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奇俠傳
第一百零五回 聞警告暫回紅蓮寺 報深仇巧刺馬心儀
話說慧海勸張汶祥暫時回紅蓮寺去,且等有機可乘的時候再出來報仇。
張汶祥道:「沈師傅是個修道的前輩,他老人家何苦庇護一個人面獸心的馬心儀,使我鄭大哥冤死九泉,仇恨不能伸雪呢?」
慧海道:「你這話也就和孫耀廷說你一樣了。
各人有各人的私情交誼,不可一概而論。
總之,你志在報仇,非做到決不放手。
而沈師傅志在報德,非盡力保護馬心儀,於心不安。
但是他保護的,只能保護一時,不能保護終身。
你何必定行在這時候自找麻煩呢?我因與兩方都有交情,不願意眼看著自己人動手相殘殺。
所以勸你回紅蓮寺去,暫且忍耐些時,自有你報仇的機會在後。」
張汶祥聽了,低頭不語。
慧海接著說道:「我在四十年前,無意中得了一把好刀,真是削鐵如泥,殺人不沾血。
不過於今在我手裡,已沒有用處了。
你將來報仇時是用得著的,我就送給你罷。」
旋說旋起身擄起長袍,從腰間解下一把刀來,張汶祥看那刀覺得很怪,刀葉連一柄一雖有二尺四五寸長短,三寸來寬,但是刀背還不到一分厚薄,變成個半月的鉤兒。
只見慧海右手握著刀一柄一,左手捏著刀尖,只一拉扯,刀葉登時拉直了。
不過左手放開,刀葉仍舊轉了過來。
慧海舉起來,向桌面上只一拍,那刀葉即直一挺一挺的,和尋常單刀一般模樣。
慧海指著這刀,笑向張汶祥道:「這刀在我腰裡四十年,也不知誅了多少貪一官污吏,一婬一婦一奸一夫。
因你也是一個俠義的漢子,才願意送給你,可算得是你的一個好幫手。」
說著,遞給張汶祥。
張汶祥連忙起身雙手捧接,覺得輕如箬葉,口裡自是極力稱謝,心裡不免有些懷疑。
暗想:這們輕薄這們柔軟的刀,使用起來,不但不能擋格人家的兵器,就是殺在人身上,又如何能著力呢,心裡如此一懷疑,兩眼便不由得怔怔的望著刀葉出神。
慧海似乎看出了他懷疑的意思,既說道:「這種刀出在緬甸,每一把刀,須費一二十年的工夫才能鍛煉成樣,向桌面上一拍,就是這般直一挺一挺的了。
不用的時候,不僅可以纏在腰間,並能盤成一圓餅兒,繫在腰裡。
不過沒練過武藝的人,不能使用罷了。
就是會武藝的,初次使用,也難免覺得有些不稱手。
漸漸懂得了這東西的一性一格,便知道比一切的刀都好使了。」
張汶祥聽了才明白這刀的來歷。
當下又稱謝了一番,也向腰間纏了,遂作辭出來。
臨行前,慧海叮囑:萬不可在這時候去冒險報仇,白送了一性一命。
只是張汶祥是個熱烈的漢子,一時怎能將報仇的念頭完全放下?夜深還是偷進巡撫部院。
無奈有趙承規時刻不離的保護著,張汶祥一到馬心儀睡覺的房屋上,趙承規就在暗中拋磚擲瓦警告下面巡守的兵士,總弄得張汶祥沒有下手的機會。
張汶祥雖是忿恨趙承規比恨馬心儀還厲害,但自己的本領不是趙承規的對手,簡直沒有洩忿的方法,一連幾夜都是空勞往返。
這夜,在黑暗中忽聽得趙承規的聲音說道:「張汶祥,你也太不識好了。
我若不看在你師傅無垢和尚與你師叔慧海的情面上,誰耐煩三番五次的和你糾纏?你如果明日再不離開山東,就休怪我姓趙的不講情。」
張汶祥耳裡聽得分明,眼前卻不見有人影。
仔細思量:慧海叮囑的話,不能不聽。
只好暫讓這一婬一賊多活幾時,等他惡貫滿盈了,再來取他一性一命。
遂忍氣吞聲的離了山東,悄悄的回紅蓮寺來。
他到紅蓮寺不多時,無垢和尚就死了。
