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國》第35章:站在他身旁的洪宣嬌說:「這一回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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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天國》第35章

太平天國

第35章

1.洪宣嬌家汪一中舉目看著從遠處中正街北王府升起來的一團一團一煙火,說:「又一場浩劫開始了。」

站在他身旁的洪宣嬌說:「這一回不能。

天王再三諭令不得濫殺的。」

汪一中冷笑道:「上次東王府遭劫時,天王也有過旨意啊!」

傅善群頭裹一著黑紗出來,洪宣橋一把扯落她的黑紗,說:「不用了!韋昌輝伏誅,你可以見天日了。」

傅善祥說:「不知韋玉一娟在哪裡,她不會有事吧?」

洪宣嬌說:「你這一提,我倒不放心起來,走,我們去看看,就連韋昌輝的父母,都是通情達理之人,不該受株連的。」

江一中立刻牽來三匹馬,三人飛身上馬,向北王府所在中正街馳去。

2.北王府當洪宣嬌、傅善祥和汪一中趕到北王府時,大屠一殺已經開始,燕王手下的牌刀手像比賽一般瘋狂砍殺,一屍一體隨手推入人工湖裡,北王府一片淒慘的哭聲。

洪宣嬌跳下馬來,她看到了韋玉一娟,她摟著孩子在絕望地哭叫:「孩子姓楊啊,求你們了,孩子姓楊……」

她眼見大刀砍倒了她的父親韋源玠,又劈倒了她的母親,她掙脫出來,瘋了一樣尖一叫。

一個牌刀手持捲了鋼刃的刀向韋玉一娟砍來,她懷裡的孩子大哭,她緊緊護住太平,還是喊那一句:「孩子姓楊,不姓韋呀……」

在這一髮千鈞之際,洪宣橋大喝一聲:「住手!」並且飛起一腳踢飛了砍向韋玉一娟的刀。

那個殺紅了眼的牌刀手又拾起一把劍,他直愣愣地問洪宣嬌:「你,你是幹什麼的?」

「我是洪宣嬌!」她大聲喊著,以身一子遮住了又刺過來的利劍。

牌刀手清醒過來了,解釋說:「這是……這是上邊的令,要殺個寸草不留的。」

洪宣嬌罵了一聲「滾」,就解一開了韋玉一娟身上的繩子,傅善祥想接過她懷裡的孩子,韋玉一娟死活不鬆手,跪下說:「孩子姓楊,不姓韋,饒了他吧……」

傅善祥心酸得抱住韋玉一娟哭了。

汪一中把他們母子抱到馬背上,三人向北王府外走去。

韋玉一娟一路上一會尖一叫,一會哀哀地求饒:「饒了他吧,孩子姓楊,不姓韋……」

傅善祥用手在韋玉一娟的眼前晃了晃,她的眼神呆滯,毫無反應。

傅善祥說:「韋玉一娟……瘋了。」

洪宣嬌恨恨地說:「秦日綱這個狗東西,言而無信!」

3.天京大十字街天京又一次萬人空巷,人們爭相趕到大十字街看權極一時的韋昌輝問斬。

韋昌輝的口中有血,舌頭已被割去,此時他仍在嗚裡哇啦地叫罵,只不過對人們來說已是無法聽懂的鳥語了。

刑車的鐵輪碾過天京的石板路,韋昌輝被綁在立在車中的大十字木架上,身一體成了個大十字,他的頭上插著招子,上寫:「斬犯上作亂殺害忠良的逆犯韋昌輝壹名。」

好多與他有血仇的人跟著刑車跑,不時地往他臉上吐唾沫。

4.北京養心殿咸豐皇帝好久沒有這樣高興過了。

他每天一覺醒來,總是被噩夢困擾著,他最怕看各地六百里加急的奏報,十有八九是凶信。

不是失陷城池,便是損兵折將。

他已經快不能自持了。

天京太平天國內訌的奏報一到,咸豐身心頓感輕鬆,立刻召來肅順,他比下面打了大勝仗還要高興。

他對肅順說:「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趁發匪內亂,即令各部努力進剿。」

肅順說:「現金陵城陷於恐怖之中,發匪各王為爭奪權勢,都顧不上戰事了。

這確是進攻良機。」

咸豐說:「還要輔以誘降,乘其內亂,次第削平。」

肅順說:「是全面開花呢,還是重點進攻?奴才以為,應有一智勇兼備的人出來節制各路,省得群龍無首。」

咸豐說:「又想讓曾國藩節制嗎?僧格林沁能聽他的嗎?不如令其各行其是,從各個戰場同時進攻。」

肅順說:「那就令湘軍在江西攻瑞州、撫州,武昌外圍也是曾國藩的湘軍扼守,可令其光復武昌。」

咸豐說:「這樣好。

皖北可深人巢湖腹地,鄧紹良在皖南嗎?讓他圍攻寧國府城,江北大營主攻瓜洲、江浦,江南大營應重振旗鼓,反攻保水、句容。」

肅順說:「只怕力量過於分散,一時都難以奏效,況且,糧餉缺乏,難以為繼。」

咸豐問:「怎麼天天叫缺糧餉呢?」

肅順說:「皖南鄧紹良那裡糧餉全靠江浙解運,湘軍全靠湖南供一應,江南、江北大營也靠外省接濟,一打起仗來,不是截留就是拖欠,欠餉一多,兵勇不肯賣命,逃亡、嘩變屢見不鮮。」

