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奇俠傳
第一百十五回 見本色雅士戲村姑 探奇珍群雄窺高閣
話說李成化聽了江南酒俠約他去到穗州,賭盜馬天王家中玉杯的話,便慨然說道:「我雖不能和你一般稱上一個俠字,但是義俠之心,卻是生來就有的。
像你現在替一我講的這樁事,不給我知道便罷,知道了,便不是你來約我,我也要出來打一下抱不平的。
何況決鬥的這個約,我們早已定了下來,沒有得到雙方的同意以前,彼此不容翻悔的。
如今你把決鬥改為打賭,把一樁絕無趣的事情,變為絕有趣的事情,我又有什麼不情願呢。」
江南酒俠也喜笑的說道:「你能贊成這個辦法,那是好極了。
現在且讓我把去盜杯時的細節目對你說:這馬天王家中的房屋很大,附帶還有花園。
又在花園中起了一座挹雲閣。
所有的骨董,都貯藏在裡面。
因為在周茂哉手中奪來的那隻玉杯,在他的許多貯藏品中,要算得最可寶貴的一件東西,更把它來貯藏在最上一層的第五層閣上,還藏在一隻木匣中,上面裝有機關。
如果不知道他所裝的機關的內容的,只要誤去觸上一觸,機關下面所綴的許多小鈐,就要玲玲玲的響了起來。
下面看守的人,馬上就會知道,當然就要走上閣來捉人了。」
李成化道:「那麼我們前去盜杯的時候,要怎麼辦,才可使得鐘聲不響呢?」
江南酒俠道:「這個我倒已打探明白。
只要未開木盤之前先把通至下面的消息機關剪斷,下面就不會知道了。
如今我們姑以一月為期,誰能盜得這玉杯,就算誰得了勝利。
至於盜杯不成,反而喪失了一性一命,或是受了重傷,自在失利之列。
只能自怪命運不佳,不能怨尤他人的了。」
李成化道:「這個辦法很好。
一個月後,我們再在此會面罷。
便是萬一有個不幸,我竟因此事喪失了一性一命,我的師弟兄輩也很多,你到這裡來,也不患沒人招待呢。」
當下說到這裡,江南酒俠便起身告辭。
李成化送了他回來,一班師弟兄又出來相見,都怪李成化太傻,怎麼會答允下這個打賭的辦法?李成化大笑道:「我何嘗傻?你們才傻呢。
老實對你們說罷,這隻玉杯聞名已久,也是我所最喜歡的。
但是要去盜時,還恐我自已的力量不夠。
如今合他打賭去盜,我自己能夠盜來,果然最好。
萬一我自已盜不來,卻被他盜了去。
他是個酒醉子,我難道不能使點小小手法,轉從他的手中盜來麼?如此無論是誰盜來,不是都可穩穩的歸我所有麼?如今你們也明白我的意思不明白我的意思?」
一眾師弟兄這才沒有
話說,也就各散。
如今且把李成化這一邊暫行按下。
再說江南酒俠自和李成化訂定打賭辦法後,第二天便向德州進發,到了晌午時分,他的灑癮又發。
恰恰到了一個市鎮,便在鎮上一家客店中打尖,叫店家燙了半斤高梁來。
他坐的那張桌子,恰恰對著客店門外。
一面賞著野景,一面把酒飲著,心中好不得趣。
誰知正在這個當兒,忽然走來一個窮漢,身上雖穿著一件長袍,卻是七穿八洞,顯得十分襤褸。
剛剛走近江南酒俠所坐的桌子前,即長揖說道:「小生適有陳蔡之厄,請閣下顧念斯文一脈,略贈幾錠銀子,俾得回歸故里,不致流落異鄉。
則此恩此德,沒齒不忘矣。」
江南酒俠聽了,暗想:此人好不識趣。
向人求借盤纏,一開口就是幾錠銀子,天下那裡有這等便宜的事情。
但見他酸得可憐,倒也不忍向他直斥。
只溫順說道:「你所向我請求的事情,倒也是很正當的。
只我自己也是一個窮鬼,那裡有多餘的銀子可以資助你呢?」
忽聽那窮漢哈哈笑道;「你倒也很直爽,竟自認是個窮鬼。
但是照我所知道的,你昨天雖還是個窮鬼,今天卻不見得怎樣窮了。
