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國
第40章
1.李秀成大營李秀成拍著剛剛得到的封王詔書,用力拍打著,對陳玉成說:「天王不是永不封王了嗎?怎麼洪仁玕一來,二十天連跳三級,又是軍師又是王,他懂得打仗用兵嗎?」
陳玉成比他冷靜,說:「據說這洪仁玕才高八斗,連洋文也懂,是個治理天下的幹才,且看一看,也許是太平天國的福分。」
「豈有此理,」李秀成說,「到京未滿兩句,便封王,要人悉受其節制,這怎能今天下人信服?這不是因為他姓洪嗎?專信同姓之重,從前有過覆轍的,洪仁發、洪仁達之封,不是氣走了石達開嗎?」
為消其火,陳玉成戲言道:「這回封了個干王,又要氣走李秀成嗎?」
李秀成苦笑了一下,說:「憤憤不平者不止我,韋俊和楊輔清都想上書呢,我也寫了一份。」
他叫石益一陽一找了出來,拿給陳玉成看,「我可是以咱們兩個人的名義寫的,你想簽字,就聯名,你如怕惹火燒身,就我一個人上奏。」
這分明是將了陳玉成一軍。
陳玉成年紀比他輕,卻沉得住氣,其實他的心情與李秀成是一樣的憤慨,他更顧全大局。
看過了以後,陳玉成說:「天王一連三次改封,怎能聽不到反對之一聲D 我看洪宣嬌、傅善祥就不會緘默。
似乎不宜這樣上奏章。」
「你膽小怕事嗎?」
李秀成奪回奏章說,「你保你的烏紗帽吧,不用你簽。」
「我是替你著想的。」
陳玉成說,「同樣的話,從你口中道出,就有居功自傲之嫌,天王會疑心你想爭權,好事反辦壞了。
如果讓洪宣嬌、傅善祥出面,天王會聽得進去,她們是女的,天王不會認為她們有野心。
擁兵自重,歷來是大忌,不可養撞。」
李秀成嘴上不說,心裡折服,他說:「你說得未免太過,忠言勸諫便是擁兵自重嗎?這洪仁拜多喝了些墨水而已,也不會比鄙陋的洪仁發、洪仁達強多少。」
「你的推斷也許對,也許不公正。」
陳玉成說,「你別急,我正好應一召到天京去,我相機把眾將領的情緒告知天王,他也不能不顧忌眾怒的。
我也想見見這位名氣蠻大的洪仁玕
不是要舉行加封大典嗎?我們都回去躬逢其盛,怎麼樣?」
李秀成說:「我沒興致。」
「百聞不如一見嘛。」
陳玉成說,「你又不想見,你的反對就是無的放矢。」
2.洪仁玕臨時公館洪仁玕雖已封王,王府一時來不及修建,傅善祥把他安排住在了城南三坊巷原來的清朝江寧縣署,也有三進院子,初具規模。
洪仁評認為這個地方很幽靜,竟不願再搬動,傅善祥奏准天王,決定就在江寧縣署舊址拓建干王府。
洪仁玕在書房裡寫字,剛寫了八個大字,上聯是「干戈底定」,下聯是「王道蕩平」,他橫豎看看,對新撥給他的女尚書劉悅說:「把這副聯刻在木頭上,掛到大門外。」
劉悅拿了那幾張紙出去了。
洪仁玕又坐到燈下書寫,他面前已經寫了一疊紙,每篇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此時他正寫到「心無主則誘一惑能搖,惑念一萌,私慾愈煽而愈熾」,劉悅又進來了,說:「傅春祥來訪,見不見?」
洪仁玕面帶微笑起立:「快請,就到書房來吧。」
傅善祥已應聲而人,她落座後說:「明天擴建王府要動工了,太吵鬧,還是給干王找個清靜處吧。」
「我不怕吵。」
洪仁玕說,「我在上海衣食不周時,還到洋人的工地上挑過磚、篩過白灰呢,那吵不吵?」
這句話博得了傅善祥的好感,她見桌上攤著一疊紙,說:「我打擾干王了,在寫什麼呀?」
洪仁玕說:「我不能一屍一位素餐啊,在其位,就得謀其政,勉為其難了。
我想將天國大事分為輕重緩急幾項,分門別類加以改革,達到『新天、新地、新人、新世界』之境界。」
傅善祥心底油然升起敬意,她說:「盡避起用陳玉成、李秀成這些新人後,天國有了轉機,可還是百廢待舉。
