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國》第46章:湘軍在四處縱火,天王府、干王府全都是烈焰騰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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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天國》第46章

太平天國

第46章

1.天京城滿地的一屍一體無人過問。

湘軍在四處縱火,天王府、干王府全都是烈焰騰空。

天王府「太平一統」、「天子萬年」的大匾傾了半邊,被火燒焦了一半。

在煙灰如雪片飄落的天京城,曾國筌、曾貞干騎著馬捂著鼻子往城門外走,後面抬著洪秀全的一屍一體。

曾貞干說:「九哥你不該放火燒城。

那天王府造得比北京的王府都一精一巧,留下來不好嗎?」

曾國筌說:「你就不懂這其中的道理了,三天,湘軍把南京城洗劫了一空,那不是處處留了把一柄一嗎?一把火燒了,知道是戰火是放火?一把火燒為白地,也就一了百了啦。」

曾貞干說:「你不是在找傳國玉璽嗎?找到了嗎?」

曾國筌說:「沒有,看樣子叫他們帶走了。」

他連自己的親弟弟都沒說實話,其實洪秀全的玉璽就在他手中,他的部下挖出了傅善祥藏在假山後的所有東西。

曾貞干說:「我們抬著洪秀全的一屍一首出城幹嗎?臭哄哄的。」

曾國筌說:「給大哥看,他要親自勘驗過,才好向朝廷奏報的,這可開不得玩笑,太后聽說天京攻下來了,第一件事就是問洪道下落,死活都得有個影兒。」

曾貞干說:「可惜叫幼天王跑了。」

「不能說跑了。」

曾國筌說,「跑了誰都行,跑了幼天王,功就折損了一半。」

曾貞干說:「那,怎麼搪塞呢?」

曾國筌說:「就說在亂軍中戰火燒死了。

這事連大哥都不能告訴。」

「萬一日後幼天王在哪裡冒出來呢?」

曾貞干說,「那可就是欺君之罪了。」

「即或冒出來,也只是失察而已。」

曾國筌說,「現在最要緊的是奏報全功!」

「你膽子太大,什麼都敢為。」

曾貞干說,是佩服也是擔心。

曾國筌問:「大哥從安慶動身了吧?」

「動身了。」

曾貞干說,「明天就能到。」

「那得趕在他到來之前。」

曾國筌說,「你馬上回家一趟。」

曾貞干說:「幹什麼?哦,你讓我押送那些黃白之物?也用不著這麼急呀。」

曾國筌說:「必須趕在大哥到來之前運走。」

曾貞乾笑道:「我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原來你也有怕的人!大哥是最反對貪慾的,你看他,每年光養廉銀子就兩萬兩,可每年捎到家裡用度才不到一千兩,全做了善事。

你是怕大哥不饒你,對不對?」

曾國筌說:「我不怕他。

其實他心裡什麼都明白石u 的人我不知道,我管的各營,那是公開的,打下一個城,搶它三天,過了三天再搶,抓住一個殺一個,我得對得起弟兄,弟兄打仗的時候也得對得起我。」

「你不怕大哥,你敢打開箱子,讓他看看你這次從金陵弄到了多少東西嗎?」

曾國筌笑道:「其實,銀子我倒沒有弄多少,我從天王府裡弄到的一批古玩、字畫,那是沒法估量的財富。」

曾貞干說:「我得見大哥一面再走。」

「不行。」

曾國筌說,「我倒是不怕他知道,這點我是不怕的。

你以為他不知道你我都幹了什麼嗎?可我得讓他心靜,一旦外人知道大哥瞭解我們的底,就有人去參他。」

曾貞干說:「那好吧,我就押船先回鄉,我倒也想家了。

咱們到底打下了南京!大哥曾經說過,如果李鴻章聰明,他就不該來參加金陵會戰,李鴻章真乖,果然沒來。」

曾國筌說:「他給我寫了一封信來,說得再形象不過了,他說,臥榻豈容他人窺視,禁地豈容他人靠近?他明白告訴我,他寧可冒著抗君命的危險,也絕不來南京與我爭功。」

曾貞干說:「不愧是大哥的學生,有大哥的君子之風。」

2.長江上(一八六一四年七月二十六日)

一艘華貴的座船在十幾艘架著大炮的紅單船的護衛下順流疾駛而來。

躊躇滿志的曾國藩站在帆下,眺望著煙波浩渺的大江,他前南地自語:「九死一生,我總算沒有辱沒自己呀。」

曾貴給他端來一杯茶;說:「老爺,這不是盼到這一天了嗎?那年靖港之役,你一氣之下投水,真是死了,誰可借你呀!」

望著老僕,曾國藩寬厚地笑了。

這時,趙烈文指著對面駛來的一艘武裝押運的大船說:「大帥,你看那艘船多可疑?會不會是長一毛一的船?」

「長一毛一怎麼可能在這裡出現?」

曾國藩說,「從武昌到南京,已全是我湘軍的勢力範圍。」

他想了想,說:「既然你以為可疑,就攔住它盤問盤間。」

在趙烈文指揮下,四艘紅單船圍了上去,把那隻船圍在了中心。

先時它想逃走,看看無路可逃時,從艙裡走出曾貞干來,他向著曾國藩的座船一揖,叫了聲:「大哥!」

曾國藩好不奇怪,看著他那吃水線很深的船,問:「你幹什麼去?」

曾貞干說:「我回一趟家,家裡有點事。」

曾國藩那有稜的三角眼轉了轉,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就說:「為什麼不等我到南京再走?」

曾貞干找了個借口:「我知道會在江上碰上大哥。」

曾國藩說:一那你就快走吧。

「他已經猜到,一定是詭計多端的老九指使他迫不及待地回湘鄉的。

3.天京城太平門(一八六一四年七月二十八日)

曾國藩懷著勝利者的喜悅,在他九弟曾國筌的陪同下,一到南京下關,立即視察天京。

天一陰一著,低垂的雲和天京城大火餘燼冒出的殘煙混在一起,膠著在天京上空,空氣裡滿是焦糊的一屍一臭味,這並未減低曾國藩的豪興。

曾國藩登上太平門的城樓放眼望去,幾天前還是繁華壯麗的天京,現在已是頹垣斷壁、一片瓦礫了。

曾國藩面對這淒涼的慘景,歎了一聲:「可惜了,可借了,這是從明太祖做陪都的時候起,修建起來的一座名城啊。」

曾國筌為他的劫掠焚燒開脫說:「兵戰毀城,古亦有之,這不是我們的過錯,是長一毛一的罪過。」

「幼天王的一屍一體找到了嗎?」

曾國藩問,「有了洪秀全的下落,我們該好好寫一份奏折了。」

曾國筌說:「宮女指認過了,都燒得木炭一樣,哪能認得那麼準。」

曾國藩悚然道:「查不實不能奏報,萬一有誤,事後再冒出個幼天王來,我們可是犯了欺君罔上之罪了。」

曾國筌說:「奏報上可以寫明,據偽天王府宮女某某指認,萬一出事,我們也沒責任,我們誰讓得幼天王長得什麼樣啊!」

曾國藩沒有再做聲,望著城下堆積如山的一屍一體,說:「總該僱人把一屍一體都掩埋了,這麼熱的天,南京不是成了一座臭城了嗎?」

曾國筌說:「大約要雇兩萬民夫。

也要埋三五天。」

曾國藩問:「李秀成沒有抓到嗎?」

曾國筌說:「抓到了。

破城後,他逃走了,叫農夫們抓到送來的。

霆字營正從方山往這裡押送。」

「好!捕到李秀成才是全功啊,」曾國藩說,「哪怕是死的!此人在,發匪不能算蕩平,說不定哪天死灰復燃,他們又會軍聲大振,我們說不定又要花費幾年一精一力去進剿,我已實在疲於奔命了,已經十二個年頭了。

