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國
第01章
1.潯江畔潯江的水藍得像染房的水,卻又清得可見水底的一卵一石、水草和游魚。
它從南盤江急湍奔來,穿過陡峭人云的大籐峽,流到桂平地段,頓時開闊。
正是盛夏時節,江上往來帆影點點,有運炭、運鹽的貨船,也有靠魚鷹捕魚者的竹篷船。
一條尖頭快船飛一樣駛來。
扒掉人是個二十四五歲的青年,頭髮拳曲,辮子盤在頭上,有一張黑黑的臉膛,一望可知是個飽經滄桑的人。
他叫林鳳祥,是個賣雜貨的。
他一操一著桂平口音向客船上的人兜售著糖果、雜食和日用品。
客船上的人向他買東西,林鳳祥卻視而不見的樣子,飛掉而過,他原來一直尾隨著一條巨大的雙桅貨船那貨船吃水線壓得很低,顯然是重載。
奇怪的是貨船有兵押守,船桅上掛著一面「大潢江巡檢工」的狗牙旗。
與林鳳祥同船的是個俊秀的姑一娘一,一雙黑而亮的眼睛看似含笑卻帶三分威,兩眉間有一顆豆粒大的紅痣,引人注目。
她就是洪宣嬌。
他們的快船已經接近大貨船了,林鳳祥向洪宣嬌使了個眼色,洪宣嬌走到船頭去,仰臉向甲板上的清兵和水手們兜售商品:「買鹽買糖買香粉買雜貨了——都是從廣州販來,物美價廉,童叟無欺!」
清兵們全都擁到左舷來看貨、搭訕。
林鳳祥趁此機會已潛入水中,游到了大船的另一側。
清兵在戲謔:「光賣香粉有什麼用?給誰搽呀?小妹一子,人,賣不賣呀?」
一片笑聲。
有人說:「上來,讓我親一親,給十個銅錢。」
洪宣嬌也不發怒,她拿起一個水煙袋模樣的竹筒,在江水中吸了一下,立刻向大船噴一出又細又急的水流,噴得清兵們個個告饒。
有人說:「不敢了,真的買東西,我要一包火絨。」
「我要一包糖」
2.大貨船上登上大貨船的洪宣嬌幾乎吸引了甲板上所有的清兵,都圍著她,真買假買的都有。
林鳳祥此時趁人不備,已經攀上了貨船,隱蔽地左躲右閃,下到了底層貨艙中。
他繞過貨堆,看到了一些大木箱子,用鐵片包封著,上面寫著「官鹽」的字樣。
林鳳祥用手叩了叩箱子,又用鼻子嗅了嗅,然後用撬棍迅速撬開一個箱子,裡面是用油紙包著的東西,打開一看,全是烏黑的鴉片。
林鳳祥臉上露出鄙夷而痛恨的神色,這時樓梯口有腳步聲傳來。
他蓋好箱子,躲在箱子後面。
巡檢工基和地方一團一練的首領王作新走了下來,在貨箱中巡視著。
最後他們就停留在高林鳳祥五步以外的地方。
王基說:「看起來,做什麼生意也不如黑金子能暴富啊!」
王作新說:「風險也大。」
王基說:「牟大利者必伴有風險。
聽說你上一船貨出手,又買了八百畝好地?」
王作新說:「還不是靠王大人庇護?」
王基笑笑,說:「不過你小心點,平南、桂平這一帶,現在可不太平,連著幾年歉收,糧價飛漲,拜上帝教又在民間興起,你別激起民變啊。」
王作新說:「我為什麼辦一團一練?也是防這一手啊。
這拜上帝教和天地會一樣,都是鼓動窮人造反的,天地會是散沙一盤,這拜上帝會可是很協力同心的。
官府應及早剪除。」
王基道:「人家沒露反跡,怎麼鎮壓?聽說教主是個姓洪的。」
「叫洪秀全。」
王作新道,「聽說,這人是真神下凡,教眾都沒有見過,可他說的一套深得人心。
只要傳下他一句話來,教眾立刻奉若神明啊。」
王基道:「凡事小心為是。
這黑金子的事千萬不能讓拜上帝教的人知道,那可有滅頂之災,他們最痛恨這個了。」
他們一邊說一邊從堆放鴉片箱子的走道往前走,王作新突然叫了起來:「哎,這箱子怎麼開了?」
王基掀一開破損的箱蓋看了一下,立刻說:「不好,有人進貨艙了,馬上叫兵勇下來,搜艙!」
二人退到艙口大喊:「來人啊!」
立刻有十幾個兵勇持械擁人艙中。
王基下令:「搜!仔細搜!」
林鳳祥已經藏不住了,從箱子後頭弓著腰向前走了幾步,猛然起立,向艙門口奔去,企圖奪路而走。
王基大叫:「在這!抓住他!」
十幾個人上來圍攻林鳳祥。
林鳳祥赤手空拳與清兵較量,他時而抓起貨艙中的掃把與清兵格鬥,時而飛起拳腳對付,終因寡不敵眾,被清兵捉住。
3.貨船甲板上當林鳳祥被押上甲板時,洪宣嬌正與船上的人交易賣貨,一見林鳳祥被縛,吃了一驚。
王基叫道:「這是個賊,靠岸後把他鎖拿到縣大堂去。
先押到底艙去。」
眾人正要把林鳳祥帶走,王作新擺擺手,說:「慢!」他仔細地打量一下林鳳祥,走到王基跟前,附耳道,「王大人以為他真的是個賊嗎?」
王基說:「人貨艙不行竊,還會有好事?」
王作新小聲說:「這個人我認識,叫林鳳祥,做小買賣是個招牌,走村串戶,專門為洪秀全、馮雲山收納拜上帝教的教徒,他是個頭目,我看他來者不善。」
「那不是正好嗎?」
王基道,「當賊抓。」
他又吩咐士兵們說,「先押走,砸上鐐子,亂民賊子,不可輕饒。」
在林鳳祥被推下底艙的當兒,林鳳祥國視洪宣嬌,說了一句雙關的話:「真的假不了,下手吧!」
洪宣嬌黑亮的眸子忽閃了一下,立刻明白了林鳳祥的話何所指,她收拾起貨,說了聲:「沒人買了吧?下船嘍!」就順船舷的一根纜繩一溜下到了她的小船上。
4.潯江上貨船在繼續行進。
洪宣嬌駕起小船,劈波斬一浪一而去。
