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國
第42章
1.干王府洪仁玕拿著陳玉成的告急文書給博善祥看,說:「現在廬州孤危,陳玉成已被一團一團一圍住,如不救,皖北全完了。」
傅善祥念出聲來:「現下郡城東西南三門之外,殘妖一逼一近扎窟,僅離一炮之遠,而東北又有定遠之妖,離城十餘里扎窟,日夜來犯。
城邊城中天將官兵驚慌不定,日夜不寧,今事已燃眉,弟無從措手……」念完,她說:「陳玉成是個穩健之人,他還從來沒這麼慌過呢。」
「這是他給陳坤書寫的信,」洪仁玕說,「陳坤書根本去不了。」
傅善祥說:「天王也很急,不能看著陳玉成兵敗呀!」
洪仁玕說:「我給忠王李秀成寫了信。
我已把成敗利害講明了,也可以說是一個警告。
自安慶失守之後,陳玉成大軍主力損耗殆盡,皖北形勢甚危,如想確保皖省,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調李秀成部馳援安徽。」
傅善祥說:「英王上奏折,也提出了請派援兵救皖的議案,忠王不大聽調,是不是?」
洪仁玕說:「忠王坐擁數十萬眾,對援救皖省之舉很冷淡,他的口號是有蘇浙可以高枕無憂,豈不知,棄了安徽,徒有蘇、杭繁華之地,一經挫折,必不能久遠。」
傅善祥問:「幹工未能說服他嗎?」
「你看吧,這是他的復函。」
洪仁玕把一封信交給了傅善祥。
傅善祥見信中寫道:「特識高見,讀之心驚神恐,但今敵無可敗之勢,如食果未及其時,其味必苦。」
傅善祥說:「他是不想去了?」
洪仁玕歎口氣說:「陳玉成只好獨撐皖省危局了,我總有一種不祥之感。」
2.長江邊上曾國藩親自送李鴻章起程赴滬。
二人並肩走在通往碼頭的路上,天高雲薄,江水喧騰。
曾國藩說:「救援江蘇,本我所不願,現攻打南京正急,可也有好處,分兵援滬,可『由下搗上』,可與老九造成合擊金陵之勢。
況上海為蘇杭及外國人財貨所聚之地,每月光厘捐就有六十萬兩,實為天下膏腴。」
李鴻章說:「學生所以欣然肅請自任,也是體察了老師一番良苦用心。」
曾國藩道:「少筌去,我高枕無憂了,只是怕你所招募的淮勇尚不堪用。」
李鴻章道:「只好在打仗中練兵了。
好在老師派了黃翼升的水師助我,也就勉為其難了。」
「湘淮本系一家,」曾國藩說,「你現在有十三營淮勇,已很可觀。」
「是的,豈止是湘淮一家?」
李鴻章謙恭地說,「淮由湘出,猶如水源木本,我建淮軍,營制、餉制,都是一成不變的學老師治軍章法的。」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曾國藩道,「你比我靈活,我過於拘泥、守舊。
不過,你想借助洋人勢力,我可是不敢苟同。」
李鴻章說:「學生也沒有准稿子,只是虛想。
洋人有洋一槍一洋炮,可利用時當利用,只要能剪除發匪,似不應有成見。」
「不,」曾國藩說,「洋人自鴉片之役以來,不安好心,拒之尚怕不及,你要請進來,那豈不是引狼人室嗎?」
李鴻章不想就這個問題議論下去,就說:「以後看情形,學生會及時請老師教誨的。」
二人已來到跳板前,兵士已上船完畢,戰船一字排列,威武雄壯。
李鴻章說:「老師請回吧。」
曾國藩意猶未盡,說:「練兵學戰為首要,吏治洋務為次要,你要切記。
我保奏你的折子上去半月了,我想讓你署理江蘇巡撫是不會有囉嗦的,願你從此隆隆直上,好自為之。」
李鴻章再次說:「謝老師栽培!」在沙灘上向曾國藩跪了下去。
3.安慶曾國藩大營辛酉之變後曾國藩隨著慈禧太后和恭親王奕沂的掌政,頓時赫赫起來。
他想起了會見陳玉成時陳玉成對他的譏諷,他對曾國筌說:「當初,陳玉成還譏笑我清廷不重用我呢,曾幾何時,我已權握四省了,可他陳玉成困守廬州孤城,已經是末路了。」
曾國筌說:「方纔,長一毛一降將苗沛霖捎來信了。」
「他怎麼說?」
曾國藩問。
「他說他已給陳玉成寫了信去,誘他出走壽州,許諾幫助圖謀恢復。」
曾國藩問:「陳玉成會這麼輕信嗎?」
曾國一莖一說:「陳玉成對苗沛霖很信任,萬萬想不到苗沛霖暗中已降我們。」
「如此太妙了。」
曾國藩說,「我們可以不費一兵一卒占廬州。
廬州一下,安徽的長一毛一就完了。」
曾國筌說:「大哥前用反間計賺了他們一個右軍主將,現在再賺一個英王,朝廷不知怎樣獎賞你呢。」
曾國藩笑笑,忽然說:「你不要總在我身邊,你建功立業,要靠你自己。」
曾國筌說:「你總是不放手啊,你放手,我就去打南京。」
「是嗎?」
曾國藩說,「你有雄心就好,你自己掙個巡撫、總督的頂戴才是本事。」