有些高級將領叛降,給天國造成極大損失。」
洪仁玕說:「我正要著手治理人心。
勝惑即勝敵,這是我提出來的一句話,可令天國軍民自省。」
「勝惑即勝敵?」
傅善祥說,「太對了,太平軍初期、人人無慾,每個人手上分文元有,一切交公,那時無慾、無惑,反倒相安無事。」
洪仁玕說:「勝惑才能自強,以此克敵,何邪不克?以此殲敵,何敵不殲呢?我以為這是穩定人心穩定天國的基石。」
「是呀,士氣非常重要,」傅善祥說,「天京事變後,太平軍裡流傳一首歌謠,其實是人心散了的標誌,那首民謠說:」天父殺無兄,總歸一場空,打打包裹回家轉,還是做長工。
『你看,快散伙了。
「
洪仁玕說:「人心是勝利之本。
天王不是說過,上下同欲者勝嗎?現在必須收攏人心才行。」
傅善祥見時機已到,趁勢說:「人心也不是那麼好收拾的,民心不要說了,將領之心都越來越散,難免離心離德。」
洪仁玕多少有些吃驚:「出了什麼亂子嗎?」
「干王真想聽嗎?」
傅善祥說,「幹工要先赦我無罪才行啊。」
洪仁玕說:「幾天前我還是流一浪一在湖北,交不起房錢的一個布衣,忽然當起太平天國首輔,這真不大自在呢,我沒有那麼大的說道,你盡可直言。
聽宣嬌說,你在天王面前也是推—一個敢直諫的人,在我面前更不用有所顧忌了。」
傅善祥說:「由於封你為干王,眾臣不服,你知道嗎?」
「我想到了。」
洪仁軒說,「有風波嗎?」
傅善祥點點頭,說:「這場風波弄不好就是一次海嘯,會打沉太平天國的航船。」
「有那麼嚴重?」
洪仁玕略微有些吃驚,心裡更加忐忑不安了,他說:「諸葛尊而關、張不悅,韓信拜將,一軍皆驚,我想到了大家不會心說誠服。」
傅善祥說:「你來之前,天王已對天盟誓,永不再封王了。
不封王,風平一浪一靜,人人無所想。
現在天王出爾反爾,又封了王,這就勾起了許多人心底的慾念,那些功勞大的、自認為距離王位近的,心裡會是怎樣一種滋味?你若是個叫百官心悅誠服的宿將老臣也行,你剛來幾天,便封王拜相,人家必然歸結為你姓洪,你有天大的本事、天大的抱負可沒人知道,也沒人想知道。」
洪仁玕說:「是啊,我已向天王幾次請辭封號,我也覺得有愧,可天王又堅不允辭。」
傅善祥說:「本來是一樁好事,現在卻弄得天怨人怒,一下子把干王你推到了眾矢之的的地步了。」
洪仁玕在屋子裡踱了幾步,忽然醒悟地說:「你今天來,根本不是來說修房子的事,而是為此事而來?」
傅善祥點了點頭。
「那你一定有良策教我。」
洪仁玕說。
「你這樣的賢者,還用我來出主意嗎?」
傅善祥笑了。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啊。」
洪仁玕說,「你說天王不是絕頂聰穎之人嗎?緣何他也屢有失誤?這就是當局者迷呀。」
「那就恕我冒昧了。」
傅善祥說,「我若是干王,打死我也不要這個。
封!何必當這棵招風的樹?你真有本事,幹出幾樣大業來,國人看在眼裡,身受其惠,那時聲望日隆,封你為什麼,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你讓我再去請辭?」
洪仁玕問。
「情真意切,真誠地請辭,」傅善祥說,「而不是虛應故事。
你是真心,天下人看得清,即使天王堅持不允,天下人也不會再怪你。
你自己不能當之無愧。
當之無愧,便要惹怒天下功臣。」
「你說得對極了。」
洪仁評說,「天王怎麼不用你?你的言談不俗啊!」
「干王扯到哪去了。」
傅善祥說,「洪宣嬌死活把我拉到天王府來,她說得再明白不過了,讓我去扮演一個專門念『喪經』的角色,天王會喜歡我嗎?」
「你很了不起。」
洪仁開由衷地說,「天王身邊有你這麼個巾幗諍臣,這是天國的福分啊。」