咸豐歎道:「一個長一毛一,已經耗盡了大清財源啊,這怎麼是好。」

肅順說:「列強乘咱們之危,又在廣州挑一起第二次鴉片戰爭,朝廷能不加派軍隊過去嗎?勢必又分散力量,沒有辦法全力對付長一毛一啊。」

咸豐問:「官文和胡林翼不是屢攻武昌嗎?怎麼武昌戰事歷時一年半,迄無戰果?」

肅順說:勺二月官文進攻失利後,胡林翼沒有再攻,他在擴軍冰師增船六營、鄉勇五千,戰船二百五十隻,陸師也猛增五千,他所部已達兩萬人。

「這麼多兵,要吃掉多少軍餉啊!」咸豐說,「可戰果如何?」

肅順說:「光胡林翼那裡,月餉就要二十八萬兩之巨。

不過,胡林翼不久即能獲勝。」

咸豐問:「何以見得?」

肅順說:「胡林翼在武昌外挖壕築牆,形成四面長圍,又從廣東新買來六百門洋炮,就是開花大炮,威力很大,奴才看,武昌必下無疑。」

咸豐說:「讓胡林翼快點動手,石達開調走軍隊,正是長一毛一湖北空虛之時。」

肅順說:「正是。

奴才想,不久當有捷報傳來。」

5.洪宣橋家傅善祥抱著嗷嗷待哺的太平,一勺一勺地餵著稀米湯,孩子受了驚嚇,不吃不喝,不停地哭。

韋玉一娟坐在牆角,怎麼拉也拉不起來。

洪宣嬌對她說:「玉一娟,是我呀,我是洪宣嬌呀,你別怕,沒事了……」

韋玉一娟一雙呆滯的眼睛裡充滿了恐懼,她只會不斷地重複那句話:「孩子姓楊,不姓韋,饒了他吧……」

洪宣嬌歎口氣站起來。

江一中進來說:「天王派人來了,請丞相大人進天王府去,有要事。」

洪宣嬌對傅善祥說:「我去去就來,呆會去附近百姓家給孩子找口一奶一吃吧。」

傅善祥說:「你快去吧。」

6.天王府上書房洪秀全一直在等洪宣橋到來,洪宣嬌一進來,他就說:「現在總算可以長出一口氣了。」

洪宣嬌說:「對秦日綱也要警惕,他一陽一奉一陰一違,他裝著去遲了,還是任憑部下把韋氏一門全殺了。」

洪秀全說:「他畢竟不是韋昌輝,北殿的官員們都沒有殺。

他成不了氣候,他也沒有多少一黨一羽,況且,他與陳承瑢有把一柄一在朕手上,他敢妄動,朕隨時可以剪除。」

洪宣嬌說:「反正我以為他不是好人。

至少,不能重用。」

「恰恰要重用。」

洪秀全說,「現在殺了北王,已經只剩石達開和秦日綱兩個王了,石達開時下很得人心,手上有二十萬眾,他勢必回天京來執掌朝政,沒有一個人牽制他,那不是又會出第二個楊秀清,第二個韋昌輝嗎?」

洪宣嬌說:「這麼說,你連石達開也不信任?」

「用與信任是兩回事。」

洪秀全說,「蒙得恩沒有才具,可是能成心腹,而那些有治國才幹的人,只能用,否則就會覬覦權力,這是人才與奴才不可兼得的道理。」

「這我可實在是越聽越糊塗了。」

洪宣嬌對她哥哥的這套用人經十分不滿。

洪秀全說:「這個你也不需要懂。

你去一下寧國,作為朕的特使,你帶了韋昌輝的頭,去見石達開,讓他驗看,韋昌輝一死,石達開的仇是朕替他報了,他會心存感激的,你就請他馬上回天京,主持軍政大計。」

洪宣嬌說:「你不是並不信任他嗎?」

洪秀全說:「朕總不能事事躬親,總得有人總理軍政啊!」

「我不去。」

洪宣嬌不知為什麼,感到一陣心灰意冷,「你派別人去吧,有的是人。」

洪秀全說:「你是朕的妹妹,人人都知道朕最一寵一著你,你去了,就等於朕親自去了,石達開會覺得朕特別看重他。」

洪宣嬌歎了口氣,說:「我去也行,我可是全心全意去請翼王,不待人以誠,又留後患。」

洪秀全笑了,說:「好,好,就依你,朕請他回來當軍師,當然是誠心誠意地請了。」

他說的是真話,可這真話的背後,又是他不願對妹妹和盤托出的內心隱秘。

十九年前,當洪秀全在廣州考場落第一場大病中夢見自己成為執掌天下的「真天命」之主以來,長期以來心神不安,並沒嘗到獲得權力的最大快慰,即使一八五一年他稱王的時候也有壓抑感,大權旁落令他失落,卻又沒有辦法從實力派楊秀清手中奪回,他有「天父」的護身符。

他運籌帷幄,勤於謀劃,總算用韋昌輝之刀殺了楊秀清,他還沒來得及輕鬆自在地呼一口氣,韋昌輝又一逼一近了他的核心權力,他不得不再次除逆。

現在,他總算得遂心願了,失而復得的中樞權力令他快慰,他不想再叫任何人架空,他將按照自己的意志去治國平天下,在他想來,今後的石達開,只能驅遣,而不可傾其權一柄一於人,這也許是矯枉之後的又一輪悲劇開始,這是如此工於心計的洪秀全也始料不及的。

7.漢一陽一五里墩清營喪失了省城流亡在外的湖廣總督官文和湖北巡撫胡林翼從來心境沒有這樣好過,這不單是因為咸豐皇帝對他們優賞有加,對武昌之戰抱有希望,關鍵是他們自己看到了曙光。

