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國
第39章
1.高河埠這是桐城以南六十里地的一個集鎮,從前是連結安慶和桐城間的樞紐,由於連年征戰,這裡荒涼多了。
陳玉成、曾晚妹帶了四十多人,來到高河埠時,天剛破曉。
他讓范汝增帶了眾人在高河埠村駐紮,自己只帶了曾晚妹前往約會地點,他們都是赤手空拳。
范汝增終究不放心,他說:「這是不是太冒險了?」
他拿出手一槍一來,對曾晚妹說:「把手一槍一掖到身上吧?」
「不能失約。」
陳玉成說,「先把靈樞拉過去吧。」
范汝增便讓後面的三套車趕往約會地點,三輛車上各拉一口黑棺材,靈位處寫著李續賓、曾國華和金國琛的名字。
約會地點是架在小河上的七孔石橋,橋的兩端各有兩尊石獅子。
現在,三口棺材就停到了橋北面松林中,陳玉成打發走了三掛馬車,讓范汝增到時候聽他口令將棺材車趕出來。
他與曾晚妹在小河旁等待。
這小河是枯水季節,水深不沒膝,河底的一卵一石上掛滿綠色的青苔,像少女的青絲在水中飄擺著,偶爾可見穿行於石縫和青苔間的游魚。
「我真想脫了鞋下去捉魚。」
陳玉成蹲在河邊說,「我小時候常到家門前的小溪裡去抓魚,沒有菜吃的時候,現去抓都來得及。」
曾晚妹拾起一片石頭向群魚擲去,群魚不見了。
曾晚妹說:「若是曾國藩來了,看見堂堂太平天國的統帥在河邊抓魚,那可成了大笑話了。」
陳玉成說:「其實人無分貴賤,都是一樣的。
我若不投太平天國,我可能還是個上山打柴、下河抓魚的農民,和將相怎麼能沾上邊呢?」
曾晚妹說:「我心裡有點打鼓,可看看你,又覺得有了點底。
你說,那曾妖頭是個什麼樣的人?糟老頭子?白面書生?還是個相貌堂堂的人?」
「不用瞎猜,一會見著就知道了。」
陳玉成走到了橋上,他們俯在橋欄杆上向下看,這裡的水深些,魚更多。
由於他們兩人過於一精一神集中,光顧看魚了,以至於沒有聽見腳步聲,曾國藩、曾國筌兄弟二人來到他們身旁,他們都沒有察覺。
今天曾國藩二人完全是讀書人打扮,青布長袍,一團一花湖綢馬褂,瓜皮小帽,文質彬彬的樣子。
這時陳玉成正看著水中的游魚發感慨:「你看,水裡的魚游得多快活?」
曾國藩笑吟吟地接過了話:「子非魚,安知魚之快活?」
陳玉成和曾晚妹嚇了一跳,這才發現了兩個陌生人。
從他們的舉止,陳玉成已猜到是曾國藩了,既然他用了惠子和莊子的典故,便也瀟灑地回了一句:「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也?」
曾國藩撫掌大笑。
曾晚妹覺得他很有學究和長者風度,無論如何與殺人如麻的曾剃頭聯繫不起來。
她想,也許曾妖頭不敢來,打發了別人。
於是曾晚妹不客氣地問:「那曾國藩為什麼不來?」
陳玉成本想制止她,可她的話已出口,只好聽之任之。
曾國藩一笑,說:「你認識曾國藩嗎?」
曾晚妹說:「不認識。」
曾國藩問:「既不認識,何以知道我不是曾國藩呢?」
曾晚妹說:「曾妖頭殺人不眨眼,若不怎麼得了個曾剃頭的綽號?看你老先生斯斯文文的樣子,不可能是他。」
曾國藩與曾國筌相視一笑,望著曾晚妹一團一龍馬褂圓心裡「檢點」二字,說:「檢點,也是個上將軍了。
如果足下不穿軍裝穿紅裝,那你更是個羅敷美一女,有誰會相信你揮刀上陣,砍人頭如切瓜呢?」
陳玉成說:「通報姓名吧,我是太平天國前軍主將、豫天候、又正掌率陳玉成。」
「陳將軍如此年輕有為,令我景仰之至。」
曾國藩說,「我就是二品京堂曾國藩,這位是舍弟曾國筌,吉字營統領。」
陳玉成也向他拱了拱手。
「這位尊姓台回?」
曾國藩又問起了曾晚妹。
