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國》第18章:太平軍水師在林紹璋統帥下攻佔了岳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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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天國》第18章

太平天國

第18章

1.岳州(一八五四年二月二十七日)

太平軍水師在林紹璋統帥下攻佔了岳州。

在岳州城上,林紹璋與石祥禎一邊巡城一邊說:「我們分一半軍隊去佔領寧鄉,然後打湘潭,圍攻長沙。」

石祥禎說:「我們該小心才是。

聽說曾國藩在衡州練湘軍,水陸二十多營,有一萬七千多人。」

林紹璋不以為然地說:「清妖正規的綠營兵都屢屢敗在我們手下,一團一練湘勇還能有什麼戰鬥力?」

石祥禎說:「不能小看,長沙城有一幫能人,翼王當年夢寐以求的左宗棠也在幫著那駱秉璋出主意呢。」

一聽談到左宗棠,汪海洋在一旁拉了拉石祥禎的袖子。

石祥禎走到一處炮台射口處,問:「你扯我幹什麼?」

江海洋說:「小的這次來,翼王特意叮囑,讓咱們順便去找找左宗棠,千方百計把他請到太平天國來輔佐咱們。

他實在不來,也不能讓他幫助清妖出謀劃策。」

石祥禎說:「這不是廢話嗎?人家已經在駱秉璋那裡當座上客了。」

『汪海洋說:「那就讓他幫清妖幫不成。

我有個主意,派人上他隱居的地方去,把他家人掠到咱這來,看他來不來為咱們辦事!」

石祥禎笑了:「哪想出來的主意?」

「看三國看的呀。」

汪海洋說,「曹一操一想要徐庶為他幹事,不是把徐庶的老一娘一弄去了嗎?」

石祥禎說:「可你別忘了,徐庶弄去了也是個廢物,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一計不設,他跟你不一個心眼有什麼用?」

汪海洋說:「人家徐庶是仁義之士,為了對得起劉備的恩情,才不肯幫曹一操一的。

清妖皇上老兒給了左宗棠什麼?忙了一氣,也沒給個一官半職呀,左宗棠犯不上為清妖盡忠盡節。」

「你行啊!」石祥禎拍了江海洋一下,說,「你先別忙回翼王那裡去。

我給你百八十個兵,你連夜繞道去左宗棠家,若是左宗棠在,請了他來,文請不來只好武清。」

「這我會。」

江海洋說,「我和他有一面之交,我幫過他忙,不然,東王想宰了他,把他當清妖一奸一細了。」

石祥禎又說:「若是不在呢?」

汪海洋說:「我把一大家子人,七大姑、八大一姨的一條繩全捆來,然後下書長沙,看左宗棠來不來。」

石祥禎說:「別,千萬別拉家帶口的都弄回來,我們得行軍打仗呢,沒工夫管他們,挑要緊的抓一個來就夠了。」

江海洋就說:「那就抓老爹或老一娘一,抓老爹吧,老爹抗折騰,一半會折騰不死。」

石祥禎哈哈大笑起來。

2.長沙巡撫衙門簽押房(一八五四年四月二十日)

駱秉璋的簽押房裡坐滿了人,曾國藩、左宗棠之外,湘軍各營主要將領羅澤南、塔齊布、彭玉麟、楊載福、曾國筌、王鑫等均在座。

駱秉璋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時,長一毛一又來犯我湖南,我等你們保衛鄉梓的捷報了。」