這一天,官文把胡林翼找到自己的營帳中,不說武力進剿的事,卻說:「剿和撫向來相輔相成,聖上上諭裡也一再督令我們要勸降長一毛一,特別是執掌大權者,我看我們可以一試。」

胡林翼知道,首倡此道的是曾國藩,可是官文並不感興趣,現在成了他的發明。

胡林翼說:「現在是時候了,武昌長一毛一守將韋俊就是一個有縫的蛋,可以下蛆的。」

官文說:「其兄被洪秀全所殺,韋俊必心懷不滿,可乘隙離間,你去物色一個能人來。」

胡林翼說:「滌生兄先時已有人選。」

官文說:「你去找滌生兄,速辦。」

胡林翼說:「我們這裡可加緊攻城,武力與誘降相結合,韋俊必無心戀戰。」

8.曾國藩中軍帳(一八五六年十一月十日)

楊載福走進來時,曾國藩正在看書,家人曾貴跪在他身後為他搔一癢癢,曾國藩對楊載福說:「秋末冬初,我這癬疾又犯得厲害了。」

他揮揮手,對曾貴說:「你去吧,我與楊軍門說話。」

曾貴出去了,楊載福拿起搔一癢癢的小耙子,過去為曾國藩撓,曾國藩說:「這怎麼得了?我怎麼敢用朝廷一品大員為我撓癢癢呢?」

楊載福說:「學生就是出將入相,你也是我的恩師。」

曾國藩奪下小木耙,說:「現在不癢癢了,你坐下,我跟你說個事。」

楊載福問:「是調沐恩去打武昌吧?」

曾國藩說:「還真叫你猜對了。」

楊載福說:「老師選擇從武昌突破,甚有遠見那韋俊必是惶惶不可終日,韋家一門已在天京伏誅,他失去了韋昌輝這個靠山,必無心打仗,可一鼓而破。」

曾國藩說:「派你去武昌,卻不是去打仗,你不必帶一兵一卒。」

楊載福奇怪道:「那我離了武力征伐,還能有什麼作為呢?」

曾國藩說:「去為我當一回密使,如何?」

楊載福明白了:「老師是想招降韋俊?」

曾國藩笑著反問:「你以為不可能嗎?」

楊載福說:「長一毛一高級將領叛降的,迄今為止尚未發生過,沐恩以為可能一性一不大。」

曾國藩說:「你是不願意去嗎?」

「沐思不怕危險,」楊載福說,「我可以去,只求老師別抱太大希望。」

曾國藩說:「官文總督和胡林翼巡撫二人讓我薦一人去辦此事,我想來想去,湘軍中只有你和彭玉麟最合適,他在江西攻打撫州,只好勞駕你了。」

「恩師真是太客氣了。」

楊載福說,「我去了該怎樣說服他?」

曾國藩說:「怎樣說都不一定能令韋俊投降,發匪大多沉迷於邪教,終無悔心,我想用人情來使他動心。」

楊載福道:「我與他非親非故,有何人情可言?」

「你稍待幾日,不忙去。」

曾國藩說,「我已派人潛入天京,設法將韋俊的外甥弄到手,這孩子剛一歲多,我已得到確切消息,韋門全部被殺,只韋俊的妹妹韋玉一娟和她的兒子得免於難,現在韋玉一娟瘋了,孩子無人管,若將這孩子送入韋俊之手,他會對你感激莫名的。」

「這倒是一個好見面禮。」

楊載福說,「那我再等幾天。」

9.寧國石達開中軍帳(一八五六年十一月二十日)

石達開說不出此時自己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望著擺在階下盛有韋昌輝人頭的木匣,他覺得那顆已經變了顏色的人頭彷彿一點意義也沒有。

洪宣嬌說:「大仇已報,天王希望翼王剋日回京,輔佐天王,他今後只能靠你了。」

石達開沒有表現出多大的興趣,卻說了句:「江西戰事正緊,我再想想……」

洪宣嬌知道他心有重創、心有餘悸,也不求叫他馬上允諾,便說:「翼王定能以天國大局為重的。」

石達開送她出來時,似乎從窒息的感情中掙脫了出來,他叫來石益一陽一,吩咐她:「好好陪陪宣嬌姑姑,給她弄點好吃的。」

洪宣嬌說:「翼王在打長沙時,也叫人給我弄好吃的,結果你的牌刀手汪海洋端上來的是一盤炒野菜。」

石達開淡淡地一笑,這一切都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了。

10

石達開中軍帳天王召他進京,這總是好事,石達開不能無故不去。

他找來岳父和謀臣張遂謀為他謀劃。

石達開說:「今天我看到了韋昌輝的人頭,一時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樣。

照理說,仇人已滅,我該長出一口氣,可我一點也樂不起來,反覺得人生如兒戲一樣。」

黃玉昆說:「韋賊一滅,天王只能指望你了。

這次回去,大權自然盡在你手,沒有掣肘,可放手去幹,天王也不會不放心。」

張遂謀說:「不那麼簡單。

韋昌輝敗了,秦日綱、陳承瑢還在,他們同樣是翼王的仇人,天王庇護他們,聲稱他們討韋有功,此二人必心懷鬼胎,怕翼王回去報復,必然死心塌地投靠天王,他們天天在天王耳旁吹一陰一風,會有好結果嗎?」

石達開說:「遂謀說得很對。

我的部下全在外面,京城裡並無根基,不像楊秀清、韋昌輝經營了多年。

我回去了,還不是勢孤力單嗎?如果事事掣肘,最後引起天王猜忌,還不如在外領兵打仗省心,我並不醉心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那個寶座。」

