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國
第44章
1.成都科甲巷撫台衙門(一八六三年六月二十五日)
石達開一行被押解到成都,駱秉璋會齊川省文武官員,立刻提審石達開。
石達開不等駱秉璋開口,就說:「駱秉璋,你這個小人,偽君子!你滿可以不答應我的請求,你殘害兩千兩百多條生命,你這個一陰一險的劊子手不會有好下場的。」
駱秉璋說:「他們是死在你石達開之手,你信不信?你把他們帶人絕地,你讓他們放下武器,我何錯之有?」
石達開說:「卑劣小人!」
駱秉璋問:「你今日已成為階下之四,你怎麼想?乞求活命嗎?」
「笑話!」石達開凜然道,「是我自己來乞死的,兼為士卒請命,想活命,早就不反清了,從起義那天起,就準備死了。」
駱秉璋說:「你才三十三歲,你不覺得可借嗎?」
石達開說:「像你這種為人不齒的豬狗,你活一百歲也是敗類,我活了雖只有三十三歲,卻是轟轟烈烈的三十三年,我石達開能為天下黎民辦了一點好事,能叫你們這些豺狼膽戰心驚十三年,我死得很值得了,何憾之有?」
駱秉璋望著他身旁的石定忠說:「你的兒子不過四五歲吧?你不可憐他嗎?」
石達開看了一眼兒子,一陣心酸,眼睛也潮了,他把石定忠緊緊摟在懷中,對孩子說:「孩子,按清律,你是要監禁,不能隨父同死的,你記住石家的深仇大根,長大了只要能出去,一定去找太平天國,為父報仇。
那時,你若能見到天王,你告訴他,石達開在九泉下化成厲鬼,也幫他滅清妖!」
石定忠緊緊摟著父親的脖子哭了。
石達開替他拭淚,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你不能在衣冠禽一獸們面前哭。」
石定忠點了點頭。
駱秉璋說:「你這匪人,死到臨頭,還不思改悔,還要在你兒子面前灌輸毒一素。
石達開,你是不是覺得你很遺憾啊?」
石達開說:「我給你寫信前,軍師曹偉人力勸,他說你不可信,他為我不聽勸阻在我面前自刎身亡,我那時不知你是個卑劣小人,我悔不該自投羅網。」
駱秉漳說:「我看你今日受戮,你很值得了。
十幾年來,你殺了多少人?你帶兵蹂一躪了多少省?我大清封疆大吏死在你手裡的就有三人,你今天即使一死,還不夠本嗎?」
石達開聽罷,哈哈大笑,他說:「什麼封疆大吏!你不也是封疆大吏嗎?你今天看我是賊,是寇,可我若是勝了呢?你駱秉璋就會在我面前搖尾乞憐。
豈不聞勝者王侯敗者賊,今生你殺我,安知來生我不殺你頭嗎?」
駱秉璋已不敢再與石達開爭辯下去,那他會愈加難堪,他下令:「將石達開、曾仕和、黃再忠、韋普成推出去,處以凌遲極刑!」
石達開甩開上來押解他的差役,抱起石定忠,叫了幾聲:「兒子,爹走了,人世間冷暖,爹都管不了啦!」
孩子又哇的一聲哭了。
石達開毅然放下孩子,仰天大笑,與他的三個部下走出了巡撫衙門。
2.蘇州忠王府(一八六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早晨,李秀成心情複雜地在拙政園的玉石橋上仁立,看著水上漂流而去的落葉,心緒煩亂。
石益一陽一走過來,問:「你想放棄蘇州,是嗎?」
李秀成沒有正面回答,他說:「我集結了十萬兵馬在百讀港與敵會戰,我和李世賢都冒著一槍一林彈雨在前線衝殺,常勝軍的遠射程大炮和火輪船上的新式榴彈太厲害了,航王唐正財也戰死了。」
石益一陽一說:「無錫的潮王和常州護王為什麼不來援?」
李秀成說:「我接連給黃子隆、陳坤書下令,叫他們來增援,可他們根本不聽,都是王了嘛,我調不動了。」
石益一陽一說:「那你北出常熟、東進昆滬黎庭掃一穴一的計劃也都落空了。」
李秀成說:「蘇州丟一了太心疼了。」
他看了一眼已經全部竣工的園林,這王府花了他多少心血,三年半才建成啊,他怎忍心一朝拋棄?
李秀成說:「我明天要召集一次將領會議,是棄、是守,會上定。」
3.忠王府正殿(一八六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連結正殿二殿和左右偏殿的建築群呈工字形,極為輝煌,李秀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使用這座大殿。
天王所賜御筆金匾「萬古忠義」就在大殿正門上。
李秀成統轄的各部將領都到齊了,李秀成坐在懸在頭上的「熱血千秋」的金匾下心情沉重地說:「現在大兵壓境,天京也告急,蘇州成了孤城,恐怕已無法再守了,我意將太平軍全部撤出,不知各位有何高見。」
會王蔡元隆說:「也只能如此,我們還是回援天京吧。」
慷王汪安鈞說:「即使想守,蘇州也未必守得住,保存實力是對的。」
納王部永寬說:「我看太平天國大勢已去,誰也沒有回天之力。」
慕王譚紹光一聽,騰地站起來:「這叫什麼話?難道我們該投降嗎?就是打到最後一個人,也要打到底,一死而已,英王是我們的榜樣,誰想學韋俊,別說我不客氣。」
會議一下子沉悶下來。
這時李秀成說:「我必須帶兵回援天京了,誰能立軍令狀守蘇州?」
譚紹光說:「我願死守蘇州,戰死為止。」
李秀成說:「好吧,你帶人留下。
其餘各工均歸你節制。」
已經長成大小伙子的曾憲已成了譚紹光的牌刀手,這時悄悄進來,對譚紹光耳語了幾句,譚紹光跟了出去。
4.偏殿前的水榭譚紹光高很遠就看見傅善祥站在玉石橋上,石益一陽一陪著她呢。
譚紹光跑過去問:「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到大殿裡去見忠王?」