曾國藩的雄心不止於此。

他說:「保衛鄉梓是第一步,現湖南亂匪已殺得差不多了,日後湘軍必定打出湖南去,為皇上驅使。

讓他們看看,湘軍將是大清中興的一支勁旅。」

左宗棠兩手一拍說:「滌生兄說得好,堪可擊節!」

曾國藩拿著一張印好的《討粵匪檄》說:「這篇《討粵匪檄》已各州縣張貼,當能鼓舞我湘民之抗賊之氣。」

左宗棠道:「滌生兄的檄文很厲害,不在於言辭,而在內容。」

駱秉璋說:「可以說切中要害。」

左宗棠說:「發匪什麼最不得人心?他們反孔孟,砸文廟,這為天下讀書人所公憤;他們倡洋教,又與中國百姓信佛格格不人,這檄文中從此人手,很能煽起民心。」

曾國藩說:「現在發匪佔了長沙北面的靖港、西面的寧鄉、南面的湘潭,怎麼個打法?今天請諸位出出主意。」

彭玉以說:「靖港之敵對長沙威脅最大,宜先打掉它。」

楊載福也說:「我也贊成。」

左宗棠說:「我倒主張先打湘潭之敵,靖港是小鄙,湘潭之敵一破,發匪會無心戀戰。

靖港自然光復。」

曾國藩說:「季高說得對,先打湘潭。

塔齊布,你的四營兵不要去寧鄉,主攻湘潭,彭玉麟、楊載福即率水師五營去支援,我當親率五營水師去督戰。」

駱秉璋說:「我為諸公置酒,祝我湘軍旗開得勝。」

3.湘一陰一柳莊左家的家人都在地裡幹活,茅屋前只有兩個年齡相仿的老人在小院裡放了張桌子,在挑蠶豆。

江海洋帶了一隊騎兵一陣風地馳過來,他來過,自然輕車熟路。

在左家門前一跳下馬來,汪海洋樂了,用馬鞭一指說:「沒白來,那有兩個老頭,準有一個是左宗棠的老爹。」

這一隊人馬擁到茅屋前時,兩個老頭嚇得站了起來。

一個白鬍子的佝背老者是左家老僕,叫左福,他仗著膽兒問:「不知你們到此何干?」

江海洋說:「我們是太平天國聖兵,現已打到長沙。

奉翼王之命來請左宗棠左先生,他是我們翼王的好朋友。

不信你們看!」他亮出來的正是左宗棠給石達開寫的那幅字畫。

兩個老人嚇得目瞪口呆,左宗棠的父親、留兩撇八字鬍的左觀瀾說:「他不在家,在長沙。

不知你們找他幹什麼?」

汪海洋說:「好事,請他去做官,去輔佐我太平天國。」

左觀瀾嚇得氣都喘不勻了,結結巴巴地說:「那、那他確實不在家。」

汪海洋用鞭子一指,問:「你們倆是左宗棠什麼人?誰是他爹?」

左福看了左觀瀾一眼,說:「我是。」

「他呢?」

汪海洋又指了指左觀瀾。

左福說:「他是鄰居,來陪我說話的。」

汪海洋對左福笑著說:「那就麻煩你老人家跟我們走一趟吧。」

左福倒顯得很鎮定,問:「我一個老朽之人,去你們那能幹什麼?」

汪海洋說:「不瞞你說,是拿你當個釣餌,把你兒子從長沙城裡釣出來,不讓他給清妖幹事。」

左觀瀾在一旁暗暗叫苦。

左福說:「那行,咱們走吧。」

汪海洋說:「你別害怕,只要你把你兒子叫出來,我們不會傷你一根毫一毛一,左宗棠若不出來,可是忤逆之人了,哪有連老子都不要的道理?」

左福向左觀瀾遞了個眼色,向前走去:「行,我去召我兒子。」

汪海洋命令士兵:「扶老爺子上馬。」

4.柳莊待江海洋擁著左福馳出柳莊,左觀瀾嚇得趕快拿出紙筆寫信。

5.曾國普的簽押房曾國藩正命家人曾貴在給他背後搔一癢,曾國藩呲牙咧嘴地說:「一到春天,這癬疾犯得就重,實在難熬。」

曾貴說:「找個溫泉去洗幾個月就會輕得多了,可老爺總拖著。」

曾國藩說:「你哪裡知道,我是個什麼心情,奉聖命統兵,我是如坐針氈、如履薄冰啊,我這連只螞蟻也不敢踩死的人,要親自帶兵殺敵,我哪有心思想到自己呀!」

曾國筌走了進來,說:「哥,好消息,長沙鄉一團一來人,說他們摸準了,長一毛一在靖港不過三四百人,他們以為我們全力去打湘潭了,根本沒防備,我們何不趁機收復靖港?」

曾國藩披上衣服,問:「確實嗎?」

曾國筌說:「一團一丁已架好了浮橋,機不可失。」

曾國藩在屋子裡踱了幾步,一咬牙說:「打靖港。」

隨從章壽麟憂慮地說:「這麼倉促決定,萬—……」

曾國藩說:「打仗,就要出其不意。」

他轉對曾國筌說:「告訴剩下的水陸各營,直撲靖港。」

6.長沙左宗棠下榻處左宗棠正和郭昆燾議論戰局。

左宗棠說:「不至於有大事,發匪進入湖南的是偏師,主力正在圍攻武昌,悍將韋俊、石達開在那邊。

所以我看湘軍如調度有方,可以告捷。」

郭昆燾說:「滌生兄畢竟是書生帶兵。」

「那倒不怕。」

左宗棠說,「他的弱點是經不起打擊。

打仗不比寫八股文章,有時敗得很慘,有時又會出現奇跡,要沉住氣。

他臉皮薄,又求功心切,我怕他經不起風一浪一。」

突然,一個守城清兵拿了一支箭進來,那箭上穿著一塊寫了字的白布。

清兵說:「是左大人嗎?長一毛一從城外射來一封給您的信,小的特地送來。」

左宗棠一聽臉就白了。

他抓過箭,從箭上扯下白布,看了一遍,叫了一聲:「天吶,這可如何是好?」

「怎麼了?」

郭昆燾接過白布信一看,說,「賊人真夠一陰一險的了。」

他見送信的清兵仍站在那裡不走,就從袖子裡摸出一塊散碎銀子遞過去:「買壺酒吃。」

清兵千恩萬謝地走了。

左宗棠道:「發匪捉去家父,意欲何為?」

「不是寫得很清楚嗎?」

郭昆燾說,「讓你親赴長一毛一大營,否則殺死令尊大人。

我看,他們是為你而來,大約是你名氣太大,長一毛一也急於求賢,說不定請你去當軍師呢。」

左宗棠被道著了心事,卻不肯露半分,他說:「都到了這種時候,你還有心思開玩笑。」

郭昆燾說:「這事可扎手,你又不能不去,去了凶多吉少。

萬一到了長一毛一那裡,他們不放你呢?即使你不為長一毛一所用,他們也會打著你的旗號招搖餅市,你可就聲名狼藉了。」

「一死而已!」左宗棠說,「我總不能看著老父陷於賊窟而不顧。

古人說,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我左宗棠只能對不起皇上了。」

郭昆燾說:「再想想,看有沒有什麼兩全齊美之法?」

「非此即彼,豈有他哉?」

左宗棠如熱鍋上的螞蟻,在屋裡走來走去。

郭昆燾獻策道:「咱們一起去找駱中丞、找找滌生,共同商討個良策。」

左宗棠說:「你還要替一我張揚得滿天下都知道嗎?長一毛一那裡,為兄是非去不可了,能救得父親同歸,是最好結局,倘他們不放我,我或學徐元直,或自戕,我心已定,請日後你為我作個見證,證明我左宗棠不是背叛朝廷之人。」

說罷啼噓淚下,郭昆燾也束手無策。

7.長沙城外左宗棠隻身一人,騎一匹劣馬,趁著濃一黑的夜色,急急向前趕路。

來到渡口,黑漆漆的江面上看不到一條渡船,只聽江濤的嗚嗚聲,水在狂漲。

他騎著馬在江邊徘徊的時候,後面又趕來幾騎馬,且挑著燈籠,離很遠就聽到喊「季高」的聲音。

左宗棠迎過去,原來是郭昆燾帶人追上來。

左宗棠問:「怎麼回事,意誠?」

郭昆燾說:「好險!幸而你沒有渡江。」

他跳下馬來,從懷裡掏出一個大信封來,說:「令尊大人來信了,他根本沒落賊手,在柳莊呢。」

左宗棠跳下馬來,高興得連信都不看,忙問:「這麼說,發匪是要騙我去?」

「也不全是騙。」

郭昆燾說,「你看信就知道了,他們抓去的是你家的老僕左福,他冒充令尊的。」

「一場虛驚。」

左宗棠拆開信,在燈下匆匆看了一遍,說,「那我們快回城吧。」

在回城路上,郭燾燾說:「季高,倘你身陷賊營,他們又優禮有加,並不加害於你,奉你為太平天國軍師,你將怎麼辦?」

左宗棠說:「你說我應該怎麼辦?」

郭昆燾笑道:「勝者王侯敗者賊,自古而然。

現在誰也說不好發匪能不能成氣候,你看他們下武昌、佔九江、打南京,不費吹灰之力。

萬一他們改了朝換了代,誰敢不對洪秀全三呼萬歲?那時人們的忠君就不是北京的梳辮子的一愛一新覺羅氏了。」

左宗棠不知郭昆燾此話是試探,是看出了破綻,還是真心如此。

他說:「意誠慎言。

理歸理,誰能看那麼遠呢。

這玩笑是開不得的。」

就這樣支吾搪塞過去了。

8.靖港(一八五四年四月二十八日)