多有趣,歷史把一個翰林造就成了一個征逐沙場的元帥。

你說,將來寫清史時,寫我的列傳時,我該在武將系中,還是在文官系中?」

曾國筌說:「大哥既不屬文,也不從武,恐怕在王者本紀中。」

「你胡說什麼!」曾國藩四下看看,幸好將佐們離他都甚遠。

「這有什麼可怕?」

曾國筌說,「咸豐皇帝在世時,可是說過,不論滿人、漢人,不論出身貴賤,凡能起兵剿滅長一毛一攻破南京者,封王!現在朝廷該不會食言吧?」

曾國藩說:「千萬不要在別人面前提起此事,現在我們到了樹大招風的時候了,樹高千尺,風必摧之,你自己還找事。

當年大行皇帝說這話的時候,是發匪猖獗、朝廷震盪之時,時過境遷了,他們怎肯把王帽子給異姓人、異族人戴上呢。」

曾國筌憤憤不平地說:「那我們為什麼為他們賣命!我們曾家還搭上了六哥一條命呢。」

曾國藩說:「起兵以來,湘營中有多少大將陣亡了,豈止是我曾家有子弟喋血!」

曾國筌說:「那年陳玉成送還六哥一屍一體時,好像言語之中有勸你擁兵自立的話,是吧?我是記得很清楚的。」

曾國藩對此諱莫如深,忙打斷弟弟說:「住口。

走,我們到那邊去看看。」

鮑超不知從哪裡拿來了筆、硯,問:「大帥不想題一首詩嗎?大帥每得勝必有詩興的。」

曾國藩笑了,說:「你這文墨不通的人卻想著這事,難得。

好,看在你這份心意上,寫幾個字吧,不過,不一定是詩了。」

他接過筆,沉思有頃,濡墨揮毫,在太平門側寫下了十六個大字:窮天下力,覆此金湯,昔哉將士,來者勿忘。

在場的湘軍將領們都默然了,可能想起了塔齊布、羅澤南、江忠源、李續賓、曾國華這些捐軀沙場的人了,他們因為曾國藩此時尚能想到紀念這些將士而感到安慰。

但最終享譽者仍然是曾國藩。

望著城下的一屍一山,人們會不會想到那句現成的話:一將功成萬骨枯。

4.天京城外擁軍大營夜晚江濤陣陣,營帳裡悶熱難當,蚊子成群地飛舞,盡避曾貴給主人點了好多蚊香,蚊陣不減其勢,一直在燈下看書的曾國藩不得不用書本趕蚊子。

曾貴說:「老爺,蚊子這麼厲害,別看書了,到江邊去涼快涼快吧。」

曾國藩放下書本,正要站起來,曾國筌樂顛顛地進來,高興得聲調都變了:「大哥,李秀成押到了!這不是全功了嗎?」

曾國藩說:「是啊,到時候把李秀成解往北京,朝廷再也無優了,最後一隻猛虎到底囚於籠中了。」

曾國筌問:「大哥明天要親自審嗎?」

「什麼明天,馬上審。」

曾國藩下令道,「大帳中多點明燭,我親自審。」

曾國筌出去了。

5.曾國藩營帳曾國藩坐在主位上,左右坐了湘軍十多個將領,曾國筌、楊載福、彭玉麟、李臣典、肖軍泅、鮑超等都在,帳外兩溜親兵威武地排列著,每人都舉著熊熊的火把。

李秀成被押上來了,銬著重鐐。

李秀成站在帳篷中間在打量著曾國藩,曾國藩那一雙有稜的三角眼也移時不語地盯著李秀成,雙方靜默了有好幾分鐘,大帳篷裡靜得只聽見門外火把燃一燒的呼一呼聲。

曾國藩終於開口了:「你就是李秀成嗎?」

李秀成並不是那種大義凜然、慷慨陳辭的人,他與陳玉成的激烈形成鮮明對照,也不同於石達開的豪爽,李秀成在敵人面前平靜安詳得如同在聊家常,他說:「我是李秀成,是那個叫你們睡不著覺的李秀成。」

對綿裡藏針的李秀成,曾國藩笑了笑,說:「現在我總算可以高枕無憂了。」

「不一定。」

李秀成說,「康王汪海洋、侍王李世賢、扶王陳得才、遵王賴文光,他們都是手握重兵的大將,他們還會讓你睡不著覺的。」

曾國藩改變了話題,問:「你沒有想到你們的太平天國會這麼快垮了吧?」

他本以為李秀成會駁斥他,可李秀成卻老老實實地說:「我想到了,我從蘇州陷落那天起,就知道太平天國支持不了多久了。」

曾國藩大感興趣,問:「既然你知道,為什麼不力挽狂瀾呢?」

李秀成說:「一個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天朝有許多失誤,這些失誤是一天天積起來,到了積重難返的時候,誰也沒辦法了。」

「都有哪些失誤呢?」

曾國藩覺得李秀成一點都不可怕,也沒有可能令他難堪,就叫人卸去了他的鐐銬,給了他一把椅子坐。

李秀成說:「佔了天京,沒有傾全力北伐,這是重大失誤;楊、韋之亂殺人過多,是失誤;石達開出走,是失誤;信任洪姓族人是失誤;濫封王,居然封了兩千七百多人,也是失誤……」

「你是個頭腦清醒的人。」

曾國藩說,「你認為太平天國的殘部還能恢復到全盛時期嗎?」

李秀成說:「幼天王洪天貴福成功地出逃了,李世賢、洪仁軒他們擁戴他為王,可我看,太平軍已是強督之末,不可能有從前的聲勢了。」

一聽他說幼天王還在,曾國整沉不住氣了,馬上說:「你胡說,幼天王已經叫我們殺死了,宮女連一屍一首都指認了。」

李秀成並不與他計較,說:「他在與不在都一樣,太平天國已經不可能東山再起了。」

曾國藩忽然想人非非起來:「李秀成,你既認為太平天國已經滅亡,太平軍餘部也是強一弩一之末了,那你眼看著他們無謂地犧牲,你不心疼嗎?」

李秀成說:「如果曾中堂能保證保全太平軍士兵的一性一命,令他們放下武器後能回家去安居樂業,我願意出面去解散他們。」

曾國藩忽然記起了在穎州市問陳玉成的情景,他說:「當年我市陳玉成的時候,倒是我先提出,讓他招降舊部,可是他卻說,他所以有價值,那是因為他渾身上下有太平天國人的浩然正氣。

有天朝人的硬骨頭,他說他若是降了,就像一條一抽一去了脊樑的哈巴狗,太平天國的人都會唾棄他,提到他的名字都會噁心,他去招降他們,沒人會來那現在你又這麼有信心讓你的餘部放下武器,究竟你們誰說得對呢?」