石益一陽一笑道:「你這人,先看你,還不領情,見忠王是公事,見你才是真情啊!我走了,你們聊。」
走了幾步,見曾憲還守在一旁,就說:「你還在這幹嗎?當牌刀手也不能啥時候都跟著啊。」
她拉著曾憲走了。
傅善祥說:「要放棄蘇州了?」
「我守著。」
譚紹光說。
傅善祥說:「我得到了一個消息,納工部永寬大概想反叛,他派人去過李鴻章那裡,不過沒有真憑實據。
你要小心點,回頭我再去提醒忠王。」
譚紹光說:「真是大難臨頭各自飛了。
部永寬、伍貴丈、江安鈞這些人,都不是老廣西,都是兩湖人,一到危難時,我看靠不住。
不過,我在這呢,我不信有人敢在我眼皮底下反水。」
傅善祥說:「你總是那麼自信,又那麼大意。」
譚紹光問:「天王好嗎?」
傅善祥說:「他的光景也大不如以前了,五十歲的人了,三天兩頭病倒,最近天京危機、蘇常大戰,他更是坐臥不寧的。」
譚紹光說:「不封王了吧?」
「大概顧不上了。」
傅善祥笑道,「你對天王封王這麼反感?他不多封王,你也戴不上王冠啊。」
「我寧可不戴!」譚紹光說,「一共封了多少王了?」
「說出來嚇你一跳。」
傅善祥說,「昨天我把名冊拿出來重新數了數,到現在為止,一共封了兩千五百多,還有二百多人的封王名單開列在那裡了,還沒讓我寫詔旨呢。
都封完,有兩千七百多。」
「完了,」譚紹光說,「天朝完了。
你翻翻史書,哪朝哪代封過這麼多王?晉朝封得多些,還不是鬧了八王之亂?」
傅善祥也深深地歎了一聲。
譚紹光說:「你該力諫才是。
幹工不是說,誰有你能制一服天王嗎?」
「當初還可以,現在不行了。」
傅善祥說,「越老越固執,他誰都不相信,連李秀成他也總疑心他會擁兵自重。
有時他辦一件事,明知有人反對,也明知有害無益,可執意要辦,只有一個目的,證明他尚有無上權威控制局面。」
譚紹光問:「你看太平天國還能支持多久?」
「我又不是算命先生。」
傅善祥說,「你們手握兵權的人才能答得上來。」
譚紹光說:「連忠王都心裡沒底了。
昨天他對我說,天朝大勢已去,大廈將傾,獨木難支,我們盡到最後一把力,就不愧對軍興以來的死難將士了。」
這一說,傅善祥的情緒更低落了,她說:「天王現在又像東王最後時日了,太平天國垮,最終還是垮在裡面,一棵大樹從外面砍幾斧子不會怎麼樣,從裡面爛空了,風一吹就倒。」
譚紹光說:「是啊,從廣西起兵時才一兩萬人,一路打下去摧枯拉朽。
現在,光忠王、侍王、輔王手下大兵,就有百萬之眾,怎麼兵越多反而越不頂用了呢?」
傅善祥說:「這可能就是干王說的『師克在和』了。」
譚紹光說:「原來大家都指望干王獨撐江山呢,現在看,干王也是有勁使不上啊。」
傅善祥說:「他的《資政新篇》寫得多好啊,可天天打仗,哪有心思實行啊!這幾年,他也成了打補丁的了。
前年去寧國府和浙西催調各軍西援,四月又去桐城督師,去年五月,他又親率劉官芳部馳援寧國府,這幾天,天王又催他出去督戰呢。」
譚紹光再一次歎氣說廣真是氣數快盡了。
「
「你不能唉聲歎氣的呀。」
傅善祥說,「你們當統帥的這樣,底下更是一盤散沙了。」
譚紹光說:「一上了戰場,還有工夫唉聲歎氣?殺它個天昏地暗,隨時準備馬革裹一屍一。
我有時晚上躺在帳篷裡想,不知我哪一天戰死,後來我就囑咐曾憲,埋我的地方千萬做個記號,讓你善一樣姑姑好有個地方來哭我幾聲,別哭錯了墳頭。」
傅善祥的淚水忍不住流下來了,她說:「別說這樣不吉利的話,我偷著給你測過字,打過卦,從來沒有不吉利的。」
譚紹光說:「你信那些騙人的把戲?我什麼都不信,只信我自己。」
傅善祥一雙美麗的眸子深情地注視著他。
5.蘇州忠王府大殿(一八六三年十月二十九日)
晚上,李秀成在忠王府便殿邀請了納王部永競、比王伍貴丈、慷王汪安鈞、寧王周文佳及天將范啟發、張大洲、汪懷武、汪有為等八人。
李秀成叫侍從上了茶後,說:「各位跟我已經多年了,現在天朝衰微之時,你們有何想法呀?」
部永寬忙說:「願隨忠王打到底。」
可李秀成從他們臉上看到的卻是游一移和動搖。
李秀成說:「今主上蒙塵,其勢不久,爾等俱是兩湖之人,是去是留,聽便。
不過,你我應為君子,各不相害,即使你們不再跟隨太平天國,也希望不要反親為仇,我可以對你們網開一面,你們也不能以德報怨。」
其時,進來送一份公文的石益一陽一聽見了李秀成這番話,不滿地看了他一眼。
部永寬說:「忠王待我們思重如山,我們怎麼會當反覆小人呢。」
6.忠王府便殿石益一陽一在吃飯的飯桌上對李秀成發難說:「你這人就是軟弱,打下杭州時,清妖巡撫王有齡吊死,他殉的是他的皇上老子,你卻給他三千兩銀子發喪,還派人扶相回籍,有多少人罵你呀,你知道嗎?」
李秀成不以為然地說:「我不管別人怎麼說。
那王有齡也算一條漢子,是個忠臣,我李秀成也喜歡忠臣。」
石益一陽一說:「傅善祥特來通告,說這些人已露反叛之意,你不嚴加防範,卻對他們網開一面,你這叫什麼忠?忠王安在你頭上安錯了!」
「住口!」李秀成把筷子摔了,他很少發火,特別是對石益一陽一發火,這是第一次。
石益一陽一受了委屈,眼淚在眼圈裡轉,她轉身就走。
李秀成感到過分了,又起身把她攔在了門口,李秀成用和緩的語氣說:「我這人是講義氣的。
部永寬這些人也為天國立下了不少功勳,現在是人去不中留,何必劍拔一弩一張,放他們一條生路嘛,這也是我對他們的一片憐憫之心,我也警告了他們,不能生歹毒之心,不是朋友,也不該是仇敵。」
石益一陽一說:「不是朋友,必是仇敵,你不信日後看吧。
那韋俊怎麼樣,錢壽仁、薛之元怎麼樣?哪個不成了清妖的鷹犬、走狗?」
7.蘇州光福寺(一八六三年十二月一日)
大雪紛紛揚揚,寒山寺頂也積上了厚厚一層雪,光福寺的鐘聲陣陣傳出,顯得特別淒涼。