曾國藩的水師船隊已經接近靖港,這時南風驟起,水流洶湧湍急,對面太平軍營中一點動靜沒有。

曾國藩坐在岸上指揮陸師,他對章壽麟、盧六說:「看來敵營果然空虛。」

話音未落,太平軍營內火炮齊發,火力極猛,水面上被激起的水柱沖天而起,立刻有好幾艘戰船被打翻。

彭玉粼在前面下令:「收帆,快!」

各船急忙降了帆,彭玉麟又令:「快,駛入對岸銅官灣暫避。」

曾國藩水師剛剛移動,太平軍水師幾百艘戰船齊出,石樣禎站在指揮船上親自開炮,把敵船隊形沖得四分五裂,很多船炸得粉碎,湘勇紛紛落水。

曾國藩見水師大敗紛紛潰逃,忙令陸師上前攻擊。

陸師上了浮橋,因是臨時用門板搭成,踩上去搖搖晃晃,許多士兵落水,石祥禎又帶兵船過來砍浮橋的鐵索,浮橋如鞦韆般晃動,橋幾乎解體,一團一丁、湘勇紛紛掉到水中。

湘營敗退,無論曾國藩怎樣吆喝,也喝止不住。

曾國藩氣極了,親自扛來一桿旗,往他站腳的地方一插,大聲喝叫:「過旗者斬!」

漬兵根本不聽他的話,紛紛擁過旗界。

曾國藩怒不可遏,拔一出寶劍來,扯過一個逃得慢的士兵,一劍刺去,士兵胸部冒出鮮血倒在地上。

這是書生曾國藩平生第一次殺人,力氣小,人並沒有一捅一死,那兵士手捂著胸,叫著:「曾大帥,再給我一刀吧,叫我痛痛快快地死吧……。

曾國藩手提著劍,卻再也沒有勇氣刺第二刀了。

曾國藩並沒能制止兵潰如潮的局面,望著戰船盡皆被毀、被焚,曾國藩愧恨交加,大叫一聲,投入水中。

一直站在他身旁的章壽麟見狀大驚,一邊喊:「來人啊!」一邊也躍入水中,盧六和曾貴也從遠處跑來下了水,幾個人好歹把曾國藩從水裡撈出來,他閉著眼,渾身沾滿沙粒,嘮嘮叨叨地說:「我有什麼面目立於世?你們救我幹什麼?」

章壽麟叫來一些兵,將曾國藩抬走。

9.靖港太平軍營中石祥份正在與部將商議對策。

他說:「靖港一役,曾妖頭的老本差點全賠光了,投水自盡,只是沒死成。」

將士們哈哈笑著,有人打趣說:「他不是有個外號叫曾剃頭嗎?殺人是殺了不少,盡殺些雞鳴狗盜之流,殺太平軍就不靈了。」

忽然江海洋來到營中,石祥禎問:「你不是在林紹璋那裡嗎?你怎麼跑回來了?湘潭怎麼樣了?」

汪海洋說:「湘潭讓湘軍塔齊布佔了。」

石樣禎驚得站了起來:「怎麼會?林紹璋手下兩萬人都是一精一兵啊!」

江海洋說:「林紹璋以為湘軍全都撲到湘潭來了,他不該率主力向湘江上游轉移,結果被湘軍諸汝航的五營水師追上,一仗失利,退回湘潭時,在城外中了塔齊布的埋伏,他又想上你們靖港來,又遭到王鑫伏兵打擊,幾乎全軍覆沒了。」

石祥禎氣得大叫一聲:「林紹灣這個蠢材!他誤了大事了!他現在在哪裡?」

汪海洋說:「他只帶了幾百人往余陵方向退卻了,他讓我來給這裡報個信。」

石樣板說:「靖港之勝,抵不住湘潭慘敗呀,我們在這裡站不住腳了,準備向岳州撤吧。」

江海洋說:「我得趕回天京去,東王又調翼王回防天京了。」

石樣禎忽然問:「你不是把左宗棠的老爹抓到手了嗎?人呢?丟一了?」

「什麼爹呀!」江海洋自嘲地笑起來,「都怪我心粗,當時在他家院子裡有倆老頭,這個說是他爹,我不問青紅皂白就帶回來了,豈不知帶回來的是假爹,是他家的老僕,真爹漏網了。」

石祥禎說:「你真蠢!這麼說,左宗棠沒有上鉤?」

江海洋說:「真爹還不給他往長沙捎信去呀?他怎麼可能上鉤?」

石祥禎說:「看起來,這都是天意,翼王二請左宗棠而不成,這是天不助我們啊。」

汪海洋沮喪地說:「回去我還得挨翼王的鞭子吶,我從湘潭往外跑時,把左宗棠給翼王的字畫丟一了。」

石祥禎說:「丟一了就丟一了吧,左宗棠不就識幾個字嗎?有沒有真本事還說不定呢。」

10

曾國藩座船上飯菜擺在桌上早涼了,老僕曾貴又端來一碗熱面,曾國藩仍不吃。

曾貴說:「勝敗乃兵家常事,老爺不能這麼想不開呀。」

曾國藩一直在微微搖晃的中艙裡木雕泥塑般坐著,補服干了,皺皺巴巴的,還沾著沙粒,一副狼狽相。

他說:「出師不利呀,我苦心經營的湘勇,如此不堪一擊,這不是貽笑大方嗎?」

「老爺就是太把面子看得重了。」

曾貴說,「向榮、和春、倚善這些能征慣戰的大將又怎麼樣?不照樣常叫長一毛一打得找不著東西南北?再說了,塔齊布、諸汝航在湘潭打了大勝仗啊,他們也是湘軍啊,也是老爺治軍有方才打了勝仗啊!」

這一說,曾國藩臉上有了笑意,說:「我正要給皇上寫奏折自請處分呢。」

這時曾國筌興沖沖地進來,接過話茬說:「哥哥不要自尋煩惱,我們大獲全勝了呀,請什麼處分?靖港失利是很小的失利,湘潭大捷消滅了長一毛一春官又副丞相林紹漳一精一兵兩萬人,這是我湘軍的大捷呀,上奏應該寫這個,提什麼自請處分?」

曾國藩歎口氣說:「隱惡揚善,那是欺騙朝廷,斷斷幹不得的。」

曾國筌道:「哪個不這麼幹?像大哥你這麼傻,這麼愚忠,到頭來不見得有好結果。」

「是非曲直自有公論,」曾國藩有了一精一神頭,說,「拿紙筆來,我親自寫折子,讓他們發六百里加急送京師。」

「先等等,」曾國筌擠眉弄眼地坐在曾國藩對面,說,「有一件奇事,我若說出來,大哥你準能多吃一碗飯。」

曾國藩問:「何事?你別擠眉弄眼的,為人要大大方方的,不可學小家子氣。」

曾國筌笑嘻嘻地答了一個「是」字,從袖筒裡摸出一個紙卷,已經沾上了泥土,他將紙卷打開,原來是左宗棠給石達開寫的字畫,正是汪海洋丟失的。

曾國筌給哥哥看時,卻用兩隻手蓋住了題款處,只露出十六個字來。

他問:「哥哥認得這個字體嗎?」

左宗棠的字很特別,橫不平堅不直,卻很有風骨。

曾國藩不假思索地說:「左季高的!」

曾國筌說:「你那麼肯定?」

曾國藩說:「你把他的字放在百人字帖之中,我也能分出來。」

說著,他叫曾貴打開箱子,從一大堆字畫當中找出一卷,解一開絲繩,是左宗棠手書「天地正氣」四個大字。

他把這張字畫與曾國筌拿來的擺在一起,說:「你看看,是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曾國筌道:「哥哥眼力果然不凡,我就認不出。」