曾晚妹說:「太平天國殿右四檢點曾晚妹。」
「你也姓曾?」
曾國藩一下子找到了話題,說:「曾姓人都是曾子的後裔,道光二十八年,我出任山東考官,去過曾子故里,孔孟顏曾四大家,可是享譽華夏,是文明之祖啊。」
「我們不講什麼孔子、曾子這一套。」
曾晚妹不買他的賬,「曾子的後人不也有劊子手嗎?」
曾國藩說:「可是,近來我得到了一本你們偽天王親手刪削過的《論語》,可見你們並不像剛打出廣西那樣,見到孔廟就燒啊。」
曾晚妹從不關心這些,她還真不知道。
幸好陳玉成反應快,接過了話:「是的,古今中外,學問皆可為我用,孔子也好,孟子也好,他們的書中都有有用的,也都有糟粕。
孔子有兩句話說得就很好,一句是『苛政猛於虎』,另一句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曾國筌插問了一句:「不知將軍為什麼特別中意這兩句?」
陳玉成說:「苛政猛於虎,讓百姓沒法活了,官一逼一民反,才有天地會、捻軍、太平天國。
你們以為殺人就能剿滅太平天國,這是不行的,太平天國的人不怕死,你用死來威脅,一點用處沒有。」
曾國藩說:「可是孔子也有這樣的話: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這是歸化民眾,以禮與刑治國的方略,你們舉旗造反,豈不是違背了孔夫子之道了嗎?」
「我們不是來同你討論孔子的。」
曾晚妹聽不大懂,也無興味,一掌拍在石欄杆上,「孔子的書是妖書。」
這時范汝增聽到響聲,以為給了信號,帶著三掛馬車馱著三口黑漆棺材從松林後出來了。
曾國藩臉上的表情立刻大變。
2.高河埠一見了這三口大棺材,曾國藩眼裡撲籟籟掉下淚來。
他對陳玉成說:「謝謝陳將軍,讓他們三位一屍一骨得以還鄉。」
陳玉成說:「你本不是一個軍人,你驅使一些文弱書生上陣,與我天國為敵,你損兵折將,得到了什麼?你連一個巡撫、總督的實缺還沒有得到吧?」
這話一下子擊中了曾國藩的要害,他半晌未語,最後才說:「曾某人並非為封妻蔭子而起兵。」
「那你就是生一性一好殺了?」
曾晚妹這一句噎得曾國藩啞口無言。
陳玉成說:「你的大將在太平軍一刀下死了多少了?塔齊布、羅澤南、江忠源,這次連你的親弟弟的命也搭上了。
這是為什麼?」
曾國藩說:「食朝廷俸祿,當以忠為本,天下有難,起而靖之,也是鉅子本分。」
陳玉成說:「你替清妖出力,你是個漢一奸一,你知道嗎?」
曾國筌火了:「你不要血口噴人!」
曾國藩擺擺手制止了曾國筌,他很沉得住氣,說:「我曾某人出生之年,上距明代崇禎皇帝吊死煤山已經一百六十多年,已經世代是大清臣民,我怎麼戴得上漢一奸一的帽子呢?若以此而論,陳將軍的先人們沒有起來抗清,豈不都是漢一奸一了嗎?」
陳玉成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曾國藩說:「陳將軍肯收還我湘軍三位將軍之骸鼻,是仁義之舉,敢在這石橋上與敵手相見,也是很有氣度的。
真正仁義之士,應解民於倒懸。
倘你們都放下刀一槍一,化干戈為玉帛,天下蒼生豈不都不再受戰火之苦,天下不就太平了嗎?你們國號太平天國,可你們給過黎民百姓一天太平嗎?」
「你這是拿不是當理說!」曾晚妹說。
陳玉成說:「你是個讀書人,該知道物不平則鳴的道理,百姓活不下去才起來造反,如果每個人都能像你一樣食有魚、出有車,他們也會安居樂業。
我們太平天國將來要實行天朝田畝制度,耕者有其田,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我們得人心,才節節勝利,你們不得人心,才屢戰屢敗。