李秀成的侍從們馬上馱著御賜「萬古忠義」的大匾,這已經可以看出他放棄蘇州之心了。
李秀成的萬餘親兵沿著光福寺和靈巖山小路向無錫的馬塘橋運動。
李秀成在光福寺山門前與趕來送行的譚紹光話別。
李秀成說:「我本來是不想讓你留下來守蘇州的,我明知守不住,這是難為你呀。」
譚紹光說:「蘇州再丟一了,天京更危機了,李鴻章就會長一驅一直一入,與曾國藩合兵一路攻天京。
我願守到一人一卒,城破玉石俱焚,誓不生還。」
李秀成突然抱住他,兩個人失聲痛哭,哭得在一旁的石益一陽一、曾憲也哭了。
李秀成止住哭聲後說:「我在馬塘橋留一支隊伍,為你作最後的接應。
萬一守不住,及早撤出,我在天京城下等你,天國還需要你呀!」
說畢,李秀成含淚上馬,譚紹光和曾憲一直目送到大軍消失在地平線的雪野盡頭,才上馬回蘇州。
8.蘇州忠王府偏殿李秀成的寢宮十分華麗,所有的間壁、門戶都是鏤花彩繪的,地上鋪著萬字圖案的織花地毯,窗上掛著薄如蟬翼的湖綠色窗簾,西式壁爐裡生著熊熊的炭火,把寢殿裡映得紅彤彤的,與窗外風雪肆虐的天氣判若兩季。
譚紹光與博善祥坐在壁爐前烤著火,喝著熱茶,望著窗外無聲降落的雪花,傅善祥心裡有一種空曠、孤寂之感。
她說:「忠王修了好幾年才修好了忠王府,他這間臥房還從來沒住餅吧?」
「沒有。」
譚紹光說,「他沒捨得。
他說,這是新房,只有他和石益一陽一人洞房那天,才能住進來。
他平時住在左面一個小房間裡,將來那是值夜女官的下榻處。」
傅善祥問:「那他怎麼肯讓你來這裡佔先呢?」
譚紹光苦笑了一下,說:「我想,他認為此生此世再也不會打回蘇州了,再也不會來領略他親手設計的忠王府風光了吧。」
望著譚紹光淒然的面孔,她問:「這就是你們倆在光福寺山門前抱頭痛哭的原因嗎?」
「我也說不清楚。」
譚紹光說,「那送行像訣別,我只想哭,還沒等我哭出來,忠王倒先大哭起來了。」
兩個人的眼中又滿含了淚水,都沉默起來。
風雪中傳來了古寺鐘聲,悠揚而沉重。
傅善祥問:「是寒山寺的鐘聲嗎?」
譚紹光點了點頭。
傅善祥說:「張繼的詩真是千古絕唱,『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也許這正是此時我們的心境寫照。」
譚紹光說:「你明天又要回天京了,我們說點高興的吧。」
「好啊。」
傅善祥說,「你不也想蓋一座像樣的慕王府嗎?你找人畫圖樣了嗎?」
譚紹光說:「我不建了。
與其說建了將來讓別人享用,不如不建。」
他說這話時有幾分沮喪。
「又來了,不是說不准說不高興的事嗎?」
傅善祥說。
譚紹光說:「真有意思,我認識你,看上你,是因為喝醉了酒。」
傅善祥也沉浸在幸福的回憶之中:「你這個人,真敢想人非非。
那時,我是東王府裡炙手可熱的人物,人人都知道我是東王的人,你居然敢打我的主意。」
譚紹光笑道:「找女人,也和打仗一樣,兩軍相逢勇者勝。」
傅善祥說:「不如說男一女相逢賴皮者勝!你那時真有個賴皮勁,你自己一廂情願規定初一、十五、三十晚上在我家見面,我一百個拒絕,你還是準時去了。」
譚紹光得意地說:「我沒有白去呀!你不是也準時去了嗎?」
傅善祥說:「那是偶然碰上的。」
「說謊!」譚紹光說。
傅善祥問:「你怎麼知道我一定能去?你不怕撲了個空?」
「我也說不好。」
譚紹光說,「可能是冥冥之中的靈感吧!我就感覺你一定能去。」
傅善祥感慨地說:「可能是冥冥中有一種力量,在推著你去做什麼。
我只記得,我那天一整天都坐不穩、站不安的,做事情也心不在焉,寫誥諭一連寫錯了兩次,我簡直就是鬼使神差地回去了。」
「這是緣分。」
譚紹光說,「也不知為什麼,我們都結婚這麼久了,可我總是把你當姐姐待,你在我跟前,我心裡就踏實,辦事也像有主心骨……你什麼時候才能不離開我呢?」
傅善祥說:「我這回回天京去,就與天王說,到你這來,他也該放我了。」
「那可太好了。」
譚紹光說。
傅善祥問:「你沒有找過別的女人嗎?」
譚紹光說:「這你還不知道?你不是放了個一奸一細在我身邊嗎?」
「倒打一耙!」傅春祥說,「曾憲可是你讓他在你這裡的,怎麼成了我的一奸一細?再說,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我又不能天天陪你,別人都能三妻四妾,你為什麼不能?」
「我也想過。」
譚紹光老老實實地說,「忠王也給我送來過女人。
可我一想起你,就是在黑暗中,也覺得你在看著我,我心裡有愧,我不能……」
傅善祥深深地被感動了,她和譚紹光擁在一起,她的淚水滴濕了譚紹光的肩頭。
9.忠王府大殿(一八六三年十二月四日)
慕王召集江安鈞、部永寬、伍貴丈、周文佳等開會。
眾人陸續到齊後,譚紹光坐到了李秀成坐過的椅子上,背後是「熱血千秋」的金匾懸在頭上。
他說:「我等肩上擔子很重,安慶一失,天京已危,如果蘇州再陷,天國得救的希望就渺茫了。」
汪安鈞說:「蘇州戰事失利,實在是因為洋人的洋一槍一、洋炮太厲害,一轟一大片,人肉怎麼抵得住炮彈啊。」
部永寬也說:「戈登的洋炮我見過,是後膛炮,打一炮退出個彈殼來,射得遠。
他們的洋一槍一是有來福線的新式一槍一。
我們呢?我們用的是老掉了牙的前膛炮,炮彈是鐵球,射程近得多,威力也小,更多的太平軍還用大刀、長矛呢,我們再無論怎樣有信心打下去,也是必敗無疑。」
譚紹光說:「這是動搖軍心的言辭,你們不能這樣自滅威風。」
汪安鈞說:「我勸慕王幾句,識時務者為俊傑,再抵抗下去,也挽救不了大局了,不如趁早為計。」
「你們想叛變投敵?」
譚紹光霍地站了起來,嘩地一抽一出刀來。