曾國筌說:「我有這個本事,而且游刃有餘。」
4.廬州陳玉成王府門上的對聯特別醒目:英氣昭昭,歡騰土庶;王威赫赫,喜溢軍民。
王府前不時有官員匆忙進出。
一個乞丐為門衛哨兵攔住,那乞丐不要別人的施捨,卻口口聲聲說要「見英王」,手裡拄一根竹杖,用力地在台階上頓。
恰好曾晚妹從外面回來,問那乞丐:「你見英王有什麼事?」
乞丐:「我不是討飯的,是奏王讓我來的。」
「有奏王的文書嗎?」
曾晚妹問。
乞丐又頓了頓竹杖,說:「在這棍子裡呢。」
曾晚妹說:「你跟我來吧。」
乞丐隨她進了英王府。
他果然是化了裝的乞丐,見了英王,問了英王大安,當場用力折斷了手中竹杖,從裡面倒出一個紙卷,雙手奉上:「我是奏王派我來給英王送信的,怕路上叫清妖劫了,才扮成乞丐。」
陳玉成展信看過,面露喜色,說:「這是絕處逢生了。」
曾晚妹問:「信上說什麼?」
陳玉成說:「苗雨三真有韜略,看來放棄廬州走壽州是上策。」
「放棄廬州?」
曾晚妹大驚,「這事非同小可,你還是多聽聽大家見解吧。」
陳玉成不耐煩地說:「好吧。」
5.議事廳陳玉成召集了導王陳仕榮、從王陳得隆等將領商議去壽州之事。
陳玉成分析了形勢:「苗沛霖書信中說,鳳、穎二府,形勢可踞,諸鄉寨、練丁皆可戰守,可以招募。
一旦招到新兵,當聯合陳得才、張樂行分兵掃北,再圖恢復。」
陳仕榮對陳玉成的憧憬和輕信潑了一瓢冷水:「苗沛霖行動鬼祟,是首鼠兩端的小人,他可信嗎?」
陳玉成:「怎可這樣說他?」
陳仕榮:「他從前給清妖辦一團一練打捻軍,得了個四川川北道呢。
後來才降太平軍,沒什麼軍功,殿下卻保奏他封了奏王,又賞他三個王一娘一,將士早有怨言了。」
陳得隆也說:「此人久後必反。」
陳玉成火氣十足地:「這與他獻計到壽州去重整旗鼓有何關係?」
曾晚妹說:「這人不可不防。
前不久,捻軍馬融和聯合張樂行人河南,苗沛霖揚言佔了他的地盤,已心懷不滿,萬一他暗中勾結清妖呢?」
陳玉成說:「如果我們真的在壽州辦一團一練幾十萬人,我們就可北上去打對京,這正是我的本意,苗沛霖說到我心坎上去了。
久守廬州孤城,本是兵家大忌。」
曾晚妹道:「他恭維你為蓋世英雄,你就不問東南西北了。」
陳玉成有點不耐煩了,大聲說:「我陳玉成用兵以來,戰必勝,攻必取,雖虛心聽受善言,此次你們所說,完全沒有根據,我已決心去壽州。」
陳仕榮俏聲對曾晚妹說:「為防備萬一,屆時你帶一千兵走在後面,萬一有變,立刻去找張樂行來援。」
曾晚妹點了點頭。
6.壽州城下(一八六二年五月十五日)
陳玉成和陳仕榮趕到壽州城下。
黎大裡緊緊跟隨。
曾晚妹率一千人故意走在後面,拉開一段距離。
苗沛霖和侄子苗景升開了城門,在城門口相迎,苗沛霖笑容可掬地說:「英王辛苦,快請人城。」
陳玉成說:「有了壽州,得圖大業,首功是你苗雨三的。」
苗沛霖說:「同是為了太平天國嘛。」
當陳玉成、陳仕榮和親隨黎大裡百餘人走過吊橋,大隊人馬正待人城時,忽然咋啦啦一陣巨響,吊橋撤除了,把四千將士關在了城外。
陳玉成大驚,厲聲喝問:「苗沛霖,你想幹什麼?」
城外,一見大事不好,曾晚妹率領四千兵馬立刻攻城,無奈亂箭齊發,火藥彈向城下猛擲,他們已無法取勝。
7.壽州城裡就在陳玉成的牌刀手們拉開架勢準備與敵決鬥時,城內幾千伏兵四起,殺聲震天,頃刻間包括陳仕榮在內,陳玉成的親隨都倒在血泊中。
苗沛霖站在城門樓上望著陳玉成笑:「對不起了英王,我想立功,只有拿住你才是最大的功。」
陳玉成厲聲罵道:「苗沛霖,你這個無恥小人,眾人都看出你是個卑劣之徒,惟獨我陳玉成瞎了眼,想不到我陳玉成英名一世,叫你暗算了!」
黎大裡力戰,多處受傷,最終倒在陳玉成腳下。
陳玉成被五花大綁起來,苗景升叫人推來早準備好的囚車,將陳玉成檻在裡面。
8.荒野路上曾晚妹隻身一人騎馬飛奔在原野上,她要到淮北去求張樂行的救兵。
這時候,陳玉成正被苗沛霖押解著去請功,鐵檻車行駛在乾硬的土路上,發出吱吱扭扭的聲音。
陳玉成望著滿天的星斗,他此時想起了他的曾晚妹,不禁哺哺地叫了兩聲。
他心裡十分平靜,他對自己的被俘幾乎沒有什麼遺憾,他慶幸曾晚妹還活著,沒有同陷囹圄,如果她也在國車中,那他會心碎的。
9.淮北張樂行駐地雉河集當曾晚妹在張樂行喝酒的地方找到他時,曾晚妹向這個滿臉捲曲黃鬍子的紅臉大漢跪了下去,泣不成聲了:「張大帥……」
「這不是晚妹嗎?」
張樂行正與馬融和飲酒,他叫,「快起來,出了什麼事?大哥給你做主!」
曾晚妹不肯起來,她哭著說:「大哥不答應,我不起來。」