你勸我,我還想勸你一句,你手握重兵,又受滿族權貴的猜忌,你會有好下場嗎?有朝一日,即或你為他們立了功,也免不了免死狗烹的下場。
我若是你,即使不與太平天國合流,也打自己的江山,那你曾國藩也算一條漢子,當走狗有什麼意思?」
這罵得狗血噴頭的話,不但沒讓曾國藩兄弟二人暴跳如雷,他們相互看看,反倒緘默無語了,陳玉成知道是擊中了要害,他想見好就收,就說:「山不轉水轉,今後兵戎相見的機會多的是,那時對你可就沒有這麼客氣了。」
曾國藩向陳玉成拱拱手,向後退了幾步,退下了石拱橋。
曾國筌向遠處揚了揚手,早已隱在土坡後頭的幾架湘軍馬車馳過來拉棺材了。
3.長沙左宗棠楚軍招兵處左宗棠此時的身份已不是駱秉璋幕府中的師爺,他已是四品京堂,隨曾國藩在湖南襄辦軍務。
他得以自己豎一起楚軍大旗。
秋高氣爽,天氣晴和,左宗棠在招兵處門前看了一會招兵,正要回簽押房去,曾國藩來了。
他從轎中一下來,左宗棠就上去握住他的手說:「你怎麼又黑又瘦?你病了嗎?」
曾國藩搖了搖頭,左宗棠挽著他的胳膊進了屋子。
4.左宗棠的簽押房左宗棠命人上了茶和乾果,便把門關上了,他問:「是不是為三河、桐城之役而苦惱?」
「三河之役,折損了大將李續賓,六弟溫甫也殉難了,我好多天如在噩夢中。」
「失地在其次,」左宗棠說,「折損大將令人隕涕,滌生兄不必過於煩惱,對付長一毛一,滿朝文武哪有一個常勝將軍。」
「我要上一個請罪的折子,改了幾遍,仍覺不妥,請你為我捉刀代筆,斧正一二。」
說著從馬蹄袖裡拿出一個折子。
左宗棠認真看了,說:「開頭一段就不好。
怎麼能說自己屢戰屢敗呢?」
曾國藩說:「這半年來,可不是屢戰屢敗嗎?豈敢文過飾非?那皇上更要震怒了。」
「我並沒讓你文過飾非呀。」
左宗棠捧著折子看了一會,突然說:「有了!」他從筆架上摘下一支小楷羊毫,在他那滿天星端硯裡蘸了蒙墨,把「屢戰屢敗」四個字掉了個個,變成了「屢敗屢戰」。
曾國藩盯著他改過的地方看了片刻,拍案叫絕:「千古一絕!澳得好,真是一字千金啊!」
「我一個字沒改,怎麼叫一字千金?」
左宗棠笑道,「我是一字不改而值千金。
怎麼樣?這一調換,大不一樣了吧?屢敗屢戰,雖也敗了,可有一股子不服輸的勁頭,皇上看了會高興。」
曾國藩說:「你真是鬼才,玩起文字遊戲來,神出鬼沒。」
左宗棠得意地笑起來。
曾國藩問:「你要募多少楚勇?」
「五千吧,現已有了三千。」
左宗棠說,「不敢一下子募太多,兵餉發愁。」
「你是募餉行家了。」
曾國藩說,「你走了,我的湘軍怕要挨餓了。」
「滌生兄過獎了,現已上了正軌,」左宗棠說,「駱撫台足可以應付。
如滌生兄不願季高離開,我就把兵交出去,我還給你集M.」
「那我不是白保舉你一個四品京堂了嗎?」
曾國藩說,「我聽肅順說,皇上看了我保舉你的折子,問了一句,這左宗棠既是把自己看成是今天的諸葛亮,區區四品小辟,會不會看不上眼啊?」
左宗棠說:「你看,未曾出山,就給了皇上這麼一個印象。」
「你這是資本啊。」
曾國藩說,「你一個白丁就讓皇上掛懷,前途豈可限量?你訓練成了楚軍只要旗開得勝,就會博得聖上青睞。」
左宗棠試圖解釋一下:「我本無意功名,都是你們一力串掇……」
「越描越黑!」曾國藩說,「在我面前,不必常做清高狀。
男兒一世,誰不想功名千古?你該出去了,總在人家幕中,永遠不能出人頭地。」
「出去也未卜吉凶。」
左宗棠說,「跟長一毛一作戰,沒有必勝把握。」
「長一毛一究竟怎樣,過去是一知半解。」
曾國藩說,「此前我在安徽高河埠見了陳玉成,我才覺得,打敗他們真不是一件易事,他們可不是綠林草莽啊。」