但是汪安鈞、部永寬的幾支手一槍一槍一口都對準了譚紹光。
譚紹光厲聲質問:「幹什麼?你們真的反叛嗎?」
江安鈞說:「實話告訴你吧,七天以前,我們八個人就決意投誠了,已在城北一陽一澄湖上見到了李鴻章李大帥,他答應優待我們。
我們不想殺你,慕王,與我們一起獻城投降吧,我們一樣有榮華富貴可享。」
譚紹光說:「都是忠王心地太好了,明明看出你們有反意,猶對你們同開一面。
我若早知道,我會一個個殺了你們,絕了今日之患。」
「死到臨頭你還嘴硬。」
部永寬說,「你說吧,是跟我們走,還是為洪秀全殉節?」
譚紹光面對黑一洞一洞的一槍一口,大義凜然地說:「我生是天國的人,死是天國的鬼,豈能與你們這般鼠輩為伍,玷污了我的一世清白!」
八個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怎麼辦。
譚紹光還想做最後的努力,他說:「我倒想勸勸你們,太平天國哪一點對不起你們,你們都封了王,還不知足嗎?你們在太平天國裡是堂堂正正一個人,你們投到李鴻章門下,不過是一條搖尾乞憐的狗,你們要永世遭人唾罵,你們會有好下場嗎?」
「那就對不起了!慕王。」
汪安鈞第一個開了一槍一,幾個人同時向譚紹光開一槍一,他手裡的刀飛上了天棚,他的血濺在了壁上「熱血千秋」的金匾上。
聽到一槍一聲,曾憲從後面衝出來,一見譚紹光倒在血泊中,他立刻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大叫一聲:「你們這群人面獸心的東西!」隨即朝汪安鈞幾個人開一槍一,汪安鉤等人已在護衛們的簇擁下走了。
10
蘇州城下李鴻章率程學啟等部和戈登的常勝軍圍在蘇州城外。
城上的一面降旗豎一起來了。
程學啟對李鴻章叫道:「大帥,豎降旗了。」
果然,城門洞一開,汪安鈞在城樓上大叫:「李大帥,我等已殺死譚紹光,這是他的首級!」說罷將一顆盛在木匣中的人頭扔到了城外。
一個偏將策馬上前,拾起人頭帶到程學啟馬前。
程學啟看了看,轉對李鴻章說:「是譚紹光,我見過他。」
李鴻章說:「一半兵馬入城,以防有變,讓他們八個在城門口迎接。」
程學啟說:「大帥先別進城,我先帶兵進去。」
在炮聲中,程學啟統騎兵入城。
11
忠王府李鴻章費了幾個月時間拿不下的蘇州重鎮,靠八個叛徒獻城,兵不血刃地得到了。
當他騎著馬在部將們的簇擁下,耀武揚威地步人忠王府時,李鴻章在馬上環顧這富麗堂皇的建築群,歎道:「長一毛一焉能不敗?還沒到太平一統之時,就急於建造這樣闊綽的王府,要花多少銀子,豈不招來天怒人怨?」
李鴻章騎馬在各處轉了轉,來到大殿前,問:「譚紹光就是在這個大殿上被刺的嗎?」
一直跟在馬後的汪安鈞說:「回大人,我們一頓亂一槍一把他打死了。」
李鴻章那張油光光的臉上沒有什麼特別高興或讚賞的表情,他在大殿前下了馬,步上大殿,仰頭看著那塊染上了譚紹光鮮血的金匾。
李鴻章又問:「上面的血是譚紹光的了?」
部永寬說:「回大人,是。
回頭叫他們把匾摘下來,那是李秀成手書,不能污了大帥眼目。」
「那倒不必。」
李鴻章轉了一圈,坐到了李秀成、譚紹光坐過的那把椅子上,好像是試試它是否結實,用力拍了拍扶手。
「你們都坐下。」
李鴻章擺了擺手,程學啟等將領分坐兩側。
李鴻章見汪安鈞、部永寬等幾個降將不敢坐,就說:「你們也坐吧,這本來是你們的王府,你們今天早上不是還在這裡開過會的嗎?」
汪安鉤等八個人受一寵一若驚地說了聲「謝大帥」,侷促不安地坐下了。
李鴻章顯得很平和,像聊家常一樣地問:「譚紹光的封號是慕王,對嗎?」
汪安鈞:「稟大人,是慕王。」
「那你們呢?」
李鴻章又問。
部永寬說:「小的偽封為納王,接納的納。
汪安鈞為慷王,慷慨的慷,伍貴丈是比王,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比……」
李鴻章笑了起來,不想再聽了:「好一個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你們的偽天王一共封了多少王啊?」
部永定答:「兩千多。」
李鴻章譏諷地說:「那這王也太不值錢了啊!忠王也是王,你們也是王,他為什麼可以節制你們呢?」
汪安鈞畢恭畢敬地說:「回大帥,現在王太多,分了幾等,干王是第一等王,加軍師銜為特爵王。
李秀成和侍王李世賢、輔王楊輔清,都是二等王,也是特爵諸王。
我們這些人是三等王,是不加軍師街的列爵王,只統率一部將士。」
李鴻章饒有興味地問:「那麼譚紹光比你們高一等嗎?」
「是一樣的。」
部永寬說,「也是列爵王。」
「既是一樣的,為什麼他要指揮你們呢?」
李鴻章問。
汪安鈞答:「這是因為李秀成特別看重他。
李秀成撤出蘇州,就讓他全權指揮了。」
李鴻章點點頭,說:「我明白了,這就是說,譚紹光是受二等王之命來節制你們這些三等王的,就理所當然是你們的上司,對不對?」
江安鈞幾個人不知李鴻章是何意,誰也不敢答腔。
李鴻章又問:「這個譚紹光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汪安鈞說:「今年才二十六歲。
他是十三歲參加太平軍的,是童子軍出身,和陳玉成、李世賢都是在一起的。」
「怪不得他如此堅決。」
李鴻章又似感慨又似蔑視地說,「聽說,他的妻子是個十分美貌的女狀元?」
部永寬忘乎所以地說:「那真是傾國傾城啊!大帥若見了,也一定……」說到這裡感到不妥,忙縮住了舌頭。
李鴻章淡淡地笑了笑。