此時的知圓和尚雖則還年輕,然一則因他是無垢最得意的徒弟,二則因滿寺的和尚當中,只有他是文武兼全的,眾僧人都願意推戴他做當家。
張汶祥回到紅蓮寺的時候,無垢曾幾番勸他從此削髮,他執意不從道:「我既削了發,披上了僧衣,便應該遵守戒律,不能再幹殺人報仇的事。
我只要大仇報了,立刻出家不問世事,」無垢見他這麼說,只得搖頭歎道:「孽障,孽障!要等到報了仇再出家,只怕已是來不及了啊。」
張汶祥也不理會,悶悶的在紅蓮寺住了兩年。
打聽得馬心儀已由山東巡撫升兩江總督了,心想:這是我報仇的機會的,不相信趙承規直到今日,還在那一婬一賊跟前保護,遂即決定前去南京報仇。
動身的時分,才對知圓和尚說道:「我此去南京,若不能將仇報了,誓不回來。
前年在山東的時候,承慧海師叔送給我一把緬甸刀,他老人家原是送給我報仇時用的。
但是這刀有好處,也有壞處。
好處在刀鋒犀利無比,無論接連殺多少人,不至有卷口斫不斷的一毛一病。
壞處卻在只能揮斫,不能戳刺。
並且我習練了若干時候,還覺得用不慣。
萬一因這東西靠不住,誤了我的大事,後悔不及了。
我原有一把八寸長的匕首,已隨身用過多年了,能刺透十層厚牛皮,不聞得響聲。
我還是帶它去的妥當。
這緬甸刀也非易得之物,就轉送給老弟做個紀念罷。」
邊說邊從腰間解下那緬甸刀來,交給知圓和尚。
知圓料知是不能勸他不去報仇的,只得叮嚀他小心謹慎。
那把緬甸刀,從此就留在紅蓮寺了。
後來陸小青遇著的,正是這把緬刀。
且說張汶祥身邊藏了匕首,從紅蓮寺動身獨自到南京來。
此時趙承規雖早已不在馬心儀跟前保護了,然馬心儀自從在山東鬧過那幾夜刺客之後,知道張汶祥不死,必存心替鄭時報仇,因此防範得極嚴。
尤其是夜間,每夜必更換幾次睡處。
到天明,連上房裡的丫頭老一媽一子,都不知道馬心儀的睡處。
張汶祥夜深偷進總督衙門探了好幾次,簡直探不出馬心儀睡在那裡,不由得非常納悶。
馬心儀在白天又不出來。
張汶祥從二月間就到了南京,直等到八月裡,竟不曾一次見著馬心儀的面。
好容易等到中秋這日,才得著了八月二十日馬心儀親到校場坪看一操一的消息。
張汶祥這一喜就非同小可了,心想:這一婬一賊既親自出來看一操一,便不愁刺他不著了。
不過他是一個貴極人臣的大官,一般人都說,大富大貴的人,身邊常有百神呵護。
這話雖荒唐不足信,然我既要報仇,何妨且去城隍廟,拜求城隍菩薩,憐我一片苦心,在暗中助我成功。
張汶祥平時原不信神鬼的,這時卻買了香燭,走進城隍廟,痛哭流涕的跪在神前默禱了一番。
捧卦在手,祝道:「弟子這仇恨若這回能報的了,求連賜三回勝卦。
這回報不了,就求連賜三回陰卦。」
祝畢,將卦擲下,得了一回勝卦,心中欣喜。
又擲又是勝卦,第三回還是勝卦。
於是又祝道:「若就在八月二十日能報這仇,仍求菩薩連賜三回勝卦,不能就是陰卦。」
想不到擲下去,乃是陰卦;再擲再是陰卦,擲三回還陰卦。
張汶祥不由得著急道:「菩薩既許弟子的仇能報,八月二十日是那一婬一賊看一操一之期。
這日不能報,過後又如何有機會給我去報呢?說不得麻煩了菩薩,弟子只得細細的叩求明白:既是八月二十日不能報,若二十一日能報,仍求賜三卦回勝卦。」
擲下去還是三個陰卦。
又問二十二,也是三個陰卦。
又問二十三,倒連擲了三個勝卦。
張汶祥心中疑惑道:「這就奇了。
二十日一婬一賊出衙門看一操一,我倒不能報仇,錯過了這個機會,那裡再有給我下手的時候呢?城隍是陰間的官,總督是陽間的官。