李秀成說:「都對。

此一時彼一時啊,現在是天國窮途末路的時候了,誰都會看得清楚。

不過,我要去皖北或江西去招降他們。」

曾國藩看了一眼將領們,顯然疑心他詐降。

曾國藩說:「你是個我敬重的人,你也不是蠻橫不通情理的人,我也不為難你,我也不一次次地審你,你願意原原本本地寫一份筆錄來嗎?」

李秀成說:「謝謝曾中堂給我時間。

你即使不說,我也有意冷靜下來,思考一下天朝十五年來的是和非、功和過,我不為自己,也要給後人看。」

「好吧,我給你安排房子。」

曾國藩又吩咐曾國筌說,「不要鎖他,給他的飯食也要好些。」

李秀成說:「曾中堂,我還有個小小的請求,不知可否?」

「你說吧。」

曾國藩很客氣。

李秀成說:「我有一個未婚妻,叫石益一陽一,與我一起被俘的,我希望你們善待她。」

曾國藩說:「這請放心,我會允許你們常常見面的。」

6.北京養心殿慈禧太后、慈安太后和奕沂這幾天高興得不得了。

慈安太后為金陵大捷已經唱了好幾天戲了,今天他們又在一起商議上次議而未決的事。

慈禧太后說:「這曾國藩真是功大如天啊,長一毛一到底敗在了他手中了,咱們別虧待了人家,叫天下人寒了心。」

恭親王奕沂說:「跟聖母皇太后回稟,臣與軍機上的大臣們議過了,大家都以為,曾國藩功雖大,不宜封王,不能開這個破祖制的先例。」

「那封個什麼呀?」

慈禧太后問。

恭親王說:「封侯也就可以了,這也是漢人前所未有的榮光了。

這只是虛封,再給他個文化殿大學士,實授兩江總督,我看他也就說不出什麼了。」

慈禧太后說:「既然他們都這麼看,就這麼辦吧。

姐姐說呢?」

慈安太后無可無不可地說:「就封侯也行了。」

慈禧又問:「發匪傳國玉璽找到了沒有?」

奕沂說:「幾次催問,曾國藩都說失之於兵火中。」

慈禧問:「那李秀成怎麼辦?我看把他監送北京來,叫刑部好好審一審,也叫京裡人樂一樂,人心惶惶這麼多年,看看過匪的下場。」

奕訴說:「這個容易。」

慈禧太后說:「長一毛一也平了,這曾國藩手上有幾十萬一精一兵,加上左宗棠、李鴻章,他們若合起股來,終不是好事,是不是該叫他把兵權交了?」

恭親王說:「現在讓他交兵權,怕為時尚早。

發匪餘部在江西、福建、皖北一帶仍在鬧事,捻匪在山東、河北也很囂張,臣以為還不到鳥盡杯藏的時候。」

慈禧太后說:「我記得祁雋藻好像上過一個折子,說這曾國藩少年時就題過反詩?」

奕訴說:「好像是過洞庭湖所作,有『直將雲夢吞如芥,未信君山鏟不平』這樣的句子。」

「好大的口氣。」

慈禧太后說。

慈安太后說:「他要吞洞庭湖與咱們何干?又沒說吞下大清。」

恭親王笑了,說:「近來朝野中議論金陵官庫財富之謎,流言越來越多。」

慈禧太后說:「那麼大一個金陵,我不信庫中一點銀子沒有!是不是都叫湘勇自己搶光了?朝廷不是還指望著嗎?」

「可不是。」

奕訴說,「到現在,朝廷尚欠湘軍餉銀五百萬兩,用什麼還啊?連官員的俸祿和養廉銀子都不能按時發放了。

可曾國藩奏報,說『偽都中只有私藏,並無公款』,鬼才相信!可這也是說不清的無頭案了。」

慈禧太后說:「我就怕剿滅了一個洪秀全,再出了一個曾國藩,可就壞事了。」

慈安太后說:「過於擔心了,曾國藩這人,大行皇帝都說他一生剋己自持,謙退為懷,我看他不是亂臣賊子。」

慈禧太后說:「雖然這樣,也不可不防,他屢屢飾詞人奏,鋪張戰績,怎麼能說他好呢?光是一個曾國藩也罷了,再加上一個左宗棠、李鴻章,我終感到不是事兒。」

奕沂說:「奴才看過曾國藩的《討粵匪檄》,其實他宇裡行間不是保大清,而是保幾千年名教,什麼『我孔子孟子所痛哭於九泉』,孔子成了至上的了。

這人名聲大響,終不是好事,奴才以為,可以利用曾國藩、左宗棠之間的不和,各個擊破,互相牽制,這樣他們誰也無力與朝廷抗爭了。」

慈太后問:「不是說曾國藩、左宗棠這幾個人私交很好嗎?那李鴻章又是曾國藩的學生,你怎麼能拆散他們?」

奕沂詭秘地說:「那左宗棠是個有大抱負的人,自視才高八斗,見曾國藩拿下金陵,建了大功,他心裡不怎麼舒服,這不,他上了一道折子。

請兩位太后明鑒。」

說著雙手遞上了一個奏折。

慈禧太后看過,又遞給了慈安太后,慈扈太后說:「按左宗棠的說法,發匪的幼天王根本沒死,已逃到江西去了。

而曾國藩說幼天王死在亂軍中,是積薪自一焚而死,他們到底哪一個是真的?」

奕沂說:「左宗棠所奏是實。

曾國藩為得全功,說了謊話,這是不言自明的。」

慈禧太后不高興地說:「怎麼樣?他這人也不像你說的那麼敦厚、老實吧。

下一道旨嚴責曾國藩,著其查明幼天王漏網之事,叫他將防範不力之員並從重參辦。」

奕訴說:「這等於左宗棠在他的老朋友背後一捅一了一刀。

下次發廷寄時,我把左宗棠奏折抄件給曾國藩送上一份,他一定惱羞成怒,他們從此也就算成了冤家對頭了,還想合股?」

慈禧太后對奕沂這一手很滿意,她說:「這就是了,我們總不能不防著點兒。」

這時奕訴又遞上了幾個奏折說:「奴才這裡還有幾個奏劾曾國藩、曾國筌的折子。」

「誰的?」

西太后說,「是看人家有功眼紅了吧?」

奕訴說:「一個是監察御史朱鎮的折子,一個是翰林院編修蔡壽棋的。」

西太后在認真看折子。

其實奕沂早知道,蔡壽棋是得到西太后的「希旨」,即討到了口風才上這個折子嚴參曾國藩的。

慈安太后問:「這不是添亂嗎?咱們在這封賞,他們在這潑髒水兒,什麼事啊?」

西太后扔下奏折說:「姐姐,人家告曾氏弟兄的湘軍紀律崩壞,大搶大掠南京三天,說每個湘兵都整船往家運銀子。」

她自己露了底。

「能這樣嗎?」

慈安太后問。

奕沂說:「不可不信。

這幾年湘軍的響銀花得如流水一般。

勝保早就說過,湘軍從營官到哨官,個個都是貪贓能手。」

慈禧太后的臉沉了下來:「不能因為有功就一俊遮百丑。

要嚴查。」

「這樣不好。」

奕折獻策道,「叫他們報銷賬目,這一報,就漏底了。

正常報銷軍費,他總不能說是為難他吧?」

「好,」西太后說,「六爺高明,叫他們從速辦理軍費報銷,各級將領都不例外。」

她所以說恭親王高明,是她把「報銷」一手看成是刺向曾國藩湘軍的一把軟刀子,朝廷並沒有為難湘軍,是你們自己不成器,貪贓枉法,到時候一聲令下,解散這支令西太后睡不好一黨一的漢人武裝,也就惹不起什麼風波了。

7.囚室李秀成的囚室很簡單,一一床一一桌一凳。

自從曾國藩審訊後,李秀成就足不出戶,日夜趕寫自供書了,曾國藩急不可耐,每寫完十頁就拿去看。

這天,曾國筌又來拿了,他一進國室就問:「又寫出幾頁?」

李秀成說:「十五頁。」

曾國筌從桌上拿起來,說:「你已經寫了洋洋幾萬言了,我們看了很滿意,你還挺有學問呢,不過,字寫得差點。」

李秀成說:「小時候是窮苦人家出身,沒讀過幾天書。」

曾國筌說:「我拿了這些先去看了。」

8.曾國筌大營曾國藩看過了李秀成的這十幾頁自供,說:「李秀成這人,是怎麼回事呢?我們並沒有對他嚴刑一逼一供,可是他卻有意歸降,這與我想像中的李秀成大不一樣。」

曾國筌說:「是啊,你聽,這幾句話明顯是要事二主啊。」

他念出了一段文字:「先忠於秦,亦大丈夫信義,楚肯容人,亦而死報,收復部軍而高厚。」

曾國藩說:「他是個朝秦暮楚之人?他的品格比陳玉成可是天上地下了。」

曾國筌說:「也不盡然。

他走到路的盡頭時,也嚮往生活,他還有那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當然下不了死的決心了。」