江安鈞說:「這個女狀元叫傅善祥,學問好,長得也美,從前是東王楊秀清的一寵一愛一之人,現在天王府當掌朝儀,大權在握。」
部永寬又補充說:「她昨天還在這裡,若早一天就好了,大帥就可以見到她了。」
李鴻章哼了一聲,說:「我見她幹什麼?」
部永寬鬧了個沒趣。
李鴻章扭頭問程學啟:「那譚紹光的人頭還在嗎?」
「在。」
程學啟說,「我已令掛在南門城樓旗桿上示眾了。」
李鴻章說:「把頭取下來,縫合到一屍一身上,按他們的規矩,用上好的黃絹裹身,盛殮起來,在城外找一塊地方下葬,一句話:厚葬。」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特別是那八個降將,不知李鴻章是何意,個個都不安起來,他們多少意識到李鴻章這麼半天的一陰一陽一怪氣盤問令人費解,卻又一定有名堂。
果然,李鴻章說:「你們八個人自以為得計,為了活命,殺死自己的上司,背主求榮,這樣的人向來為我李某人所不齒。
你們今日投我,那是因為我有實力擊敗你們,假如我有一天失勢了呢?你們是不是又要像對待譚紹光一樣對我下手呢?」
八個人一聽此言都慌了。
汪安鈞第一個跪下,其餘七個人也都跪下了。
江安鈞說:「大帥容稟,我們是一片真心棄暗投明,絕無反覆。」
部永寬也說:「一片真心,蒼天可鑒。」
八個人一齊叩頭求饒。
李鴻章說:「你們這時候如果跳起來站在大殿上大罵我李鴻章不守信義,表現出視死如歸的一精一神,我可能出於敬重義士的心懷,饒了你們。
你們如此奴顏婢膝,叫我看不起。」
他平靜卻堅決地一揮手,說:「拉下去,全部就地正法。」
幾個人這才想起罵李鴻章是「小人」、「騙子」,可他們已經保不住自己的腦袋了。
李鴻章待部下把八個降將推出去後,剛起身,戈登帶助手進來了,一進殿就說:「你為什麼要殺投降的人?」
李鴻章道:「這是我們自己的事情。」
戈登說:「可我有權制止你這樣做。」
李鴻章道:「那麼我有權像撤掉自齊文一樣解雇你,你拿的是我的餉銀。」
戈登拍著桌子說:「我要向普魯斯先生控告你,你殘忍成一性一,我要讓你的政一府處你死刑!」
李鴻章哈哈大笑:「我不等你控告我,我已決定解聘你了。」
他回頭對程學啟說:「帶他下去,去領七萬兩銀子,叫他回英國去吧!怎麼樣,七萬兩,對戈登先生來說,不算少了吧?」
戈登雙手亂舉,吼道:「這是你的獎賞嗎?對我替你殺人的獎賞嗎?」
李鴻章不理他,走了。
戈登的副手說:「七萬兩,拿上走吧,普魯斯先生不是傻瓜,他馬上要離任回國了,他不會在離開中國之前攪起塵灰的。」
戈登大為洩氣。
12
李世賢大營(一八六一四年二月十日)
忠王李秀成在失掉了蘇南最後一塊疆土常州後,引軍到了保一陽一去會見弟弟李世賢。
李世賢讓人準備了菜餚,對李秀成說:「我想與哥哥單獨說幾句話。」
說這話的時候,還用眼睛膘了旁邊的石益一陽一一眼。
石益一陽一是個敏一感又火一辣辣的人,她馬上說:「我並不想聽你們弟兄的悄悄話。」
一轉身就出去了。
李秀成說:「有什麼話還有必要瞞她呢?我什麼事都不瞞她。」
李世賢未置可否,說:「我們哥倆在一塊好好說幾句話,女人在一邊總是嘮叨。」
他們吃了幾口菜後,李世賢問:「哥哥,你看目前軍情如何?」
李秀成說:「這還用說嗎?自八月份曾國筌攻佔天京東南印子山後,又佔了西南要衝江東橋,上個月,清妖又先後克陷上方門、高橋門、雙橋門、襪陵關,東南方也完了,城東文失了淳化、湖墅、三岔鎮,直陷孝陵工,我們的東、南、西三面要隘盡失,現在只剩鍾山上的天保城、地保城尚在我手。」
李世賢說:「城北的神策門、太平門也已被曾國筌一團一團一圍住了,天京真的成了孤城,從來沒有這樣危急過。」
李秀成說:「九月以前,我們還佔著九袱洲、下關、燕子礬,還有洋商和清妖水師中為謀私利的人賣糧給天京,現在九袱洲、下關讓曾國藩的水師攻佔後,長江水道全部控於敵手,前幾天傅善祥對我說,天京庫存糧米已經不多了,天王為此很焦急。」
李世賢問:「那麼哥哥是想去援救天京了?」
「我必然回天京去。」
李秀成說,「天王連下詔旨叫我回去。」
李世賢問:「你能挽狂瀾於既倒嗎?」
「大廈將傾,獨木難支。」
李秀成一臉苦澀地說,「可我必須去當這根獨木,壓得支離破碎也得去。
我懂得天王的心思,越是危難之時,他心裡越沒底,越是需要有員叱吒風雲的大將呆在他身旁,他才能高枕無憂。」
李世賢笑了笑,說:「哥哥真是忠心可嘉呀,難怪天王賞給了你一塊『萬古忠義』的金匾呢。」
李秀成說:「你的封號可是侍王啊,永遠侍奉天王左右,不能須臾離開的。」
李世賢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我看,天京是保不住了,咱們在家裡說一句私房話,我看天國氣數已盡,我們兩個都是手握重兵的人,如果換個方向在閩浙後方發展,也許會打出一個新天地來。」
李秀成驚訝地問:「你是想讓我在這個時候拋棄天朝、拋棄天王?」
李世賢說:「至少應該明智,不能往快要沉沒的船上跳。」
「石達開的教訓還不深嗎?」
李秀成說:「你也許還不知道吧?他今年夏天已經兵敗大渡河,叫駱秉璋在成都凌遲處死了。」
李世賢說:「我聽說了。」
李秀成說:「當年若不是石達開拉走了二十萬天朝一精一銳之師,也許今天不是這個樣子。
現在我們擰成一股繩,可能還有振興時日,若是我們都拉一支隊伍各自為政,那太平天國可是立時就完了。」
李世賢說:「我料定我勸不了你,可你將來必有後悔那一天,到時候就晚了。」
「晚了?無非是國破家亡,城陷身死而已,還有什麼?陳玉成、林鳳祥、曾天養、羅大綱,還有剛剛死難的譚紹光,他們是做人的榜樣。