只歎我沒有本領,不能學你這般的方法向人家去借錢,今天依舊是個窮鬼,所以不得不求你分潤我一些了。」
這幾句話,句句話中有刺,暗暗刺中了酒俠的心病,不禁想道:這窮漢的這番話,說得好不奇怪。
難道我昨天做的那番事,自以為人不知鬼不覺,卻被他瞧了去麼?不料在他思忖的當兒,那窮漢卻已跳到他的面前,又伸手在他的錢囊上一拍,笑嘻嘻的說道:「這裡面不是有許多銀子麼?橫豎是儻來之物,分幾錠給我,也有何妨。」
江南酒俠見這窮漢竟敢如此放肆,向他動手動腳,倒也有些動怒起來。
即向之怒目而視,並厲聲道:「休得如此放肆。
就算我這銀子是用一種方法向人家借來的,自也有我的本領。
如今你又憑著什麼本領要向我分潤呢?」
窮漢神色自若,一點不屈的說道:「你的本領是武功,我的本領是文才。
我最大的一樁本領,便是能百問百答。
你也要當面試上一試麼?」
江南酒俠道:「哦,好大的口氣!你竟能百問百答麼?」
說到這裡,又想上一想,接著說道:「也罷,且讓我把你當面考上一考。
孔門七十二賢,雲台二十八將,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究竟是那兒個人,你也能一一說出姓名來麼?」
窮漢笑道:「你過問題雖似乎出得有點凶,但受考的幸虧是我,正歡迎這種種難試題,可以藉此把我的才學顯出來,倒一點不合受窘呢。」
當下即滔稻汨汨的把七十二賢,二十八將的姓氏,一個個背了出來。
江南酒俠起初聽了,倒也很像震驚似的。
但一轉念間,又哈哈大笑起來道:「我上了你的當了。
我這問題,原是從一本書記上看下來的,難保你不也看過這本堪記。
但只要記一性一好一點的,就可把這些姓名完全記著,自能背答如流了。
這又有什麼希罕呢?」
窮漢道:「話不是如此說。
就算我是從筆記上看下來的,但總看過這本筆記,這也就算得是我的一種本領。
否則,不就生生的被你考住,要交白卷了麼?面且題目明明是你出的,就算是出得太容易了,這個過處也在你,而不在我啊。」
江南酒俠道:「不,不!這個無論如何不好算數的。
再來一個罷。」
說著便向店外一望,只見有一群蝙蝠,繞著柳腳而飛。
幾個十三四歲,的村童,拿著竹竿戲打它,嘻嘻哈哈,鬧成一片。
不覺拍案說道:「有了,有了!這個蝙蝠的典故,是很僻的,如今不管他是故實,還是詩句,你也能舉說幾則出來麼?如果說得不錯,准一測酬銀一錠。
倘在你能滔滔汩一汩的說下去,就是把我囊中的銀子完全贈給你,也是心甘情願的。」
窮漢道:「好!你能如此慷慨,我當然要把我的才學顯出來了。
你且聽著:元徵之詩道:『真珠簾斷蝙幅飛。
』」江南酒俠屈指數道:「一。」
便又聽那窮漢道:「秦淮海詩道:「『戲看蝙蝠撲紅蕉。
』這又是一隻蝙蝠。」
江南酒俠便又道:「二。」
那窮漢卻笑了起來道:「你要記數,記在心上便了。
像這般、二、三的數記起來,徒然擾亂了我的心思。
莫非你捨不得銀子,故意要把我的心思擾亂,讓我好少說幾條?還是不相信我,怕我錯了你的帳咧?」
這麼一繞,說得江南酒俠也笑了起來。
那窮漢卻又說下去道:「黃九煙詩道,『怪道身如千蝙蝠。
』又朱竹垞風懷詩道:『風微翻蝙蝠。
』又洞仙歌詞道:『錯認是新涼,拂簷蝙蝠。
』」跟著,又把爾雅,說文、神異秘經及烏台詩案中關於蝙蝠的典實說了幾條,忽地又停住了不說下去。
江南酒俠笑道:「莫非已是江郎才盡麼?怎麼不說下去了?」
那窮漢道:「並非才盡,只是你不可惜你那銀子,我倒替你有些可惜起來了。