曾國藩歎道:「只不過,朝廷不可能讓他活,不可能讓他去招降舊部,他這樣做也是枉然。

況且,他有沒有可能是詐降,麻痺我們呢?」

曾國筌看著這些自供忽然問:「也難說。

大哥,你想把李秀成的自供原原本本地送交朝廷嗎?」

曾國藩說:「那還得了!歷次戰鬥,凡與我們奏報有出人的地方,都要改寫,否則我就要頂上冒功、欺君之罪名。」

「改寫?」

曾國筌拿起一頁紙說,「他這字沒個體,歐、柳、顏、趙全不搭邊,誰能臨摹得下來?誰能仿得出來?」

「這不是難事。」

曾國藩說,「我揣摹幾天就可自己動手,這事能找人捉刀代筆嗎?」

這時鮑超抱了一大堆文件進來,說:「朝廷的折差來了,好幾道上諭,還有邸抄。」

曾國筌最先看了封賞的上諭,鮑超也探過頭去看了,卻驚叫起來:「怎麼,只封了大帥一個一等毅勇侯?九帥才封了個一等威毅伯?」

曾國藩不動聲色,甚至沒看一眼上諭,一切都沒出他所料,朝廷果然食言。

曾國基說:「朝廷這不是失信於天下嗎?」

鮑超憤憤不平地叫嚷起來:「不是說誰打下南京封為王嗎?現在怎麼食言了?沒有我們湘軍,豈有大清的天下!」

這不是火上澆油,而是觸著了曾國藩心底的大忌。

他認真動怒了,大喝一聲:「住口,你給我滾出去,口出狂言越來越不成體統!」

他的無名火把鮑超嚇了一跳。

曾國筌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給鮑超使了個眼色,鮑超悄悄溜了出去。

曾國藩瞇著有肉稜的三角眼,看過另一份邸抄,氣呼一呼地在屋裡走來走去,手都有點抖了。

曾國筌意識到出了大事,就拿起了曾國藩剛剛看過的一道嚴責他查明放走幼天王有罪官員的上諭,看過,又看了左宗棠奏折的抄件,曾國筌也氣憤不已,他嚷了出來:「左宗棠這個王八蛋,自己立不了功卻在背後插刀子!」

曾國藩拿曾國筌出氣說:「都是你壞的事!你口口聲聲說幼天王死了,這紙裡包得住火嗎?現在好,要追查辦事不力者之罪,這不是你嗎?」

曾國筌說:「我?我是一等伯,我是太子少保,浙江巡撫!我是聖眷正隆,我不擔這個過。」

曾國藩說:「你把皇家的封號看得如鐵打銅鑄的一樣嗎?別說你我呀,那些工公大臣皇族又怎麼樣?端華、肅順,不是說殺頭就殺頭了嗎?早上封你為怕,晚上就可以下你入刑部大獄,你太不懂得伴君如伴虎的厲害了。」

曾國筌說:「我不恨別人,我只恨左宗棠,如此不仗義。」

「罵他也沒用了,現在要商議個對策才是。」

曾國筌說:「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吧。

他左宗棠不仁,就別怪我們不義。

他給石達開寫的那張字畫不是還在大哥手中嗎?這是最大的罪證,你左宗棠想給我們臉上抹一把黑嗎?我讓你腦袋都搬家。」

曾國藩打開了他多年來總是隨身攜帶的那口箱子,找出了那張已經微微泛黃的字畫,攤在桌上,兩個人又看了一陣,曾國藩憂心仲忡。

曾國筌說:「你還猶豫?你也太佛面善心了!我來擬折。」

說著就拿起紙筆,「我要奏他個謀反罪、通匪罪、欺君罔上罪。」

曾國藩在屋裡走了幾步,站住,說:「我也不是沒想過置左宗棠於死地。

可是,我們要想一想,恭親王為什麼把左宗棠奏折的抄件同時用六百里加急夾寄過來?」

曾國筌說:「他不寄,京中的朋友也會寄來,哪有不透風的牆。」

「那不一樣。」

曾國藩對他弟弟分析道:「又是加封上諭,又是嚴責上諭,又是別人參奏的折底,一古腦混著發給我,這不是疏忽,這不合常理的做法只能叫人理解為是經過蓄謀的,是為了挑一起我對左宗棠的憤恨,除此無他。」

曾國筌詫異道:「你還想饒過左宗棠?」

曾國藩說:「功高震主,這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

咸豐皇帝明明詔告天下,能領兵平發匪破南京者可封王,可西太后、恭親王為什麼食言?小氣嗎?當然不是,無論王侯將相,不過是沒有一分本錢的空行,封個王無損於朝廷,為什麼不封?心存疑懼之故。

可能他們最怕的是曾左李三人聯手,那真是有顛覆大清江山之力,易如反掌。

最好的辦法是製造這三人中的敵對,使之互相猜忌、攻汗。

這一手是相當毒辣的。」

曾國筌說:「你說的不無道理,可也不能放過左宗棠。

你有什麼對不起他的地方?是你一力保舉,三年中,每打一次勝仗,你保舉他一回,從襄辦軍務升為幫辦軍務,又升到浙江巡撫、閩浙總督的。」

曾國藩說:「說這些幹什麼。

他這人一性一情猖介,我從不與他計較。」

曾國筌說:「可他自己屁一股還沒揩淨,卻來陷害別人。

你聽過他怎麼解釋曾左嗎?」

「什麼曾左?」

曾國藩一時未懂。

「是說大哥和左宗棠啊。」

曾國筌說,「有人問他,為什麼世人都稱曾左,而不稱左曾呢?你猜他怎麼答?他說,這是因為,曾公眼中有左宗棠,而左宗棠眼中無曾國藩耳。

你看,他狂到什麼地步I 」

曾國藩只是笑了笑,他從來不在乎這些。

他對九弟說:「如果我現在出首左宗棠,那麼朝廷會問,此字畫在你手上多年,為什麼今日才來參奏?以前就顯而易見是包庇、縱容,甚或同流合污。

最終的結果是兩敗俱傷,也把自己的一世清名葬送了,豈不得不償失?」

曾國筌問:「依你,這口氣就這麼忍了嗎?」

「當然不。」

曾國藩把他的想法向弟弟和盤托出了:「派一個心腹,將左宗棠的這幅字畫給左宗棠送到浙江去,讓他臉上有愧。

讓他無地自容,他也必感激涕零,不但不會再為難曾家人,他會想方設法再上奏折,千方百計抹掉他給曾家人塗上的惡名,能交一個人,為什麼不交呢?」

曾國筌說:「大哥的心地真是太善良了,你前世可能是佛門的大弟子。」

曾國藩笑道:「你呢?」

「我?」

曾國筌說,「我可能是混世魔王轉世了。」

當曾國藩又看過一件邸抄時,他冒汗了,心裡真正惶恐起來,那正是御史朱鎮和編修蔡壽棋的彈劾奏折的抄本。

曾國藩叫九弟看過,說:「左宗棠並不可怕,可怕的事在這裡。

你要記住遠權避謗的道理。

自古握有兵權而又兼竊利權者,無一不凶於國而害於家,並非好事。

你看,這不是來了嗎?哪有事後軍餉報銷之理?這是抓住辮子要置我們於死地呀。」

曾國筌也傻了,封官的喜悅頓時化為烏有。

曾國藩說:「你從來就不聽我的話,縱容部下搶掠,現在怎麼樣?都找上來了吧?假如你按我做人的宗旨去做,會永遠立於不敗之地,我就知道終究要壞事,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沒用。」

曾國筌說:「按大哥的辦法治軍,雖無懈可擊,可也沒人賣命,南京也打不下來。」

曾國藩當然也承認九弟說的是真話。

9.李秀成囚室石益一陽一第二次被特許來到李秀成的牢房,被允准幫助李秀成謄清自供稿。

一邊抄,石益一陽一一邊問:「看來,曾國藩有可能赦你死罪?」

李秀成說:「不好說。

他說了也不算,我是朝廷的要犯,可能要解往京城。」

石益一陽一說:「我以前曾特別羨慕和敬仰陳玉成和曾晚妹,他們在刑場上舉行婚禮,婚禮與葬禮合在一起辦,隆重而悲壯,他們的一愛一情和人生都是轟轟烈烈的,生與死都震撼人心。