你聽說了嗎?李鴻章厚葬了譚紹光,卻殺了江安鈞、部永寬八個敗類。
你沒琢磨一下這是為什麼嗎?」
李世賢說:「這是李鴻章收買人心。」
「我這不反對,」李秀成說,「他所以能用厚葬忠臣來收買人心,說明忠臣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是得人心的,連我們的敵手也不喜歡叛徒。」
李世賢說:「我並沒有背叛天國的想法呀。」
「這我知道。」
李秀成說,「你也不用勸我了。
覆巢之下沒有完一卵一,太平天國真有滅亡那一天,我李秀成理應死難,我豈能苟活?」
李世賢深深地歎息了一聲。
13
天京天王府寢殿(一八六一四年二月)
洪秀全一直在病中,時好時壞。
這一天,國醫李俊良又給開了一個方子,洪宣嬌讓人去抓藥,她和傅善祥在寢殿裡陪洪秀全,洪宣嬌勸他:「天王要想開些,李秀成正在往回趕,他一回來就不怕了。」
洪秀全咳嗽了幾聲,吐出幾口血痰,他說:「朕昨夜夢見天父了,天父說要召朕回去奏告天國之事,這恐非好兆,是不是朕一陽一壽已到?」
傅善祥勸道:「天王不可胡思亂想。
國醫不是說了嗎?現在是隆冬時節,寒氣大、濕氣重,一旦到了春暖花開時節,這病自然就好了。」
「醫生之言,只能信三分。」
洪秀全說,「有病三分靠治,七分靠自我調理。」
洪宣嬌一笑道:「這是明白話呀,那天王就該放寬心好好調理才是。」
洪秀全說:「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都令朕憂心啊。
誅了韋昌輝以後,本來已經很好了,怎麼一下子又四處告急了呢?陳玉成一死,朕可靠之人只有李秀成一個了。」
傅善祥說:「天王盡可放心,忠臣多的是。」
她不由得想起了譚紹光,淚水馬上要流下來,她忙掉過頭去。
「你哭了?你怎麼了?」
洪秀全發現了她的表情不對。
傅善祥掩飾地說:「沒什麼……」可那不聽話的眼淚更像斷線珠子一樣流下來。
「你們有事瞞朕?」
洪秀全從一床一上起來了,手也有些抖。
「沒什麼大事。」
傅善祥只得說,「譚紹光叫叛徒害死了……」
「什麼時候?他不是在守蘇州嗎?」
洪秀全急問,「這麼說,蘇州丟一了?」
洪宣嬌點了點頭。
洪秀全頹然倒下去,兩眼發直。
洪宣嬌說:「本來蘇州是不該丟的,部永寬、汪安鈞幾個人暗中投了李鴻章,遭到譚紹光痛斥,他們殺了慕王,開城投敵了。」
洪秀全淒然地對傅善祥說:「朕原想過一段放你出去,讓你和譚紹光一團一聚呢……」
司琴在門口晃了晃,洪宣嬌看見了,她走過去,問:「什麼事?」
司琴說:「忠王回來了,在大門外候旨呢,問能不能見?」
恰巧洪秀全聽見了,立刻一精一神為之一振,坐起來說:「李秀成回京來護駕了嗎?叫他在真神殿等候,朕馬上去見他。」
洪宣嬌說:「不要去真神殿了,李秀成又不是外人,叫他來寢殿見駕吧,省得你又折騰。」
洪秀全下了地,說:「那朕也得換換衣服啊!」幾個宮女過來扶他下了地,另外幾個拿來了袍服。
當李秀成進了寢殿時,洪秀全已經很像樣子地坐在龍椅上了。
李秀成三呼萬歲畢,坐在了一旁。
洪秀全問:「外面戰事如何?」
「不太好。」
李秀成因為想說服洪秀全放棄天京「讓城別走」,就沒有隱惡揚善,他說:「蘇州、常州一失,李鴻章和洋人的『常勝軍』勢必都壓到天京來,現在天京外圍只有鍾山在我手中,其他水路要衝俱陷清妖之手,天京已十分危急。」
洪秀全倒顯得很鎮定,他說:「我們兩破江北、江南大營,不是都度過了危機嗎?你們每一次都把清妖說得如此這般厲害,淨長清妖志氣,滅我天國威風。」
李秀成說:「這一次與以往不同了。」
傅善祥說:「城內糧草已快用完了,外面又運不進來,確實危在旦夕了。」
洪秀全問:「以前也有過呀!石達開當年因為缺糧,還把幾萬婦女放出城去呢,舉國吃粥的日子也有過,朕也帶頭吃過粥的呀。」
李秀成說:「那時我們外面尚有兵可調,皖北、江西都在我們手中。」
洪秀全說:「浙江不是有李世賢大軍嗎?為什麼不調他來?」
李秀成說:「浙江我軍全被左宗棠纏住了,也不好一抽一調。」
洪秀全說:「這麼說,沒有人來解夭京之危了?」
李秀成說:「臣這不是帶一萬一精一兵回防天京了嗎?」
「一萬夠嗎?」
洪秀全說,「那不是杯水車薪嗎?」
「正是。」
李秀成不失時機地說,「臣以為,天京既無險可守,也怕守不住了,糧道已斷,守下去只能坐以待斃。」
洪秀全急忙打斷他:「怎麼,你想叫朕放棄天京?」
李秀成說:「天京不過是一座城而已,放棄了還能再打回來,武昌我們不是三次攻佔嗎?」
「天京不同。」
洪秀全斷然拒絕道,「天京繫著太平天國的命脈,朕已在這裡住了十一年,豈可輕易放棄?」
李秀成說:「我們撤出天京,是為了保存實力,以圖東山再起。
現在實施這一計劃還來得及,再遲,想撤也來不及了。
現在李世賢正準備從保一陽一轉移江西,聽王陳炳文、康工汪海洋也將從浙北開赴江西,趁曾國藩、李鴻章尚未完全合圍天京,我們突圍出城,李、陳二部可以前來接應,守湖州、杭州的江海洋可以作為大轉移的後衛,可保天王之駕安全出走,我們在敵人兵力薄弱的江西重新打開局面,是當前的上策。」
洪秀全說:「這是下策。
天京一動,天國就亂了陣腳。」
李秀成直一挺一挺地跪在了天王面前:「求天王看在太平天國大業興亡的分上,准臣之奏。」
洪秀全冷笑說:「怪論。
太平天國為朕所創,朕倒反成了不顧太平天國的安危了?都是你們這班無用的人,才使江山日蹩,國事日非。
若是東王、英王活著,朕豈有今日之憂?」
「臣無能。」
李秀成一聽這麼重的責難,忙叩頭不止。
他心裡卻未必服氣,陳玉成如今又成了常山趙子龍了,當年他兵潰安慶,你天王不是一樣罷其官削其爵了嗎?