「你見到陳玉成了?」
左宗棠大感興趣。
曾國藩說:「他答應把李續賓和六弟的一屍一骸交還,約我一晤,雙方各二人,不帶兵刃。」
「你還真去了?太險了。」
左宗棠說,「萬一他們設陷阱呢?」
「那我也認了。」
曾國藩說,「那陳玉成有氣度、有膽魄,且有頭腦,果如你所言,非烏合之眾啊。」
左宗棠問:「你沒對他勸降?」
「我對他勸降了,當然是對牛彈琴了。」
曾國藩說,「你說奇不奇?他沒勸我投太平天國,倒勸我借手提重兵之時,與朝廷分廷抗札,最終取而代之。」
「新奇、大膽而誘人!」左宗棠撫掌笑道,「人家是一番好意呢。
是啊,將相豈有種乎?你再打幾年,只要想幹,真有黃袍加身的本錢了呢。」
曾國藩嚇了一跳,忙放下臉來,說:「季高,這種玩笑你也開得嗎?」
左宗棠依然戲謔地說:「如此膽小,看來黃袍是穿不上了。」
曾國藩感歎地說:「怪不得皇上一直不給我實缺呢。
我起兵五六年了,一直以兵部侍郎銜在籍辦一團一練,連我手下好多人都成了督撫大員,我始終是個虛銜,我一直不得要領,倒不如年齡那麼小的陳玉成,他一語道破了天機,我手上有兵,讓人害怕呀。」
左宗棠說:「你才知道嗎?兵符如虎,騎上它,可以把你帶人天堂,也可以把你馱到地獄。」
曾國藩道:「都是你們這班人,非掇我,把我哄上了賊船,現在下不來了。」
「我現在自己不也上了賊船了嗎?」
左宗棠說,「天生我才必有用,我有時想,與其讓那些酒囊飯袋們在上面魚肉百姓,不如我們也坐上一把椅子,尚能為國家、民眾辦點好事,不敢說救民於水火,也總能讓人民安居樂業吧!」
曾國藩說:「想不隨波逐流也難。」
左宗棠說:「縱觀天下,幾十年內,能做出一番驚天動地大事的只有兩人,你知道是誰嗎?」
「你在青梅煮酒論英雄嗎?」
曾國藩笑道,「這裡既無青梅,也未煮酒,你我也不是曹一操一、劉備,你切莫胡言亂語。」
「日後見吧。」
左宗棠見他害怕,也就不說破了。
5.江浦太平軍大營江浦守將薛之元巡視江防回營,看見一個布衣百結、滿身污垢的道士坐於路旁,臉上也淨是污垢,一見薛之元騎馬過來,道士瘋瘋傻傻地笑著唱起了誰也聽不懂的古怪歌:「南來的,北往的,掉腦袋的是後一娘一養的。
大將軍,小將軍,摸一摸你心口有沒有心……」
聽他唱得古怪,薛之元下了馬問:「你是何處來的瘋道人?」
道士說:「五百年前在青城山,五百年後下龍一虎山,貧道在貧道心上居住。」
薛之元生平喜歡麻衣神相、術上這一套,他說:「越是看上去瘋瘋癲癲的,越是修煉出來的真身,所謂真一人不露相。」
薛之元問瘋道人:「你會看命相嗎?」
瘋道人說:「我能算出你七七四十九天之內的災禍。」
「那你隨我來吧。」
薛之元向瘋道人點了點頭,瘋道人說:「我餓了,要先吃酒肉,與將軍同桌而食。」
薛之元皺了皺鼻子,說:「好吧。」
6.餐廳一桌子菜全是大魚大一肉,全擺在了瘋道人旁邊,薛之元只揀了一點菜坐在離瘋道人很遠的地方吃。
瘋道人見四五個牌刀手、侍者在側,就說:「貧道吃食,是不准生人在場的。」
薛之元厭惡地看了瘋道人一眼,向侍從們揮了揮手,侍從們退出去後,瘋道人抓了一個豬手啃了一大口,說:「將軍真的認不出貧道是哪個了嗎?」
他這一提示,薛之元覺得他的聲音熟悉,面目也有幾分眼熟起來了。
瘋道人低聲說:「我是化了裝的,我是李昭壽啊!」
薛之元嚇了一跳,認真一看才看出他臉上的麻子,說:「你來幹什麼?你降了清,不是當上總兵了嗎?你走你的一陽一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你又來給我惹事!」