我想好了,萬一處死我們時,我也提出,在刑場上成婚。」

李秀成輕輕歎了一口氣,把她的手抓在自己手中,說:「如果我們活著舉行婚禮,不是更好嗎?誰願意拜完天地就下地獄呢?」

石益一陽一說:「既落清妖之手,你我說了不算,我看沒有什麼生的希望。

有你在,我一點都不怕死,真的。」

望著石益一陽一那熾一熱的目光,李秀成的內心經歷著沉重的震顫,令他自己也驚然心驚。

正抄寫到一段時,石益一陽一驚訝了:「你這寫的是什麼呀?這一句還行,『今已被俘,惟死而已。

』下面的話怎麼行?『顧至江右皆舊部,得以尺書遣散之,免戕賊彼此之命,則瞑目無憾。

』這叫什麼話?你想讓你的舊部都來投降清妖?」

李秀成喟然一聲長歎,說:「你以為太平天國的全盛時期還會再來嗎?不可能了,能保全老部下們一條命,不作無謂的傷亡,也是我李秀成的惟一能做的對得起他們的事了。」

「你輕信清妖?」

石益一陽一說,「你昏了頭嗎?翼王也是一片好心,怕連累了部下,要用自己一條命換將士們生還。

結果怎麼樣,還不是上了敵人的當?兩千兩百多將士不是全被殺了嗎?」

李秀成不語。

石益一陽一說:「況且,你與翼王又不同,他是兵敗絕路。

你為什麼要招降他們?他們扶著幼天王還會再重振天朝的。

你必須把這段抹去!」她把筆塞到了李秀成手上,李秀成把筆擲到了一旁。

石益一陽一賭氣拿起筆來,在紙上狠狠塗了幾條黑槓槓。

可就在這時,她又發現了令她無法容忍的詞句:一先忠於秦,亦丈夫信義,楚肯容人,亦而死報……「

石益一陽一怒不可遏地站起來:「你要投降?當清妖的狗?李秀成啊李秀成,我可沒有想到你這麼軟骨頭……」她的痛苦、屈辱和自尊的淚水流了下來。

她把自己替他謄寫的文稿全部扯爛,擲於地,然後撲過去,撼著鐵門大叫:「放我出去!」

李秀成上來拉她:「益一陽一,你聽我說……」

石益一陽一回手打了他一個耳光,把跑過來的幾個看守都打愣了。

石益一陽一用命令口吻對看守說:「放我出去,我要見你們曾國藩!」

「中堂的名諱是你叫得的嗎?」

看守一邊開門一邊說。

「我沒叫他曾剃頭、曾妖頭已經是客氣的了。」

石益一陽一頭也不回地衝出了李秀成的囚室。

10

曾國藩居室曾國藩的癬疾又犯了,曾貴在替他抓癢,曾國筌進來,問:「癬疾又大發了?」

曾國藩說:「春秋兩季總是犯得厲害。」

他見弟弟懷裡抱著個紅綢包袱,就問:「你拿的什麼?」

曾國筌看了一眼曾貴,曾貴是老家人了,知趣而又不多事,他停止了抓癢,說:「我去給老爺燒鍋熱湯,加點草藥,還是洗一洗好得快。」

曾國藩點點頭,曾貴躲出去了。

曾國筌打開包袱皮,裡面是一個金匣子,打開金匣子,是一方八寸見方的大印,是鑲玉的金印,印的上面是一條鏤空的玉龍,金印四周是半寸的龍鳳和江牙海水圖案,中間上部有「玉璽」兩個大字,正中上方是「天父上帝」四字,左面是「輯睦」,右面是「恩和」,底下有八行小字,每行四字,從右至左是:「永定乾坤,八位萬歲,救世幼主,天王洪日,無父基督,主王與篤,真主貴福,永錫天祿。」

曾國藩手托著這枚沉得幾乎吃力的大印,又驚又喜地問:「偽天王的玉璽你得到了?」

曾國筌十分得意地笑笑。

「什麼時候得到的?」

曾國藩問,他對這枚大印一愛一不釋手,連連讚道:「真是一絕,工藝一精一良,質地也好,只是這文字什麼亂七八糟的。」

曾國筌說:「破南京的當天,我就得到了,沒有外人知道。」

「你又陷我於不忠。」

曾國藩說,「朝廷每諭必追問玉筌下落,我已多次奏報不知下落,這不是欺君大罪嗎?況且我們要它何用?遲早是禍及九族的東西。」

曾國筌收起玉璽,說:「那李秀成勸過你自己當皇帝嗎?」

曾國藩臉變了色,問:「他也當你說了?」

曾國筌說:「他倒是一番好意。

他說,我們手上的雄兵十萬,足可以掃平天下,清廷如此腐敗,又是外夷,為什麼大帥不黃袍加身呢?一定會博得天下響應,也好振興中國,免得再受洋人之氣。」

「你動心了?」

曾國藩一陰一沉沉的目光一逼一視著曾國紅「我一直不敢跟你說。」

曾國筌說,「老湘營裡很多人都恨不能早日擁戴你自立呢,鮑超的話不是隨便冒出來的。」

「你這是害我,害曾氏一門,是害國呀!」曾國藩說,「明天我就上折,把玉筌飛遞入京,無論是誰,今後有在我面前提起這話題的,一律殺無赦。」

曾國筌冷笑幾聲後長歎道:「一失足便成千古恨,你是扶不起來的天子,一點不假。

可以說,你是再造大清的人,可他們對你如何?你當了七八年的『黑官』那是什麼滋味你自己知道。」

這話勾起了曾國藩心底的酸楚與不滿。

咸豐四年八月,曾國藩攻陷武昌,咸豐皇帝龍顏大悅,曾給過曾國藩一個實缺:署理湖北巡撫,可是,曾國藩謝恩的折子還沒等發出去,咸豐又急忙收回成命,於是他繼續「客軍虛懸」,當他的只有前兵部傳郎銜的「黑官」。

後來,連他的部下十多人早都是督、撫、提、鎮大員了,他仍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地懸著,朝廷只用他出力,卻不肯給他實缺,為什麼?曾國藩還感覺不到朝廷對他猜忌而又恐懼嗎?

曾國筌說:「我是沒這個威望,不然我就帶這個頭。」

曾國藩揚起了手,馬上要打到曾國筌臉上了,卻又收回了手。

曾國筌說:「這不是我一個人的野心,這是有識之士的共望,大哥還記得攻破安慶時彭玉麟給你的一副對聯嗎?」

「你別說出來!」如今想來,曾國藩仍心有餘悸,那副對聯叫他一揉一碎吞到肚子裡去了,可那十二個字卻是刻骨銘心地不能忘懷:東南半壁無主,老師豈有意乎?

曾國藩說:「你們都想陷我於不仁不義。」

這時,曾國筌不聲不響地又掏出一張紙來,鋪到桌面上,曾國藩過去看時,也是一副對聯,上有題款:重抄胡公林翼對聯一副。

正文是「東南半壁無主,我公豈有意乎!」底下是密密麻麻的簽名,有彭玉麟、楊載福、鮑超、肖軍泅、李臣典、朱洪章等湘軍統領三十餘人。

「你這是幹什麼?」

曾國藩又懼又怒,大叫起來。

門忽然開了,以彭玉麟、楊載福、肖字泅、鮑超為首,三十多個簽過名的將領一擁而人,齊刷刷給曾國藩跪下了,他們什麼也沒說,人人眼含熱淚,其「勸進」的真情那是無聲勝有聲啊。

曾國藩惶惑了。

鮑超帶頭說:「大帥,我們跟著你出生人死,為了什麼?你今天被人一逼一上了絕路,還要一退再退,你將來死無葬身之地,你也寒了我們的心啊!」

直一挺一挺跪著的將領們個個淚流滿面。

曾國藩一個個把他們扶了起來,然後誰也不看,仰首出門去。

曾國筌要跟出去,彭玉麟扯了他一下,讓他止步。

11

長江邊上少有的狂風,吹起一江狂一浪一。

曾國藩一個人在亂石叢立的江畔走來走去,他腳下是一望無垠的沙灘。

巨一浪一不時地摔破在他腳下。

榮辱成敗的十幾年的許多經歷重重疊疊地隨著波濤向他湧來,疊印在他腦海的屏幕上。

黃昏的夕一陽一把波濤染成了紅色,曾國藩在沙灘上走來走去。

月牙悄然綴上天幕,曾國藩形只影單地在江邊徘徊。

又一個黎明到來,江邊不見了曾國藩的影子,沙灘上留下一個橢圓的他用雙腳踏出來的固定的軌跡,竟沒有一個腳印「越軌」。

12

曾國藩中軍帳他一回到大帳,發現將領們一個不少,仍在鶴立等待,像在等待大地初開!