張樂行跳下地拉起她來說:「我還是穿著太平天國的官眼嘛!就是從前,我張樂行也是說一不二的。」
這個開過賭局,當了販私鹽的「鹽趟主」的巨頭,曾經自命過「大漢永王」。
他現在的勢力以雉河集為中心,南至廬州,東到洪澤湖,北迄徐州,正是蓬蓬勃勃的時期。
曾晚妹說:「苗沛霖降了清妖,他與曾國藩設計,把陳玉成騙到壽州,抓了起來,請大哥去救……」
馬融和說:「苗沛霖這個王八蛋,抓住他碎一屍一萬段。」
張樂行說:「罵也沒用了,救人要緊。」
他把酒杯向地上一擲,說,「集合騎兵,馬融和你也出一萬人,我們兩萬一精一兵夠了,直搗壽州!」
曾晚妹說:「大哥仗義!」
張樂行與馬融和點起騎兵,連夜殺奔壽州,去攻打苗沛霖的營寨。
10
穎上渡口(一八六二年五月二十四日)
張樂行、馬融和在曾晚妹帶領下,直撲壽州城外苗沛霖駐兵的穎上渡口。
大軍剛到,先到達的曾晚妹過來攔住張樂行的馬頭,說:「晚了,他們已把英王解走了,去向不知。」
「那我們到什麼地方去解救啊?」
張樂行問。
曾晚妹說:「謝謝二位大哥了,你們盡心了。」
她的淚水流了下來。
張樂行也只能歎氣連聲。
11
安慶湘軍大本營(一八六二年五月三十日)
曾國藩為湘軍中的疾疫大流行而困擾著,也恰在這時,曾國筌立功心切,已率軍從安慶東下,連下巢縣、含山、和州、西梁山、金柱關、蕪湖等重鎮,彭玉麟水師也連陷江心洲、蒲包洲,泊於天京護城河口。
五月二十六日,曾國筌陸師進至江寧鎮之板橋,二十八日陷襪陵關,五月三十日正近雨花台要塞紮營,距離天京城垣只有幾里地之遙,連天京城裡傳出的市聲也聽得清清楚楚了。
這本是曾國藩高興之事,可他擔心九弟孤軍深人會吃大虧。
章壽麟突然興沖沖地來報:「陳玉成抓住了!」
曾國藩驚喜地跳起來:「人在哪?苗沛霖把人解來了沒有?」
章壽麟說:「他連信都沒給咱們,直接給勝保送去了,去巴結欽差了。」
「欽差?我也是欽差。」
曾國藩說,「何況蘇浙贛皖四省的事都是我來管。
勝保沒有資格坐享其成。」
章壽麟說:「那勝保平日最驕橫,又是旗人,陳玉成這塊肥肉落到他手上,他還能鬆手嗎?這是他向皇上邀功的資本,我看,咱們認倒霉吧。」
「不行。」
曾國藩說,「至少我要與他會審陳玉成,我還要寫專折報告太后,不能讓勝保討個大便宜。
走,馬上去,去穎州。」
他吩咐盧六馬上準備車馬、跟從。
正在這時,彭玉麟竟來了,臉色不太好看。
曾國藩看了他一眼,對章壽麟說:「你先去準備吧。」
章壽麟出去後,曾國藩問:「雪琴,有事嗎?」
彭玉麟說:「滌丈,風聞你納了一個小妾,此事真嗎?」
曾國藩略有愧色地笑笑:「對你,我無須隱瞞。
是有一個小妾,一則慰我淒涼晚景,二來為我搔一癢、煎藥,你們從前不都勸過我嗎?」
「可現在不同。」
彭玉麟說,「現在是大喪期間,全國眼喪之時,你作為朝廷一品大員公然納妾,違制為甚,這會污了老師的清名啊。」
曾國藩不語。
彭玉麟說:「世人皆稱老師為繼孔子、朱子之後再度復興儒學的聖哲,建樹功業、轉移世運的賢良之士,可你這叫什麼?叫你的弟子怎麼見人?」
面對如此激動的彭玉麟,曾國藩沉了半晌說:「難道,為了這名譽,這虛浮的聲譽,我該把自己變成木雕泥塑嗎?」
這種回答,著實令彭玉麟吃了一驚。
他緩緩站了起來,說:「沒有不透風的牆,已經有人指責老師有背名教了。
如學生所說有違人情,算我沒說。」
曾國藩仍不出聲,彭玉麟退了出去。
12
天王府便殿洪秀全召見了洪仁玕和蒙時雍,還有吟喇。
洪秀全問:「那兩個英國人還在天京嗎?」
洪仁玕說:「他們是提督何伯派來的,一個叫巴夏禮,一個叫雅齡。
已經談了三次,他們想直接見天王。」
「朕不見。」
洪秀全說,「他們口口聲聲說中立,可他們暗地裡賣給清妖武器,聽說又組建了洋一槍一隊,想幫清妖對付天國?」
洪仁玕說:「巴夏禮說,上海駐有英軍,是為了保護他們的商務。」
洪秀全說:「他們從前不是說,願意同太平天國一起打敗清妖嗎?」
洪仁玕說:「他們的條件是平分中國。」
「狂犬吠日!」洪秀全說,「華夏之土地,一寸一分也不能給洋人。
怎麼著,不答應這一條就反過來幫清妖嗎?」
吟喇說:「他們最大的願望是,不讓太平軍進入根據條約規定向英國開放的港口以及港口一百里以內的地區。」
「哪些地方?」
洪秀全問。
「上海、寧波、廣州、福州、廈門都是。」
吟喇說。
「豈有此理!」洪秀全說,「你告訴這兩個洋人,那條約是清妖賣國賊與他們簽的,太平天國一概不承認,朕已下詔旨給李秀成,令他猛攻上海、寧波!」