他鬆開左手,說:「不過,你看,落款卻是高季左。」

曾國藩說:「把名字顛倒過來是什麼名堂,左季高這人,喜歡弄些邪門歪道。」

曾國壟又鬆開了右手,說:「叫你大吃一驚的在這裡呢!」

曾國藩抬頭一看,的確暗吃一驚,「太平天國翼王教正」一行字如針刺目。

他看弟弟一眼,問:「哪裡得來的?」

曾國筌走過去關緊艙門,說:「亂軍中拾到一個背囊,士兵把值錢的東西落入私囊了,這東西沒人要,扔在路上,恰為我所拾到。」

曾國藩緊張地思忖了一會,用斷然的語氣說:「假的,這幅字是別人偽造的。」

曾國筌睜大了眼睛說:「這可怪了,方纔你一口咬定是左季高的手筆,現在怎麼又說是偽造了?你有必要回護這個人嗎?」

曾國藩說:「是偽造無疑。

左季高什麼時候、什麼由頭給石達開寫一幅字畫?這不是很荒唐的事嗎?」

曾國筌說:「我想起來了那年長一毛一第一次圍長沙的時候,左宗棠和郭昆燾兩家人一起從柳莊搬到白水洞避亂,後來我聽意誠說,左宗棠回柳莊去取書,竟有好些天音信皆無。

他能到哪裡去?他肯定去了長一毛一那裡,說不定想過投長一毛一。」

「胡說,」曾國藩生氣地打斷弟弟,說,「你怎麼可以無中生有,憑臆測妄猜?」

「你不用回護他。」

曾國筌說,「我不會冤枉了他。

你記得嗎?幾次議起破敵良策時,左宗棠總是對長一毛一的長處、短處分析得頭頭是道,有一回甚至說出長一毛一哪一級可以有女人,他怎麼能知道得這麼清楚?他去過!」

曾國藩火了,說:「住口!你為什麼平白無故置人於死地呢?」

「白紙黑字,這叫平白無故嗎?」

曾國筌拍著那張字畫說,「這是證據。

你的心太好了,那左宗棠雖與你是朋友,可他根本不把你放在眼中,經常在人前背後奚落你,好像湖南真的不可一日無左宗棠了,你還不趁此機會叫他出出醜?」

曾國藩說:「他是有一毛一病。

可你我又何曾是完人?左宗棠恃才做物是有的,有大才者多清高自負。

日後,他必是國家有用之人,不能因為個人義氣而公報私仇。」

曾國筌道:「你真是菩薩心腸。」

曾國藩將字畫捲起來,放進箱子,讓曾貴上了鎖,他說:「就這樣吧,此事不要亂說了,毋庸置疑,這字畫一定是贗品。」

曾國筌搖搖頭,沒有辦法了。

11

北京養心殿咸豐皇帝放下手中的奏折,說:「這曾國藩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肅順說:「奴才以為此人人品正。」

咸豐說:「是啊,明明湘潭大捷,剿滅了發匪林紹璋兩萬一精一銳之師,而靖港小敗,他卻奏請處分,這樣的臣子,朕已久而不聞了。」

肅順說:「他在京當侍郎時,就十分清廉,母親仙逝,除了聖上所賞一千兩銀子,他回籍奔喪時兩袖清風。」

咸豐反倒起了疑心:「此言過了吧?他再清廉,也不至於如此,二品京堂的俸祿還不至於寒酸到如此地步吧?」

他疑必是矯情,是曾國藩沽名釣譽。

肅順道:「京城有個湖廣同鄉會館,在大紅門一帶,住了好些病弱舉子,曾國藩常拿自己的俸祿去周濟這些窮讀書人。」

咸豐感慨地說:「鳳一毛一麟角啊,不可多得。

擬旨吧,不給什麼處分,要多加勉勵,那塔齊布就按曾國藩保舉的辦,升湖南提督吧。」

肅順說:「喳!」

咸豐說:「林鳳祥、李開芳兩股北竄之匪現在若困守靜海,不足為害了,當然也要加力剿滅。

北援軍現在又令朕憂心,現在怎麼樣了?」

肅順命起一份奏報說:「發匪曾立昌北援軍其勢甚銳,過正一陽一關後,克豐縣,竄人山東省境,隨後又陷我全鄉縣,知縣楊正白受傷投井殉節;匪又佔巨野,知縣朱運昌死難;兩日後,賊攻陷級城、張秋鎮,在攻克一陽一谷縣時,知縣文穎死難;後又攻陷冠縣,知縣博士珍戰死;現正在攻臨清州……」

「別念了。」

咸豐煩躁地說,「勝保不是去了嗎?」

肅順說:「勝保騎兵七千人三月初七趕到臨清,駐紮城西北,崇恩從夏津回防,張亮基初七晚上與發匪接戰,打贏了一仗,擒獲發匪總制曹城一名,但張亮基彈劾勝保縱部下搶掠,事事掣肘,不肯用力。」