你試計算一下看,我所說的,不是已有上十條了麼?這十錠銀子,在我取之不傷於廉,在你揮了去,也沒有什麼大損失。
如果再超越此數,那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江南酒俠聽他這般說,倒又笑了起來道:「你這人倒是很知足的,而且也很有趣。
立談之間,便把我的十錠銀子取了去。
還輕描濃寫的,說上一句取之不傷於廉呢。」
說完,便從錢囊中取出十錠銀子給了他。
那窮漢把來揣在懷中後,即長揖為謝,又道上一聲:「後會有期。」
于于然去了。
江南酒俠被他這麼一打岔,也無心再飲灑。
打過了尖,便又上道趕路。
傍晚時分,到了—個大市集,卻比晌午打尖的那個所在鬧熱得多了。
江南酒俠便向鎮上的一家大客店投了去。
走進門時,只見掌櫃的是一個婦人,年紀約有二十多歲,滿臉塗脂抹粉,打扮得十分妖撓。
一見他走進門來,即撐起一雙媚眼,向他很動人的一笑,一壁又媚聲媚氣的說道:
「客官是單身,還是有同伴跟在後面?我們這裡的正屋正還空著呢。
房兒既是寬大,一床一兒又是清潔,包你住了進去,覺得十分舒服。」
江南酒俠笑答道:「我只是單身一人,並沒有什麼同伴。
正屋太大了用不著,還是住決廂房罷。」
那店婦道:「只是單身一個人,住廂房也好。
夥計們,快把這位客官領到西廂房,須要好生伺候。」
說著,又向江南酒俠瞟上一眼,接著又是迷迷的一笑。
江南酒俠倒被他弄得莫名其妙。
暗想:我這個酒鬼,相貌既難稱得漂亮,衣服也很是平常,素來是沒有什麼人注意的。
如今這個婆一娘一為什麼這般垂青於我,擠眉弄眼的向我賣弄風騷?莫非她已知道了我的底細,也像那窮漢一般,看中了我那腰包中的銀子麼?」
他正在思忖的當兒,早有一個夥計走了過來,把他頓到內進去。
見是三間正屋,兩個廂房,到也很成體統。
再到西廂房一看,地方雖是狹窄一點,卻也收拾得十分乾淨。
江南酒俠向那夥計點點頭,表示贊成的意思,便住了下來。
那夥計自去張羅茶水,不在話下。
不一會兒,又見那店婦換了一件半新不舊的衣服,一扭一扭的走了進來。
到了西廂房的門首,便立停了足,向門內一探首,一浪一聲一浪一氣的問道:「客官,你一個人在房內,不嫌寂寞麼?也容我進來談談天麼?」
江南酒俠聽了,答允他既不好,拒絕他又不好。
正在沒做理會處,誰知那店婦早又將身一扭,走進房來。
偏偏地方又窄,除了一張桌子外,只放得一張一床一。
她就一屁一股在一床一上坐下。
擁著笑迷迷的一張臉,向江南酒俠問道:「客官,你也喜歡談天麼?我是最一愛一閒談的,每每遇著生意消閒的時候,就進來和一般客官們東拉拉西扯扯。
有幾位客官,為了我的談鋒好,竟會留了下來,一天天的延捱著,不肯就走呢。
你道奇怪不奇怪?……」說到這裡,又是扭頸一笑。
江南酒俠本是很隨便的一個人,見她倒一浪一得有趣,雖不要和她真的怎樣,但是談談說說,也可聊破客中寂寞。
便也笑著問道:「老扳一娘一,你那掌櫃呢?怎麼我進店來的時候,沒有瞧見他?」
那店婦道:「再休要提起他。
這死鬼也忒煞沒有良心,竟老早的撇下了我,鑽入黃土堆中去了。
你想,我年紀輕輕的,今年才只有二十八歲,教我怎能耐受得這種況味呢?」
江南酒俠道:「那麼,你怎樣辦呢?」
那店婦又扭頸一笑道:「這有怎麼辦?也只得打熬著苦,硬著心腸做寡一婦罷了。
只是日子一久,面子上雖仍做著寡一婦,暗中卻有法子可想了。
我的所以要開這所客店,也就是這個意思啊。」
說到這裡,又向江南酒俠瞟上一眼,格格的笑著說下去道:「我一開了這所客店,便有你們這班客官源源不絕的送上門來,可以解得我的許多寂寞了。」