洪仁玕說:「李秀成已經做好了準備,隊伍已經開到上海外圍。」
吟喇說:「忠王讓我採辦的洋一槍一、洋炮也運到了。」
洪秀全忽然問:「聽說你搶了一艘小火輪船?」
吟喇說:「是的,天王陛下。
這艘船叫『費爾復來』號,是由魯德蘭上校帶管,屬於戈登的洋一槍一隊,我和懷特去劫了這艘船,打死了馬丁氨官、信裡工程師,現在這船在忠王手中,派上了大用場。
它上面有十二門大炮呢。」
「好,洋兄弟都像你這樣就好了。」
洪秀全說,「天下本一家,四海皆兄弟。」
洪仁評說:「為了天國,他的未婚妻瑪麗小一姐天京城下中炮彈死了。」
洪秀全說:「真是不幸。
將來,朕為你找一個中國妻子,你願意嗎?」
吟喇說:「求之不得,中國女人溫柔。」
眾人都笑了。
洪秀全說:「將來,太平天國徹底打敗清妖的時日,你留下來,給你一個大官做,管上海,那兒洋人多。」
「不,」吟喇說,「我早有打算了。
將來我要寫一本書,厚厚的一本,就叫《太平天國親歷記》,把我看到的、聽到的、親身經歷的都寫進去,讓遠隔重洋的英國人也為你們高興高興。」
洪秀全說:「好!讓他們也學我們的樣子,在英國也建一個太平天國。
不過,你們的牧師堅持說上帝、耶穌和聖靈是三位一體的可不對,朕都見過上帝了嘛,金須黑袍。」
吟喇說:「這沒關係,可以討論。」
人們又笑了。
13
穎州勝保行轅勝保高高坐在上面,叫人把陳玉成押了進來。
他沒有想到陳玉成竟這樣年輕、這樣英俊,他見陳玉成昂首挺胸而人,就想給他個下馬威,一拍桌子大叫:「長一毛一成天豫,跪下!你為何不跪?我乃督辦豫皖剿匪事宜飲差大臣,你太目中無人了!」
陳玉成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是成天豫,我是太平天國英王,豈能給你跪下?何況,你勝保向來是我手下敗將,誰不知你外號『敗保』?我偶為叛徒暗算,落人你手,並非敗在你手,我為何要跪你?」
勝保在下屬面前丟一了面子,只好色厲內茬地說:「不管你是什麼人,你還是成了我的階下囚。」
陳玉成說:「那你要感謝你的走狗。」
他那雙犀利的眼睛在幾十個翎頂輝煌的官員當中搜尋著,終於找到了苗沛霖,他也穿上了補服。
陳玉成向他走近幾步,大聲說:「苗沛霖,你這條走狗,為人所不齒!今天我陳玉成被殺,遲早有人來收拾你的,你豈能有好下場!」
勝保道:「今日你被俘了,你再也不能與我佈陣對壘了,你說什麼也沒用了。」
陳玉成道:「勝保,你也有臉來說佈陣對壘?本人三洗湖北,九下江南,你還記得白石山之戰嗎?你二十五營騎兵,與我一戰,有一個回去的嗎?你是怎樣揀一條命的,你自己知道!你竟然扒了一個過路女人的衣服,化裝成村婦逃走,我都替你臉紅。
敗軍
之將,豈可言勇?「罵罷,陳玉成自己揀了一張凳,高傲地坐下。
勝保被陳玉成罵得真有點無地自容了,他說:「你年輕氣盛,本是膺大任、當大事之時,還是想想你的前程吧,我今天不為難你,改天我們再說。」
他高叫了一聲:「押下去!」陳玉成被押了出去。
14
山間曾晚妹騎著馬在起伏的丘陵地帶走著,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她辨不清方向,在山路上轉了好一陣,看見了半山腰有一星燈火。
她實在是餓得不行了,就騎馬向半山腰走去,希望能找到一點吃的。
這是一座很小的尼姑庵,竹林掩映,山泉丁冬,小而簡陋的山門上寫著「半山庵」三個字,廟門緊緊地關著。
她下了馬去拍門環,這時一陣飢餓襲上來,她暈倒在山門前。
等曾晚妹再醒過來時,她已經躺在流淌著佛門特有的香燭氣息的禪房裡了,一個帶髮修行的女尼正在給她喂稀米湯。
曾晚妹睜開眼,漸漸看清了,這尼姑很面熟,啊,認出來了,這不是洪秀全的天長金儀美公主嗎?她霍地坐起來:「天長金,是你救了我?」
「善哉,苦海普渡,同是舟中人,」儀美卻不承認,「貧僧乃小悟,不知施主說的天長金為何人。」
錯不了的,曾晚妹認出套在她手上的扳指就是陳玉成送給她的。
曾晚妹說:「儀美公主,你明明是呀,為什麼不承認?你出了家真的把凡世間的塵緣一刀斬斷了嗎?」
儀美說:「施主看來是飢餓過度,我給你拿點齋飯來吃。」
儀美端來一小缽米飯,一碟豆腐,曾晚妹頃刻間吃個一精一光,顯然沒飽,儀美又拿出幾個烤紅薯,曾晚妹不客氣地吃著。
儀美問:「不知施主為何深夜來到小庵山門前?」
曾晚妹想起了陳玉成,想起了陳玉成當年與儀美公主和她自己之間那場轟轟烈烈的婚姻糾葛,她的心熱一浪一翻滾,她拉住儀美冰冷的手,說:「我去救陳玉成。