李昭壽說:「我富貴了,不能忘了朋友啊。
在滁州時,若不是你及時告訴我李秀成已對我起疑心,我不及時跑掉,還不身首異處了?」
「還說這件事呢!」薛之元說,「你一拍屁一股走人了,可李秀成、陳玉成盯上了我,以為我知道你反叛的事,我跟你背黑鍋。」
。
「現在他們不是很信任你嗎?」
李昭壽說,「讓你守江浦,你弟弟薛之武守浦口,天京兩把鑰匙都握在你弟兄手中了。」
薛之元說:「李秀成對我還很信賴。」
「可洪秀全對你起了疑心你知道嗎?」
李昭壽聳人聽聞地說。
「你怎麼知道?」
薛之元不相信。
「告訴你,天京天王府裡都有我們的人。」
李昭壽神秘地說,「天王知道了你和我是密友,是莫逆之交,就說你不可靠,要撤換你呢。」
薛之無半信半疑地看著李昭壽。
李昭壽說:「與其讓人家先下手,不如你先下手。」
「你讓我也學你降清?」
薛之元說。
「那有什麼不好?」
李昭壽說,「太平天國成不了氣候,什麼時候戰死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抓住都是死罪,人生在世為了啥?還不是為了榮華富貴?你看我,二品頂戴,貨真價實,我已經在張國梁、德興阿和勝保三個人面前保舉你了,三個人都很高興,都說你若過去,給你個提督當,從一品,比我還大呢!」
薛之元說:「此話當真嗎?」
李昭壽說:「我冒這麼大險,裝成瘋道人混到你這來為了啥?不是真的,我能下這麼大氣力嗎?若是別人,我才不管呢,一來咱們是換過帖子的金蘭弟兄,二來你對我有恩,我不能有福獨享啊。」
薛之元說:「這事是大事,我與弟弟商議一下吧。」
李昭壽說:「我聽你回信。
我給你留下三個地址,一個是能把信轉到勝保那的,一個是德興阿,一個是張國梁,你不信我的,你自己再聯絡一回。」
薛之元舉起了杯:「乾杯。」
二人一飲而盡,薛之元反心已萌,李昭壽看得一清二楚了。
7.江北沙洲張國梁大營(一八五九年二月二十八日)
薛之元在與張國梁、勝保和德興阿分別通信後,首先剃一掉了頭髮蓄起假辮子來到沙洲指定地點,向張國梁投降。
張國梁欣喜若狂,對薛之元說:「我將保舉你,皇上不會虧待你的。」
薛之元說:「舍弟也做好了獻城準備。」
李昭壽是和張國梁一起來的,他說:「勝保將軍已派我來接收浦口。」
8.浦口李昭壽與張國梁聯軍攻陷浦口,薛之元開城門出降。
張國梁在馬上說:「這回我可以從江浦之口至九袱洲,一律築壘開壕,可以合圍天京了。」
薛之元湊到張國梁跟前,低三下四地問:「大帥,小的頂戴的事……」
張國梁說:「哦,給你個四品頂戴,怎麼樣?不比你當長一毛一賊強?」
薛之元大為不滿,退下來對李昭壽說:「這不是言而無信嗎?四品頂戴我看得上眼嗎?這比我在太平軍裡還低呢。」
李昭壽說:「小點聲,千萬別露出不滿情緒,難道你現在獻了城再關上城門嗎?你再反永回去,太平天國也饒不了你,你不是裡外不是人了嗎?慢慢熬吧,武將要升也快,打一個大勝仗就升上去了。」
薛之元雖然憋氣卻也無可奈何。
9.湖北黃梅縣一家小客棧店主人走人一間小客房,對一個面目清瘦、兩目炯炯有神的人說:「對不起了,伍先生,小店本小利微,如伍先生三日內仍交不上房租,小的也沒辦法了。」
原來這客人便是從廣東千里北上的洪仁軒。
他笑吟吟不失大家風度地指指桌上一塊白布,他剛剛撂筆,幾個大字墨跡未乾,是「祖傳秘方,專治疑難雜症」幾個字。
店主:「先生原來是郎中?」
洪仁玕:「略識幾味藥草,讀過幾天醫書。」
店主樂了:「先生怎麼不早說!你有這等濟世醫術,還愁銀子?小的有眼不識泰山。」
洪仁玕說:「我更懂醫,卻並不以此為業。
現今盤纏已盡,又欠下貴店膳宿費,只好去行一回醫了。」