傅善祥問:「我這樣苦口婆心地勸干王不要當官,你不會恨我吧?」
洪仁玕說:「那我不是太不知進退了嗎?更沒有資格當軍師了。
好了,你放心吧,我馬上草擬一個奏折,堅辭封號。」
傅善祥站了起來,說:「再過三天就是干王的冊封大典了,我還沒有準備好,我告辭了。」
洪仁玕說:「哎,你這人不是一陰一一面、一陽一一面了嗎?如此懇切地勸我請辭封號,卻又去忙活慶典。」
「我揣測,天王無論如何不會讓他這次加封作廢。」
「那我請辭不是故作姿態了嗎?還有什麼意義?」
「那不一樣。」
傅善祥說,「心安理得地接受和誠惶誠恐地接受大不一樣。
你現在要節制三軍,總理朝政,你總要與太平天國的大員們打交道,你也該讓他們看看,洪仁升並不是一心巴結高位的人。」
「謝謝你。」
洪仁玕一直把傅善祥送出了大門外,他內心有所觸一動,忽然問了一句:「東王與天王有何不同?」
「我不敢說。」
傅善祥笑了。
「這可不像言官的勇氣了。」
洪仁玕說。
傅善祥說:「我這個言官不背地講人,醜話也說在明處,我勸楊秀清殺了洪秀全以自代,這是他自救的惟一辦法,你看我膽大不膽大?」
洪仁玕嚇了一跳,說:「這話可別亂說,我可沒聽見啊。」
傅善祥縱聲大笑起來,她說:「你膽子這麼小?我這話,不怕傳到天王耳朵裡去,因為我親口告訴過他,各為其主,天王也不能責怪我。」
洪仁玕不由得更進一步由衷地敬佩起這個美麗、有思想,又有人格魅力的女人來。
3.天王府榮光大殿(一八五九年五月十一日)
已經好幾年沒有用過的榮光大殿今天格外輝煌,不但殿裡彩柱、畫廊油飾一新,而且從大殿望出去,直到榮光門、聖天門,乃至嵌有太平天國萬歲國的大照壁,全都按大禮裝點起來,這個只有天王和幼天王受朝覲才啟用的地方,今天特地為干王洪仁玕的受封典禮而大開中門。
喜慶的鼓樂聲也好久聽不到了,大殿內外站滿了按品大妝的群臣,好多在外領兵的將領如陳玉成、李秀成也都趕回天京躬逢其盛。
大典司儀是傅善祥,她在樂聲中走到大殿門前,高聲宣佈:「太平天國開朝一精一忠軍師頂天扶朝綱干王加封盛典古時到!」
隆隆的禮炮響過,洪秀全面向群臣,說:「天降祥瑞,天父佑我,太平天國有幸,我天朝得英才於太平盛世,今封干王,乃是萬年大計。
干王多次自請辭封,表白澹泊明志之素衷與磊落心懷,朕所以不准,乃為天國著想耳。
現授印於干王,望能以國事為己任,再造天國之威。」
傅善祥高呼:「幹工拜印——」
洪仁玕款步上殿,雙手接過放著大印的金盤,轉手交給了尚書劉悅。
洪仁玕顯得很激動,他望著殿外丹陛下千萬雙炯炯的眼睛,侃侃而談:「我洪仁嚴尺寸之功未建,何德何能,受天王如此厚一愛一,敢不與文武大臣們戮力同心,共扶天朝?太平天國有過輝煌的過去,東王執政之時,律法森嚴,國政得以劃一,可是後來由於天京之變,人心變得渙散了,這不能怪大家,上樑不正下梁傾,今後凡有失策、失誤,皆應拿我是問。」
他看到了李秀成那似信非信的眼睛,也看到了傅善祥鼓勵的眼神。
洪仁玕又說:「人心是勝利之本,師克在和,天京之變,是失和所為害,失和之因是私慾的膨一脹。
今後但有人見我洪仁玕糾集私一黨一、謀私利、營私舞弊,則人人得而誅之;如我所行之事利於天國,各將領必遵守奉行,天國才有希望……防意如防城,無論大小尊卑,凡我天朝人皆應先自為固,摒棄一切感心亂耳之談,方能一致勝敵。
我洪仁玕是奉命於危難之間,受任於敗軍之際,時勢至此,如不迅求解救之策,將來覆巢之下無完一卵一,誰能倖存?我們只有和衷共濟,萬眾一心,才能創出一個新天、新地、新人、新世界。
天王萬歲!太平天國萬歲!」
「天王萬歲」、「太平天國萬歲」的口號聲席捲天王府,把大典推向了高一潮。
4.天王府便殿(一八五九年六月中旬)
天王洪秀全詔前軍主將陳玉成回京磋商軍務,他在便殿與洪仁開、傅善祥幾人一起計議。