林鳳祥已經被押進了底艙,推下去後,「砰」一聲蓋上了艙門。
5.甲板上王基與王作新站在帆篷下密議。
王作新憂心忡忡地說:「這個人不能送衙門。
萬一他說出貨艙裡的黑金子,我們可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王基說:「是啊。
這個把一柄一不能讓拜上帝教的人抓住。
一不做,二不休,卸了貨後,把他——」他的手在自己脖子上做了個抹的動作。
王作新甚為滿意:「沉到江裡算了。」
王基又搖搖頭:「這麼多兵勇都眼睜睜看著,豈不是會壞事?到了大潢江,押到我那裡,叫他怎麼死,還不是捏死一隻螞蟻一樣容易?」
王作新點了點頭。
6.大潢江口碼頭大潢江口是潯江北岸一個繁華的水陸碼頭,商賈雲集沛井熱鬧,它背倚峭拔高一聳的紫荊山,前臨寬闊的潯江。
但此時的大潢江口卻是一片衰敗得令人不忍目睹的荒年景象。
饑民遍地,路口儘是行乞者,個個滿面菜色,蓬首垢面。
米店前人山人海,人們擁擠著,喊叫著,砸門拍窗。
可店家掛出來的木牌上卻寫著「無米可售」。
一個大腦袋、小細脖的十二三歲的孩子,凸著一雙大眼睛坐在十字路口,頭上插著草標,地上攤著一張紙,寫著「賣我自己」四個字,他是譚紹光。
一個瘦骨磷峋的老太太捧著個飯碗,在有氣無力地叨咕:「行行好吧,三天沒吃東西了,不是說信了上帝就好了嗎?上帝在哪裡呀?」
「上帝就在你身邊。」
蕭朝貴走過來了,把幾枚銅錢扔在她碗中,說,「老人家,你放心,上帝是不會不管他的兒女的。」
老太太信任地看著這個面目黝一黑而粗糙的燒炭工。
蕭朝貴走到了譚紹光跟前,譚紹光可憐巴巴地望著他:「大叔,你買我嗎?」
蕭朝貴於心不忍:「我……我現在有事,呆會兒我帶你回家。」
他買了一張鍋餅,匆匆地塞給了譚紹光,譚紹光立刻被一群孩子圍住,都來搶他的餅吃。
蕭朝貴帶了曾水源幾個人繞到米店後院,卻見米倉真的空了,腳夫們正把最後一批米裝上了車往外運。
7.碼頭上一袋袋糧食在裝船。
饑民們眼巴巴地看著。
8.金田村韋昌輝宅第潯江的一條支流從大山裡瀉一出來,逶迤流過韋昌輝家青磚瓦捨的宅第。
他家裡漆門樓上有塊匾,匾上進士兩字是原來刻上的,前面的「成均」二字全剷去過,又用墨筆重新寫的,成均進士是花錢捐來之意。
舉止斯文、著塾師服飾的馮雲山在面目清瘦、不苟言笑的燒炭工楊秀清陪同下,來到韋昌輝家大門前。
馮雲山是第一次造訪,站在門前審視著這塊不倫不類的「成均進士」牌匾,問:「這是怎麼回事?捐的監生,才用成均二字,怎麼刮了去又重新寫上?」
楊秀清說:「韋昌輝家在金田村一帶雖是富甲一方,可也受有錢有勢的人欺侮,連女人出門都受人調一戲。」
馮雲山:「因為是客家人嗎?」
「也不全是。」
楊秀清說,「韋昌輝的父親因為兒子沒功名,才花冤枉錢捐了個監生,在門口掛塊匾,想風光風光,可一姓藍的秀才勾結大潢江巡檢王基,欺侮到家門上來了。
半夜三更,叫人把匾上前兩個字刮去了。」
馮雲山笑了:「那不是成了冒充的進士了嗎?」
「誰說不是!」楊秀清說,「第二天官府就抓走了韋昌輝父子,說他僭越,有辱斯文,結果害得韋家差點傾家蕩產,總算把人贖回來了。」
馮雲山點點頭:「怪不得韋家一門上百口,這麼殷實的富戶都受洗入了拜上帝教呢,富人沒幾個和我們一心的。」
他與楊秀清正欲邁步進門,韋昌輝笑瞇瞇地迎出了大門。
韋昌輝身材瘦小,白面高顴骨,鬚眉疏秀,有一雙神鬼莫測的小眼睛,一見他兩人在匾下指指點點,就笑了:「秀清,你又向馮先生歷數我家捐功名的醜聞了吧?」
馮雲山道:「這不算醜聞。
連你這樣的人家都受人欺壓,這世道可想而知。
昌輝認識天父天兄,秀全說你是好樣的,不惜家產,恭膺帝命,同抉真主,不憚勞瘁,盡心竭慮,百計圖雄,確實辛苦。
秀全說,天父天見都知道你的辛勞。」
韋昌輝感動地說:「有秀全二天見如此說,小弟我肝腦塗地也心甘了。」
馮雲山間:「今天來做禮拜的都是各地教眾的首領嗎?」
楊秀清點點頭:「一旦林鳳祥、洪宣嬌那裡有了準確消息,洪先生也許會有用得著這些人之處。」
馮雲山點點頭,問:「洪先生在第幾進院子住?」
韋昌輝說:「在最後面。
我帶你去。」
楊秀清說:「現在,在紫荊山一帶,越傳越神,洪先生的書好多人都會背了,大家都想見真神一面呢。」
馮雲山一笑道:「告訴大家,洪先生既是天父差遣下凡帶領大家斬邪留正的真主,遲早會召見大眾的。
好,你們先去禮拜,我去見洪先生。」
他與韋昌輝走了,楊秀清進了燈火通明的大廳。
9.韋家大廳大廳裡亮起幾十盞燈和明燭,大廳裡坐滿了教眾,黑鴉鴉一片。
從人們的布衣短褐的裝束看,都是貧苦人,只有坐在上座的韋家老太爺韋源玠、韋源珧兄弟及晚輩韋昌輝、韋俊等與眾不同,一派鄉紳氣派。
大廳裡莊嚴肅穆,堂上懸黃紙,上書「無父鴻恩」四個大字。
楊秀清站在案前,把兩盞燈、三盛餚、三盂飯供奉桌上,後面有一小竹板,上書「奉天令」字樣。
楊秀清落座後,韋昌輝等人依次坐定,由韋昌輝領誦《天父讚美經》。
讚美上帝為天聖父,讚美耶穌為救世主,讚美聖神風為聖靈,真道豈與,世道相同,能救人靈,享福無窮。
