖頭晃腦的笑道:「不能是這們便當,我也不要你說了。
不但想吃甚麼有甚麼,你盡寇指明要甚麼地方,甚麼人家用秘法製造出來的食物,我都能運來給你吃。
若不能這們辦,又如何顯得出道法的高妙來呢?江湖上賣幻術的,誰也能當眾搬運幾樣東西出來,給人驚訝驚訝,就是不能隨人指明要甚麼地方甚麼人家的東西。
當日左慈在曹一操一跟前釣出松江的鱸魚來,便是我們這種道法。
不是真有本領的人,萬萬做不到。
你試說幾樣平日歡喜吃的東西。
這是要當面見效的。」
酷曉鍾真個說了幾樣鄉味,入山修道以來所想望不得的。
戴福成問明了地點方向,凝神靜氣的向空畫起符來。
貫曉鍾立在旁邊,留神細看戴福成的舉動,以便後來自己學這道法的時候,胸中有了這模範,修煉容易些兒。
只見戴福成一面用手畫符,一面口中唸咒,畫念了一會,兩腳在地下東踩到西,西踩到東,口裡越念越聲高,急猝象動怒的樣子。
這們又鬧了一會,就見他將頭上的辮發拆散,分一半披在兩肩上,一半披到前面來,用牙齒咬住發尾,滿臉汗出如洗。
就在這時候,石一穴一外面陡起了一陣狂風,只刮得山中合抱不交的樹,都連根拔了起來。
斗大的石塊,被風吹得在半空中飛舞,彷彿有千軍萬馬,狂呼殺敵的氣象。
在這狂風怒號的當中,貫曉鍾分明看見有五個身高二三丈的惡鬼,在石一穴一外面盤旋亂轉,再看戴福成已將身一體縮做一一團一,篩糠也似的抖個不了,臉上全沒一些兒人色。
突然一個霹靂從石一穴一門口打下來,煙火到處,五個惡鬼已燒得無影無形了。
狂風也登時止息,仍回復了清明的天氣。
只戴福成被這霹靂震倒在地,半晌才甦醒,手腳都慢慢的伸縮起來。
酷曉鍾想不到有這種現象發生,一時驚得呆了。
年輕初學道的人,見了這般險惡的情形,自不免心中害怕,以為戴福成被雷劈死了。
嚇得不敢上前。
及見戴福成手腳都能伸縮了,才走過去,俯著身了問道:「師兄醒來了嗎?」
戴福成睜眼望著貫曉鍾不做聲。
貫曉鍾伸手將戴福成拉起來,說道:「這樣的大風刮起來,師兄搬運的東西,只怕在半路上打落了。
啊呀,師兄為甚麼流淚哭起來了呢?弄不著吃的東西,有甚麼要緊?等不颳風的時候,再使法搬運些來,飽吃一頓便了。」
不知戴福成聽了這類小孩子口腔,回出甚麼話來?且待第四十五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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