陳玉成說:「我們已經奪回了浦口,天京危機已解,我意與李秀成、韋俊聯軍南進,進攻來安、滁州,龔得樹和廬州吳如孝聯軍東進,進攻定遠,目的是保護皖北。」
洪仁玕說:「你們這一打,江南大營必去支援,我看一抽一一部分兵力牽制江南大營。」
陳玉成說:「那就讓韋俊、李世賢佯攻東壩,我與龔得樹、吳如孝攻定遠、滁州,重點打擊李昭壽、勝保,讓李秀成堅守浦口,牽制張國梁。」
洪秀全說:「就這樣吧,外面的軍事由你主持,朕放心。
朕已決定,加封你為英王。」
陳玉成很覺意外,看了傅善祥一眼,問:「還有誰一起受封?」
他猜想一定有李秀成的。
傅善祥說:「還封了個贊王蒙得恩,只有你們二位。」
陳玉成馬上說:「臣感激天王的倚重,只是臣尚年幼,似乎不封王為好。」
洪秀全說:「你是不是因為沒有封李秀成啊?」
「這也是一個原因。」
陳玉成說,「李秀成年長於臣,戰功不比臣少,我封了,他不封,反而刺傷了他,於征戰不利。」
洪秀全哼了一聲說:「那李秀成也叛降啊!」
一聽話說得這樣難聽,陳玉成不知出了什麼事,又去看傅善祥、洪仁玕
洪仁玕說:「天王對他有氣。
要不是因為薛之元叛降,為爭奪浦口我們不會如此勞師費時。」
洪秀全說:「他當初一再舉薦這個薛之元,至有江浦之失,朕沒有懲罰他已是寬貸了,還想封王?」
陳玉成就不便再說什麼了。
5.浦口轉眼已是冬季,這年的冬天特別冷,雪也下得勤,長江兩岸白茫茫一片。
李秀成在中軍帳裡也覺得冷,石益一陽一搬了個炭火盆進來,說:「烤烤火吧,今年真冷。」
李秀成呵了呵凍硬了的一毛一筆,又坐在案前寫字。
石益一陽一問:「又寫什麼?對李秀成說:」陳玉成一走,天京戰局對我們極為不利,南岸和春、張國梁之兵遠多於我,現在營中火藥、炮子和糧食都接濟不上了,我要再寫奏折。
「
石益一陽一說:「天京又拿不出炮子、彈藥來,寫了有什麼用?天王又會怪你牢一騷一多。」
「反正他從來不信賴我。」
李秀成說。
「那倒不是,」石益一陽一說,「不信任你,能讓你當主將嗎?」
李秀成說:「朝中無佐政之將,洪仁玕封了干王,何曾出一高招?主上又不問事,一味靠天,我在朝中實在沒法處。」
石益一陽一說:「你千萬不能有離心之想,天朝還靠你支撐呢。」
「這是你說的,」李秀成擲下筆,說,「天王才不這麼看。
他封了陳玉成、蒙得恩為王,單單把我撇下,這是偶然的嗎?」
「遲早會封你的。」
石益一陽一勸慰說。
李秀成說:「蒙得恩是個庸才,除了巴結天王,哄天王高興,什麼都不會,他卻封了王!陳玉成也是天王另眼相看的人,若不,當年天王能選他當駙馬?」
「你這可不對了,」石益一陽一說,「他不願當天王的駙馬,恰恰把天王惹火了呢。」
6.干王府干王府已經擴建完畢,它與別的王府不同,門前建有音樂亭,每天奏樂,兩個音樂亭間有一高大一精一致的照壁,繪著龍鳳、鹿魚,正中嵌著一個巨大的福字,又不倫不類地在一旁刻著基督教的《馬太福音》八福諸條。
傅善祥進了第三進院子的正殿,殿前擺著大鼓。
每天洪仁玕卯時便上殿工作,按時聽取屬官報告,議事也在此處。
傅善祥走進去時,洪仁玕正忙著與幾個屬官批答文件,待那些人都走了,洪仁玕才站起來,說:「慢待你了,我都沒看見你進來。」
傅善祥把一封信放在他面前,說:「你快看看這個,天王發火了。」
在洪仁玕看信時,傅善祥無意中把頭轉向了正南牆上,那裡新掛了一個條幅,是洪仁玕手書他自己的一首詩:帆船如箭斗狂濤,風力相隨志更豪,海作疆場波列陣,一浪一翻星月影麾族,雄驅島嶼飛千里,怒戰貌駙走六鰲,四日凱旋欣奏捷,軍聲十萬尚嘈嘈。
洪仁玕看完了信,問:「什麼時候截獲的?」
傅善祥說:「昨晚上。」
「會不會是反間計?」
洪仁玕不是沾火就著的衝動類型的人。