智者踴躍,接之為福,愚者醒悟,天堂路通,天父鴻恩,廣大無邊,不惜太子,遣降凡間,人知悔改,魂得升天。
誦畢,眾人閉目面南而跪,由楊秀清領眾人齊呼「斬邪留正」,之後焚化表章。
正在這時,韋昌輝發現洪宣嬌的身影在外面一晃,他扭頭望去,洪宣嬌急切地向他擺手。
韋昌輝向外走去。
楊秀清在向教眾講話:「連年歉收,遍地是挨餓的人,可官府、糧商卻不賣糧,沒法活了。
我已派蕭朝貴去仔細查看,如果真有用存糧換鴉片之事,我們這些上帝的兒女們不能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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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家院子顯然洪宣嬌已將林鳳祥被捕的事以及官紳販運鴉片的事告訴了韋昌輝。
韋昌輝說:「走,我們去跟楊秀清說,叫他拿主意。」
洪宣嬌留在門口,韋昌輝走到正在講話的楊秀清跟前,耳語幾句,楊秀清的小眼映了映,對教眾說:「都先別走。」
他大步走了出去。
在院子裡,他對洪宣嬌說:「人得救,不過這事非同小可,我去找馮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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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家第三進院子馮雲山在窗下輕輕走了幾步,站在楊秀清、韋昌輝和洪宣橋面前,說:「這事弄好了大快人心,弄不好會打草驚蛇,我去請秀全定奪。」
洪宣嬌焦灼地說:「這麼推來推去,林鳳祥快人頭落地了。」
說著要往裡闖。
楊秀清伸出手決然一揮,制止她說:「這麼大的事,只有秀全可做主。」
幾個人只好沉默,可洪宣橋還是闖了進去,楊秀清、韋昌輝在院子裡一齊向房裡張望。
窗戶上映著三個人影,忽而分開,忽而靠攏,終於,看到一個人影的手舉到了半空,用力一揮,在半空停止了。
一陣急匆的腳步聲傳出來,馮雲山快步走出來,馮雲山說:「快都進來,秀全等你們呢,他親自和你們說他的計謀。」
楊韋二人相互交換了一個欣喜的微笑,快步跨了進去。
12
大潢江碼頭裝載著鴉片的大貨船緩緩靠岸,清兵在甲板上環立,如臨大敵,碼頭上也有一隊清兵跑步過來,在搭起跳板的地方雁翅站立,一些接貨的車子也一字兒排開了。
王基、王作新得意洋洋地從中艙走上了甲板,王作新在一抽一水煙袋,咕嚕咕嚕作響。
這時拜上帝會的人三個一撥、五個一群地向碼頭集結,他們與百姓沒有什麼兩樣,在擁擠的饑民中間行動著。
馮雲山、楊秀清、韋昌輝都在人群中。
強悍的燒炭工們引人注目,秦日綱等人在蕭朝貴帶領下,捐著一簍簍炭過來了。
蕭朝貴悄然對馮雲山說:「已查實了,買鴉片銀子不夠,用糧食頂,幾個糧號的屯糧全部裝船了,這樣下去,桂平縣非餓死成千上萬的人不可。」
13
貨船甲板上王基注意到了碼頭上越聚越多的人,他不安地環顧一周:「都是饑民嗎?這麼多?要出事吧?」
王作新也憂慮地說:「我看,貨先別卸,糧也先別裝船,饑民萬一暴動,也不是玩的。」
他放下了水煙袋。
王基說:「我派兵驅散饑民。」
剛叫了聲「來人」,沒等清兵過來,只見馮雲山、楊秀清幾個人健步走上了大貨船的跳板。
清兵忙用兵器攔擋。
王基看到了,走過來厲聲問:「什麼人?敢闖官船?」
馮雲山站在高高的跳板上,說:「我是拜上帝會的,我叫馮雲山。」
底下的教眾一起吶喊,一齊助威。
王基有點不知所措,王作新附在王基耳邊小聲說:「他是拜上帝教的二號頭目。」
王基點點頭,冷笑道:「嗅,拜上帝?上帝是什麼東西呀!你們是妖教惑眾!」
眾教徒雷鳴一般吼起來。
馮雲山揮揮手,教眾靜下來。
王基說:「你們想聚眾造反嗎?」
馮雲山沿著跳板走上了大船,與王基相距十幾步,他說:「拜上帝教勸人向善,並不危害別人,你這個巡檢大人,為何無緣無故抓我們的人?」
洪宣嬌快步跑上來,大聲說:「是我親眼所見,你不會這麼快地就忘了我這個貨郎吧?」
王基與王作新交換了一個眼色,說:「既然是這樣,你叫你們的洪秀全出來,我就交人,我還真想見識見識這位上帝的次子。」
楊秀清道:「洪秀全乃天父遣下幾間的真主,豈是你隨便見的?」
王基刷地一抽一出刀來,哈哈狂笑道:「我諒那洪秀全不敢出來,只能在背後煽妖風,讓你們這些人上當。」
王基此言一出,教眾們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都有些掃興。
這時,一個洪亮的聲音在人群裡響起來:「古來事業由人做,黑霧收殘一鑒中。
我洪秀全既受上帝差遣,就是替天行道的,光明磊落,何懼之有!」
在人們驚愕四顧之時,只見面孔白皙、儒雅風一流、舉止不凡的洪秀全在胡以晃等人的陪同下,也走上了跳板,上了大貨船。