曾國藩冷靜地站立好一會。

曾國藩叫:「盧六,取紙筆來。」

盧六拿來了一張薄書紙,曾國藩說:「不,要大紅箋。」

盧六把大紅箋鋪在案上,寫了十四個大字:倚天照海花無數,流水高山心自知。

眾將看過,有的搖頭歎息作惋惜狀,有的是敬服,有的是失望。

曾國整也對曾國藩失望了,他對眾將無可奈何地說:「此事不要再提及了,就當從來沒發生過。」

他沉吟了一下,說:「人家……待我們也還不薄嘛!」

鮑超嚎啕大哭出了中軍帳。

當眾將紛紛退出後,曾國筌也想走,但曾國藩叫住了他:「你等一等。」

「大家的心意我豈不知?王間運、胡林翼,郭嵩燾,都是勸進的人。

功越高,越如履險,自己再有非分之想,死無葬身之地了。」

停了停,他忽然說:「盡快讓李秀成寫完自供,我們改過後上報朝廷,將李秀成就地正法。」

「不解往京師了?」

曾國筌驚問,「上諭可是嚴令押往北京的呀,這你就不怕抗君命了!」

曾國藩說:「這好辦。

就說,折差以為我在安慶,將上諭誤投安慶了,輾轉送到南京時為時已晚,我恐怕夜長夢多,又有陳玉成、石達開就地處死的先例,故而已在接到上諭之先殺頭了。

這麼一說,朝廷也就無話可說了。」

「我不明白,」曾國筌問,「李秀成無害於你我,為什麼一定要由我們殺他?解到京師,讓京官們見識見識,不也是替你揚名嗎?」

「這個名不揚也罷。」

曾國藩道,「李秀成這人腦袋太活,他什麼都說得出。

他到了北京,為了活命,萬一什麼都說怎麼辦?歷次咱們謊報、虛報戰功的,他會全說漏了,湘軍洗劫天京幾天幾夜的事他也會一捅一出去,後果不堪設想,此人必須盡快殺掉。」

曾國筌問:「那個石益一陽一也殺嗎?」

「一起殺。」

曾國藩說,「她不是也想傚法陳玉成和曾晚妹嗎?我成全他們,可以在刑場拜天地。」

「石益一陽一又不肯嫁李秀成了。」

曾國筌說。

「為什麼?」

曾國藩問。

「因為李秀成朝秦暮楚的自供。」

曾國筌說,「她打了李秀成的嘴巴,罵他是沒骨頭的叛徒。」

曾國藩不由得感歎道:「太平天國裡何如此多烈女呀?還記得蘇三一娘一嗎?還有這曾晚妹,這都是我親眼見的。」

「那洪宣嬌與幾百個錦繡營女兵引火自一焚,那個女狀元傅善祥一身白衣,在後林苑從容自裁,天國女傑多英烈,一點不假。

不能成全了她嗎?〞曾國藩看到了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光焰。

他終於懂了,又驚奇又感到好笑:」你看上她了?「

曾國筌笑而不答。

「不行。」

這一次曾國藩倒沒有震怒,他溫和地說,「天下什麼樣的美一女沒有,你納了一個女發匪為妾,你可是成了千古風一流人物了。」

13

石益一陽一囚室一陣鐵鐐聲響亮地傳來。

石益一陽一看見,幾個清兵押著李秀成走過她面前。

石益一陽一扭過頭去不看他。

李秀成歎口氣,說:「到了這時候,你還不能原諒我嗎?我隨時有可能被他們處死。」

石益一陽一冷冷地說:「你向他請降,他也未必肯放過你。

你的一生都清清白白,你為什麼不要晚節呢?」

李秀成說:「我並沒有請降。

我早在自述裡表白了一死的決心,我只不過可憐那些沒有希望的太平軍將士,不該讓他們無謂地去死。」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石益一陽一說,「各人也有各人的死法。

你向曾國藩提出,要親自去安徽坐鎮招降舊部,曾國藩為什麼不同意?他怕你是詐降,怕你東山再起。

忠王啊,忠王,你要對得起『萬古忠義』四個字,死到臨頭,說幾句硬話。」

李秀成說:「我能與你一起死,我已經死而無憾了。」

石益一陽一說:「我卻是抱恨終生。

本來,我要學曾晚妹的,在刑場與你成婚,讓他們看看,什麼是太平天國人!可是,你敗壞了我的胃口,我已經沒有一點欲一望了。」

李秀成默然無語,半晌他說:「我不該給曾國藩寫那份自述,我死了,他會任意刪改,好與壞都記到了我的名下,我在後人面前留下了親筆供詞,我也許蒙受萬劫不復的冤屈,我已經管不了身後事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感情極為感傷。

石益一陽一不那麼激烈了,她向前湊近了一步,說:「你說,曾憲在哪裡?江海洋在哪裡?李世賢他們能再重建天國嗎?」

李秀成說:「但願他們能……」

「快走吧。」

押送李秀成的兵不耐煩了。

石益一陽一目送李秀成走去。

14

南京城外月亮在雲中疾行,地上忽明忽暗,長江的濤聲使靜謐的大地富有生氣。

兩個湘軍押解著石益一陽一走在南京城外,她已經看得見躺在月下流淌鼓蕩的長江了。

她忽然站住了,掠了掠鬢髮,說:「我要見你們的曾國藩,我不能這樣死,我也要寫一份自述。」

一個兵說:「你誤會了,不是拉你去就地正法。

正是大帥請你。」

石益一陽一略有幾分驚訝。

15

曾國空下榻處石益一陽一走進來時,曾國筌十分客氣地站起來,說:「女英雄,請坐。」

石益一陽一打量他一眼,說:「你叫我女英雄?你不怕丟一了頂戴花翎嗎?」

曾國筌說:「在私下裡,人人都敬重英雄。」

「你不是曾剃頭,你是曾老九吧?」

石益一陽一說。

曾國筌臉漲得如同豬肝,他仍笑著說:「在下是曾國筌。」

「看上去,你也是人模人樣啊。」

石益一陽一說,「可你打下天京,殺起人放起火來,怎麼像惡魔一樣呢?」

曾國筌仍不生氣,說:「戰爭,本是惡魔,誰都一樣的。

請坐。」

石益一陽一坐下,冷冷地問:「你不會是想軟化我吧?你最好別做這樣的夢,免得耽誤工夫。」

曾國筌說:「我知道你們都是寧折不彎的人。

我其實最簡單的辦法是把你就地正法。

我只是覺得你這樣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凋零了太可惜,真心想給你一點幫助,希望你不要拒絕。」

「是嗎?」

石益一陽一譏諷地說,「如果你真有善心,就放了我,行嗎?」

這使曾國筌極為尷尬,乾笑了幾聲說:「這是非同小可的事,容從長計議。

當然了,如你肯買我的人情,我放了你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石益一陽一說:「我也想寫一份自述,把我在太平天國裡所見所聞寫下來傳留人間,行嗎?你能給我幾天時間嗎?」