你還記得陳玉成嗎?也許凡間的事與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了。
陳玉成讓叛賊出賣,抓到穎州去了……」
儀美的眼睛裡起了變化,一瞬間她的心靜如水的平衡打破了,她急忙問:「你一個人去救?怎麼可能救下來呢?」
「我也不知道。」
曾晚妹站起來,說,「救不下來,我就和他一起死。」
儀美的目光是呆滯的,是凡心搖動了呢,還是禪定了?曾晚妹無由得知,她告辭說:「謝謝你,小悟師傅。」
她走到了禪房門口時,含淚對儀美說:「讓我再叫你一次天長金公主吧!如果我和陳玉成死於清妖刀下,看在我們相識一場的分上,給我唸唸超生經吧。」
儀美為她找了一套百姓的衣服,叫她換上,說:「你怎麼能穿著太平軍的衣服上穎州去呢?」
曾晚妹換上衣服,謝謝她。
手擎著蠟台的儀美手抖了一下,一陣山風從門縫吹來,撲滅了蠟燭,門外一片漆黑。
曾晚妹上馬走了,儀美站在庵堂山門前很久,風過竹林嘩嘩作響。
15
勝保簽押房勝保雖然對曾國藩的到來老大不歡迎,可他也不敢惹這位聖眷正隆、權力炙手可熱的人物。
他把曾國藩客客氣氣地讓到營帳中,一邊大叫戈什哈上好茶,一邊賠笑拱手道:「早知大憲要來,我該把陳道押過去,請大憲會審。
所以沒有送,是怕路上不平靜,萬一讓長一毛一劫了去,朝廷會怪罪下來的。」
曾國藩說:「一般的長一毛一要犯,我也就不在意了,這陳玉成非同小可,你我在審訊時也要仔細錄供,不可馬虎的。」
「是啊,」勝保說,「昨天我聽苗沛霖說,長一毛一張樂行、馬融和還率兩萬餘眾去打壽州,沒有劫走陳玉成,才退走了。」
曾國藩問:「大帥審過了嗎?」
勝保說:「審過一次,這陳玉成冥頑不化,問不出什麼。
我已用六百里加急奏人京師,如朝廷下旨,即將他檻送北京獻俘,我也不想費那麼多腦筋。」
勝保背著他單獨奏報,曾國藩很不高興,他看不起勝保這個草包,就說:「我想單獨審他一次,他是長一毛一匪首,我們必須讓他供出些有用的東西,否則解往京師再錄出有用口供,朝廷同樣會怪我們無能。」
勝保已搶先奏報,不怕曾國藩爭功,這時樂得順水推舟,說:「我沒你那麼多耐一性一,也懶得與陳玉成磨嘴皮子,就有勞大憲曾大人,由你去審好了,能錄出有用口供不是更好嗎?」
曾國藩喝了一口茶,說:「馬上提審陳玉成!」
16
審訊室曾國藩一進入審訊室,立刻把打一手們全打發了,他吩咐:「你們都下去吧,我審訊犯人從不用刑,也不用助威,不叫你們不用上來。」
持水火棍的打一手們應聲下堂。
曾國藩只留下了一個章壽麟當書記員錄供。
曾國藩所以不願與勝保會審,所以急不可耐地從安慶趕來,他是怕勝保審出了他與陳玉成有過「私交」。
高河埠的見面他是瞞了朝廷、瞞了世人的,他無論如何視為不光彩的一頁。
陳玉成帶上來了,腳上拖著死回的重鐐,有幾十斤重,走起路來噹噹響。
「英王別來無恙啊?」
曾國藩站了起來,向陳玉成拱了拱手。
這令陳玉成大為驚異,舉目細看,才認出是曾國藩,同時發現他已換了仙鶴的褂子,頭上也拖上了少見的三眼花翎。
陳玉成說:「是你呀。
你腦後都插上了三眼花翎了?這是你殺太平軍殺得太多,清妖皇上對你的獎賞吧?」
曾國藩並不計較他的刻薄,反叫人上來:「來人,把鐐子卸下去。」
上來幾個衙役,忙了一大陣,好歹才把大鐐銬卸下去了,陳玉成的腳踝已磨得鮮血淋一漓。
曾國藩又讓章壽麟給他搬了一把椅子,陳玉成坦然坐下,笑笑:「看來,你還沒忘高河埠橋上的一點交情。」
曾國藩一聽這話,忙四下看看,似有驚慌之意。
陳玉成說:「你怕人知道你見過我,是不是?你怕人說你與陳玉成有私下交易,是不是?我陳玉成卻不怕,我見過你,放了你,把你弟弟的一屍一骸還給你,我都當眾講,向天王稟報,我的心是光明磊落的,你卻不敢,為什麼?」
曾國藩說:「英王還是這麼快人快語。
也許你說得對,我也習慣了,每天勤於王事,如履薄冰、如臨深淵,自然沒有你們造反的人那麼自在。」
「你到底說了一句真話。」
陳玉成說,「你這麼小心地勤於王事,清妖給你報償了。
上次高河埠一見,我還譏諷過你,說滿人主子並不把你當回事,這回不一樣了,你節制四省,頂兩個總督了,真是今非昔比了。」
曾國藩說:「我敬你是個英雄,也有惺惺借惺惺之意,你相信我說的是真的嗎?」
陳玉成說:「你想招降我,是吧?你存了這個心,那你可能對我好,為的是讓我當誘餌,再去誘降別的太平天國將士,是不是這樣?」
曾國藩說:「雖然你說得很難聽,但你是個聰明人。
你答應了我,我才好向朝廷保奏,因為你是在殺無赦的名冊裡的。」