馮雲山大吃一驚,想不到洪秀全親自來到了現場,他和楊秀清交換了一個擔憂的目光,可是制止已經來不及了,他向楊秀清遞個眼色,兩人向洪秀全靠過去保護。
洪秀全轉向人山人海的教眾,說:「兄弟姐妹們,普天之下皆兄弟,靈魂同是自天來,上帝視之皆赤子,我洪秀全和你們在一起!」他的雙手舉了起來,停在半空。
碼頭上安靜了片刻,接著雷鳴般一聲吼,人們「嘩」一下跪了下去。
洪秀全側目望望工基,又把雙手向上抬了抬,人群又像大海波濤一樣浮動起來,跪倒的人群起立,爭先恐後往前擁,想一睹洪秀全的風采。
洪秀全帶有幾分揶揄地對王基、王作新說:「你看見上帝兒女們了嗎?不是同胞,勝似同胞。
你平白無故把我們的林風樣抓去,我們的弟兄們能答應嗎?」
楊秀清帶頭喊:「不能!」
底下的吼聲如沉雷滾一動,經久不息。
王基不得不軟一下來:「洪先生別誤會,我王某人確實沒有抓你們的人。」
「你敢讓我們搜嗎?」
洪秀全咄咄一逼一人地用手一指貨艙。
王作新不安地看了王基一眼。
王基下意識地站到了艙門口:「反了!這是官船,誰人敢接?」
洪秀全說:「這是民船,不是官船。
我倒想知道,是什麼原因,一艘普通的貨船,要勞巡檢王大人的大駕,親自帶兵來護送呢?你的兵是維護地方安寧的,不是牟利謀私的,你還敢聲稱這是官船嗎?」
教眾們發一聲喊:「搜!」「叫他們放人!」
洪秀全甚至面帶笑意地望著王基。
這時拜上帝會的二十幾條快船已經從上游下來,漸漸包圍了碼頭。
王作新最先看見,心懷忐忑地附在王基耳畔耳語幾句。
王基說:「我不想與你們的拜上帝教衝突,你們執意聚眾鬧事,我會不客氣的。」
洪秀全說:「如果王巡檢心裡沒鬼,用不著害怕,你可以帶我們去搜,如果沒有大家也就去了疑心,這有何不可?你不要等大家不耐煩。
眾怒難犯,王巡檢豈不懂得?」
王基把工作新拉到一旁:「別因小失大,放了吧。」
王作新說:「那林鳳祥萬一就是為黑貨而來呢?放了人不是全露底了嗎?」
在二人進退維谷的時候,蕭朝貴、秦日綱發一聲喊,已帶人蜂擁上船,清兵想上前阻攔,但全被一逼一退到了甲板角落,王基、王作新也被一逼一到船欄杆旁,一動也不能動。
楊秀清、洪宣嬌、蕭朝貴、秦日綱帶人下貨艙去了,更多的人仍往船上擁。
王基面如土色。
洪秀全和馮雲山說說笑笑、瀟瀟灑灑地來到了他們二人跟前。
洪秀全問:「二位是不是怕放了人,你們的黑貨也露了底呀?」
王基一驚,硬著頭皮說:「我不知道洪先生說的是什麼?」
洪秀全說:「趁饑荒之年,你與劣紳勾結,如果真的走私販賣鴉片,你可是犯了死罪呀。
你敢拿大清律以身試法?」
忽然,貨艙裡爆出一片歡呼聲。
洪秀全扭過頭去,只見人們抬著林鳳祥出來了,把他扔上半空,接住,再扔。
接著,蕭朝貴帶人把一隻又一隻沉重的大箱子抬到了甲板上。
洪秀全嘲弄地對王基說:「走,王巡檢,我們一起去驗驗貨。」
王基還想用武力來解決,他大叫:「反了,反了,來人啊!」
可他的兵勇們早已被拜上帝會的人一團一團一圍住動彈不得了。
王作新已溜到船旁,嚇得面無人色。
林鳳祥從兵勇手中奪過一把腰刀,用力一劈,劈開了一個木箱子,露出黑乎乎的煙土來。
接著一箱又一箱的鴉片箱子被劈開。
群情激憤,吶喊聲震天。
蕭朝貴等人跳上了偽裝起來的船上,又掀去了偽裝的蘆席,大叫:「看吶,咱這裡餓死人了,他們一粒米不賣,卻把存米一船船運出去換鴉片。」
碼頭上下的教眾、饑民們又是一片喊打聲。
一見大事不好,王基、王作新先後跳水道逃,清兵也紛紛從岸上、水上逃去。
楊秀清問洪秀全:「追不追?」
洪秀全說:「虛張聲勢,不要真抓他們。」
馮雲山說:「對,抓了官員,他們隨時會給我們定罪。
這樣,我們反倒有權去官府首告他們。」
於是楊秀清帶人吶喊著用小船追了一陣,看著王基、王作新游遠了。
洪秀全雙手擺擺,待鼎沸的人群平靜下來,他居高臨下地說:「大潢江巡檢與劣紳勾結,竟然違法走私毒一品,坑害百姓,把中國人變成一個個的廢物,他們就是上帝要我們剷除的妖魔!」
人群又是一片歡騰。
洪秀全環顧四周,聲如洪鐘地說:「兄弟姐妹們,田是我們種,布是我們織,上帝可憐他的孩子,怎麼忍心看著他的孩子們挨餓呢?現在就開倉放糧!」
在雷鳴般的吼聲中,教眾和饑民潮水般湧上糧船,分米的人都是拜上帝教的骨幹們,饑民們爭相上來領米。
先時在碼頭上行乞的老太太竟然流著淚抓起一把生米吞下肚去。
曾在碼頭上插了草標自賣的譚紹光帶著頭上的草標,來到洪秀全和蕭朝貴面前,說:「我也要人拜上帝教,我跟你們走。」
蕭朝貴一愛一撫地拍拍他的頭。
「你叫什麼?」
洪秀全問。
「譚紹光。」
洪秀全一愛一憐地拔去他頭上的草標,把他攬到自己懷中,說:「上帝不丟棄一個孩子。」
在歡騰聲中,一箱箱鴉片被搬到了河邊上,倒上了生石灰。
烈焰騰騰,黑煙沖天,碼頭上圍觀的人們越來越多。
14
大沖村曾天養宅曾宅也是一座大宅院,門前有上馬石,門口有一副馮雲山手書的對聯:泅水文章流四水,尼山木擇振荊山。
此時院裡書聲琅琅,童子們正在背書:「大學之道,在明明德……。