「我和天王也這麼想過,不像。」
傅春祥說,「這李昭壽原是李秀成的部下,他在李秀成情緒低落的時候寫招降書給他,合情合理。」
洪仁玕不安地在殿裡走動了幾步,問:「你認為李秀成有二心嗎?」
「我看不會。」
傅善祥說,「但天王看得很重,他要你下令封鎖天京所有水陸通道。
這目的很清楚,是防李秀成兵變。」
「這未免敏一感了。」
洪仁玕說,「我去見天王,這事先壓下,我想李秀成也不至於動搖的。」
傅善祥說:「天王疑他因為沒封王而萌反心。
其實,陳玉成是對的,不封則已,要封了陳玉成而不封李秀成,無論從軍功上還是從面子上,都會讓李秀成很難堪,清妖在這時候見縫下蛆是自然的事。」
洪仁玕息事寧人地說:「算了,這事不要聲張了,反正未成事實,李秀成也沒接到。」
「天王要把這封信給李秀成送去呢。」
傅善祥說。
「用這封信來試探他有無反意?」
洪仁玕說,「這不好吧?萬一讓李秀成知道了,會令他更加心寒的。」
「我勸不了天王,」傅善祥說,「你去勸勸他吧。」
「我們馬上就走。」
洪仁玕立刻叫來劉悅給他備轎子。
7.池州韋俊大營(一八五九年十月中旬)
韋俊部將黃文金從外面進來,征衣未脫,進屋就說:「英王不讓我們到後軍主將李秀成那裡去。」
韋俊憤憤地:「這裡楊輔清苦苦相一逼一,躲又躲不起,我們不是沒有活路了嗎?」
黃文金獻策道:「只好上書天王了。」
韋俊冷笑:「天王恨不能借人之刀除了我。
韋家一門與楊家不同,是天王親手除掉的,他能放心我嗎?我知道,陳玉成不讓我們向李秀成靠攏,必是天王的詔旨。」
這一說,黃文金也很洩氣。
韋俊問:「後軍主將的情緒如何?」
黃文金說:「他也是怨氣沖天,封了英王沒封他,他能高興嗎?我們誰也指望不上了。」
韋俊心緒煩亂,說:「你去歇息吧。」
黃文金走後,韋俊走到後房,從一奶一娘一手中接過已經四歲多的太平,臉上有了笑意,他問:「太平,舅舅好不好?」
「舅舅好,舅舅殺清妖!」太平一奶一聲一奶一氣地說。
「你長大幹什麼?」
韋俊問。
「我長大當太平天國主將。」
太平說。
不知為什麼,這一次韋俊沒有像以往一樣鼓勵外甥,而是長歎一聲,說:「你長大了當個本分的農民吧,別再像你的父親和舅舅兩家人,仇殺到今日,也沒了結。」
說到此處,撲籟籟掉下淚來,一奶一娘一急忙把太平抱了回去。
8.長沙曾國藩住處曾國藩召來了楊載福,輕輕地問:「你與你的長一毛一舊友沒會會面嗎?」
楊載福說:一老師又跟我開玩笑了,你是說韋俊吧?他現在可不得了,是五虎上將之一了,我只能與他戰場上拚死活了。
「
曾國藩說:「你白白給他送個外甥去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該是收成的時候了。」
楊載福說:「這個時候去勸降他?勸降一個右軍主將?老師可真是想蛇吞象啊。」
曾國藩幫他分析了形勢:「你看,韋俊本來好好的,為什麼由池州渡江去另尋地盤?他是讓楊輔清一逼一的。
楊、韋兩家的勢不兩立決定了韋俊的可悲下場,他不怕楊氏兄弟,卻在心底裡恨洪秀全,他的一家人是洪秀全下令殺的,韋俊一直認為天王借韋家之刀除掉了政敵楊秀清,反過來殺人滅口。
盡避洪秀全封了他個定天義,僅次於王,可他心裡這股怨氣是永遠出不了的。
現在如果去勸降他,比在武漢時容易成功。」
楊載福明白了,曾國藩想讓他再入虎一穴一一試。
他說:「那沐思就再去一次吧,反正他不至於殺了我。」
曾國藩說:「上次他不殺你,就是為日後留條後路,不然他必取你頭,在洪秀全面前邀功。」
這話說得楊載福一陣陣後怕。
曾國藩說:「我會再派人到楊輔清那裡去,告訴他韋俊已決定降朝廷,將要把你的兒子拐給清妖。
這一來,楊輔清一定死命攻他,他就更無路可走了。」