陳玉成說:「大帥的算盤打得夠一精一細的了,可你還是失算了。
你把陳玉成看得太有價值了。
我所以有價值,那是因為我渾身上下有太平天國人的浩然正氣,有天朝人的硬骨頭。
我若投降了你,我就像一條一抽一去了脊樑的哈巴狗,太平天國的人都會唾棄我,提到我的名字都會噁心,我去招降他們,能招得來嗎?你們不是招降過韋俊嗎?他是太平天國五大主將之一,韋俊為你們招降來一個太平軍將領了嗎?」
曾國藩啞口無言,半晌才說:「當然,我也為你惋惜……我真是希望為你留一條活路。」
陳玉成說:「你是讀書人,豈不知文天祥的正氣歌嗎?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你該成全了我的名節,我不可能會投降。」
曾國藩默然良久,說:「我……只能成全你了,成全一個把名節看得比一性一命還值錢的人。」
17
酒桌上勝保招待曾國藩吃飯的時候,一邊勸酒,一邊問:「看曾大人的神色,那陳玉成依然不識好歹,是不是?」
曾國藩沒有正面回答,他說:「長一毛一去了陳玉成一人,江山也算丟一了一半了。」
勝保訝然:「你把陳玉成看得這樣重嗎?」
曾國藩說:「陳玉成的隊伍是長一毛一的一支勁旅,無論用兵還是撫民,他都勝於李秀成。」
勝保說:「那就等朝廷有了諭旨,就把陳玉成押往北京吧。」
曾國藩說:「只好這樣。」
18
牢房一中陳玉成又被套一上了重鐐,押回了牢房,他在狹小的牢房一中來回走動著,忽見牆上有隱隱約約的字跡,他動了題壁之念,叫了聲:「獄卒——」
獄卒領著幾個伙夫過來,打開了牢門,把一個大提盒打開,裡面有四大碟好菜。
伙夫說:「這是曾大人送你的。」
獄卒說:「好好吃一頓吧,曾大人念你是個英雄,才這麼高看你一眼的。」
陳玉成說:「給我拿一支筆來。」
獄卒說:「要寫供詞嗎?回頭就拿來。」
他們走了,他又在牢房裡走動起來。
獄卒拿來了文房四寶,從柵欄縫中塞了進去。
獄卒走後,陳玉成研墨,拿起那支劈了叉的破筆蘸飽了墨,在牆上寫了一行字:太平天國英王陳玉成囚於此,以死報國,有何憾哉!
天已經黑下來了,城中此起彼伏響著梆子聲,獄卒又送來了一盞油膩膩的小油燈。
突然,他聽見了一陣嘹亮的山歌聲,那是廣西潯州一帶特有的山歌調子。
山裡有狼來,山裡有虎,哥哥上山妹妹坐家守廬,九九八十一天不回家,妹妹想你,朝朝暮暮……
這熟悉的山歌、熟悉的歌喉令陳玉成震撼了,他努力想探頭向高高的獄窗那裡張望,可是他什麼也看不見,只見那片小小的漆黑的天幕上有一顆小星星在眨眼。
山歌聲又一次飄進獄窗。
陳玉成哺哺地叫了聲:「晚妹,你不要來……」
19
揚州城裡曾晚妹躲在離監牢不遠的地方唱著廣西山歌,意在讓陳玉成知道,曾晚妹來了。
一隊巡城清兵過來了,有人喊:「什麼人在唱歌?去,趕她走。」
另一個人說:「唱她的嘛,唱歌又不犯法。」
巡邏兵過去了,曾晚妹又一遍遍唱起來。
20
天王府上書房洪秀全剛剛知道陳玉成落入敵手的消息,他拍著桌子問:「這張樂行為什麼不救?陳得才在哪裡?」
洪仁評說:「張樂行帶兵去救了,找錯了地方。
現在清妖在穎州城外布下了伏兵,專等我們去劫人呢,去了不但劫不到人,反而又要喪師,自取其敗。」
洪秀全沮喪地坐下:「這不是北天折拄嗎?沒有了陳玉成,朕倒了一面屏障啊!」他是真心的,他哭了,這是他妹妹洪宣嬌也不多見的。
洪直嬌說:「陳玉成這人,才二十六歲,可他的涵養六十二歲的人也不及。
天王革了他的職,他一句怨言沒有,還是力圖恢復皖北。」
洪秀全內心一陣陣自侮,包括他自己食言。
他說:「英王平生有三樣好處:一一愛一讀書人,二一愛一百姓,三不好色。」
此時他想起了曾晚妹:「曾晚妹在哪裡?她跟張樂行去了嗎?」
洪宣嬌說:「陳玉成遇難,曾晚妹必不苟活,她的一性一子我太知道了。
當年為陳玉成招駙馬的事,剛聽到點風聲,她就投了玄武湖。」
洪秀全說:「朕答應認她為義女的,朕也答應過,要主持他們婚禮的,因為陳玉成丟一了安慶,朕遷怒於他,就沒有辦,朕好後悔呀。」
21
穎州城一家布店曾晚妹在這家布店買了一匹白布,她問老闆:「可以代做衣服嗎?」
胖胖的老闆說:「可以,難道姑一娘一是要做一身孝衫嗎?」
曾晚妹點點頭說:「是的。」
胖老闆問:「是什麼人亡故了?」
「還沒有死。」
曾晚妹答。
「那是病得不行了?」
胖老闆將白布攤開,用竹尺比量著。
「沒有病。」
曾晚妹淒然地說。
胖老闆拿起來的剪子又放下了:「你這姑一娘一好怪,人沒死,又沒病,你做什麼孝服啊!不嫌喪氣嗎?」
「你只管做吧。」