坐在孩童們前面的是面目和善、斯斯文文的馮雲山,此時他穿著長衫,正在寫東西,題目是《太平詔書》。
洪宣嬌的笑臉在門外閃了一下。
馮雲山會意,對孩童們說:「好好背書,不准淘氣。」
便走了出來。
15
曾家客廳曾家小女孩曾晚妹長得很美,十二歲,卻是男孩打扮,穿著武士的短打,此時正給他們拎了一壺開水來,洪宣嬌接過水壺,說:「你去吧,小一弟一弟。」
曾晚妹捂嘴一樂,出去了。
洪宣嬌帶嚴了門,坐到洪秀全身旁。
馮雲山說:「大潢江口這一鬧,痛快倒是痛快,可你放走了王基、王作新,他們豈肯善罷甘休?」
洪秀全笑笑:「桂平縣大堂王烈好像是王基的堂兄?」
馮雲山點點頭:「王烈在走私鴉片的勾當裡是個搖鵝一毛一扇的角色,有他的股呢。
他看著燒了他的鴉片、分了他的糧,還不來抓人?我看,我們應作防備。」
洪秀全說:「你放心,王烈絕不敢為燒鴉片的事抓我們的人,那他不成了公然對抗朝廷的人了嗎?朝廷表面上也是不准走私鴉片的。
我已叫人去虛張聲勢,說要往上告呢。」
馮雲山說:「不管怎麼說,今天叫拜上帝會的人看到了自己的力量。」
洪秀全說:「大家信上帝教幹什麼?還不是因為活不下去了,希望能吃飽穿暖,希望上帝能搭救他們。
這一回,在成千上萬饑民快要餓死的時候,分到了糧食,得到了實惠。
上帝也讓他們看到了官紳勾結的醜行,這比在屋子裡做一百次禮拜、講一百次道理管用。」
馮雲山說:「你當時決定大鬧一場,韋昌輝他們心裡都沒底,怕收不了場。」
洪秀全說:「你在廣西傳了七年教,你該知道他們需要什麼,我看快到時候了。
我們黜邪崇正拜上帝,積蓄力量,最終還不是為推倒清妖,創造太平盛世嗎?」
馮雲山說:「現在會眾也心急如焚,躍躍欲試了。
桂平、武宣和象州都各自形成了一大基地,秦日綱、林鳳祥、曾水源、黃再興、黃玉昆、曾天養,都是一呼百應的人物。」
洪秀全問:「貴縣那裡呢?除了石達開那裡的龍山礦工,賜谷也不弱吧?」
馮雲山說:「王為正、王玉繡等人幾次懇求你早正大位,以收人心呢。」
洪秀全點了點頭,說:「紫荊山的炭工最得力,我看楊秀清、蕭朝貴很有本事,這兩個人卻又沒有什麼文化。」
馮雲山說:「這兩個人都是與炭工們可以誓同生死的人,有威望。」
洪秀全說:「以我們現在萬餘教眾的規模,可以起事了。
當初我們選定廣西是選對了,這裡是天高皇帝遠的窮鄉僻壤,山多地少,貧窮人多,活不下去的多,我們振臂一呼,應者必雲集。」
馮雲山說:「朝廷不把廣西當回事,也沒有多少兵力在這,如我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擊,必使清妖措手不及。」
洪秀全說:「現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我已告知石達開、楊秀清、蕭朝貴、韋昌輝他們開始第一步,可以秘密一團一營了,做好起事前的準備。」
馮雲山說:「打造兵器,籌集錢糧,這是頭等重要的。
我們燒鴉片、搶糧的事一出來,官府怕不會再對我們等閒看待了。」
洪秀全說:「明天我要到羅大綱、蘇三一娘一那裡去,他們手下各有一兩千人馬。
當年,這羅大綱、蘇三一娘一跟天地會的胡有福聯手攻打過省城桂林呢,他們如果歸附拜上帝會,將是一支不可小視的力量,如能皈依我們,到一團一營的時候,叫他們多出些力。」
馮雲山說:「你去吧。
咱們的小冊子早給他們看了,羅大綱、蘇三一娘一十分讚賞,只是究竟能不能與我們一起幹,還不好說。
*16
廣西巡撫衙門署理廣西巡撫勞崇光正在接待桂平縣縣令王烈。
王烈訴苦似的說:「他們一下子搶走了幾萬石糧,桂平縣良家大戶人人自危,不抓幾個拜上帝會的人殺一做百,卑職實難維持地方安寧了。」
「法不責眾。」
勞崇光說,「你我心情一樣,拜上帝會可不同於天地會,天地會是烏合之眾,一打就散。
這拜上帝會是小試鋒芒啊,裡面必有能人,幹得滴水不漏,人家是燒鴉片,分搶的糧是用來換鴉片的,是贓物,你不但不能抓他,人家反倒先把告王基、王作新的呈子送上來了。」
說著,勞崇光把呈子在桌上一拍,說:「好一個先發制人。」
王烈說:「那,我們就眼睜睜看著他們囂張下去?那麼,禍亂可不遠了。」
勞崇光說:「我不但不能抓他們,還要通緝王基、王作新,否則朝廷嚴責下來,無法交待。」
王烈說:「這官沒法當了。
現在他們到處網羅教徒,到處在洗禮、做禮拜,桂平縣的孔廟、關帝廟、城隍廟快叫他們砸光了。
他們這一套,是邪教無疑。」
「可是,他們的教義是勸人向善的,」勞崇光手裡翻一弄著一本小冊子,正是拜上帝會的《原道救世歌》,「你看,這裡說,人的肉一身受之父母,肉一身以外,還有一個靈魂,這靈魂是上帝給的,因此說普天之下皆兄弟……他們沒有號召人們造反呀!我們沒有理由據此抓人,還是勸老兄少安毋躁,看一看再說。」
王烈道;「那就嚥下這口氣嗎?上面怪罪下來我可吃罪不起。」
勞崇光說:「抓人還是要抓幾個的。
不過不以拜上帝教的名目抓,抓幾個頭頭,一樣打擊他們的氣焰!」
王烈受到了鼓舞:「勞中丞高明。
學生佩服,這是良策。」