咸豐說:「這張亮基也是多事。

朕不靠勝保靠哪個?他張亮基沒有別的本事,專門會彈劾別人嗎?好吧,讓他走得遠遠的,以奏報失實之罪名將張亮基革職,發往新疆軍台效力。」

肅順說:「那麼,先讓藩司崇恩署理山東巡撫吧?」

咸豐點了點頭,說:「責令勝保,務必將北進之賊堵在臨清,不使與林鳳祥合為一股。」

肅順說:「北援發匪潰滅即在最近,皇上勿憂。」

咸豐問:「卿何以知道?」

肅順道:「發匪北援軍犯了兵家大忌。

既是援軍,就應一路避實擊虛、快速前進,力圖及早與靜海、獨流之匪會師,可他們現在在臨清州攻堅,耗費時日,怎能持久?」

咸豐以為肅順說得對,就說:「如果發匪打入臨清,就讓勝保、德勒克色楞將他們一團一團一圍住,使其不能北竄,坐以待斃。」

12

曾國藩座船泊岸處左宗棠從長沙城裡趕來,專門來看望曾國藩來了。

在上船之前,他交給曾貴一串紙錢,是金箔紮成的元寶。

曾貴愕然問:「左大人這是何故?」

左宗棠撚鬚笑道:「不要多問,你拿進去給你老爺看了,他就明白了。」

曾貴遲疑再三,才不得不提了那串紙錢上船去了。

13

曾國藩座船中艙其時,曾國藩與曾國筌正在飲茶,見曾貴提了一串紙錢進來,曾國筌驚問:「誰死了?要給他燒紙錢?」

曾貴說:「哪裡。

左大人好怪,他來見老爺,不拿片子,非讓小的拿這個來見老爺,說老爺一看就明白了。」

曾國筌大怒,手拍桌子,把茶碗震得直跳:「左宗棠欺人太甚!」

曾國藩卻沒惱,他站起來接過那串紙箔金錠,舉起來數了數,說:「你們看,正好四十四個,我今年四十四歲,給死人燒紙錢,都是幾歲燒幾個,這是左宗棠為我來弔喪來了。」

曾國筌對曾貴說:「把他轟走!不見,就說老爺睡了。」

曾國藩說:「你不想見你走開,我不能不見。」

曾國筌道:「他如此奚落你,你還待他如上賓?」

「心懷開闊些沒有壞處。」

曾國藩站起身說,「快請左大人中艙見。」

曾貴答應著出去,曾國筌賭氣躲到底艙去了。

曾國藩一見左宗棠來到中艙,忙拱手笑道:「多謝季高兄,看來,沒白交足下這個朋友,我死了有你記得弔喪,不至於身後冷清。」

左宗棠坐下,說:「一個主帥,一仗失利,便尋短見,竊以為這是鼠目寸光的無能之輩,我為有你這樣的朋友臉紅,也為京中朝野舉薦滌生兄的高士們臉紅。」

話說得如此刻薄,曾國藩卻沒有發怒,他說:「季高罵得好。

只有你肯這樣痛斥,別人都會留面子給我的。」

見曾國藩並不惱,左宗棠高興了,他說:「原諒我譏諷了滌生兄,得罪。

我是一番好意,在你面前說恭維話的人成群結隊,像我這樣討厭的角色沒人去當,只好我來當。」

曾國藩道:「你罵得痛快,我是太看重面子了,也還有一層,當時投水,是想盡忠,我不能當長一毛一的俘虜。」

「這不叫盡忠。」

左宗棠說,「國難當頭,最容易的是死,長一毛一殺到,或上吊,或投井,報上去,皇上封溢,算個忠臣。

我以為能夠臥薪嘗膽者,方是最大的忠,十年磨一劍,劍利方可斬妖。」

曾國藩說:「季高到底是高人一籌,這番話有如醍醐灌頂。」

「響鼓也要用重槌呀!」左宗棠說,「恕我無札。」

曾國藩說:「我從不在意你的放一浪一不羈,我若認真、小心眼,早把你送的紙錢扔到江裡去了。

季高,你必有高招教我。」

左宗棠說:「你想聽真話嗎?」

曾國藩說:「想聽阿諛奉承之言,就不找你左宗棠了。」

對這句話左宗棠很受用,他蹺起了二郎腿說:「你太嫩,也只配殺天地會一奸一匪。

你畢竟是文人,心軟,沒有大將風度。

聽說你斬了一個小兵手都抖了?」

曾國藩笑道:「那到底是一條人命啊。

又是親手殺。」

左宗棠說:「東郭先生豈可為將?你不是不知道,一將成名萬骨枯。

有人挖苦說,你們的紅頂子是用血染紅的,我看這是真的。

能當大將的人,必須心狠手辣,在你眼裡,可供驅使的兵勇不過是用具,你建功立業的棋子,吃一個、丟一個,在所不惜。

拿出你殺天地會的勇氣來!」

曾國藩不能不佩服左宗棠的冷酷無情的一性一情。

左宗棠說:「如果我是你,當時兵敗如山倒的時候,就不會拿一個小兵祭刀,我要殺一個哨官、營官,殺雞給猴看不行,有時候須殺猴給雞看!」

曾國藩擊掌道:「好一個殺猴給雞看。

我不如你。

日後左公治軍,當是大將之法度。」

左宗棠說:「姑且不去說你投水的事了。

現在該談你大張旗鼓宣揚湘軍首戰大捷的事才對,你卻躲在官艙上發呆、發愣,你要讓天下人皆知湖南有一支能征善戰的湘軍,湘軍有個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大帥曾國藩!」

曾國藩笑了:「自吹自擂?」

左宗棠道:「喇叭不吹,誰知道你有?京中我們有的是大小同鄉,湖南也不乏文人一騷一客,此時不用用他們那支生花的筆,養他何用?」

曾國藩說:「即使我將來打下了南京,也斷不會厚顏無恥地做這種事,我的一性一情,你是知道的。」

左宗棠說:「我已經替你做了一些。

冒功之事不可為,居功而不言,也不是什麼美德。

我問你,你為什麼練兵,為什麼奔波王事?」

曾國藩說:「當然為朝廷盡力呀。」

「你不敢說內心深處的話。

你不為光宗耀祖?你不為身後揚名?你不為名垂青史?」

曾國藩被法問得答不上來,可以說尖刻得深入骨髓了。

左宗棠又說:「如果不為這些,你大可不必受寒窗之苦,大可不必在官一場沉浮,當個種田人、當個和尚豈不心淨?」

曾國藩不能不折服,他現在又把自己說左宗棠的一套原物奉還了。

可他是內向的人,絕不可能像左宗棠那樣,敢把什麼都抖落出來。

14天王府蘇三一娘一住處蘇三一娘一正在卸妝,司琴走來說:「天王宣你,立刻去吧。」

蘇三一娘一問:「這麼晚了,什麼事?」

司琴說:「可能是急事。」

蘇三一娘一又問:「天王在哪裡?」

「在他寢宮。」

司琴說完出去了。

蘇三一娘一陷人煩惱的沉思中。

15

天王寢宮洪秀全在寢宮裡來回踱著步,有宮女回道:「掌朝儀到了。」

洪秀全回過身來時,見蘇三一娘一站到了跟前,她說:「請天王恕罪,臣剛剛卸妝,陛下宣臣甚急,沒來得及上妝。」

洪秀全看著她說:「你不上妝更美麗,就像出一水芙蓉,天然去雕飾。」

蘇三一娘一問:「聖上找我有急事嗎?」

「沒有急事不能找嗎?」

洪秀全笑笑說。

蘇三一娘一說:「臣怎麼敢?」

洪秀全問:「朕讓你草擬的詔旨擬好了嗎?」

「是削去林紹璋官職的詔旨嗎?」

蘇三一娘一問。

「這林紹璋真是庸碌無能之輩,湘潭之役,折損兩萬人馬。」

蘇三一娘一說:「已擬好詔旨,明日就可以發往湖北。

臣聽說東王的意思是降兩級使用。」

洪秀全說:「你告訴楊秀清,我沒追究東王用人不當的過失已經夠寬容了,這樣的大仗本應讓出外督師的石達開管,他卻把石達開調回天京,還不是看石達開的名氣太大,在安徽有口皆碑他不舒服了?」