黃玉昆說:「先不回去也好。

天王想不倚重於你,將寸步難行。

現在,楊秀清部將、家族全都擁戴翼王,你又把安徽、江西治理得政績斐然她不用你用誰?」

張遂謀說:「洪宣嬌已經向我透露了,全朝文武都盛讚翼王義氣,公推殿下為義王,是仁義的義,一致推舉翼王為首輔,提理政務,這是天王迫不及待來請你回京的原因。

主公說得對,有天王與秦日綱、陳承瑢的同盟在,不會有好事,我看,再提個條件!」

石達開用反問的口氣提出了他心裡想說的話:「你是說,讓天王立即誅殺秦日綱、陳承瑢?」

「對!」張遂謀也早看透了石達開的心,「這不能算討價還價,他們本是天京之亂的禍首,為什麼韋昌輝伏誅,卻把他們留下。」

黃玉昆說:「殺了秦、陳二人,則他們與天王的結盟也就打散了,你回去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石達開說:「只怕天王不肯。」

張遂謀說:「不肯就不回。

你可以說,他二人與你有殺親之仇,無法同朝襄理政務。」

石達開內心已決定採用要挾天王誅秦、陳的條件為砝碼,名正言順,因為他們是韋昌輝的死一黨一。

他說:「這二人雙手沾滿東殿北殿將士之血,不殺難以平民憤。

只要此二人剪除,威脅就小多了。」

張遂謀說:「好吧,就把這話告訴洪宣嬌,叫她轉告天王。」

11

天京街頭一個女瘋子忽而狂笑,忽而哀哭,跌跌撞撞地在大街小巷走來走去,一些人同情地望著她,在竊竊私語,孩子們卻追逐嬉戲,用小石頭打她,她就是韋玉一娟,她口中喃喃地說的仍是那幾句話:「孩子姓楊,不姓韋,饒了他吧……」淒慘而哀婉。

幾個牌刀手想把她拖回來,她在地上打滾。

12

洪宣嬌家一個民女在給太平喂一奶一,一個牌刀手進來,對傅善祥說:「韋玉娟滿大街瘋跑,弄不回來呀。」

傅善祥說:「走,我跟你去。」

她臨走囑咐喂一奶一的女人說:「等我們回來你再走。」

一奶一娘一說:「放心吧,我不走,太平還沒有吃飽呢。」

傅善祥走了,一奶一娘一喂完了一奶一,把孩子放在地上的竹搖籃裡,唱起了俚俗的搖籃曲。

突然,有兩個陌生人進來,問一奶一娘一:「這個孩子是那個瘋子的孩子嗎?」

一奶一娘一歎了口氣:「可不是,真可憐。」

來人又問:「那他就是韋玉一娟的兒子,父親是楊浦清了?」

一奶一娘一說:「一點不錯,我看這孩子命太硬了,剋死了東王府幾千口子人,又剋死了北王府幾百口子人……」

來人說:「我們是從武昌來的,孩子的舅舅韋俊丞相知道孩子的母親瘋了,孩子無人照料,讓我們來接了去。」

「這大事我一個一奶一娘一可做不了主。」

一奶一娘一慌了,生怕他們抱孩子,忙去護住搖籃。

來人中的高個子說:「我們這有韋丞相的關防,我留下,不會為難你的。」

他向矮個使了眼色,二人不由分說,抱了孩子就走。

孩子大哭,一奶一娘一大叫,等幾個牌刀手從後面跑上來時,那兩個人已經抱著太平跑得無影無蹤了。

一奶一娘一又驚又怕,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13

天王府上書房洪秀全聽了洪宣嬌帶的石達開的口信,心裡陣陣反感,他沖洪宣嬌發脾氣地說:「這麼一點事也辦不好!你怎麼能答應帶回這樣的條件?臣向君討價還價,這就是不忠!」

洪宣嬌不服,她說:「既認為石達開不忠,不用他就是了,也不必生氣了。」

洪秀全說:「不用他用誰?全朝文武都把石達開當成了患肝義膽的英雄供奉起來了。」

洪宣嬌說:「我認為,石達開提出的條件並不苛刻。

難道秦日綱、陳承瑢不是東王府大血案的同犯嗎?難道不是翼王府血案的幫兇嗎?既然東王已經昭雪,元兇卻逍遙法外,人心能服嗎?再想想,這兩個人親手殺死過石達開的王一娘一和叔叔,比韋昌輝尤甚,我若是石達開,也絕不與他們同朝共事,這哪一點過分了呢?」

洪秀全駁不倒妹妹,他歎口氣說:「石達開厲害呀,他明明知道朕為什麼保護了這兩個人,他偏偏要朕拿他們開刀,左面砍掉朕的左臂,右面一刀砍去朕之右臂,朕又不能不砍,厲害呀!」