曾國筌欣然允諾:「一句話,可以答應。

我給你安排個淨室,你安心去寫。」

石益一陽一說:「不准任何人打擾。」

「當然。」

曾國筌盯著她說,「我去看你總可以吧?」

石益一陽一給了他一個錯覺,竟然嫵媚地一笑,輕輕頷首。

心花怒放的曾國筌馬上喊人:「在我後面的房子收拾出一間來,紙筆伺候。」

戈什哈答應著。

16

囚禁石益一陽一的水磨坊人夜靜悄悄的,大江在窗外喧囂,蟲鳴卿卿。

這是一間廢棄了的水磨坊。

石益一陽一在燈下伏一在石磨盤上寫什麼。

耳朵不時地聽著門外的動靜,眼睛盯著石磨的木架子,那上面嵌著一根銹跡斑斑的鐵釘子。

門外的哨兵在打瞌睡。

石益一陽一放下筆,伸手去拔釘子,拔不動,一用力,手被劃出了血。

她雙手握住,用力拔,終於拔了出來,她摔了個後仰翻,哨兵醒來,問:「你幹什麼?」

石益一陽一說:「打了個盹,摔了一下。」

哨兵打個哈欠說:「何苦呢?寫什麼自述?你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人,想活命,不就是一句話的事?」

石益一陽一又拿起筆來寫。

哨兵復又睡去。

石益一陽一側身躺到草鋪上,她用銹鐵釘摳磚縫,磚末刷刷落下。

門外響起哨兵挪動身一子的聲音。

她忙用後背蓋住牆。

一切靜寂後,她又開始挖牆。

17

曾國藩居室曾國藩已經處在朦朧狀態了,頭下枕著長江波濤,一床一前沐著一輪皓月,他十一年來大概沒有這樣安枕過吧?

門外有人在嘰嘰喳喳地說什麼,曾國藩的睡眠向來很輕,他立刻清醒了,側耳聽聽,手習慣地去摸枕頭底下的短一槍一。

有人敲門,並輕輕地叫:「睡了嗎?」

他聽出是曾國筌的聲音,知有急事,就摸索著披衣下地,問:「有急事嗎?」

曾國筌嗯「了一聲。

曾國藩點上一床一頭的蠟燭,走去開門。

他沒想到,闖進來的人是個赤著臂膀,背上背著一根棍子的人,一進屋,就跪在了曾國藩面前,嗚嗚咽咽地痛哭失聲,他說:「季高千里負荊請罪來了,望兄長治弟之罪。」

「季高?」

曾國藩這才看清面前跪著的是左宗棠。

他雙手去拉左宗棠,說,「你這是幹什麼?你也是一品大員了,這叫下面的人看了多不好看,快起來。」

可左宗棠只顧哭,不肯起來。

曾國藩怕左宗棠沒面子,就對曾國筌、曾貴和進來倒水的戈什哈說:「你們都去吧,讓我們老哥倆聊聊。」

曾國筌等人出去後,曾國藩替他除去木棍,將左宗棠拉起來,說:「你有什麼話要說,寫封信,讓差人送來就是了,有什麼必要千里迢迢地趕來呢?」

「滌生兄高義,叫弟永生難忘。」

左宗棠說,「相形之下,我左某人器量小,心胸偏狹,叫滌生兄笑話了。」

「這說哪裡去了,」曾國藩說,「你我是同鄉,又是至交,理應親如手足,互相提攜,互相關照,不能讓外人看笑話呀。」

他所說的外人既指官一場的政敵,也包括西太后、恭親王這些人,這是左宗棠心知肚明的。

左宗棠說:「我萬萬沒想到,一直令我心裡忐忑的這幅字畫,在滌生兄的箱子裡躺了多年,令我慚愧呀。」

曾國藩告訴他的是真心話:「為朋友掩暇護短,是應該的。

如果不是你上折參我,我也許此生此世不會將這東西交你了,我也不算什麼高義,我只不過想表白一下我的心而已。」

「弟遠不如滌生兄啊。」

左宗棠由衷地說:「倘兄出首,我左氏是誅滅九族的大禍呀。」

曾國藩說:「也沒有那樣可怕。

年輕時候,誰不想出人頭地?何況你當時對功名無望,有些過激舉動,也無可非議。

若有人知道此事也無妨,你可以說是被長一毛一抓去的,你也可以說是去探探長一毛一虛實,為日後剿滅他們盡力在先,這也說得過去呀。」

左宗棠徹底歎服了,他已傷害了曾國藩,人家卻還在為他找開脫罪責之詞。

左宗棠報答曾國藩的是很具體的,他告訴曾國藩:「蔣益洋等人也寫了參劾曾國筌的專折,蔣益洋為了參得實,特地派人到南京城考察了幾天,回去寫了『屠城七天,公私財帛劫掠焚燒一空』的折子,這個折子一上,那會比放走了一個幼天王要更惹惱西太后的,更成了蔡壽棋、朱鎮劾奏的旁證了。

所以我來前壓下了這個折子,好在蔣益洋是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不會有二話。」

曾國藩卻認為這一一陰一謀的主使人仍是左宗棠,他不過在良心發現後才自己中止了行動的。

但曾國藩已相當慶幸了,慶幸自己的懷柔策略的奇功奇效。

倘按曾老九的辦法去告發左宗棠,那後果可是不堪設想了。

為曉以大義,曾國藩說:「知道你參了我一本,舍弟也義憤填膺,他甚至想走極端,可我想,兩虎相爭,必是兩敗俱傷,為親者所痛、仇者所快。

照理說,幼天王沒死,我們報了已死,至少是察而不實,任何官員都有權上折嚴參的,這本來怨不得你。

可是,如果曾左失和,我們豈不上了別人的當嗎?」

左宗棠說:「我不如少筌啊!他寧可抗聖命而不去南京爭功,為人所稱道。」

曾國藩說:「你看,朝廷也沒責備少筌抗旨呀。

季高,說句心裡話,我們本來是受人猜忌的,為什麼從咸豐到同治年間出了個曾國藩,出了個左宗棠,又出了個李鴻章?這是時事使然。

沒有長一毛一造反,沒有山河破碎無法收拾的局面,沒有朝廷憂慮八旗兵的腐敗不堪,怎麼容忍漢人直接帶兵?」

左宗棠說:「我明白,我們不過是在夾縫裡冒出來的亂世英雄。」

曾國藩笑了,以為「亂世英雄」四個字很貼切。

曾國藩說:「現在南京攻克了,長一毛一老巢覆滅了,你想過我們的下場嗎?」

左宗棠心一跳問:「難道滌生兄慮到了『飛鳥盡,良弓藏』的結局了嗎?」

「不可不慮。」

曾國藩說,「軍餉報銷的事已發了信號。」

左宗棠說:「我和李鴻章在喝酒時議論,你是要封王的了,朝廷不可能在天下萬眾面前食言。

我萬萬沒有想到只封了個侯。」

「這便是兆頭。」

曾國藩說,「當然我並無封王的野心,但這足以讓吾人警醒。」

「功高震主啊。」

左宗棠說,「你現在是功業正盛遭人忌呀。」

曾國藩說:「你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嗎?你說未來有兩個中興大清的功臣,一個是我,一個是你嗎?」

「那是無忌之言,」左宗棠說,「那時還沒料到有個李少筌橫空出世呀。」

在曾國藩默然無語的時候,左宗棠的右手食指在茶杯裡蘸了一下,在紅木桌上寫了幾行字,然後目不轉睛地看著曾國藩那雙半隱在肉稜裡的三角眼。

曾國藩看了一眼左宗棠的高而亮的腦門和鼻唇處深深的溝紋,還有那雙金魚樣亮閃閃的眼睛,走到左宗棠一側,去看那兩行字,他又嚇了一跳,竟又是勸進之語:神所憑依,將在德矣;鼎之輕重,似可問焉。