說罷,拿了白布幔,支撐在木桿上,走出店門。
店主在收拾房間時,發現枕上放著一本英文書,忙叫店小二和賬房先生:「你們快來!這是什麼字呀?怎麼像是天書呀?」
戴老花鏡的賬房先生說:「這是洋文,是哪國洋文,我可就說不上了。
看來,這人學問大了,學貫中西呀!」
店主:「他人也和氣。
咱別因為人家欠幾個店錢就給人家冷臉。
秦瓊還有賣馬的時候呢。」
10
黃梅縣十字街頭洪仁玕在眾多商販中間席地而坐,巾幌高挑在頭上。
一個衙役打扮的人直奔洪仁壞而來:「你是伍先生?」
洪仁玕站起來:「在下便是,足下何以知我姓伍?」
「我還知你會洋文呢。」
衙役說,「我家老爺請你去看病。」
洪仁玕扛起布幌隨他去,邊走邊問:「你怎知我會洋文?」
「店主人來報的呀!」衙役說,「他是我們家錢糧師爺的大舅哥,知道我們老爺有頭疼病,特來報信,這就請你來了。」
洪仁玕:「原來是這樣。」
11
巢縣李秀成大營為薛之元反叛事,洪秀全大為發火,他派洪宣嬌趕到巢縣去見李秀成。
李秀成當時正與李世賢調集大軍準備東征,一見洪宣橋來了,忙令在身旁的譚紹光:「快給你姐姐倒茶,你的童子軍的大頭領來了。」
「我沒心思跟你開玩笑,」洪宣嬌坐下說,「你犯了什麼過失,你知道嗎?」
「用人失察。」
李秀成說,「薛之元這個壞蛋,我沒想到一個四品頂戴他就把自己賣了。」
洪宣嬌說:「『失察』兩個字能搪塞過去嗎?李昭壽是在你手下叛降的,李昭壽與薛之元是拜把子兄弟,你不知道嗎?你怎麼可以重用他守浦口?天王不瞭解底細,你也不瞭解嗎?為什麼不用譚紹光來守?為什麼不用陳坤書來守?」
李秀成說:「我知罪了,說什麼也晚了,我拚力奪回來就是了。」
好在當時由於江北大營二次為太平軍所破,德興阿獲罪調京,咸豐已諭令和春督辦江北軍務,不再單設江北大營了,但李秀成也看到了太平軍所處的劣勢,他說:「由於清妖加緊構築長牆並挖掘江浦運河,事實上天京城水路運糧通道已經堵塞了。」
「是啊,天王著急得很,」洪宣嬌說,「由於薛之元背叛,六一合也孤立了。」
李秀成說:「我馬上去收復浦口!」
12
天京天王府上書房洪秀全十分憂慮地問洪仁發:「你去看蒙得恩了嗎?」
洪仁發說:「去了。
我看他活不過這幾天了,腳和腿腫得像水桶那麼粗,俗話說,男怕『穿靴』,女怕『戴帽』……」
洪秀全說:「真是多事之秋啊!那邊李秀成又打不通兩浦,天京糧道怎麼辦?」
這時洪宣嬌來了,她說:「李秀成前有李昭壽後有張國梁,腹背受敵,他只能在幾里山一帶,想請調陳玉成帶兵下救,請天王飛詔。」
洪秀全對陳玉成的信任遠在李秀成之上,這與陳玉成的戰績不無關係。
他說:「陳玉成在三河大捷後,在三月八日收復六安,十九日全殲湘軍李孟群部,擒斬了湘軍曾國藩稱為『悍勇上將』的李孟群,又讓曾國藩大哭了一場。
陳玉成大敗勝保,不是已迫使李昭壽由浦口撤圍西援了嗎?李秀成的壓力應該減輕了呀」
洪宣嬌說:「雖如此,還應急解天京之圍,糧道不通,是一塊心病。」
「那就飛詔吧,調陳玉成火速來收復浦口。」
洪宣嬌說:「這就有望了。」
13
黃梅縣令宅第縣令黃瓊半臥榻上,頭上、手上扎滿了銀針,洪仁守不時地分別捻動銀針,黃縣令說:「我這頭疼病已非一年,經過多少名醫,都未見效。
你真是華佗再世,紮了兩次,就不疼了。」
洪仁玕說:「我保你針灸三次去根。」
黃瓊:「那可太好了,妙手回春,這是我的造化來了。
如果真奏效,我會把你留在黃梅,朝夕請教,給你蓋一所大宅院。」
「金山、銀山我都不要。」
洪仁玕說,「如蒙不棄,可代雇一小船,送我到金陵,就感恩不盡了。」
「你去金陵?」