洪宣嬌問:「這麼說,你答應了?」

洪秀全說:「叫他回來吧。

不過,朕也許過諾,現在又反過來殺秦日綱、陳承瑢,朕不是自食其言,出爾反爾嗎?」

洪宣嬌卻揭短說:「那你原來下密詔讓韋昌輝、石達開誅滅楊秀清,現在又反過來為楊秀清平反昭雪,這叫不叫自食其言、出爾反爾呢?」

洪秀全心裡惱火,卻又反駁不了她。

當洪宣嬌要走時,洪秀全突然問:「傅善祥在你那?」

洪宣嬌反問:「你怎麼知道?」

洪秀全沒有正面回答,卻感慨萬分地說:「天下奇女呀!朕一生有過不少各種教養、各種品格的女人,卻從來沒有碰上過博善祥這樣才具、品貌,又這等節烈之女。」

洪宣嬌說:「楊秀清對她並不好。

可她為了楊秀清,肯做出那樣轟轟烈烈的事來,實在難能可貴。」

洪秀全說:「你說服她,讓她到天王府來當掌朝儀,行嗎?」

洪宣嬌說:「天王下一道詔旨,別說是她呀,什麼王侯大臣敢不從命呢?何必讓我去辦?」

洪秀全說:「這樣高潔之女,用王命去壓,朕於心不忍,她不願來,朕絕不勉強。」

這話反倒使洪宣嬌多少動了點心,但她並沒有應。

14

洪宣嬌家洪宣嬌和汪一中回到家中時,正碰上剛剛抓回來的韋玉一娟又掙脫出去,跑上了大街,狂笑著大叫:「孩子不姓楊……」洪宣嬌追了幾步沒有追上,她埋怨地看看傅善祥:「我走了幾天,怎麼讓她上了街,這多丟人!」