傅善祥說:「干王出去督師回援之前,也曾有突圍出走的想法,沒來得及向天王啟奏。」
「你也贊成出走?」
洪秀全問。
洪宣嬌說:「走與不走看得失利弊。
我看忠王所說條條據理,放棄了天京,日後再奪回來,北京我們不是也要攻下的嗎?」
李秀成有了幫手,又振振有詞起來:「征伐之事,不在一城一地……」
洪秀全不能再忍耐了,氣呼一呼地回到一床一上去了,他說:「不要再說了,朕決不出天京一步,你們怕死,你們都走,朕一個人留下。」
他一躺倒,便是下逐客令了,李秀成已無話可說,只得道了「天王保重」,退了出去。
14
傅善祥的辦事地點李秀成一出了天王寢殿,忍不住仰天長歎,淚如雨下。
傅善祥看著心裡難過,問:「不撤出南京,真的一點希望沒有了嗎?」
李秀成說:「國亡無日了。」
他們走到了博善祥辦公的殿門口,她邀請說:「進來坐一會吧?」
李秀成默不作聲地跟了進去。
坐下以後,李秀成茫然地攤開兩手,說:「我真不明白,天王一向開通,明事理,怎麼如今如此不好說服?」
傅善祥說:「今非昔比了,過慣了銷金窟一樣的生活,豈能願意再過顛沛流離、風餐露宿的日子呢?」
李秀成歎道:「所以說由貧賤而富貴易,由富貴而變貧賤就難了。」
傅善祥說:「天王有幻想,他相信四面八方的勤王軍終會來解天京之圍的,他不是說了嗎?幾次天京之圍,都沒有造成城破之危嘛。」
李秀成說:「最糟的是大家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扶王陳得才大軍被擋在湖北,過不來,汪海洋一支被左宗棠分割包圍在杭州一線,也無力西援,這不是望梅止渴嗎?」
傅善祥說:「那麼忠王將怎麼辦?」
李秀成說:「我不是有一萬兵嗎?據城固守吧,一旦城破,玉石俱焚,我李秀成也算為太平天國盡忠了。」
說到此處,他又傷心地流下淚來。
傅善祥說:「忠王勿優。
我與宣嬌再設法在天王高興時勸諫,也許他能回心轉意。」
15
洪秀全上書房洪秀全不但沒有因為李秀成回京感到如釋重負,反倒有如芒刺在背了。
李秀成的「讓城別走」的建議令他生疑。
他思前想後一整天,把他的兩個無能的哥哥又召來了,還有女婿鍾萬信等,有的竟是小孩子。
洪宣嬌自然也在座。
洪秀全說:「干王不在京,朕已無人可信賴,朕封了兩千多王,到危急關頭,卻空無一人。」
洪宣嬌說:「李秀成不是提兵回天京保駕了嗎?怎說無人?」
洪秀全說:「他可靠嗎?一回到天京就勸朕棄天京出走,這是未安好心啊。」
洪仁發說:「我早說過了,外姓人信不得。」
洪仁達說:「外姓人用還是可以的,終不能一心一意。
你們知道嗎?蘇州一下子反叛了八個大將,好幾個王!」
「這不是一群狗嗎?」
洪仁發說,「吃了你的東西,回頭還要咬你一口。」
洪宣嬌有點聽不下去,說:「也有譚紹光那樣盡忠到底的呀!怎麼能一概而論?」
洪仁發說:「天王是對的,這時候還是自家人可靠。」
洪秀全說:「從今天起,京中政事,俱交仁達兄提理,有些事宣嬌扶他一把。
仁發,你要仔細,所有城門要隘,都換上洪姓人掌管。
這裡出了事,拿你是問。」
洪宣嬌說:「這像什麼樣子!現調李秀成回來守城,又不信任人家,這不是自己找亂子嗎?」
洪秀全說:「朕還怕他開了城門逃走呢。」
洪仁發立即說:「是呀,誰知道他的心是黑是紅?」
洪宣嬌說:「但是,『萬古忠義』的御封可是天王你親筆封的,這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嗎?」
「住口!」洪秀全火了,「你怎麼總是向著他們說話?」
洪宣嬌賭氣說:「我這不是為了太平天國的江山嗎?把人都得罪光了,只剩下姓洪的,還有什麼天國?」
洪秀全不理睬她,又說:「你們要注意京城中官員,發現誰有異常馬上來稟告。」
洪宣嬌的心真快涼透了。
16
天京城內天京城內的糧荒日重一日,許多人把孩子領到街頭,插上草標,有的寫「放孩子一條生路,願過繼為人子」,有的寫著「此子換米一升」。
李秀成騎馬歸來,見狀目不忍睹,他走到哪裡,饑民就跟在後面,都在喊:「忠王,我們快餓死了……」「忠王,給一碗飯吃吧……」
李秀成下了馬,說:「跟我來。」
他在前面走,饑民在後面跟,越跟越多,如滾雪球一般,頃刻間有幾千人圍裹著他。
李秀成讓牌刀手曾憲和忠王府的衛隊把饑民安置在忠王府門外,席地坐下,他進了府門,立刻下令:「把府裡所有的米拿出來,在門口設粥棚。」
饑民聞言,大呼小叫:「忠王大慈大悲!」
幾口大鍋已在忠王府門前支起,開始架火熬粥,饑民更源源不斷地從四面八方湧來。
忠王府門前如唱大戲一樣熱鬧。
石益一陽一說:「你這點米不夠一人一碗粥,吃過了這一頓,下一頓怎麼辦?」
李秀成說:「我已派忠二殿下李容發率三千人去句容護糧了,看看能不能行。」
話剛落音,有人來報,說:「忠二殿下回來了。」
「糧運回天京了嗎?」
李秀成驚喜地問了一句,卻見李容發衣衫不整地走過來給李秀成跪下了。
李秀成心涼到了底,問:「沒有運進來?」
李容發說:「全叫湘軍朱洪章劫走了,三千人馬回來不到一半。
我願領罪。」
「這不怪你。」
李秀成揮揮手,說,「你去吧。」
李容發磕頭謝了思走了。
李秀成對石益一陽一、曾憲說:「你們在這看著點,分粥時別亂了營傷著人。
我去見天王。」
石益一陽一問:「你還沒碰夠釘子嗎?」
李秀成說:「忠臣連命都可以不要,何況臉皮呢。」
17
天王府便殿早在李秀成到來之前,洪仁發已向洪秀全稟報了忠王設粥棚的事了,洪秀全正窩著一肚子火呢,見不識好歹的李秀成又上殿來了,就不冷不熱地問:「聽說你設粥棚賑災了?天京沒到這分上吧?你家有多少糧食呀?怎麼不拿出來給守城將士吃,卻拿來收買人心啊?」