黃瓊道,「那是亂一黨一盤踞之地,兵荒馬亂,去不得的。」
洪仁玕說:「我有個親戚在金陵城外住,我要去那裡。」
黃瓊道:「這容易,我差幾個行役、鄉勇護送你去就是了。」
「多謝。」
洪仁玕喜形於色。
14
浦口外圍(一八五九年四月十五日)
陳玉成大軍前鋒范汝增率一萬人馬馳抵浦口,四五萬聯軍聯營。
李秀成趁機督師出擊,與張國梁部激戰,戰場硝煙瀰漫,浦口西北清營已經攻下。
范汝增對李秀成說:「陳將軍大兵馬上趕到,他從正面強攻清妖中路,並潛師由沙洲牽制敵後。」
李秀成說:「這樣就可一舉打通兩浦了。」
15
長江上一條民船上站著風度翩翩的洪仁玕
當到達南京江面時,望著地平線上綿延數里的城郭,還有一個接一個的守望台時,洪仁玕不禁一陣陣激動。
負責來接他的正是譚紹光,他化裝成了一個布販子,他站在甲板上對洪仁玕說:「天王聽說你到了,別提有多高興了。」
洪仁玕說:「我與秀全兄分手時,他還在傳教,僅僅十年時光,已經坐了天下了。」
譚紹光說:「你到了天京才開眼界呢,我們那裡,是天下任何一個城市也沒有的景象,我們說是君子國。」
洪仁玕欣慰地笑了。
16
天王府便殿(一八五九年四月二十二日)
留幾絡長髯的洪仁開風度翩翩,一派懦者風範,這位比族兄洪秀全小九歲的族弟一到了天京,就受到了洪秀全破格的接待。
洪秀全在便殿設宴,只招待洪仁玕一人,作陪的也只有洪宣嬌一人。
洪秀全說:「這些年,朕天天在期盼仁殲弟的到來,你終於來了。」
洪仁玕說:「我何嘗不想早一日來呀!那年你們在廣西舉義,我就決定動身前往參加,可我趕到廣西潯州時,你們已北上,我找不到你們,也回不了老家花縣了,清廷天天在追捕洪姓人,我只好輾轉流落香港,幸得瑞典基督徒韓山文友好相待,住了一段。」
洪宣嬌說:「後來聽說哥哥回過廣東啊。
可派人去找你,還是沒找到。」
洪仁玕說:「那時我衣食無著,改名換姓到了東莞,當了一年多塾館座師。」
洪秀全說:「你第一次到上海,可惜朕不知道,近在咫尺未能相逢。」
洪仁玕說:「那是五年前了,我在上海倒是見到了上海小刀會的領袖,可空口無憑,沒人相信我是天王之弟,不放行,人家見我會說英語,還懷疑我是一奸一細呢。
為了生計,打過工,也有收益,在洋人開辦的學堂裡學了天文歷數,呆了差不多八九個月,才又返回了香港。」
洪秀全說:「你我一別八年,天下已大變了。
你若是早一日來輔佐朕,也許天京就出不了那麼多令人痛心的悲劇了。」
洪仁玕說:「一別八載,心念舊思,想起年輕時我與天王港巷相接、長年交遊起居的情誼,常常感歎。
我自幼熟讀四書五經,經考五科不售方追隨天王另辟通途啊。」
洪宣嬌說:「你們兩個一樣,都是連連落第的倒霉人。
若是你們金榜早中,可能就是高官顯爵,像曾國藩一樣,擁兵來掃蕩太平軍了。」
洪秀全說:「這丫頭說得有趣。」
洪仁玕說:「這一切都是命運,是上帝安排的。」
洪秀全問:「你今年三十八歲了吧?」
「正是,天王還記得小弟年齡,」洪仁玕說,「轉眼已屆不惑之年了。
將來我想寫一本書,大略記載拜上帝會的初創始末。」
洪秀全頗為感動,說:「朕弟志同南王,歷久彌堅,處在顛沛流離之困境,仍矢志忠於天朝,猶欲著書立說為太平天國正名,難得啊。」
洪宣嬌說:「牙兄早來就好了,只有你的學問可與雲山大哥相比。」
洪秀全說:「他比雲山更多一才,那就是懂洋文,可以說是學貫中西,你來到了天國,朕如得瑰寶,你是天國柱石啊。」
他想了想,說:「封你為干天福吧,福爵僅低於義爵。
你知道,自從出了諸王之亂,朕已決心不再封王;」
洪仁玕說:「這不好吧?弟剛來天朝,尺寸之功未立,便有此高位,恐眾人不服。」