蘇三一娘一聽著,不好表態。

洪秀全說:「朕近來常常害怕,不敢入睡,幾乎天天失眠。」

蘇三一娘一說:「該請內醫看看。」

洪秀全說:「看不好,也不用看的。

朕一躺在一床一上就覺得恐懼。

從前也偶有這種時候,程工一娘一在的時候,她拉著朕的手,給朕輕輕地說點什麼,朕也就慢慢人睡了。

自從程妃走了,朕就視黑夜為最恐懼之事了。」

蘇三一娘一不知天王是什麼意思,只得聽著。

洪秀全終於攤牌了:「你留下來陪朕吧,朕誰都信不過,你是朕惟一信得過的人。」

蘇三一娘一最擔心的事,終於以程嶺南的猝死而提到日程上來了。

她很冷靜地說:「天王如果夜裡害怕,我去請哪位王一娘一來伴你,臣留下多有不便。」

「有什麼不便?」

洪秀全說,「你只須坐在一床一邊就行了,朕真的害怕。」

蘇三一娘一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16

天王寢宮夜已深,擺在桌上的餾金西洋自鳴鐘在打午夜十二點。

洪秀全蜷伏一在繡龍鳳緞被裡,半閉著眼,似睡非睡的樣子,一隻手緊緊地拉著坐在一床一頭的蘇三一娘一的手。

蘇三一娘一顯得十分疲倦卻又不敢走開。

突然,洪秀全一抖,驚悸地叫了一聲:「天父、天見……朕是真的天父之子……」。

蘇三一娘一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洪秀全剛剛安靜下來,突又恐怖大叫:「妖魔!妖魔!」猛地坐起來,把蘇三一娘一死死地抱在懷中。

「不用怕,陛下,你在寢宮裡,沒有什麼妖魔。」

蘇三一娘一又驚又怕,卻又不得不安慰他。

洪秀全驚出了一頭冷汗,他漸漸清醒過來,鬆開蘇三一娘一,說:「方纔朕又做了個噩夢,夢見曾水源和程嶺南都來追朕。」

「那是陛下的錯覺。」

蘇三一娘一說,「他們兩個都是陛下最信賴的人,怎麼會為難陛下呢?」

洪秀全坐在那裡望著蘇三一娘一,不知在想什麼。

蘇三一娘一給他倒了一杯茶,叫他喝了後,說:「陛下睡吧。」

洪秀全說:「你陪朕睡,沒有你,朕無法成眠了。」

說著他把蘇三一娘一拖到一床一上。

蘇三一娘一掙脫了,她說:「陛下,你怎麼能這樣?」

洪秀全說:「你還在想著羅大綱嗎?告訴你,你不跟朕,看他羅大綱有幾個膽子敢娶你?你天天在宮裡,你知道別人會怎麼想?」

蘇三一娘一整整衣衫退後一步,說:「君有君樣,臣才有臣樣,天王你別錯看了人。」

「朕錯看了你嗎?」

洪秀全說,「哪個女人不求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上人?你依了朕,朕日後廢了賴一娘一娘一,立你為一娘一娘一,朕言而有信。」

蘇三一娘一說:「就是現在王一娘一位置虛位以待,臣也不願意。

不是天下所有的女人都巴結這個位置的。」

「你的口氣很大。」

洪秀全說,「你在我宮中,你不按朕的意旨辦,你自己也知道,會是什麼結果。

不過,朕絕不會強制你,若想那樣,就拖不到今天了。」

蘇三一娘一說:「聖上沒事,臣告辭了。」

「站住。」

洪秀全喝了一聲,赤腳跳下地來,突然跪下了,一路膝行爬到蘇三一娘一腳邊,說,「三一娘一,朕想你都想得瘋狂了,為了得到你,朕不惜跪在你石榴裙下。」

又驚又氣又惶惑的蘇三一娘一一時不知該怎麼辦好,她向後退了幾步,還是走上前,雙手扶起了洪秀全,說:「別這樣,天王,這不是太失體統了嗎?我蘇三一娘一不值得天王這樣。」