「你準備抓誰呀?」
勞崇光問。
「當然是擒賊王了!」王烈說,「或是洪秀全,或是馮雲山。」
勞崇光說:「你可不要請來神送不回去呀。」
王烈胸有成竹地:「勞中丞放心。」
勞崇光說:「洪秀全、馮雲山都是考過功名而屢試不第的人,學問未必不好。
他們為什麼弄這麼個邪教?只是勸人向善嗎?他們從前隱而不發,這一次燒鴉片可是露了端倪。
我憂慮,他們越是秘而不宣,越是暗中發展會眾越可怕,萬一將來鬧起來,就不可收拾。」
王烈說:「所以才應剷除於未萌啊。」
「好自為之吧!」
17
白沙渡岸邊停著許多快船,遮天的蘆葦叢和岸邊的峭壁叢林都給這裡增添了萬古洪荒的神秘色彩。
蒙得思陪著洪秀全一上岸,就被幾個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艇軍按住了,不由分說,用面斗把頭罩住。
蒙得思掙扎著叫:「你們好大膽!」
洪秀全拍了拍蒙得恩的胳膊,說:「入鄉隨俗嘛。」
他們被推推搡搡地走了。
18
一個山洞子裡這裡燈燭輝映,刀一槍一林立。
當洪秀全兩人被帶到洞中時,一個灑脫、柳眉鳳目的女將高坐在椅子上,問:「來者何人?」
洪秀全說:「總得搞去蒙眼布啊!」
「摘去!」女官下令。
可是女官一見了洪秀全,馬上咯咯地樂了起來,說:「這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了,原來是洪先生。」
洪秀全問:「這麼說,你是蘇三一娘一了?」
那女官又一陣大笑,說;「我?我不過是個小嘍囉!我叫謝滿妹,蘇三一娘一會叫你倒吸一口冷氣!」
「這是為何?」
洪秀全問。
「美呀!」謝滿妹說,「好多男人都這樣。」
這時一群女兵快步走進洞內,肅立兩廂,接著又是幾個女官,隨後才是蘇三一娘一。
洪秀全一見,果然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見她紅銷抹額,杏眼柳眉,俊俏中透著颯爽,她身著緊身襖、肥腳褲,頭上盤了個大圓髻,一雙天足踏一雙芒鞋,走起路來威風凜凜。
她後面進來的是滿臉絡腮鬍子、濃眉闊嘴的羅大綱,樣子很像廟上的周倉。
羅大綱說話如洪鐘,聲音在洞中迴盪,他親自搬了把椅子,放在洞中間,讓洪秀全坐下,與蘇三一娘一拜了下去。
羅大綱說:「我們闖蕩江湖七八年了,如水上浮萍,入了上帝會,始落葉歸根,今後願供洪先生驅遣。」
洪秀全扶起他二人,說:「願與二位敘同胞之情。」
蘇三一娘一待謝滿妹上了茶,說:「我們是散蕩慣了的人,洪先生收了我們,不怕我們有辱聖潔嗎?」
洪秀全笑道:「說遠了,我是求之不得呀。」
蘇三一娘一說:「可你們的楊秀清不這麼看,說我們是江洋大盜。」
洪秀全撫掌大笑:「勝者為王侯,敗者為盜賊。
今日為盜,他日為王侯,有何不可!」
羅大綱拍手道:「痛快,來,拿酒來!咱們歃血為盟。」
「且慢!」洪秀全說,「拜上帝會是禁酒的,我們洗禮是以清水為淨。」
蘇三一娘一道:「那他不好人會了。」
目視羅大綱而笑。
羅大綱不好意思地說:「我一日不可無酒,每喝必三碗。」
洪秀全笑吟吟地說:「那,羅老弟還要三思才行,免得後悔。」
「不就是酒嘛?」
羅大綱說,「我戒了就是了。」
蘇三一娘一笑道:「那除非江河倒流,晚上出太一陽一!」
羅大綱黑眉一毛一一擰,站了起來,說了聲:「大丈夫命都可捨,酒算什麼!」他「嗖」地從腰中一抽一出腰刀來,左手往案上一伸,手起刀落,剁掉了一個小手指頭,頓時鮮血淋淋。
蘇三一娘一撲上去握住他的手:「我不該激你,再激你,你把腦袋也砍下來了。」
她由於心疼,眼中含淚。
她轉身對洪秀全說:「看,他就是這麼個養漢,他可以為知己者死,可受不得猜疑。」
洪秀全說:「日後我有對不起二位之處,二位盡可撻伐。」
羅大綱說:「說吧,什麼時候起事?張釗、邱大一嫂他們六股人馬,不是都過來了嗎?包在我身上,都歸洪先生節制。」
蘇三一娘一說:「急什麼,先讓洪先生為我們洗禮呀。」
洪秀全望著無比俏一麗動人的蘇三一娘一,臉上洋溢著笑意。
19
大沖村曾家塾館一陣馬蹄聲從村後竹林小道傳出。
私塾裡的學童都向窗外看。
馮雲山拿起戒尺在梨木案上敲了幾下。
孩子們只得把目光移向書本。
馬蹄聲越來越近,人喊馬嘶響成一片。
馮雲山疑惑,站起身來,慢步踱到門外。
只見大門猛然被撞開,一群穿號衣的衙役在門前下馬,不由分說衝了進來。
曾天養老先生忙從房一中趨出,雙手攔阻地說:「這是怎麼說,青天白日,你們為何私闖民宅?」
孫女曾晚妹也從東廂房跑出來觀看。
那群差役一見馮雲山若無其事地踱出塾館,發一聲喊,一擁而上,把鎖鏈套到了馮雲山脖子上,拉了就走。
這下學堂亂了套,孩子們蜂擁而出。
馮雲山沉住氣,他不肯走,質問道:「我可是堂堂讀書人,你們縣太爺見了我也是以禮相待,你們為何如此無禮?」
役吏說:「你跟我說不著!有理上公堂上去說冰火棍會讓你說的。」
役吏一邊指揮衙役在曾宅搜查,一邊說:「姓洪的呢?」
曾天養說:「他並不在這裡住呀!」