洪秀全說:「有什麼不服?若論資歷,你是天國和拜上帝會的創始者,在朕倡言拜上帝教時,你贊助甚力,理應加以重用,更何況你有經天緯地之才呢?」
洪仁玕仍感心裡不安,他說:「還是從長計議吧。
我先考察一下天國的軍政大事……」
「朕意已決,你勿再辭受。」
洪秀全說,「今天只是洗塵接風,明天你我坐下來縱論一切,那時再聆聽高見。」
洪宣嬌說:「我還有正事呢。
現在江浦、浦口一時未下,陳玉成到來也沒打動。」
洪仁玕問了問大致情況,便拿出了一張地圖,仔細看起來。
洪秀全見上面密密麻麻印著河流、湖沼和城市,說:「有這個圖就好多了,一目瞭然。」
洪仁玕說:「回頭我把此圖獻出,照樣子刻印幾百份,將領人手一份,外國人早用上地圖了。」
三人趴在地圖旁看,洪宣嬌問:「東南西北怎麼標法呀?」
洪仁玕比畫著說:「上北下南,左西右東,這是十萬分之一的地圖。
你看,這一寸長的距離就是幾百里呢!」
洪秀全在地圖上找到了九里山、小店,他說:「陳玉成在這一帶。
朕擔心兩浦之戰持久了不好,牽制了我主力近十萬人啊。」
「我不懂戰事兵法,」洪仁玕說,「可否詔陳玉成繞道天長、揚州假道渡江,直搗清妖江南大營之後,分股襲擊江北官軍營盤,這樣可取到正面強攻效果。」
「好計。」
洪秀全很興奮地說,「朕之弟下車伊始便獻良策,朕得張良、韓信了。」
洪仁評說:「這我可不敢當了。」
17
天王府上書房(一八五九年五月八日)
洪秀全這些日子一直處於一精一神亢一奮狀態,傅善祥知道是因為洪仁玕到來的緣故。
她奉命草擬封爵詔旨,幾乎是一夕數改。
這天早上來到上書房,洪秀全問:「寫好了嗎?馬上要拜相了,大典之日,朕要親自登台授印呢,要辦得十分隆重才行。」
傅善祥問:「不再改了嗎?」
洪秀全不悅地說:「聽你這話,對加封洪仁玕大為不滿啊!」
「我怎麼敢有微詞?」
傅善祥說,「先是封為干天福,印綏尚未制好,又改封為義爵加主將,詔旨剛頒發幾天,四月一日又改封開朝一精一忠軍師頂天扶朝綱幹工,短短二十天,封號恩加疊疊,可是從來沒有過的呀。」
洪秀全說:「你說話的口氣就含有譏諷之意味,和一些酸溜溜的朝臣們如一個鼻孔出氣。」
「不敢,」傅善祥帶笑說,「二十天,洪仁玕由一個布衣升為天朝首輔,那些為天朝屢立功勳的人會怎麼想?況且,天王已再三表示,永不封王,可是言猶在耳,就又封了個幹工,百官問起,臣怎樣解答?」
「要什麼解答!」洪秀全生氣地說,「洪仁玕的才學,就是把天國所有人加起來也抵不上他。」
傅善祥據理力爭:「可他沒打過仗,沒指揮過軍隊,當主將行嗎?」
洪秀全說:「他有他的長處。
他是朕的族弟,必能忠心耿耿,他自己沒有私人勢力,也不會用天父、天兄的詐術來左右朕,朕對他放心。」
傅善祥說:「天王不怕亂,就這樣吧。」
「朕怕什麼亂?有人會為這事造反嗎?」
洪秀全說,「朝綱亂不了的。」
「朝綱亂尚可修補,」傅善祥說,「人心亂了,難以收拾呀。」
「你不要在這裡信口雌黃!」洪秀全火了,「誰給你這麼大的權力,敢在朕面前說三道四?」
「是嗎?」
傅善祥分外冷靜,「天王唯一的優點是尚能容許一個傅善祥在君側說三道四。
如天王不願聽,臣馬上告退,今後永不說一個『不』字。
天王清君側好了。」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弄得洪秀全又氣又恨,又侮又羞,愣了好一陣,傅善祥早已不顧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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