江南酒俠見她越說越不成話,而且又漸漸的說到自己身上來,不禁有些一毛一骨悚然。
倒懊悔不該和她搭訕,起先就該向她下逐客令的。
便正色說道:「老闆一娘一,你不要誤會了,我這個人,除了一愛一酒之外,別的東西一點也不一愛一的呢。」
那店婦卻仍嘻嘻的笑道:「哦,客官!原來你是一愛一酒的,那更容易商量了,如今的一班少年,一愛一酒之外,又那一個不再一愛一上酒的下面一個字呢。
好,好!你一愛一喝什麼酒,讓我親自替你燙去。」
這麼一來,真使江南酒俠緊蹙雙眉,弄得無法可想。」
不料,正在這個緊要的當兒,卻如飛將軍從天而下,忽然來了一個救星了。
只聽得一個大漢,粗著喉嚨在院子中叫喊道:「你們的正屋,不是都空著在那邊麼?怎麼不許你大爺住宿?;難道狗眼看人低,估量你大爺出不起錢麼?」
接著,又有店中夥計呼斥他的聲音。
那店婦一聽見外面這許多聲音,這才暫時止了邪心,不再和江南灑俠糾纏,一壁立起身來,向外就走,一壁咕嚕著道:「不知又是那裡來的痞棍,要向這裡尋事。
讓老一娘一好好懲治他一下,方知老一娘一的手段。」
江南酒俠也立起身來向著外面一張,不覺低低喊了一聲:「奇怪!」原來,這在院子中大聲說著話的,不是別人,就是方才在打尖的所在向他乞錢的那個窮漢。
這時那店婦卻早巳到了院子中,只見她舉起兩個眼睛,在那窮漢身上略略一打量,好似已瞧見了他身上的根根窮骨,滿腔都顯著不高興。
就指著罵道:「我們的正屋,確是空著在那裡。
但是你自已也不向鏡子中照一照,像你這樣的人,也配住我們的正屋麼?」
那窮漢聽了這種侮辱他的話,似乎也有些受不住,立刻把臉一板,就耍發作起來。
但抬頭一瞧,見和他說話的,是一個十分妖嬈的婦女,卻又顏色轉和,反嘻皮涎臉的說道:「說話的原來是大一嫂,那事情就容易講了。
我且問你,你這間正屋,不是只要納足了錢就可以住,別的沒有什麼限制麼?」
那店婦道:「口中清楚一點。
誰要你喚什麼大一嫂不大一嫂?不錯,這間正屋,只要誰有錢,誰就可以住,別的沒有什麼限制。
你如今要住這間正屋,只要把錢繳出來就是了。
別說一間,就是三間正屋都給你一人住,也沒有什麼不可以。」
那窮漢冷笑道:「你肯要錢,事情就好辦了。
你且瞧上一瞧,這是什麼?」
說著,便取出一錠銀子,在耶店婦眼前一晃。
跟著又把那十錠銀子都取出,隨取隨向院中拋了去。
接著說道:「你們瞧,大爺有的是銀子,你們且把來收拾去。
老實說,今天不但住定了你們的屋子,並連你們的人都睡定了。」
說罷,哈哈大笑,大踏步徑入正屋。
這裡店婦夥計,都嚇得目瞪口哆,把舌子伸出了半截,一壁把地上的銀子掇起,一壁跟入屋去。
只見那窮漢一到屋中,昂起頭來,向屋中四下望上一望,便嘖嘖的稱歎道:「好清潔的三間屋子,除了大爺,沒有人能住得。
也便是大爺除非不住店,住起店來,總得有這幾間屋於,才夠支配呢。
如今且把右首這一間作我臥室,中間這一間,作為宴飲之所,快去配一臬正席來。
左首那一間,讓它空著罷。
倘有人來探訪大爺的,就領他到那邊坐地。」
當他說的時候,他說一句,二人便應一句,恭順的了不得。
那店婦更不住撐起媚眼來瞟著他。
這一來,更把那窮漢樂得不知所云,一味傻笑道:「大一嫂子,你這一雙水汪汪的眼睛,長得真不錯。
你只這們的向大爺一瞟,已勾得你大爺魂靈兒都飛去了。」
說著,又順手在她的臉上一拂。
那店婦一半兒巧笑,一半兒嬌嗔道:「別這們的動手動腳呀!教人家瞧見了,怪不好意思的。」
一壁又呼叱那夥計道:「你老站在這裡則甚?還不趕快預備茶水去,我也要出去替這位大爺端整酒席咧。」