常言官官相衛,只怕是城隍爺有意庇護這一婬一賊,存心是這般作弄我。
我忍氣吞聲的等到了今日,也只聽天由命,顧不得城隍爺賜的卦象。
二十日便是報不了,也得下手。」
出了城隍廟,就思量要如何才能近馬心儀的身,忽然暗喜道:「有了!從總督衙門到校場,沒有多遠的道路。
總督出來,照例文武僚屬,均得站班伺候。
我何不辦一副紗帽袍套,假裝一個候補小老爺,混站在佐雜班子裡面。
南京幾百名候補的小老爺,有誰能個個認識呢?等到一婬一賊在我身邊經過的時候,我才動手,還怕他逃得了?」
主意已定,即買辦紗帽袍套。
只等到了二十日,就穿戴起來去站班。
誰知度日如年的等八月十九夜,不做美的天,忽下起雨來。
平常七八月的雨,多是下一陣便停止不下了。
偏是這回的雨,下了整夜,二十日天明還不止。
只下得校場裡水深數寸,早飯後還瀝瀝淅淅的下著。
馬心儀只得臨時懸出牌來,改期遲三天再一操一。
張汶祥到這時才信服城隍真靈驗。
到了二十三日,張文樣起來穿戴整齊之後,當天擺了香案,跪地默祝他鄭大哥在天之靈,暗中幫助他報仇成功。
但是他畢竟不是做官的人,不知道官一場的習慣。
又是獨自一個人,沒有當差的去打聽消息。
想不到馬心儀下校場的時候早,等張汶祥趕去時,馬心儀已到校場好一會了。
校場上擁護馬心儀的人太多,候補小老爺沒原有近前的資格,恐怕被馬心儀看出破綻,反為憤事。
逆料看完了一操一回衙的時候,文武僚屬還是免不了要站班伺候的,只得混在校場中等候。
好在南京沒有認識張汶祥的人,而頭上戴了紗帽,遮去了半截面孔,就是熟人,不注意也認不出來。
任憑馬心儀如何機警,如何防範,無如在山東時結下的仇怨,事已相隔三數年了,路也相隔數千里了,又正在官運亨通,志得意滿的時候,有誰平白無故的想起幾年前的仇人來呢?說到這裡,又似乎是馬心儀的惡貫已盈,合該死在張汶祥手裡。
這日他下校場看一操一的時候,原是乘坐大轎,兩旁有八個壯健娟什圍護著去的。
若下午回衙的時候,還是這般圍護著,張汶祥的本領雖高,匕首雖利,也不見得便能將馬心儀刺死。
偏巧馬心儀看一操一看的得意,因回衙門沒有幾步路,一時高興起來,要步行回衙。
他是做制台的人,他既要步行不肯坐轎,誰敢免強要他坐轎?在他以下的大官,當然都逢迎他的意思,陪著他一同行走。
一般小摳,都齊齊整整的分立兩旁,排成一條甬道,從校場直排到總督衙門的大門口。
馬心儀在四川做知府的時候,身一體本來肥一大,此時居移氣,養移體,益發胖得掩著肚子如五石之瓢了。
那時做官的人,最講究穿著袍褂踱方步,以為威嚴。
平日閒行幾步,尚且要擺出一個樣範來。
此時滿城僚屬,都排班在兩旁伺候,自然更用得著起雙擺了。
一面挺一起肚皮大搖大擺的走著,一面微微的向兩旁的官員點頭。
那知道已走近自己衙門了,猛然從身旁跳出一個袍褂整齊的官兒來,迎面打了一個跪,口稱給大人請安。
安字還不曾說出口,一把雪亮的匕首,已刺進馬心儀的大肚皮裡面去了,馬心儀當下驚得哎呀一聲,來不及倒地,張汶祥已把匕首在肚皮裡只一絞,將肚皮絞成一個大窟窿,腸子登時從窟窿裡迸了出來。
馬心儀認明了張汶祥,還喊了一聲:「拿刺客!」才往後倒。
可憐那些陪馬心儀同走和站班的官兒,突然遇了這種大變故,沒一個不嚇得屁滾尿流,有誰真個敢上前拿刺客。
只幾個武弁的膽量略大,然也慌了手腳,只知道大家口裡一片聲跟著大喊:拿刺客!究竟也沒人敢冒死上前。