楊載福說:「老師的連環計真是絲絲人扣啊,韋俊真是非上老師的套不可了。」
曾國藩說:「張國梁和勝保為誘降了一個小小的薛之元,三個人在皇上面前搶功,差點打破了頭,薛之元算個什麼?我如果誘降了太平天國的右軍主將那可是讓太平天國塌了半邊天啊。」
楊載福說:「老師可是下了三四年的工夫了。」
曾國藩說:「不放長線,豈有大魚可釣?」
兩個人哈哈大笑起來。
9.池州韋俊大營黃文金和古隆賢二人氣呼一呼地進來說:「楊浦清把我們當成清妖了,帶兵打過來了,說我們要降清妖,讓把他的兒子還他。」
韋俊一聽大怒,說:「我去見他。」
黃文金說:「何必大人親自動手,我們去打他個落花流水算了。」
韋俊叫一奶一娘一把太平領了來,孩子長大了,虎頭虎腦,一見了韋俊,跑過來叫:「舅舅。」
韋俊臉上綻開了笑容,他轉而嚴肅地問:「太平,你姓什麼?」
「我姓韋,叫韋太平。」
太平答。
「你有父親嗎?」
韋俊問。
「有,」太平說,「可他是壞人,我永生永世不認,我只有一個親舅舅。」
韋俊眼裡淚花閃閃,把孩子摟在懷中,他說:「太平,平心而論,你的父親並沒有把我怎麼樣,楊、韋兩家的深仇大恨,也不該由你來承擔惡果……太平,我帶你去見見你父親,你去嗎?」
孩子閃著好奇的目光,點了點頭。
10
江畔高坡上兩軍對陣,打的都是太平軍旗號,中軍主將和右軍主將的大旗相映成趣。
楊輔清在旗下橫刀立馬,對韋俊說:「你把我的兒子還我!不然我早晚取了你的狗頭!」
韋俊騎在馬上,太平就坐在他同一匹馬上,韋俊斑聲道:「這你要問問你的兒子願不願意。」
楊輔清驅馬向前跑了幾步,淒惻地大叫:「太平!爸爸在叫你……」他的聲音裡帶著哭腔。
韋俊拍了孩子一下:「太平,說話。」
太平說:「我不認識你!」
楊輔清眼中的淚水流一出來,他調轉馬頭,率兵退去。
11
回軍路上韋俊把太平從背上解下來,放到了馬鞍前面。
太平問:「舅舅,方纔那個人說我是他兒子,是嗎?」
韋俊說:「他把你扔了不要了,算是什麼父親。
你願意跟他去嗎?舅舅把你送去。」
孩子從呀呀學語時就在韋俊身旁一天天長大,父親的概念遠比舅舅要陌生得多,所以孩子說:「我才不去。」
在路過一個小鎮時,有一個戴瓦楞帽的術士,挑著個布幡,擺了張封桌在鎮子街口攬生意。
這術士正是化裝的曾國筌,大鬍子幾乎遮去了半個臉。
他見韋俊帶兵過來,他忽然叫:「將軍,你印堂發暗,你有禍事。」
韋俊駐馬,問:「你倒說說,我有何禍事?」
那術士也不答言,捲起布幡,轉身就走。
黃文金下馬拽住了他,說:「你這江湖術士,必是算不準的!你跑什麼?」
「我不敢唐突地說,我怕將軍不信。」
術士說。
「那你跟我說。」
黃文金說。
術士說:「此將軍本是王侯之相,不過眼下正有一劫,五天之內,他必死於亂軍之中。
不信,五天後我再來,准見其一屍一。」
說罷又要走。
其實術士的聲音很大,故意讓韋俊都聽了個一清二楚。
「有辦法解嗎?」
黃文金問。
曾國筌道:「殺將軍者,乃是自家人,防不勝防。」
韋俊想到了楊輔清說的要取他狗頭的話,不寒而慄,正也要請教個逃生之法時,曾國筌假裝捏著手指頭掐算了一陣,才說:「三天之內,如有救星則可活命,三天之內無人上門,則危矣。」
盡避黃文金追上去給卦金,曾國筌卻一步不肯停地走了。
韋俊心頭像壓了一塊石頭一樣,沉重得喘不過氣來。
12
韋俊營帳韋俊處在驚恐狀態中,對於邪祟的依賴就異常強烈,在他期盼著三天之內有救星降臨時,楊載福大模大樣地出現了,他這次是一副塾師的打扮,鼻樑上還架著一副銀絲小鏡。
韋俊大吃一驚,心頭突突亂跳,難道楊載福會是他的救星嗎?他幾乎沒有想他的出現與攔路相面的術士間有沒有必然聯繫。
韋俊屏退了左右,把楊載福引人密室,備了菜餚,二人邊吃邊談。
韋俊問:「足下此行何意?」