這一句話,把呆站在一旁的夥計提醒,連忙走了出去。
那店婦便也一扭一扭的,跟在後面走出。
這些情形,這些說話,江南酒俠雖沒有完全瞧見或是聽見,但是他那廂房,和正屋距離得很近,至少總有一部分是瞧見或聽見的。
暗想這窮漢倒也十分有趣,向人家討了錢來,卻是這樣的揮霍去,我倒還要瞧瞧他下面的花樣呢。
一全兒,天已斷黑。
由夥計送了一壺酒、幾盤菜和一桶飯來,再替他點上一支蠟燭,就轉身走了出去。
江南酒俠是素來一愛一喝酒的,這一壺酒,怎夠他吃呢?篩不上幾杯,早就完了,便敲著筷子喚夥計,但那夥計老不見來。
瞧瞧正屋中時,倒是燈火輝煌,熱鬧非凡。
那店婦和夥計,都在那裡慇勤張羅咧,不覺有些動怒起來。
想我和他同是住店的客人,怎麼待遇上顯然有上這樣一個分別呢?可是正要發作時.忽又轉念想道,這個萬萬使不得。
如果一鬧起來,定要把那窮漢驚動。
倘是別人也就罷了。
偏偏這窮漢又在今天曾向自己索過錢。
相見之下,彼此何以為情呢?萬一這窮漢倒坦然不以為意,竟要拉著我去同席,那麼去的好呢?還是不去的好呢?不更是一件萬分為難的事情麼?想到這裡,頓時又把這番意思打消。
一賭氣,不吃酒了。
草草吃了兩碗飯,就算完一事。
但這時正屋中仍喧嘩的了不得,倒把他的好奇心勾起。
便躡足走到院中,想要瞧瞧他們的光景。
等得走到中間那間正屋前,從窗隙中站定向屋內一窺時,只見那窮漢很有氣派的朝南坐著。
面前一張桌子上,羅列著許多食品。
那夥計不知已於什麼時候走了,只餘下店婦一人,立在當地向那窮漢呆望著。
窮漢呷了一口酒,忽地低哦道:「有酒無花,如此良夜何?」
哦了這兩句後,又向店婦一望,問道:「大一嫂,你們這裡也有什麼花姑一娘一麼?可去喚一個來,陪你大爺飲酒。」
那店婦笑道:
「這裡只是一個小市鎮,那裡有什麼花姑一娘一。
還是請你大爺免了罷。」
窮漢把桌子一拍道:「這個怎麼可免?少爺素來飲酒,就最喜歡這個調調兒的。」
說到這裡,又向店婦渾身上下一望,忽地笑逐顏開的說道:「你們這個鎮上,既然沒有花姑一娘一,也是沒法的事。
也罷,不如就請你大一嫂權且代上一代,好好兒坐在這裡,陪我飲上幾杯,也是一樣的。」
店婦聽了,扭頸一笑道:「這個如何使得?在我承你大爺錯一愛一,偶爾幹上這們一回事,原沒有什麼要緊。
但一且被人家傳說出去,名聲很不好聽呢。」
那窮漢又把桌子一拍道:「什麼名聲不名聲,好聽不好聽。
你肯答允便罷,否則大爺就要著惱了,請你便把那十錠銀子全數還了我。」
那店婦一聽要教她把十錠銀子全數歸還,倒顯著十分為難了。
那窮漢卻乘此時機,走下座位來,把那店婦的手一拉道:「小心肝兒,別裝腔作勢了,隨你大爺來罷。」
即把她拉到了原來的座位前。
那店婦並不十分推拒,在他將要坐下去的時候,乘勢就向他懷中一跌,嬌一聲嬌氣的笑著說道:「我的爺,你怎麼如此粗一魯呀,這們的不顧人家死活的。」
那窮漢就緊緊地將她向懷中一摟。
一壁在她兩頰上嗅個不住,一壁笑說道:「小心肝兒,別向你大爺作嬌嗔了,快快好生地服侍你大爺,口對口的,將酒哺給你大爺飲上一回罷。
這個調凋兒,大爺生平最最一愛一玩的。」
那店婦倒真是一個行家,聽了這話,雖也把身一子微做—扭,口中還說著別這樣作弄人,這個勾當怪羞人答答的。
但同時依舊紅著一張臉,將酒含上一口,哺在那窮漢口中了。
這一來,真把那窮漢樂得什麼似的,一舐一嘴咂舌的把那口酒吞了下去。
又嘖嘖的稱讚道:「這口酒不但好香,還有些甜津津的味兒呢。」
引得那店婦笑聲格格,伸起手來打他的後頸。