「都怪我。」

傅善祥說,「還有更糟的呢。

我上街想把玉一娟拉回來時,一奶一娘一說,來了一高一矮兩個人,把小太平抱走了。」

洪宣嬌一聽,怒目圓睜:「什麼人,光天化日敢在天京搶人,在我家把孩子拐走?」

「不像是拐騙孩子的人,」傅善祥說,「一奶一娘一說,那兩個人是孩子舅舅韋俊打發來接孩子的,還留下了關防。」

說著遞上了一印有韋俊辟職大印的一張紙。

傅善祥說:「若真是韋俊把他抱走,那倒是好事,如今玉一娟瘋了,孩子沒人帶呀。」

「就是送,也該把孩子送到楊輔清那裡去呀!」洪宣嬌說,「太平的親爹在,怎麼把他先送到舅舅那去了?」

「你說的倒也是。」

傅善祥說,「說是舅舅來接,是真是假還不知道呢,快差人上武昌去問問吧。」

洪宣嬌說:「我不在家幾天,出了多少亂子,你們什麼事也辦不了。」

傅善祥說:「行了,你也別埋怨了,你回來了,我也該走了。」

「你上哪去?」

洪宣嬌問。

「天下之大,還沒我一個容身之處嗎?」

傅善祥說。

「哦,」洪宣嬌點著她的鼻子說,「我知道了,你要上譚紹光那兒去,對不對?」

傅善祥的臉紅了,她說:「你淨瞎說。」

「還有什麼臉紅的?」

洪宣嬌說,「你挑的這個小女婿不錯,我是看著他長大的,不過……」

「不過什麼?」

傅善祥問。

「怕你走不了。」

洪宣嬌說。

「除了韋昌輝,誰還能抓我?」

傅善祥說。

「倒不是抓你,而是重用你。」

洪宣嬌說,「你這太平之花太出名了,把我這開敗的老花都比下去了。」

傅善祥說:「我什麼也不想幹了。」

洪宣嬌說:「方纔天王還問起我呢。

他早就想讓你去天王府,沒想到你這個女狀元叫東王先要去了。」

「天王府?我絕不去。」

傅善祥說,「我寧可到鄉村去種菜,再也不進王府。」

「我知道你心裡苦,」洪宣嬌說,「你的才具,你的烈女的品格,都讓天王讚歎不已,他說,他一生中有過無數的女人,卻沒有碰到過一個像你這樣的人。」

「說什麼我也不去。」

傅善祥決然地說。

「他說,你這樣的高潔之女,他不能用王命壓你,你不願去,他絕不勉強。」

洪宣嬌傳達的這一條信息,同樣也讓傅善祥心動了一下。

不過,她依然說:「我說過了,不要說什麼掌朝儀,就是他把天王讓給我,我也不去。」

「看把你狂得。」

洪宣嬌說,「你這話可有犯上之嫌了!」

「你去告發呀!」傅善祥說,「我早該死過幾次了,對於死,我真的一點不怕。」

「我知道你心裡想什麼。」

洪宣嬌說,「我會成全你的。」

「你說什麼呀?」

傅善祥問。

「我說什麼你還不知道?」

洪宣嬌說,「別裝糊塗了。」

15

曾國藩大營曾國筌來見曾國藩的時候,一臉笑容。

曾國藩問他:「什麼事這麼高興?」

曾國筌說:「大哥真是把心思用絕了,居然能想出為長一毛一千里送子的主意。」

曾國藩說:「是楊載福告訴你的?你知道嗎,反間計用好了,可免去多少惡仗,可不戰而屈人之兵,一個好將領,應學會不戰而勝、兵不血刃,這要耐一性一,要仁一愛一之心。」

「又是你的儒將那一套。」

曾國筌說,「你要的孩子,盧六給你弄來了!」

「是嗎?」

曾國藩樂了,「這盧六不辱使命!混進長一毛一的天京城實屬不易,再拐出個孩子來,更要膽識呀。」

這盧六是湘軍裡的一個哨官,從前當過曾國藩的貼身護衛,為人機智而大膽,心又細,在靖港慘敗時救過他的命,很受曾國藩賞識。

曾國藩問:「盧六回來了怎麼不來見我?」

曾國筌說:「剛到,還不讓人家吃口飯嗎?我看他還帶回來一個長一毛一,這個長一毛一是在韋昌輝的北王府當過牌刀手的,是這個人領盧六幹成大事的。」

正說著,盧六口裡還嚼著飯就同那個腮上有塊紫一紅一色胎記的矮個子太平軍抱著太平進來了。

盧六請了曾國藩的安,對曾國藩說:「這是幫忙的朋友,叫黃廣。」

曾國藩忽然笑問:「這位朋友,請問,你們太平天國裡,怎麼那麼多姓黃的?上次湘潭之戰,抓了六十個俘虜,有十七八個姓黃。」

黃廣說:「我原來姓王,姓黃的多半不是原來的姓。

太平天國裡避諱天王的王字,別人不能姓,所以不是改姓汪,就是改姓黃。」

「那你們那麼多王侯,他們的姓也一定不能讓別人姓的了?」

曾國整問。

「王、侯的姓倒沒有犯諱之說。」

黃廣這樣對曾國藩解釋。

曾國藩叫盧六把太平抱過來讓他看,說:「這孩子面帶虎氣,日後必是豪傑。

我說盧六,不會是假的吧?」

「那怎麼會。」

盧六指指黃廣說,「他給武昌的韋俊當過馬奔呢。

他帶來的孩子,就是假的,韋俊也會信以為真。」

曾國藩點頭微笑,很感興趣地讓黃廣坐下,問他:「你看,洪秀全還能支持多久?」

黃廣說:「你們打不敗。」

曾國藩大為驚奇,說:「你這麼有自信心?那你為什麼反叛?為什麼不與洪秀全共存亡啊?」

「不是他找到了我嗎?」

黃廣指指盧六說,「我是北王府的人,僥倖逃生,說不定什麼時候又落入虎口,我一想,趁偷孩子機會正好到武昌來投韋丞相,我哪是反叛呢?」

曾國藩說:「我若不讓你遂了心願呢?」

「那韋丞相不會相信這孩子是他外甥!你堂堂一個大官,這麼言而無信?」

黃廣說。

曾國藩笑了:「玩笑,即使你真的如此效忠洪秀全,我也會成全你的。」

曾國筌說:「你們長一毛一那裡都殺亂套、殺紅眼了,內訌一起,哪還有心思打仗?我看你們挺不了幾天了。」

「太平天國有的是能人。」

黃廣說,「那翼王石達開是文武全才,你們不都怕他嗎?清朝皇帝老兒不也嚇得睡不著覺嗎?」

曾國藩兄弟二人相互看看,哭笑不得,怕他再說出什麼不好聽的話來,曾國藩叫盧六:「帶這位兄弟下去歇著吧。」

盧六抱著孩子、領走了黃廣後,曾國整說:「長一毛一里這麼一個小兵都如此頑固,難怪他們投降的少,戰敗了寧可自溺、自一焚。」

曾國藩說:「官軍缺的是信仰。

當官的尚有『愚忠』二字在心中,當兵的除了撈錢,他們為什麼需要戰爭?」

「這樣看來,哥哥費這麼大的氣力弄個孩子來,未必能感化那個手提兩萬大軍的韋俊。」

「我也沒有幾分把握。」

曾國藩說,「如果不是有南京城的楊、韋之變,去勸降的事,我想都不會想。」

16

天京翼王府石達開、黃玉昆、張遂謀、曾錦謙、石益一陽一和汪海洋一行人回天京來了。

他們沒有先去天王府,而是回到了已半是廢墟的翼王府。

在半塌的正殿前,隨從們擺上了石氏家族的受害者靈位,面對著燒殘了的「羽翼天朝」的巨匾,他們跪下去叩頭,石達開淚流滿面。

他在內心裡說:「這就是仁慈的代價、優柔寡斷的代價。」

17

燕王府正殿燕王秦日綱正在請一個術士在打卦,他聽得十分認真。

那術士尖尖的頭,只有幾根稀疏的一毛一發,很像一個胡蘿蔔。

術士擺一弄著桌子上的兩枚「太平天國」制錢,在手裡搖晃著,說:「你的卦為小餅。

小餅,亨利貞,可小事,不可大事,飛鳥遺之音,不宜上,宜下,大吉,小餅,小者過,而亨之,過以利貞,與時行也,柔得中,是以小事吉也,剛失位而不中,是以不可大事也,有飛鳥之象,不宜上宜下,上逆而下順也。」

叨念完畢,術士說:「從這卦象看,足下道上則有大禍,當平民百姓就沒事了。」

秦日綱聽了半信半疑,似懂非懂,正要再問,陳承瑢來了,一看他的臉色就不好。

秦日綱忙對那術士說:「先生先請隔壁用茶,少時我當奉上卦金。」

一個女官引著術上走了出去。

「占卜吉凶嗎?」

陳承瑢有氣無力地坐下,說,「太平天國可視打卦為妖術啊!況且這卦不用請別人算,我就算得出來。」

秦日綱待侍者奉茶後,說:「這麼說你也懂易經、六天課了。」

陳承瑢苦笑:「自己的卦,還不是自己算得最靈驗?」

秦日綱說:「石達開回來了,一進天京就去翼王府祭奠,這不是好兆頭。」

陳承瑢說:「這也是人之常情,一家人死得夠慘的了。」

秦日綱說:「我們是不是應該去見見他,讓他捐棄前嫌,今後也好在一起共執朝政。」

「老鼠還是別給貓去一舔一鬍鬚為好。」

陳承瑢說,「天王會從中斡旋的,我們自己說什麼他也未必相信。」

秦日綱說:「我就怕石達開日後翻臉,這筆賬是什麼時候都能算的。」

「顧不了那麼多了。」

陳承瑢說,「沒有天王保護,我們非人頭落地不可。」

秦日綱問:「天王會不會受石達開的一逼一迫而軟一下來?那我們可就是爹不親一娘一不一愛一了。」

「不會。」

陳承瑢說,「石達開如今手握天朝一半以上之兵,天王能不懼他嗎?在朝中,能與天王貼心的有幾個?天王保護你我,也是要拉幾個可以與石達開制衡的實力人物啊。」

這一分析,秦日綱心裡踏實了。

陳承瑢又叮囑他:「不可久留天京,不可廢了兵權,只要手中有兵,就是一堵推不倒的牆。」

秦日綱不能不佩服這個被楊秀清熏陶出的政客,果然老謀深算。

18

天王府偏殿聽說天王宴請秦日綱、陳承瑢,他二人心花怒放,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他們沒有猜錯,天王是離不了他們的。