役吏在搜查時,順手把一本小冊子塞到桌子底下,恰巧叫一個衙役搜到,又交到他手上。
役吏裝模作樣地看了看,說:「好啊,這是造反的證據,帶走!」
兩個行役又從房一中翻出一些小冊子,都是手抄本的《拜上帝十條》之類。
「這都是惑眾妖書,一併帶走!」衙役領班揮揮手,眾差人推了馮雲山就走。
曾天養擋在大門口攔阻,被推到一邊。
曾晚妹一溜煙跑了出去。
差役們擁著馮雲山還沒走出村口,從四面八方擁來幾百個拜上帝會教眾,有的人手裡還拿著傢伙,他們吵嚷著,讓他們放人。
為首的是曾水源。
差役們叫著「反了,反了」,一邊往後退。
馮雲山見這陣勢,馬上大聲說:「兄弟姐妹們,上帝讓我們忍讓,我們不能違背上帝的旨意。
大家各自安居樂業,我馮雲山一不害國,二不擾民,堂堂正正,何罪之有?大家不要擔心,我沒事的。」
曾天養見馮雲山給自己使眼色,就也對大家說:「散去吧,馮先生光明磊落,一定沒事的。」
他又特地走到曾水源跟前,附耳說了幾句。
曾水源對馮雲山說了句:「馮先生保重。」
先走了。
曾天養拿了些散碎銀子塞給捕快們,說:「買碗酒吃,我這兄弟是讀書人,經不起重刑,各位擔待。」
有了錢,捕快差役們不再惡言惡語了,都換了一副笑臉,連說:「包在我們身上。」
曾晚妹望著捕快們將馮雲山抬上馬背,擁著馮雲山要走,突然跑回家裡,又旋風般跑出來,手裡捧了兩個大菠蘿追上去,一路喊著:「馮叔叔,給你菠蘿,牢裡沒有。」
她攔在了馬隊前面。
馮雲山在馬上俯下一身,感動地望望她,說:「牢裡有的,什麼都有,快拿回去吧。」
曾晚妹說:「不,我跟你去看看,若沒有,我給你削。」
由於她攔在小路前面沒法走,一個捕快不耐煩地一把將她推倒在小山溪裡,她氣得哭起來,眼望著馬隊馳遠。
20
白沙渡早上滿江瀰漫著大霧,山嵐擁擠在莽莽蒼蒼的山谷間。
秀全漫步在江邊。
透過隨風飄擺的蘆葦叢,他好像看見有個人在江中自一由自在地游水。
洪秀全的目光收回來時,他發現了一塊江邊臥牛石上搭著幾件女人的衣服,他認出了是蘇三一娘一的。
他不由自主地又向江中望去。
蘇三一娘一仰浮水上,游得瀟灑自如。
「洪先生!」忽然後方有人叫他。
洪秀全回首,原來是謝滿妹。
謝滿妹調皮地問:「大清早,洪先生在這幹什麼呢?替一我們蘇三一娘一看衣服?」
洪秀全笑了:「她真是女中豪傑呀。」
謝滿妹望著洪秀全說:「你看蘇三一娘一怎麼樣?」
洪秀全由衷地:「從未見過這種韻致的女人。」
謝滿妹笑起來:「你是不是看中她了呢?」
洪秀全大為不好意思:「這玩笑豈能開得?」
謝滿妹說:「可惜她與羅大綱早已定了百年之好,若不然……」
洪秀全正在發窘,見一條快船飛一樣泊岸,從船上跳下來的是洪宣嬌。
謝滿妹讚道:「怎麼又冒出來一個美人兒?不比蘇三一娘一遜色呀。」
洪秀全一邊迎上去一邊說:「這是舍妹。」
謝滿妹不由得點頭稱道。
洪秀全迎上洪宣嬌,說:「有急事?」
「馮先生叫桂平縣抓走了。」
洪宣嬌說,「各地都動手了,抓了我們十幾個人,都是找茬兒,什麼欠稅捐啊,抗捐啊,反正不得了啦,人心浮動,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了。」
洪秀全說:「不要慌,我馬上回去。」
洪宣嬌說:「楊秀清讓我告訴你,千萬別出頭露面,亂攤子由他收拾,你回去肯定要叫他們抓走,欲加之罪,何患無詞?萬一你也人了獄,群龍無首,教眾更要人心浮動了。」
「抓我?」
洪秀全輕鬆地說,「好啊,我就去嘗嘗桂平縣大牢的滋味。」
在一旁聽了個大概的謝滿妹向遠處跑去,游水的蘇三一娘一已上岸,正在蘆葦叢後面換衣服,肌膚若隱若現。
顯然謝滿妹已經報告了一切,蘇三一娘一連頭髮上的水都沒來得及擦,風風火火地過來,說:「不能去,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和羅大綱帶人殺上桂平縣大堂。」
洪秀全笑笑,說:「現在還不到時候,那正好上了當,他們巴不得抓住我們的把一柄一呢。
我們最要緊的是挫敗官府的一陰一謀,穩住人心。
走,弄只船送我。」
蘇三一娘一說:「我帶五百兵壯為你保駕。」
洪秀全說:「有宣嬌一人夠了。」
洪宣嬌待洪秀全向停船處走去時,與蘇三一娘一耳語幾句。
21
曾天養家客廳蕭朝貴說:「馮雲山一出事,自然弄得人心惑亂,不好收拾。」
曾天養說:「曾水源他們要劫獄。」
蕭朝貴說:「不行,這會壞事。」
楊秀清也說:「那是不打自招。
如果我們一切都準備好了,又當別論。
現在我們只是有人,可武器尚未打造好,糧草、銀兩也都不夠用,這些尚在其次,到現在為止,我們從來沒有在教眾面前說過要起義的目的,匆忙起事,後果不堪設想。」
蕭朝貴說:「那也不能把馮雲山大哥丟在大牢裡不管啊!」
曾天養說:「我叫人去找秀全了,看他是個什麼主意,只有他有力挽狂瀾的能力。」
楊秀清說:「什麼小事都麻煩他,他哪有時間想大事!他有好些天條、律令要寫出來,我們得多為他分憂才是。
再說,也不宜讓他多露面。」
。
蕭朝貴不解:「燒鴉片那次,他一出來,不是萬眾歡騰嗎?」