江南酒俠在窗外瞧到這裡,也覺得實在有些瞧不上眼,不免暗地連連罵上幾聲:該死!但一時倒又不忍就走,很願再瞧瞧以下還有些什麼新鮮的戲文。
便又聽那窮漢說道:「這樣的飲酒,有趣固是有趣,但還嫌寂寞一些。
小心肝兒,你也會唱小曲麼?且唱幾支出來,給你大爺聽聽。」
店婦道:「唱是會唱的,只是唱得不大好。
如果唱起來不中聽,還得請大爺包涵些。」
隨又微微一笑,即低聲哼了起來,那窮漢一面敲著筷子作節奏,在一旁和著。
一面聽那店婦唱不到幾句,又教哺口酒給他吃,似乎是樂極了。
不到一刻工夫,早已深入醉鄉。
便停杯不飲道:「時候已是不早,我們還是睡覺罷。」
那店婦笑道:「請大爺放我起來,我也要到前面去睡了。」
那窮漢哈哈大笑道:「別再假惺惺了。
到了這個時候誰還肯放你走?還是老老實實的,服侍你大爺睡上一晚罷。」
說罷,即把那店婦抱了起來,向著西屋中直走,引得那店婦一路的格格笑聲不絕。
江南酒俠便也偷偷的跟到西屋的窗下,仍在窗隙中偷張著。
只見那窮漢把那店婦抱到了西屋中,即在一張一床一上一放,替她解起衣服來。
那店婦一壁掙扎著,一壁含羞說道:「這算什麼?就是要幹這種事,也得把燈熄了去。
當著燈火之下,不是怪羞人答答的麼?」
那窮漢笑道:「暗中摸索,有何趣味?那是大爺所最最不喜歡的,你別和大爺執拗罷。」
隨說隨把那店婦上下的衣服一齊剝下,竟不由她做得一分主,到了後來,那店婦被剝得一精一赤條條,一絲不掛,把她—身白而且肥的肉一齊露出來了。
自己也覺得有些難為情,忙向一床一里一鑽。
那窮漢卻也會作怪,忽地哈哈大笑,便也把自己外面的衣服脫一去,向一床一上一躺,取條被緊緊裹一住,立刻呼一呼地睡了去。
那店婦見他躺下以後,並沒有什麼動靜,倒也有些疑惑起來。
忙仰起身來一望,見他竟是這個模樣,並巳鼾聲大起,睡了去了,不覺罵上一聲道:「你這廝雷聲大雨點小,真是在那裡活見鬼,老一娘一倒上了你的一個大當了。」
說完這話,又略略想上一想,便伸足去勾動他所蓋的那條被。
一會兒,已把被窩勾開,全個身一子睡了進去,即爬起身來,想在那窮漢的身上一覆。
誰知那窮漢真也妙得很,不待她覆上身去,又是一個翻身,面著裡一床一了。
這一來,真把那店婦氣極了。
一張臉兒紅紅的,復從被中爬了出來,啐道:「誰真希罕和你幹這樁事?你既高興不起來,睡得如死豬一般,老一娘一也樂得安安逸逸的睡上一晚。
難道明天還怕你找帳不成?」
便也取了別一條被,在那窮漢的足後睡下。
江南酒俠到了這個時候,知道已沒有什麼戲文可看,便也回到自己的屋中,卻暗自想道:這窮漢倒真有點兒希奇古怪。
瞧他飲酒的時候,這般的向那店婦調笑,好像是一個十分好色的,但是到了真要實行的當兒,卻又一無動靜,呼一呼的睡去了。
這豈又是一般好色之徒所能做得到的?倒真有柳下惠那種坐懷不亂的工夫。
就這一點瞧來,已知其決非尋常人。
而況再參以剛才乞錢那樁事,一乞得錢來,即於頃刻間揮霍一個淨盡,明明又是一種遊戲舉動,更足見其名士風一流了。
這種人,倒不可失之交臂,定要探出他究竟是何等人物,並與他交識一場方對。
想罷,也就睡了。
第二天起身,想要到帳房一中算了帳就走。
剛剛走到院子中,恰值那店婦蓬著頭,從正屋中走出來。
一見江南酒俠,臉上不禁微傲一紅,只得搭訕問道:「客官,你起得好早呀。
怎麼不多睡一回兒?」
江南酒俠笑道:「我冷清清的一個人,多睡在一床一上也乏趣。
像你大一嫂陪著那位大爺,兩口子多麼親一熱?正該多睡一會,怎麼也很早的就起來了?」