洪秀全說:「為你,朕把王位丟一了也在所不惜,你就真的不可憐朕嗎?」

蘇三一娘一說:「臣妾已是羅大綱的人,我不能做人人唾罵的賤人。」

「你給朕做工一娘一,誰敢罵你為賤人?今天你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

洪秀全說著又把她抱住,並且伸手去撕她的衣衫。

嘩一下,衣襟扯開了,在露出酥胸的同時,也露出了插在她腰間的彎把洋手一槍一。

天工吃了一驚。

一槍一,似乎提醒了需要自救的蘇三一娘一,也同時給了她膽量,也使她失去了理智。

她嗖地一下拔一出了短一槍一,對準了洪秀全。

洪秀全向後踉蹌地退著,雙手做著推拒的動作,他嚇得話也說不出來了。

蘇三一娘一說:「是你一逼一我走這一步的,你把蘇三一娘一看成了沒有節一操一的人,你把君臣之間的聖潔玷污了。

你如果仍要胡來,我就先打死你,然後我也死。」

洪秀全完全頹了,坐到了地上。

蘇三一娘一走到條案旁,說:「你起來,只要你去掉邪念,你還是主,我還是臣,我絕無犯上作亂之意。」

洪秀全戰戰兢兢地爬起來,說:「你,放下一槍一,走吧。」

「不,」蘇三一娘一說,「你馬上寫一道親筆詔旨,解除我宮中掌朝儀的職務,派我到羅大綱兵營裡去。」

她已經把一槍一放下了。

洪秀全漸漸恢復了平靜,他走到條案前,拿起筆來,筆是枯的,乾硬,足有二尺見方的龍紋大端硯的硯田里也是乾的。

蘇三一娘一倒進一點水,為他研墨。

洪秀全說:「朕沒有福氣呀,你別怪朕,朕實在是太一愛一你了。」

蘇三一娘一說:「那你把它留在心裡吧。」

洪秀全在硯台上濡著筆,說:「蘇三一娘一是奇女子,美烈兼備,難得。

蘇三一娘一,朕封你為美烈侯,如何?」

蘇三一娘一說:「我不要侯,論功勞我也不夠,我不願叫人說三道四,人家會以為我蘇三一娘一賣身求榮。」

「何必說得如此難聽呢!」洪秀全的筆在空中懸一會,說,「丞相的職位都滿著,給你一個思賞丞相吧。」

蘇三一娘一問:「事後你會說是蘇三一娘一用手一槍一逼一封個丞相的吧?」

洪秀全說:「那怎麼會。」

蘇三一娘一說:「找一個殺我的借口啊!」

洪秀全不知不覺已轉到了條案這面,已離手一槍一颶尺之遙了,他順手抓一槍一在手,笑著說:「殺你現在就行,還用找什麼借口嗎?」

面對舉起來的一槍一口,蘇三一娘一隻冷笑了一下,說:「開一槍一吧。」

洪秀全笑著把一槍一放下,說:「朕與你開個玩笑,我實在不忍心打死你,盡避你已經冒犯君顏了。」

說完,他仍深情地看著蘇三一娘一。

蘇三一娘一凌厲不可侵犯的表情已經不見了,她拿起手一槍一,揣起那份用了天王大印的浩諭,說:「謝謝天王成全了我。」

不知為什麼,她眼裡飽含了太多的淚水。

洪秀全的眼睛也發潮了。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地說:「你不會再來看朕了吧?」

蘇三一娘一說:「天王要多少美一女,天下盡有,容易得很。

臣要去衝鋒陷陣,為天王、為天國去疆場灑血,臣妾不能做天王的妃子,卻是您的忠貞不貳的臣子。」

她跪下去,磕了一個頭,大步走了出去。

洪秀全的淚水流了滿腮,他喃喃地說:「原諒朕,你真是一個值得敬重的人……」

17

聖糧庫陳玉成已奉命隨韋俊西征,范汝增和曾晚妹拿了幾面軍旗進來。

曾晚妹說:「軍旗做好了,你看看行不行?」

陳玉成打開看了看,上面繡著「太平天國殿左三十檢點陳」一行大字。

陳玉成說:「我是隨韋丞相出征,我有沒有旗號都行。」

「那怎麼行?」

范汝增說,「若是他派你去單獨進兵呢?你難道不打旗號?」

「有太平天國的軍旗也就夠了。」

陳玉成說,「既然做了,就算了。

咦,怎麼還有好幾面?不是你們倆也做了軍旗了吧?」

曾晚妹說:「我們倆是芝麻粒小辟,哪配有旗?」

她打開來一看,也是陳玉成的旗。

陳玉成問:「幹嗎做好幾面哪?」

曾晚妹說:「萬一大旗倒了、燒了、丟一了呢?萬一你派范汝增為偏師,是疑兵,不也得打你旗號才能迷惑清妖嗎?」

「行啊,你們倆!」陳玉成樂了,「看來兵書都沒白看。」

曾晚妹問:「你的行裝好了嗎?用不用我來幫你收拾?」

陳玉成說:「好啊。」

范汝增說:「我也去收拾一下。」

走了出去。

兩個人抖開行李開始收拾,曾晚妹又從背囊裡倒出胡玉蓉送給陳玉成的那個同心結,她撇了一下嘴,說:「還留著呢?是不是等著猴年馬月在什麼地方相見啊?」

陳玉成說:「你若看著不順眼,扔了吧。」

曾晚妹在手裡掂掂,說:「扔了怪可借的,好歹也是人家一番心意呀。

再說,被人家一愛一著,也不是壞事呀!」

陳玉成雙手捧著她的臉蛋,說:「你什麼時候學得這麼寬容、這麼體貼別人了?」

「這也是感化的。」

曾晚妹說,「公主送你的洋表呢?」

陳玉成從衣襟底下取出來,說:「在這呢。」

曾晚妹又撇了撇嘴,說:「這可是太寶貝了屈身藏著呢。」

「又來了!」陳玉成說,「我也不能把一塊表掛在脖子上招搖啊。」

曾晚妹托著那個帶梅花絲絡套的表,不讚表,卻讚那絲絡套:「這手工真細,儀美公主一定是個心靈手巧的人。」

「我哪知道。」

陳玉成說。

「你不敢說。」

曾晚妹說,「你心裡不知怎麼稱讚她呢。

哎,她長得美不美?」

「你都問八百遍了。」

陳玉成說,「我不是告訴過你嗎?天王的女兒別看地位高貴,人不一定長得美。」

「你這人不老實。」

曾晚妹激了他的額頭一下。

「我又哪兒不老實了?」

陳玉成問。

曾晚妹說:「我問過好幾個見過儀美公主的人,都說她在幾個公主裡是最標緻、最有教養的一個,說比她姑姑還好看。

你不敢說她好看,是你心裡有鬼。」

陳玉成說:「我的鬼都是讓你的鬼嚇的。」

他歎了口氣,說:「我不是都告訴你了嗎?儀美真是個好人,通情達理,又善解人意。」

曾晚妹說:「你後悔了吧?當初你不如順水推舟,當了駙馬呢,豈不是有了個才貌雙全的媳婦?」

陳玉成說:「那你怎麼辦?豈不又得去投河?」

曾晚妹說:「你那時心就鐵石一般硬了,管我跳河還是投井?」

陳玉成說:「說心裡話,我總覺得對不起她,她成全了我們,自己卻病得死去活來。」

曾晚妹說:「你要上前線了,你該去向她告個別,別讓人家罵你是個無情無義的人。」

陳玉成大為驚訝,看了她半天,問:「你是真是假呀?」

曾晚妹說:「小狽才說假話呢!」

陳玉成在她腦門上親了一口,這是對她如此大度和懂事的回報。

18

安慶城下長江碼頭蘇三一娘一乘一艘戰船來到城下,恰巧碰上陳宗揚騎馬巡查過來,一見靠岸的船上站立著一身戎裝的蘇三一娘一,立刻下馬,跑步上了剛剛搭起的跳板去扶她,問:「你不在朝中當掌朝儀,換上戎裝來安慶幹什麼?」