楊秀清道:「那正是因為教眾把他當成了神,天天見就不稀罕了。
何況,多露面也不安全。」
蕭朝貴:「那怎麼辦?」
楊秀清瞇起眼來沉吟片刻,對曾天養說:「這樣吧,你聯絡些鄉紳、秀才,有身份的人,越多越好,你們來個聯名具保,就說馮雲山是個本分的讀書人。」
曾天養說:「好,我馬上去辦。」
蕭朝貴說:「怕是也需要一筆銀子。
這總不好讓鄉紳們出啊。
人傢俱保畫押已經是很給面子了。」
曾天養說:「我湊上一些。」
楊秀清說:「去韋昌輝、石達開家取一些。
如果不夠,只好在咱們燒炭工人的炭錢上想點法子了。」
曾天養說:「炭工們在深山裡燒一窯炭,重重課稅,剩不了幾個錢,肚子都填不飽,怎麼好讓他們出?」
楊秀清說:「都是兄弟,有干吃乾,無干同粥,慣了,誰也不會把錢當成大爺!」
22
紫荊山裡楊秀清家門前山坡上楊秀清家在半山腰,泥屋瓦頂,年久失修,房頂長草,泥牆積蘚。
附近沒有屋舍,處於群山環抱之中。
在一棵有著巨大樹冠的大榕樹下屆秀清正在召集會議。
人們坐在高低錯落的榕樹板根上,有的在一抽一煙,有的在嚼擯榔。
除了蕭朝貴、韋昌輝、林鳳祥、李開芳,還有楊秀清的族弟楊輔清等人。
蕭朝貴口中咬著草一莖一問:「這石達開怎麼還不到?」
正說時,石達開帶著岳父黃玉昆等人從山間茅草小路冒出頭來。
林鳳祥說:「來了。」
別人都站起來相迎,惟獨楊秀清仍半蹲半坐著,一抽一著水煙,瞇著眼,喉間咕嚕咕嚕地響。
人們都先後同石達開等打了招呼,楊秀清才說:「石朝奉總是擺大鄉紳的諸啊。」
石達開看上去像個白面書生,鬍鬚很少,有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人稱「天日風姿,龍鳳之表」,確實一表人才。
他聽了楊秀清的話,不緊不慢地說:「總得有一個最後到的人,這人勢必成為眾矢之的,與其說讓別人看白眼,不如我石達開看,我眼力差,看不見。」
人們哄堂大笑,楊秀清板著的面孔也放鬆得多了,人們很難看見楊秀清一展笑容。
楊秀清咳嗽了一聲,雖沒說話,大榕樹底下頓時靜了下來。
楊秀清的妹妹楊雲嬌提了一壺水來,裡面泡了茶,倒出一碗碗濃濃的茶分給大家。
楊秀清說:「馮雲山一被抓,人心惶惶,亂了陣腳,從前歸附我們的大頭羊張釗又投降了官府,更是亂上添亂。」
蕭朝貴說:「洪先生去招附羅大綱、蘇三一娘一了。」
「一路貨。」
楊秀清說,「這些江湖綠林,都是沒長一性一的,不可靠。
大家出出主意吧,宣嬌去請洪先生了,咱們也不能幹等啊!」
韋昌輝眨著他那雙神鬼莫測的小眼睛,說:「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我們連馮雲山都救不出來,誰還信你的上帝?」
林鳳祥說:「不如拉起人馬,扯旗放炮大幹,反正也是這麼回事了。」
楊秀清瞇起眼透過樹葉間的縫隙看著天上的雲片,一聲不響,人們都望著他,等他拿主意。
忽然,有一個老太婆慌裡慌張地跑到坡下,一迭聲地喊著:「雲嬌、雲嬌!」
楊雲嬌說了聲「來了」,溜下陡坡,跟老太太說了幾句什麼,又跑回來,附在楊秀清耳邊說了一會兒。
楊秀清愣愣的樣子,半張著嘴,也不回答。
楊雲嬌推了他一下;「哥,人家求到門下,哪能不去呀!」
楊秀清這才像大夢初醒似的,連聲說:「去,去,快去。」
待楊雲嬌與老太婆消失在榕樹林後,楊秀清一直瞇著的眼睛彷彿睜大了不少,他聲音不高,卻有著不容置疑的份量,他說:「山不轉水轉,沒有過不去的河。
大家回去,明天在金田村舉辦露天禮拜,凡是受過洗禮的人,不論男一女老幼,都來集合,人越多越好。」
李開芳一捅一了林鳳祥一下,悄聲問:「不會是舉義吧?」
林風祥給了他一個眼色制止他說話,果然,楊秀清那威嚴的目光掃了李開芳一眼,李開芳忙扭過頭去。
楊秀清已站起身,誰也不看地向坡下走去。
剛走了幾步,一個哭哭啼啼的女人吸引住了楊秀清。
在這普通人面前,楊秀清顯得慈眉善目,語氣也分外平和,他問:「怎麼了,嫂子?有什麼難處跟我說。」
那女人說:「不好意思再張口了……」
楊秀清說:「是不是黃大哥病又重了?沒錢抓藥是不是?」
那女人只是哭。
楊秀清在身上摸了半天,只摸出幾個銅板來,想想,把身上那件褂子脫了下來,連錢帶衣服一起塞給那女人,說了句「拿去當了」,自己竟然光著脊樑走了。
石達開搖搖頭,無可奈何地笑笑,說:「幸虧他還沒把褲子脫一下來。」
他從袖筒裡摸出一小塊碎銀子,塞給那女人,又順手把楊秀清那件褂子拿了回來。
那女人千恩萬謝地說:「你們真是好人啊!叫我怎麼報答呀!」
韋昌輝趁機說:「你若謝,謝上帝就行了,人間的好與壞,善與惡,上帝都一目瞭然。」
石達開則不管這些,他用一根竹棍挑一起楊秀清的褂子說:「他以為他這褂子是皇上賞的黃馬褂呀?拿去扯尿布人家都嫌不結實。」
周圍的人又都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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