曾國藩也把手指頭伸人茶碗中,將「似」字抹掉,改成了「未」字。

左宗棠含蓄地一笑,將桌上的水字全部抹去,剩了一片水漬。

左宗棠像什麼事沒有發生一樣,說起了天氣:「今年比哪一年都問,卻又不下雨。」

曾國藩說:「未雨綢緞還是必要的,雨後送傘就不妙了。」

左宗棠知道曾國藩可絕不是在說天氣,必有所指,就問:「左某人還沒看到雲,怎會想到雨?」

曾國藩說:「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左宗棠說:「滌生兄總是想在我前頭。」

曾國藩說:「我已決心立即栽汰湘軍,十萬人至少我去三分之二,或全裁!」

左宗棠吃了一驚:「這不是自折羽翼嗎?」

「只有這樣,朝廷才能對我放心。」

曾國藩說,「況且,老湘營的人已人心厭戰了,近又發現有天地會、哥老會在營中結私,說不定什麼時候出事。」

左宗棠不安地問:「是不是我也該像滌生兄一樣辦才好?」

「你不必。」

曾國藩說,「你還沒到我這樣惹人注意的地步。

不過,等我急流勇退之後,你到了我今日的地步時,你也該想安全之策了。」

左宗棠說:「滌生兄真是一片忠心啊。」

曾國藩說:「我幾天後就要上折子請求開缺,在我請求開缺之前,讓合弟子植以治病為由告病假,先開缺回籍。」

左宗棠問:「子植願意嗎?」

「他當然不願意。」

曾國藩說,「南京屠城之事,不光是蔣益拌想參他,我已聽到了怨聲,他急流勇退,也就不會再招怨了。」

左宗棠徹底服氣了,他說:「我認識滌生兄二十餘年,真正認識你是在今天啊。」

曾國藩說:「上面巴不得你我失和,所以我又擬了個折子,請看。」

左宗棠一看,竟是參他的,其中要害是這樣幾句:「杭州克復時,偽康王汪海洋,偽聽王陳炳文十萬之眾,全數逸出,未聞糾參,此次南京逸出數百人,亦應暫緩參辦。」

曾國藩問:「你懂我的意思嗎?」

左宗棠是何等樣一精一明之人,豈能不懂?他說:「滌生兄良苦用心我已明白,是想讓朝廷知道,你我互相攻汗,確已失和,也就不再提防曾左聯手了。」

曾國藩笑笑:「何必說破呢?」

左宗棠說:「只怕後世人不知真情,對你我的人格有損辱啊。

我無所謂,你可是胡林翼稱為『吾楚一人』的大儒啊。」

曾國藩依然笑笑:「留個千古之謎也好。」

18

石益一陽一囚室夜色籠罩著湘軍的大營,也籠罩著囚禁石益一陽一的水磨坊。

哨兵熬不住夜,又在打瞌睡。

磨盤上依然擺著紙筆。

石益一陽一臥在牆角,仍在挖牆,她的雙手指甲已磨得鮮血淋淋。

終於,一塊風火磚鬆動了,她用力晃動,一抽一了下來。

一縷月光從磚洞射人,涼風吹拂她的頭髮,她流了淚。

門外有動靜,她用稻草堵上了牆洞。

她又坐到了石磨盤前,心潮起伏,難以抑制,她把寫過的自述一頁頁在燈火上焚掉,看著紙灰向無邊的黑暗中飄散而去。

她抓起筆,在一張紙上寫了以下幾個大字:太平天國的朝霞明天還會升起。

她看了看熟睡的哨兵,移開稻草,連續拍下幾塊風火磚,露出一個大洞。

她從洞子裡鑽了出去。

19

曠野她最後一次注目囚禁李秀成的那所房子。

她彷彿透過沉沉夜幕,看到了李秀成依然在燈下奮筆疾書。

石益一陽一默立了一會兒,向那個方向拱了拱手。

曠野裡,無邊的蓬蒿、荒草在隨風擺一動,長江的一浪一濤鼓蕩喧嘩,撼動人心。

石益一陽一輕快地奔跑著,終於來到大江邊。

她跑到了沙地上,這裡顯然是戰場,滿地斷一槍一殘炮,拾到了一面太平天國的殘破的旗幟。

她把戰旗貼在胸前,號啕大哭。

20

江西崇仁城下汪海洋在一八六一四年八月佔領了貴溪、金溪、滬溪等城,在崇仁城下與鮑超的霆字營及劉典的楚兵在許灣大戰,雙方在荒野打得十分激烈。

清軍敗北,向南逃走。

汪海洋勒馬城下,洪仁玕從城裡引兵出援,與汪海洋在康王旗下相見。

洪仁玕說:「聽王陳炳文已在金溪降清,侍王也打了敗仗,我們該往哪裡去呢?」

汪海洋說:「侍王姑息陳炳文,其實陳炳文早就動搖了。

我看江西已經立不住腳了,可到贛閩粵邊界去開闢新地,那裡敵人力量弱些。」

洪仁玕說:「那我們就保著幼天王向那裡去吧。」

21

長江畔這是一個夏日的黃昏,夕照浸在浩瀚的江水中,血紅血紅的。

一隊清兵押解著李秀成向江邊走來。

曾國藩為逃避抗旨的罪名,決定秘密一處死他。

這是一處亂石林立的江崖,一群沙鷗在他們頭上盤旋。

曾國筌走了過來,說。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李秀成說:「我活了四十一歲,不算短了,我有許許多多的憾事,若是真有來世的話,我會讓太平天國不犯那十個大錯,可我知道我不會有來世了。」

沙鷗成群飛來,落在江灘和石崖上,不知是什麼吸引了它們,遮天蓋地的水鳥成了長江江畔奇異的景觀。

李秀成一直仰臉看著紛紛落在石崖上的沙鷗,它們潔白的羽一毛一也叫夕一陽一鍍紅了。

忽然,轟然一聲,上千隻水鳥振翅飛起,不知它們是受了驚嚇還是飛上藍天巡禮,它們是否肯為歷史作證?

長一浪一、流沙、水鳥和江上飄浮的江霧,一切都是雋永的綿綿的歷史記憶……

22

海面上一艘郵輪劈波斬一浪一在墨綠色的大海裡行駛著,天高水闊,海鷗成群結隊追逐著郵輪在桅桿上下翻飛。

一個換了裝束的少女木然地站在船舷旁,凝望著越來越模糊的大一陸的影子。

一浪一聲震耳,一浪一花不時躍上甲板,打濕她的衣擺,她那秀美莊重的臉龐上儘是淚水,這正是搭乘開往倫敦皇家郵輪的石益一陽一。

已經換上了學生裝束的曾憲向石益一陽一走來,他默默地站在石益一陽一身邊。

石益一陽一也不回頭看他,只是輕聲說:「只剩我們兩個了……」

曾憲:「姐姐,洪仁玕在南昌被殺時,他說:中國要自強,洋人靠船堅炮利欺侮我們,我們要自強啊,我們的大業還會有望。」

石益一陽一的手搭在曾憲的肩上,淚水滿臉,哺哺地重複著「自強」兩個字。

吟喇朝著獨立的石益一陽一走過來了,默默地站在船欄旁,誰都不說話。

過了不知多久,石益一陽一說:「真像一場夢,我不甘心,十四年天國之夢,就這樣結束了?」

「一陽一,」吟喇說,「不,你和曾憲還在嘛,中國正直的人還在嘛,美麗的夢一定成為現實。」

海鷗大聲叫著掠過他們的頭頂,彷彿在為他們壯行色。

石益一陽一說:「你不是要寫一本《太平天國親歷記》嗎?我幫你。」

吟喇:「我答應過天王,也答應過忠王,這本來是向英國人介紹你們如何勝利的,現在,我不得不在這本書裡告訴我的同胞,太平天國失敗了,可他們是一群可一愛一的、失敗的英雄。」

大海在升騰,一浪一濤推展,一一浪一高過一一浪一。

朝一陽一正從海平線升起,沐浴著驚濤駭一浪一,愈發顯得鮮活耀眼。

震撼人心的旁白為全劇畫上句號:轟轟烈烈的太平天國運動,終於被封建勢力、帝國主義勢力聯合絞殺了,太平天國的英雄們用他們的熱血寫下了中國歷史上最輝煌的一頁,他們那種無與倫比的悲壯和前無古人的大無畏一精一神,以及他們用血肉的代價留下的經驗和教訓,都為後來的舊民一主主義革命和新民一主主義革命播下了火種,太平天國是偉大而聖潔的希望的廢墟。

分類: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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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天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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