曾晚妹說,「不過,我這孝服與別人的不一樣,我是紅白喜事一起辦,能不能在孝服四面滾上花邊兒,孝帽子上要綴上紅花。」
大概胖老闆以為她一精一神不正常,忙把布推還給她:「你另請高明,快走吧。」
曾晚妹說:「你以為我瘋了,是不是?我一點都沒瘋,我不虧你銀子就是了。
希望越快越好。」
她把脖子上的金項圈摘下來放到了櫃檯上:「夠不夠?」
「哪能用得了這麼多?幾弔錢就夠了。」
胖老闆說。
曾晚妹說:「夠不夠這個金項圈都給你了。
我什麼時候能來拿?」
「明天,行嗎?」
胖老闆問。
曾晚妹點點頭,走了出去。
22
勝保衙門戈什哈推來一輛十分牢固的檻車,所有木樣處都是用鐵三角包起來的。
勝保用手撼了撼囚車,說:「好,結實,這囚車裡放一隻老虎也跑不出去的。
不過路上還是要小心,萬一長一毛一來劫,可不是兒戲的。」
這時有人高聲回道:「曾大人到!」
勝保一抬頭,見曾國藩已下了轎子,笑吟吟地走過來,也拍了拍檻車,說:「可以當虎籠子用了。
不過,已經不用這麼費周折了。」
「怎麼?」
勝保不知出了什麼變故。
曾國藩拿出一封上諭,說:「方纔折差用五百里加急廷寄送來這份上諭,要我們將陳玉成就地處決,不必押北京獻俘。」
勝保好生奇怪,脫口說了句。
「怎麼上諭是給你的?」
在他看上諭時,曾國藩笑著解釋了一句:「上諭是給我們兩人的。」
但領銜的是曾國藩,勝保只是附在曾國藩後的副手而已,這令勝保大為惱火,可又不好表現出來。
他怎麼會想到曾國藩又寫了專折托奕沂直接奏明瞭慈禧太后,這是一條捷徑,連軍機處都不經過。
勝保說:「那就殺吧,正好曾大人在,我們一同監斬就是了。」
23
穎州大校場(一八六二年六月四日)
這裡人山人海,市民爭相來看處決太平天國英王的行刑。
勝保如臨大敵,城牆上佈滿了清兵,校場四周也是排滿了清丘當陳玉成的囚車在穿著紅衣服、扛著鬼頭刀的劊子手的押解下走過通衢時,陳玉成談笑自若。
他大聲說:「皖北父老兄弟們,多年來,謝謝你們為太平軍提一供了諸多幫助。
我陳玉成雖死了,可太平軍還會打過來,耕者有其田、人人幸福的天堂一定會到來……」
坐在後面大轎中的曾國藩打開了轎簾,側耳聽著陳玉成在前面喊什麼。
行刑的隊伍進了校場,曾國藩、勝保和一大群文武官員坐到了監斬台上,陳玉成被押到了監斬台下。
一個引人注目的女孩出現了,她穿著一身潔白的孝衫,從領口到大襟卻滾了一圈紅色的邊兒,她頭上戴的孝帽也很奇特,綴滿了七彩絹花,她就是曾晚妹,她在擁擠的人群中穿著空急行,也許她的裝束過於奇特,很多人為她閃開了通向校場的路。
戒嚴的清兵攔住了她。
曾晚妹說:「我要去見曾大帥。」
「你是什麼人?」
一個清兵小頭目問。
「我是曾大帥的朋友。」
曾晚妹說,「你去通報吧,就說有一個老熟人本家妹妹叫曾晚妹的要見他。」
那個清兵頭目說:「現在不行……」
「你不通報,你可別後悔。」
曾晚妹說。
看了看曾晚妹的打扮,清兵小頭目已有幾分恐懼,他真的膽戰心驚地走到了校場閱一操一台下,大聲說:「啟稟曾大人,有一個自稱是大人本家妹妹的叫曾晚妹,要來見你。」
曾國藩雖對曾晚妹有極深的印象,卻對這個名字不存印象,他想了想:「什麼曾晚妹?」
曾晚妹在人圈外大聲說:「你不認得我了嗎?高河埠……」
「高河埠」三個字勾起了曾國藩的記憶。
他一下子記起了那個秀美的女太平軍,她是作為陳玉成的助手與曾國藩談判的。
曾國藩一時很為難,想不見她,又怕她鬧,嚷出來高河埠的事反而不妙,他看了勝保一眼,吩咐:「帶她過來。」
驚人美麗又是一身驚人裝束的曾晚妹一出現在閱一操一台下,全場嘩然,清兵也好沛民也罷,全都嘖嘖驚歎而又好奇地注目曾晚妹,人群在向前擁。
監斬台上的許多官員眼也看直了,有的在交頭接耳,不知將要發生什麼事。
陳玉成也看見了曾晚妹,立刻猜到她的用意,他卻沒有辦法制止她了。
勝保欠起身看了看曾晚妹,問曾國藩:「曾大人認識這個小女子?」
不等曾國藩回答,曾晚妹朗聲說:「你們聽著,我是太平天國佐天義曾晚妹,是英王陳玉成的未婚妻,今天特地趕來為他送行。」
此言一出,全場一騷一動起來,勝保站了起來,下令:「嚴密封鎖通道,免得長一毛一劫法場。」
曾國藩顯得要冷靜得多,他問:「曾晚妹,我佩服你的勇氣。
本官問你,你今天來此何干?你這是自投羅網,你知道嗎?」
曾晚妹說:「你們不必害怕,你看看我的裝束還不明白嗎?我有個條件向大帥提出,望能滿足。
這對你來說,只是舉手之勞,你如不允,別後悔就行。」