這一說,說得那店婦滿臉通紅,連耳根子都紅了起來,啐道:「別嚼舌了。
你說的是那位客人麼?那廝昨晚醉了,硬耍攬著人。
可是一到一床一上,就鼾聲大起,睡得和死豬一般,直到五更方醒。
一醒,卻又忙忙的起身走了,真是好笑煞人。」
江南酒俠聽到這裡,倒也忍俊不禁,脫口說道:「如此說來,倒便宜了你,樂得安安逸逸的睡上一晚。」
店婦聞官,臉上又是一紅,向他蹬了一眼。
江南酒俠卻又笑著問道:「我還有句話要問你,那廝走的時候,沒有向你找帳麼?」
這一問不打緊,更把那店婦羞得抬不起頭,格格的笑著走出去。
江南酒俠便也走到外邊,將帳算清,即行就道。
一路曉行晚宿,不多時,早已到了德州,便在一家客店中住下。
當夥計前來照料茶水的時候,江南酒俠想要探聽得一些情形,便閒閒的和他搭話道:「你們這座府城真好大呀。
濟南府雖是一個省城,恐怕也只有這麼一點模樣。」
夥計笑著回答道:「這是你老太褒獎了,那怎能比得濟南府?那邊到底還多上一個撫台,不過如和本省其他的府城比起來,那我們這德州也可算得一個的了。」
江南酒俠道:「城池既如此之大,那富家巨室一定是很多的,究竟是那幾家呀?」
夥計道:
「有名的人家,固然很多,但是最最有名的,總要算那東城的馬家。
他家的大人,是曾經做過戶部尚書的。
只要提起了馬天王三個字,在這山東地面上恐怕不知道他的也很少。
客官,你也聽得人家說起過麼?」
江南酒俠故作沉吟道,「馬天王麼?這個我以前倒從沒有聽見過。
他的聲名既如此之大,想來平日待人,定是十分和善的?」
那夥計冷笑一聲道:「他如果待人和善,也沒有這們的聲名了。」
他說到這裡,又走近一步,把聲音放低一些說道:「對你客官說了罷。
這馬天王實是我們德州城中的第一個惡霸,這幾年來,也不知有多少人遭了他的殘害。
就是最近,有一位客官,也是寄寓在這裡的。
曾向我探聽那馬天王家中的事跡很詳,並且對於那馬天王十分憤恨,好像和他有下什麼冤仇似的。
後來有一晚,這個客官從店中走出,從此就沒有回來。
照我想來,定是報仇不成,反遭了那馬天王的毒手了。
但是又有那個敢去問他要人呢?不但沒有人敢去問他要人,井連這樁事都不敢說起呢。」
江南酒俠正要問他詳情,卻見有一個人,向門內一探頭,喚道,「小二子,快來幫我幹一樁事,別又在那裡嚼舌頭了。」
那夥計敦應一聲,便也退了出去。
訌南酒俠只索罷休。
第二天,便先到東城,在馬天王住屋的四周相度了一番情形。
到了晚上,已是夜深人靜了,便又換了一身夜行衣,偷偷出了客店,再來到馬天王的屋前,就從牆上跳了進去。
幸喜這時剛剛起過三更,他在屋中四處走走,並不遇見什麼巡邏的人。
一會兒,到了一座高閣之前,大概就是這挹雲閣了。
正立著探望的時候,忽覺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低低的說道:「你這人好大的膽,竟敢走向這尤潭虎一穴一中來。」
倒把江南酒俠嚇了一跳。
欲知這拍肩的是什麼人?且待第一百十六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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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人掃瞄,zhuyj OCR 獨家連載
分類:古典俠義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