蘇三一娘一說:「來處置一件要案。」

陳宗揚說:「我樂了一半。

我還以為你是專門來看望羅丞相的呢。」

蘇三一娘一說:「看他幹什麼。」

陳宗揚說:「你可辜負了羅丞相一片心了,他腰上總掛著你給他的香荷包,一想你的時候就托在手上看。」

「你別玄了。」

蘇三一娘一說。

「有一句謊話,天打雷劈!」陳宗揚說過,又問,「到底有何公幹,讓你親自出馬呀?」

蘇三一娘一說:「發現有人私通。」

「誰?」

陳宗揚一抖,腳踩在跳板上,差點摔下江去。

「怎麼了,你慌什麼?」

蘇三一娘一忍住笑,問,「你和謝滿妹沒有越軌之事吧?」

「我哪能呢。」

陳宗揚緊張得臉都漲紅了,說,「我們清清白白。

再說,天朝法度誰不知道呀,怎敢違反?少不得男的在兵營裡當和尚,女的在女館裡當尼姑罷了。」

「看看,一肚子怨艾!」蘇三一娘一說,「反正你得小心點,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

「我真的沒事。」

陳宗揚扶著蘇三一娘一上了自己的馬。

「你用不著向我表白。」

蘇三一娘一說,「我又不管你的閒事。」

她見陳宗揚在前面為她牽著馬,就笑道:「這多不好意思,你這麼大一個副丞相,替一我牽馬,我可要折壽了。」

陳宗揚說:「我就是升了主將、軍師,封了候,在你面前也是牽馬墜鐙的角色。」

蘇三一娘一咯咯地笑起來,她望一眼高遠深闊的藍天、雪一浪一無垠的浩浩長江,還有安慶城那青灰的城牆、朱紅的城樓,她說:「還是天京外面好啊,自一由。」

19

羅大綱衙署羅大綱擺了一桌豐盛的宴席招待蘇三一娘一,請來了陳宗揚等幾個人作陪。

羅大綱的拘謹和恭敬完全是對待上級,這使蘇三一娘一極不舒服。

他端起一杯茶,雙手擎到蘇三一娘一面前說,說:「一杯淡茶,不成敬意,為掌朝儀接風洗塵,末將視天王萬壽無疆。」

說畢他一口飲乾,用手指抿了抿沾在絡腮鬍須上的茶水。

蘇三一娘一直視著他,連杯也沒有端,這一下,陳宗揚也不敢喝了。

「請。」

羅大綱又說,「掌朝儀總得給個面子呀!」

「我不是掌朝儀,」蘇三一娘一壓住火氣說,「我是思賞丞相,是到安慶來帶兵的,受你冬官正丞相節制,你口口聲聲稱我為掌朝儀是什麼意思?」

「我錯了,」羅大綱小心地賠笑說,「安慶本是頂天侯秦日綱巡守,因他北伐皖北,令我駐紮,如恩賞丞相有何教諭,請隨時告知。」

這明顯生分的話令她吃驚,令她傷心,她的淚水在眼眶裡轉。

羅大綱親自為她夾了一大塊魚,說:「安慶的魚正肥,請用一點,請……」

「我不要你用請字!」蘇三一娘一突然火了,把面前的杯盤一推,一陣嘩啦啦響,在眾人都目瞪口呆時,蘇三一娘一昂首離席而去。

20

蘇三一娘一下榻處的院子裡蘇三一娘一被牌刀手帶人有月亮門、假山和人工湖的富麗堂皇的庭院時,她問:「這是什麼地方?」

牌刀手答:「從前是安徽巡撫衙門,後來翼王住這,再後來是頂天侯住,又後來是羅丞相住,如今是你住。」

蘇三一娘一邊走邊測覽著幾進院子數不清的房舍和水上的亭榭,她問:「這麼大一座園子,只我一個人住?」

牌刀手說:「羅丞相吩咐,這院子沒事不准任何人進。」

「好啊,把我隔絕起來了。」

21

蘇三一娘一的臥房窗明几淨,古香古色的傢俱都是紫檀木的,製作一精一良、考究,屋中間放著一隻景泰藍蓋的寶鼎,裡面點著藏香,香煙裊裊。

蘇三一娘一一進屋子,早有幾個牌刀手上來侍候,有的打洗臉水,有的上水果,有的沖茶,個個畢恭畢敬。

蘇三一娘一突然大聲說:「叫羅大綱來!」

一個小頭目說:「羅丞相在忙……」

蘇三一娘一啪地一拍桌子,提高了嗓音說:「去叫羅大綱!」這種不客氣的稱謂和語調都對牌刀手們有震懾力,哪個敢違抗,小頭目答應一聲跑了出去,其他的也紛紛躲避,蹤影皆無。

天漸漸黑下來,一個牌刀手來,悄然地點起上一上一下一下幾十支蠟燭,屋子裡亮如白晝。

羅大綱到底來了,他站在門外,問:「有什麼事嗎?」

「你進來!」蘇三一娘一用命令的口氣說。

羅大綱仍然沒有進來的意思,說:「在這裡也行。」

「我吃人嗎?」

她又把聲音提高了八度。

羅大綱不得不進來。

蘇三一娘一發現門外還站著七八個牌刀手,她心裡沒好氣,走到門口,說:「丟不了你們的羅丞相,都走開,不叫不准來!」說著「砰」一聲關上了房門,面面相覷的牌刀手們只得識趣地離開。

主動權完全一操一在蘇三一娘一手中。

她命令似的對羅大綱說:「坐下。」

羅大綱木偶似的,機械地坐下。

蘇三一娘一倚在一個鏤花櫃子前,看著羅大綱,問:「你怎麼回事?」

「沒怎麼呀,」羅大綱說,「我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只管講。」

蘇三一娘一氣得眼淚快掉出來了,她說:「我明白了,你是把我當成下錢女人了,是不是?」

「這從何說起!」羅大綱說,「你是天王身邊的人,怎能說是下賤呢。」

「你還敢說!」蘇三一娘一更加委屈了,她說,「你給我說清楚,你為什麼變了,變成今天這副樣子?我天天等,月月盼,總算盼到到你身旁這一天了,你卻這樣對我,你是個黑心狼、負心漢!」

任她罵,羅大綱一句話也不說。

「你怎麼不說話?」

蘇三一娘一厲聲追問。

「你讓我說什麼?」

羅大綱說,「這是太平天國裡婦幼皆知的事,你非讓我說破它,有什麼意思呢?」

蘇三一娘一的眼淚嘩嘩淌,她說:「好啊,你說的太平天國裡婦幼皆知的事,怎麼偏偏我不知道?你倒要說給我聽聽,你今個非說不可。」

羅大綱扭過頭去不看她也不說話。

「我替你說,」已經被憤怒之火燒得眼都紅了的蘇三一娘一走到他面前,大聲說,「說我蘇三一娘一是天王的一寵一幸女人,不是王一娘一的王一娘一,對不對?」

羅大綱不敢正視她的目光,別過臉去小聲說:「這是你自己說的。」

「可這是你心裡想的!」蘇三一娘一說,「只不過你不敢說罷了。」

羅大綱的忍耐終於到了極限,男子漢的尊嚴受到了挑戰,他不能再容忍下去了,霍地跳了起來,說:「我有什麼不敢說?你都敢做,我還不敢說嗎?」

「好,好,」蘇三一娘一咬牙切齒地說,「你羅大綱有種!」

羅大綱說:「想當初,天王硬拉你進宮去當掌朝儀,你對我哭訴,你不願去。

我捨不得放你進宮,我還不知道他對你垂涎已非一日了嗎?可你不肯跟我走,你說得多好聽啊!為了太平天國,為了我們的理想,你不讓我拉出去單干。

現在我明白了,你忠於的是他,不管他是什麼樣的人!」

「啪」一聲,蘇三一娘一重重地打了羅大綱一個耳光。

羅大綱呆住了,意外比憤怒更攫住了他,他的心在痛苦地收緊。

蘇三一娘一自己也愣住了,手尖發麻,心底隱隱作痛。

就在羅大綱轉身決然離去的當兒,蘇三一娘一送著哭聲厲聲高叫:「你回來!」

羅大綱站下了,卻沒有回過身來,他聽到了委屈的哭聲。

蘇三一娘一一邊哭一邊寬衣解一帶,脫一去了戎裝,最後脫得一絲不掛,恰在這時羅大綱猛一回頭,他嚇得大叫起來:「你,你瘋了嗎?你這是幹什麼?」

蘇三一娘一以淚洗面,無限傷感地說:「不這樣,我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羅大綱,你可以打我,罵我,你不能作踐我的人格。

今天,我就給你了,我讓你知道,我蘇三一娘一是不是一個黃花處一女!你過來!」

羅大綱震驚得腦子出現了一片空白,他只聽得見她痛不欲生的哀哀哭叫。

他想不到他所摯一愛一著的女人是如此之烈,如此之美,難怪天王封她為美烈丞相!時間凝固了,萬籟凝固了,只有一愛一情的火山在噴一湧。

分類: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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