曾國藩最怕曾晚妹掀出他與陳玉成私自會見的事,所以趕快說:「你只管說,量你也不能怎麼樣,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啊。」
他為了取得勝保的好感,側過臉去對勝保說:「她也是長一毛一里的匪首,她自己送上門來,實在是意外收穫,且聽聽她有什麼花樣。」
勝保點點頭,說:「那賊女子,你且說說看!」
這時,儀美一身女尼打扮,也出現在人群中了,她站的地方就在監斬台左面,既離陳玉成不遠,也離曾晚妹很近。
曾晚妹說:「我來了,就沒想活著出去,我是給英王穿孝送行來了!」
陳玉成痛徹心肺地叫了一聲:「晚妹——你為什麼要這樣?」
曾晚妹回眸深情地望了陳玉成一眼,又面向監斬台說:「你們看見我孝服上的花了嗎?今天是我和陳玉成的忌日,也是我們的吉日,我要在刑場上與他拜天地,然後我與陳玉成一起引頸就戮,你答應嗎?」
曾國藩的心弦顫一抖了一下,他幾乎不能自持,他這樣一個慎言慎行的人居然忍不住向勝保冒出了這麼一句:「真烈女呀,想不到長一毛一里有這樣英烈之人。」
勝保沉默著,看了看曾國藩。
這時人群中觀看的人一騷一動起來,好多人眼含淚水,那個布店老闆帶頭喊了起來:「成全了他們吧!」
也有人叫:「皇上不也倡導仁慈、孝義嗎?」
「成全了他們吧……」附和的人越來越多。
「眾怒難犯。」
曾國藩藉機說,「我看成全了他們,你我也不背罵名,多殺了一個長一毛一匪首,朝廷也不會怪罪……」
勝保說:「曾大人定奪吧。」
曾國藩站了起來,他面對大校場的兵民大眾,說:「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既然穎州百姓也希望成全他們,本官與大帥就格外開恩,予以核准,讓他們在刑場拜天地,然後伏法問斬。」
人群裡有歡呼的,有啼噓流涕的,人群再一次向前擁。
儀態端莊的曾晚妹向陳玉成走去,一操一鬼頭刀的劊子手們向後退了幾步。
她拉住了陳玉成的手。
陳玉成望著曾晚妹,又一愛一又痛地說:「你不該這樣,你該活著為我報仇……」
曾晚妹替他摘去沾在頭髮上的草葉,替他樣去四衣上的灰塵,她從懷中拿出了兩塊紅緞子,折成三寸寬的緞帶,為陳玉成十字技在了左右肩上,又在胸前插上了一朵紅花。
陳玉成伸出有鐵鏈子的手,把她攬在了懷中。
這時,儀美邁著飄然的腳步向校場中心走來,她邊走邊對曾國藩說:「我是出家人,願在他們即將超脫苦海時引他們一程,願為他們主持刑場婚禮。」
勝保拍了一下桌子想喝令制止。
曾國藩小聲說:「出家人不要惹她了,百姓會說我們連尼姑也怕。」
勝保才不說什麼了。
曾國藩對已走近了陳玉成的儀美說:「那女尼聽著,本官許你為他們接引、超度,你該告訴這兩個年輕人,此生走錯了路,來世當走正道。」
陳玉成認出了儀美,他看見她手上還戴著當年他送給儀美的扳指,因為太大她用紅絲線纏了一圈。
陳玉成心裡一陣發酸,百感交集,三個人面對面站了好一會,個個都淚出痛腸,他們是為了自己的一愛一、自己的恨,為了人世間所有如意和不如意的經歷而百感交集,這淚水與引領超度和悔恨今生都沒有關係。
也許千言萬語和種種複雜的感情都在彼此那深情的眸子裡了,三個人誰都沒有說一句話,只是淚眼相望,無語凝噎。
儀美從劊子手早已備下的酒罐子裡倒了兩大碗酒,站在他們對面,說:「青天后土為證,穎州萬民為證,半山庵小尼為你們舉辦刑前婚禮,向青天、向大地一拜!」
陳玉成與曾晚妹向天空遙拜。
「二拜你們的高堂!」
他們也是向天空遙拜的。
「夫妻對拜!」
他們拜了三拜,雙雙擁抱在一起了,淚水也交織在一起了。
人群中十有八九的人都在哭。
他們接過了酒碗,一人喝了一大口,剩下的灑向天空,灑向了腳下的熱土。
陳玉成的空碗拋向了空中,落地前他喊了一聲:「祝願天國昌盛!」
曾晚妹的空碗也拋了起來,她喊的是:「來生我們再結為夫妻,那時清妖不滅,我們再來當太平軍!」
劊子手在勝保忍耐達到極限時撲了上來,分別按住了陳玉成、曾晚妹。
「我會給你們收一屍一,我會給你們夫妻合葬!」儀美悲愴呼叫,也被兩個清兵拖出了刑場。
一把雪亮的刀舉起來了,另一把也舉起來了。
一碗酒潑在了刀鋒上,滴滴在刀鋒處滾一動。
殺人的炮聲響了,曾國藩扭過頭去,走下了監斬台,他的眼裡有淚,他低著頭匆匆地鑽進了轎子。
靜寂高遠的藍天上,有幾絲潔白的雲絮掛在那裡,宛如為人間致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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