楊載福一笑道:「來超度將軍脫出苦海呀。」
韋俊強顏作笑道:「我好好的,有什麼災難可言!」
楊載福說:「足下想,你還有出路嗎?天王是殺你一家之仇主,楊輔清兄弟又苦苦死一逼一,陳玉成也不准你進人另外的地盤,與其被自己人一逼一死絕路,倒不如學學李昭壽、薛之元將軍。」
韋俊顯然動了心,拿著筷子沉思,已經沒有當年在武昌的瀟灑氣度了。
楊載福又說:「你是大人物,連曾帥都不敢做主,萬一歸附後委屈了你呢?此事曾帥與胡帥已聯袂具奏,皇上特許,他們才放下心來讓我來呢。」
「是啊,」韋俊說,「我這個官階的人,在清廷那裡是上了殺無赦的名單的。」
「可現在皇上把你的大名從殺無赦的花名冊裡移到了高官顯位的行列裡了。」
楊載福說,「望君三思,勿失良機。」
「容我想想。」
韋俊說。
「想好了之後隨時可派人聯絡,這是地點。」
楊載福匆匆寫了一張紙給他。
韋俊又似快慰又似痛苦,呆呆地望著天棚。
13
曾國藩中軍營帳(一八五九年十月二十二日)
楊載福用一個大包袱裝了幾百顆太平軍各級將領的印信,嘩啦一聲倒在了曾國藩案上,說:「成了,韋俊罷才派人來,把他手下大小辟員幾百顆大印都送來了。」
曾國藩把一玩著一顆顆銅印、木印,說:「比總督的印還大。」
楊載福又說:「韋俊約我後天到池州去受降,屆時他命長一毛一剃了發,去攻蕪湖,以拿下蕪湖為見面禮。」
曾國藩說:「我把這兵不血刃的一捷看得比九江大捷還重啊。」
14
黃文金營帳黃文金已察覺了韋俊的叛變跡象,他與古隆賢在商議:「我們可表面服從,走到半路,立刻反戈,配合楊輔清,殺死韋俊。」
古隆賢說:「連夜派人去給楊將軍報信。」
「我已派人去了。」
黃文金說,「今晚上我要把小太平弄到手,不能讓他把楊輔清的兒子帶到清妖那裡去認賊作父。」
15
池州外圍楊載福率受降清軍馬隊馳來,在池州外圍集結。
楊載福下令:「樹起信號旗!」
一個高高的旗桿插到了樹上,旗桿上挑著一個條形白旗。
早已集合好隊伍的韋俊看見了白旗,下令:「向蕪湖開拔。」
他背上依然背著太平。
楊輔清的騎兵已經從側面掩殺過來,韋俊正驚疑不定時,黃文金在隊伍中大叫一聲:「弟兄們,韋俊叛變降妖,出賣了我們,跟我衝出去,楊將軍來接應我們了!」
他與古隆賢振臂一呼,立刻引本部軍馬向楊輔清靠攏。
楊載福率兵掩殺過來。
韋俊率兵向清兵靠攏。
楊輔清殺了過來,雙方交兵後,殺成了一一團一。
韋俊看見楊輔清衝他殺過來,楊輔清一路罵著:「反賊,我生吃你肉!」
韋俊落荒逃去,跑了一陣,已甩掉了楊輔清,他解下背上的孩子,親了親太平,看看又追上來的楊輔清,韋俊把孩子放到了地上。
他飛馬而去。
太平大叫:「舅舅,你不要我了嗎?」
韋俊不敢回頭,他滿臉是淚。
楊輔清騎馬衝來,一彎腰抱起了太平。
16
浦口一支堆著一汪蠟淚的蠟燭已經燒殘了、變歪了,屋子裡冷冷清清的,李秀成守著炭火盆坐著。
李世賢進來了,他說:「哥,你怎麼一個人在這門坐著?」
李秀成高興了:「這大風雪之夜,你怎麼來了?你不是佯攻東壩去了嗎?」
李世賢說:「回兵了,又調我去皖北,韋俊叛變,根本沒過來。
我今個路過這,船不夠,明天下午才能動身。」
李秀成說:「我叫廚子炒幾個菜,咱哥倆消消夜,自從投了太平軍,咱們總是一個南一個北,在一起說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了。」
他剛喊了聲:「牌刀手!」卻見石益一陽一帶了幾個人進來,一人手裡捧了幾個熱菜。
李世賢忙站起來賠笑:「太謝謝翼長金公主了……」
「別叫我翼長金!」石益一陽一說,「那個忠於石達開的人早葬身在長江裡了。」
「對不起。」
李世賢說,「益一陽一好像又長高了,也越來越秀氣了。」