偏殿裡靜悄悄的,連侍女都迴避了,洪秀全親自為他們二人布菜,使他們受一寵一若驚。

天王洪秀全說:「你們兩人都是廣西起義的老兄弟,這麼多年來,你們跟著朕出生入死,屢立功勳,朕到什麼時候也不會忘記。」

秦日綱說:「為天王盡忠,為天國盡力,是臣本分啊。」

陳承瑢也說:「天王這樣說,我們無地自容了。」

洪秀全說:「自從楊韋之變,二位幸能與韋昌輝分道揚鑣,使其力孤被誅,這是二位的大功,朕也不會忘記,請二位再受朕一謝。」

他竟然向二人深深一揖。

二人突然產生了不祥的預感。

他們分明看到了洪秀全臉上的頹喪和不忍之色。

洪秀全又說:「由於內江,國力受損,外面戰事不利,正是合朝期盼良將的時候,朕還求二位能為朕盡力。」

陳承瑢說:「敢不盡力。」

秦日綱說:「天王有何詔令請明言。」

洪秀全長長歎息一聲,說:「你們也知道了,合朝文武力舉石達開回京提理軍務,他現在的威望如日中天,朕也以為非他莫屬。

可是……」他哽噎著說不下去了。

秦日綱駭然起立,陳承瑢也終於明白了今天的宴席並非慶功,倒是訣別之宴。

果然,洪秀全說了下去:「可是石達開三番五次與朕討價還價,他說,不誅殺你二人絕不還朝,這叫朕很難辦……」

秦日綱跪了下去:「看在臣多年來對天王忠心分上,求天王開思……」

陳承瑢也跪下說:「只有天王可知我們是清白的……」

「朕怎麼會不知道。」

洪秀全說,「朕再三曉諭,為你二人開脫,可石達開執意不從,畢竟你二人親手殺過他親人,叫他抓住了這個把一柄一,叫朕也為難了……」

秦日綱已知天王決心拋棄他們了,他想再做天王一下,就流淚叩頭說:「既然如此,我何借此頭?願以吾頭換取天朝安寧。」

陳承瑢淚流滿面地直一挺一挺跪著。

洪秀全突然也跪下了,他抱住他二人,三人哭作一一團一。

洪秀全說:「委屈二位一愛一卿了,朕已寫下丹書,保證不株連家眷……日後有機會,還要厚賜子孫……」

秦日綱道:「臣只求一樣,日後希望能進忠臣祠,不像韋昌輝那樣,雖死萬人唾罵。」

陳承瑢也哭求。

「為天王而死,甘心情願,為石達開一逼一迫到如此地步,心有不甘。

請天王在我們死前說句公道話,雖死無憾。」

「朕會說的。」

洪秀全說,「明天二位照常上殿,不可走露風聲,屆時朕要在文武百官面前為汝二人表功、說情,也許石達開礙於情面,寬恕了你們,那就更好了。」

二人又叩頭稱謝。

他們的內心未嘗不怨恨洪秀全,為了換得石達開為朝廷盡力,洪秀全不惜犧牲他們的生命,在洪秀全眼裡,他們不過是兩枚無足輕重的棋子,真正有份量的是他的王冠。

19

天王府真神殿(一八五六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楊韋之亂以來,真神殿是第一次起用,大清早天王洪秀全就冠帶停當,到灑掃淨潔的殿上走了走,大臣們陸續來了,他們臉上的喜慶之色也是幾個月來不多見的,這當然是因為聽說石達開終於應一召回京提理朝政了,他們把天朝國脈自然而然地仰賴於石達開一身了。

石達開是最後一個到達的,他向坐在龍椅上的洪秀全三呼萬歲畢,坐到了昔日楊秀清的位置上,而另外的幾位王一爺的椅子空著,秦日綱也沒敢僭越,這空椅子使人不期而然地想起了刀光劍影的血腥屠一殺,人人心裡不是滋味。

燕王以下,都對石達開重新參拜,石達開不像楊秀清那樣泰然處之,他站了起來,一再說:「達開不敢受此大禮。」

洪秀全讓宮女們將升著的炭火盆一個個搬到大臣們的面前,清冷的大殿裡有了暖氣,人們心頭也熱乎了。

洪秀全說:「天朝不幸,五個月來連遭內讓,使許多重臣、悍將無謂捐軀,朕不勝傷悼。

幸天父不棄我們,讓翼王達開胞弟返回天京提理朝政,朕心甚慰,這是太平天國興旺發達之兆。」

他說這話的時候,始終用眼睛的餘光去觀察石達開的表情。

石達開挺一直了武將所有的威武之軀,臉上平和而又冷漠。

這令一直也在偷偷察言觀色的秦日綱、陳承蔣心裡直打鼓。

他們是死國待決者的心情,但又希望出現奇跡般的轉機。

洪秀全又說:「朕已接到天朝重臣幾十份奏折,共推達開胞弟為義王,是仁義之義,以代羽翼之翼,這是大家一片擁戴、信賴之情,請達胞接受,朕今日正式加封。」

說著一擺手,蒙得恩帶司琴等女官十幾人在喜慶音樂伴奏下,走出側殿,捧來了新的冠帶袍服,石達開一看,黃龍袍、紅龍袍上不再是從前的六條龍,而是八條了,這是從前東王之標誌,金冠角帽也不是現在頭上小黃傘扒了,而是如古制兜冒式,左右各一龍,其中近上立一鳳,盔頂豎一纓一槍一,四周是珠寶,中間是兩個金字:義王。