李秀成聽了這話有如五雷轟頂,木然半晌答不上話來,洪秀全又問了一句,他才說:「陛下,臣巡城回來,見滿城饑民,又跟在臣後面亂嚷,臣以為這對天國不好看,就領到了臣家門口,將臣僅存的幾石糧拿出來了,臣並無多餘之糧,也不是收買人心,只是看饑民可憐……」
洪秀全冷笑道:「那你是說朕不可憐饑民了?」
「臣不敢。」
李秀成委屈得快哭了。
洪秀全說:「你又來奏何事呀?不會是又讓朕棄守天京跟你四處流一浪一吧?」
李秀成說:「李容發率三千人去句容護糧回天京又叫曾妖頭的軍隊劫了,現在運一粒糧進城都很困難,我們是坐吃山空,與其讓市民困在城裡挨餓,不如放他們一條生路,讓他們出城去吧。」
洪秀全又氣又恨斥責說:「你還是個領兵打仗的大帥?你連常理也不懂了!這時候放百姓出城,不是等於告訴敵人,城中已斷糧了嗎?不是等於讓敵人加緊圍困嗎?」
李秀成不得不爭辯說:「我們就是不放饑民出去,難道曾妖頭會算不出我們有無存糧,能支持多久嗎?」
洪秀全說:「絕不放人出城。
一放人,人心必亂,軍心必亂,人人都會失去守城信心。
一個大將,應該臨危不懼,你這樣驚慌失措,能成得了什麼大事!」
一席話罵得李秀成委屈萬分,卻又無可奈何。
18
天王府門外出了天王府,李秀成沒等牌刀手牽馬過來,見石益一陽一在真神殿榮光門下的幾十面大鑼下等他呢。
李秀成料定又無好事,忙問:「搶粥搶出事了?」
「搶了個人仰馬翻。」
石益一陽一說,「這倒是小事。
方才幾十個守城將領都氣呼呼地來找你了,有的都傷心得哭了。」
「怎麼了?」
李秀成問。
石益一陽一說:「所有的城門守將全換上了洪姓人,總管是洪仁發,他口口聲聲說,天王有令,重要防地,都要換上最可靠的人,誰最可靠?當然是姓洪的。」
李秀成再度深深地被刺傷了,他垂下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石益一陽一說:「這就是你回天京來盡忠報國的報答,你後不後悔?你若是聽了李世賢的話呢?」
李秀成吃驚地抬起頭來,說:「你怎麼知道李世賢和我說了什麼?」
石益一陽一說:「我偷一聽了。」
李秀成說:「你千萬不能說出去,天王更會起疑心了。」
石益一陽一說:「我敬重你毅然回京的舉動。
明知受委屈,明知回天京會捆住手腳,你還是不顧個人得失回來了,那,你就什麼也別計較了,時間是衡量忠一奸一的最好的尺度。」
李秀成上了馬,說:「受委屈我並不在乎,我怕的是由於無端的猜忌而使本來行之有效的提議也不被採納呀。」
19
天王府上書房洪秀全為了表現鎮定,他扶病上朝,已經一連幾日了,他天天題寫嘉勉之句給守城將領,意在打氣。
現在他又寫了一幅字,是「臨危不亂」四個大字,侍立在一旁的傅善祥問:「這是賞給誰的呀?」
「朕自己留著。」
洪秀全頗為得意地欣賞著自己的字,說,「那李秀成沒等怎麼樣就亂了方寸。」
傅善祥感到是機會了,趁機進言:「李秀成這人膽小心細,他不是亂了方寸,他是想得很細的。」
「膽小?膽小是什麼意思?」
洪秀全警惕起來。
「膽小就沒有反骨。」
傅善祥說。
「你是為李秀成來當說客的嗎?」
洪秀全冷冷地目視著傅善祥說。
傅善祥說:「李秀成沒給過我一文錢的賄賂,我與他無親無故,我說的是李秀成的事,可想的是天朝的事。」
洪秀全這才冷靜下來:「你說吧。」
傅善祥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你又想指靠李秀成保天國,又疑心他不忠,最終會把忠臣也一逼一到不忠的地步。」
「這反倒是朕的不是了?」
洪秀全說。
傅善祥說:「陛下為什麼封他為忠王,合朝文武都知道陛下給了他一塊『萬古忠義』的御匾,昨天還是萬古忠義,今天便視為逆子貳臣了,這臣不知是怎麼回事。」
洪秀全雖心裡感到理虧,可疑心病並沒有解除,他說:「他一回天京就勸朕出走,好端端地棄守天京,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好心。」
傅善祥說,「陛下,倘李秀成有二心,他就不會回來,他手裡有兵權,走到哪裡都是前呼後擁,他至少可以像石達開那樣,你奈何他不得,他何必來與陛下一起坐困危城?」
洪秀全不想就這個話題再談下去,就說:「朕也沒把他怎麼樣啊。」
「還要怎麼樣?」
傅善祥說,「連十三座城門的鎖鑰都從李秀成的部將手裡奪下來,全交給了洪姓人了,李秀成會怎麼想?他的部下會怎麼想?出生入死十幾年最後落得這麼個下場,不要說李秀成,連我都看著心酸、不平。
萬一清妖攻城,就靠洪姓子弟來守天京嗎?」
洪秀全問:「你想怎麼辦?」
「把十三座城門鎖鑰重新交給李秀成,」傅善祥說,「對李秀成加以安一撫,讓李秀成和他的將士與陛下一德一心,度過危難。」
「這事不要你管。」
洪秀全卻又問起了另外的事:「那二百多個封王詔旨頒發了嗎?」
傅善祥已經氣得不行了,她說,一都到這個地步了,還想濫封王侯?「這二百多個王,她已拖了一段時間了,洪秀全的固執,已經與楊秀清覆滅前很相像了,那時她想到的是走,不願親眼看到東王悲慘的結局,現在歷史又把她推人了相似的漩渦,她傷心、絕望,連跳出漩渦的勇氣和願望也沒有了,她只能與這艘百孔千瘡的航船一道沉入黑暗的水底了。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