「你真會說好聽的,」石益一陽一為他們擺菜碟,說,「我是越來越老了。」
李秀成和李世賢都笑了起來。
擺好了菜,石益一陽一又在炭火盆裡新加了炭,說:「你們慢慢吃吧。」
李世賢說:「一起吃點,天怪冷的。」
李秀成也說:「沒有外人,坐吧。」
「不了,」石益一陽一善解人意地說,「你們哥倆也不常見面,好不容易見一回,多聊幾句體己話吧。」
說完笑吟吟地走了。
李世賢望著她的背影,說:「她真是個好姑一娘一。」
「你們早就認識?」
李秀成說過,又拍了拍腦門,說:「對了,你們都是童子軍裡的小夥伴。」
「她比我小四五歲呢,她連童子軍也不夠格。」
李世賢說,「她和曾晚妹熟,常去我們那兒混。」
哥倆吃了幾口菜,李世賢忽然問:「哥,這石益一陽一是不是我的小嫂子呀?」
李秀成說:「她比我小得太多,我有點不忍心……」
「你們最多差十幾歲嘛,」李世賢說,「人家七十歲的人娶二十歲的姑一娘一,不是常有的事嗎?」
「這事從來沒談起過,」李秀成說,「她對我挺好,以後再說吧。」
李世賢望著李秀成憂鬱的眼睛,說:「你好像有心事。」
李秀成掩飾地說:「啊,沒有。
只是現在大營裡軍餉、糧草、火藥都斷了。」
「這我倒可以先給你留一點。」
李世賢說,「你是心裡不痛快吧?」
李秀成沒有吭聲。
李世賢說:「天王太不公平了,連我那裡的將士都為你抱不平。
連蒙得恩那個飯桶都封了王,卻沒有你的份,這不是太不公平了嗎?」
李秀成說:「天王不喜歡我由來已久,那年我剛封侯的時候就上了個奏折,說他不該任人唯親,我是指他封自己兩個哥哥說的,天王火了,不是削了我全部官爵嗎?後來因為薛之元叛降,他又對我有疑心。
我的心,蒼天可鑒。
可我又怎樣才能向天王表白清楚呢?」
李世賢說:「天王對韋俊包不放心,不然韋俊也不能降清妖,他實在是被一逼一無奈了。」
李秀成說。
「楊輔清兄弟倆不容他,擠佔了他的地盤,他想到我這來,陳玉成又不讓他過來。
不管怎麼說,他降清是不對的,這一回,他把韋家最後一點臉面也丟盡了。」
兄弟二人感歎了一回。
突然有人急促地叩門,李秀成喊「進來」的聲未落地,石益一陽一就進來了,她說:「從江對岸過來一個清妖的探子,我從他身上搜出一封信來。」
李秀成問:「從哪來的?」
他拆開信一看,臉就變了。
李世賢問:「怎麼回事?」
石益一陽一說:「是李昭壽的勸降信。」
李秀成冷笑一聲,說:「李昭壽是個勸降的行家,他知道什麼人什麼心情,他知道在什麼時候勸降能上鉤。」
石益一陽一看了李世賢一眼。
李秀成問:「人呢?」
「在外面。」
石益一陽一說。
「叫他進來。」
李秀成說。
石益一陽一衝門外一招手,牌刀手押了個化裝成老百姓的人進來,雪水把他的棉衣全打濕了。
李秀成當著那送信人的面把勸降信扯了個粉碎,說:「李昭壽瞎了他的狗眼,他是不是以為天國的人都像他和薛之元一樣軟骨頭?他挺會選時候,是不是?我李秀成心裡是不大自在,可我對太平天國、對天王深懷忠義,忠貞不貳,你以為我也是韋俊嗎?你清妖別說給我個提督啊,你給我個在軍機衙門行走,在紫禁城騎馬、穿黃馬褂也打動不了我的心。
想讓我投降?除非江河倒流、日月倒轉!」
說完,李秀成厲聲說:「推出去斬了!」
送信人忙跪下說:「將軍饒命,小的只是個送信人……」
石益一陽一說:「打他五十大板放他一條生路吧,他又不是李昭壽手下的官兒,不過是個送信人。」
李秀成說:「好,打他五十軍棍。
你回去也好告訴李昭壽,我遲早要和他算這筆賬,我沒機會殺他,太平軍總會有人去取他的人頭。」
牌刀手把送信人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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