張汶祥從容拔一出匕首來,揚著臂膊,在人叢中喊道:「刺客在這裡,決不逃跑,用不著你們動手捉拿。」
眾人見張汶祥沒有反抗拒捕之意,方敢圍過來動手,將張汶祥捉住,馬心儀左右的人,已將馬心儀抬進了衙門。
馬心儀雙手抓住自己肚皮上的窟窿,向左右心腹人道:「趕快進上房去,將七姨太八姨太用繩索勒死,裝在兩口箱裡,趁今夜沉到江心裡去。
施星標夫婦,也得即時處死,不可給外人知道。」
吩咐了這番話才嚥氣。
他左右的人,自然遵照他的遣囑行一事,柳無非姊妹和施星標夫婦,真是做夢也想不到是這般結局。
馬心儀其所以遺囑將四人處死。
因他在四川與鄭時等拜把,及誘一奸一柳氏姊妹的事,若揭穿出來,自己的罪惡也很重,清廷必議他死有餘辜,倒被張汶祥得了一個義士的好名聲。
以為自己罪惡,當時除卻張汶祥,只有這四人知道,留著活口作證,總不穩便,不如趕緊一股腦兒殺卻。
事後由張汶祥一個人供出來,事無佐證,同僚的官員,便好上一下一其一手了。
真虧他的心思有這般靈敏,身受重傷,命在呼吸的時候,尚有這種怕人的手段使出來。
這樁驚天動地的大案,畢竟就因他使了這種手段,曾國藩才敢抹煞一切事實,憑空捏造出一段尋常匹夫報仇的情由,奏報清廷,險些兒把這個頂天立地的張汶祥埋沒了。
當時張汶祥束手就擒之後,有職責的官員,便提出他來審訊。
他爽爽直直的說道:「你們毋須審問我為什麼殺馬心儀。
殺人抵命,馬心儀是我殺的,快將我殺了抵命便了。」
這些問官,遇了這樣重大的案件,豈敢就這們糊里糊塗的定案,不問出一個所以然來。
只是無論如何詰問,張汶祥只咬定牙根,一字也不肯吐出報仇的原由。
當時南京的官府和人民,雖都能猜度這案子裡面,必含有一奸一情,然因無從知道張汶祥的來歷,猜不透這一奸一情從何而起。
馬心儀是曾國藩提拔的人,一旦出了這變故,他恐怕辦理不得法,連累自己,就奏請派他審理。
這種駭人聽聞的事,那時清廷也要辦個水落石出,便准專欽命曾國藩專辦這案。
旁的官員審問張汶祥的時候,張汶祥不過不肯供出報仇一事由來。
曾國藩來審問他,倒惹發了他的一性一子,橫眉怒目的指著曾國藩大罵道:
「你配來審問我嗎?像馬心儀這般人面獸心的東西,你瞎了眼,一力將他提拔,倒今日你還有臉來問我麼?我沒有話對你說。
我殺了人自願償命,還有什麼
話說?」
曾國藩究竟是一個學養兼到的大人物,被張汶祥這們指手畫腳的大罵,並不生氣,反象很一愛一惜張汶祥的,含笑點頭,說道:
「看你這般氣概,倒是一個好漢。
你做事,既是光明磊落,何不照實說出來,使大家知道?何苦擔著一個兇手的聲名,死得不明不白呢?「張汶祥聽了,冷笑一聲說道:」你休想用這些甜言蜜語來騙我的供。
我只知道你不配問我的話,我就有千言萬語,寧死也決不對你說一個字。
「曾國藩見他這們說,只得問道:」我不配問你的活,誰配問你的話呢?你的千言萬語,必對誰才說呢?
「張汶祥道:」要問我的供,除了當今天子,就只有刑部尚書鄭青天才配。
此外隨便什麼人來,我只拼著一死,沒有第二句
話說。」
曾國藩心想:刑部尚書鄭青天,就是長沙的鄭敦謹,果然是一個清廉正直的人。
這廝既說非鄭敦謹來不肯吐實,只好奏明聖上,求派鄭敦謹來審。
不知清廷准與否?張汶祥又如何的吐供?且待第一百零六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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