石達開暗自驚訝,成服之快,是少見的,也多少可見天王的誠意。

但石達開誠惶誠恐地站了起來,他說:「臣謝天王倚重信賴之恩,也感激合朝文武之厚一愛一推重之情。

達開卻不能受義王之封,義乃古往今來最神聖、崇高之字眼,許多仁人一大師尚不敢濫用此字,達開怎麼敢僭用?」

洪秀全說:「你能以天朝大局為重,體恤民心,這就是義,請達胞勿辭。」

石達開仍堅辭不受,他說:「臣一定勤奮管理朝政,當全力扭轉不利戰局,至於義王,臣實不敢領。」

洪秀全說:「真義臣也。

那就暫不受封也罷,待以後另議。」

石達開又站了起來,說:「臣有一事請天王示下。

今韋過已誅,東王之冤已昭雪,然達開回京後,仍見國人有不平之色,原因何在?除惡不盡所致。

秦日綱、陳承瑢乃禍國殃民之賊子,韋昌輝之幫兇,他們逍遙法外,人心不平,故臣請天王明正典刑,殺秦、陳以謝天下。」

一聽這話,秦日綱嚇得離了座,陳承瑢面如土色,都去看天王洪秀全。

洪秀全說:「念他二人過而能改,達胞可否寬恕?」

石達開道:「我若寬恕了他們,那冤死的幾萬將士將英靈不昧,臣不敢自專。」

事到如此,洪秀全已無辦法,他最後做了一次努力:「可否給他們二人立功自贖的機會?」

石達開說:「如這樣,達開刻日出京,不敢受天王重托,人心不平,朝綱難正,我無能為力。」

洪全秀只好說:「聽憑達胞裁處吧。」

秦日綱、陳承瑢見天王終究不得不將他們拋棄了,已不存希望,只得跪到了石達開面前,央求「翼王饒命」。

石達開說:「你們也應是一條漢子,敢做敢當,該知自己所行已是死罪,罪不容誅。

不過你們放心,石達開絕不會像你們,株連九族,我只殺你們兩人,絕不牽連父母兄弟,更不要說部下將士。

你們起來吧,挺一起腰來受死,別留給後人唾罵的笑一柄一。」

二人見求生無望,這才給洪秀全磕了頭,說:「來生再為天王效力吧……」

武士擁著二人下殿去了。

洪秀全心裡很不是滋味,垂頭喪氣地坐著。

三聲炮響後,值殿武官上來奏報:「秦日綱、陳承瑢二犯已伏法。」

洪秀全看了石達開一眼,說:「二人已除,達胞可專心執掌朝政了。」

石達開問:「臣以什麼名目提理政務呢?」

他問的是有道理的,楊秀清和韋昌輝都兼著軍師,有此銜方可總攬軍務。

但洪秀全此時說:「封翼王石達開為通軍主將,主理軍務。」

在場的官員都覺奇怪,怎麼又冒出個通軍主將的銜兒?

洪秀全說:「主是朕做,軍師也是朕做。」

石達開明白洪秀全在收權,事實上已廢除了軍師。

石達開一點也沒有顯出不悅,他跪下謝恩道:「臣謝天王之恩,陛下兼做軍師最好,免得號令別出,臣凡事啟奏就是了。」

洪秀全臉上是漠然的表情。

20

武昌城南門辰時到午時照例是放居民進出城的短暫時間,楊載福和黃廣化裝成了鹽販子,挑著食鹽,鹽筐上放著韋玉一娟的孩子太平,大大方方地來到城門口,他們有偽造的太平軍發的運鹽碟牌,他們順利地進了城。

21

韋俊衙署混進城容易,見韋俊卻等了好幾天。

韋俊一直忙於各防地視察,這天回到衙署,正在洗臉,韋以德進來說:「有兩個人從天京來,一個叫黃廣,叔叔認識嗎?」

「黃廣?」

韋俊擦著臉,問,「是不是臉上有胎記的?」

韋以德說:「是。」

「他還活著?」

韋俊說,「快叫他進來,他一定知道北王府的內情。」

韋以德說:「他和另一個人一起來的,他們帶來一個孩子,說是玉一娟的兒子,專程送來的。」

韋俊說:「快請!」

韋以德出去,不一會,楊載福和黃廣抱著太平進來了。

二人向韋俊施了大禮,黃廣垂淚說:「丞相,北王府好淒慘啊,此仇不報,我吃不香,睡不著啊!」

韋俊扶起他二人,問:「這位是——」他一直在注意這個面目清瘦、兩眼有神的中年人。

黃廣說:「是路上交的朋友,販私鹽的。

這次就是來給咱太平軍送鹽的。」

韋俊看了看他懷中的太平,問:「這是玉一娟的孩子?我的外甥?」

「是。」

黃廣說,「北府屠城那天,他母子險些被殺,後來是洪宣嬌給救了,玉一娟公主兩次驚嚇,瘋了,滿大街跑,小的怕這孩子被人謀害,就偷了出來,給丞相送來。

全仗這位楊先生了,他幫我把孩子帶出了城,不然飛鳥也別想飛出來。」

韋俊抱過孩子看了一會,說:「好可憐的孩子。」

他對韋以德說:「給他找一個一奶一水好的一奶一娘一,從今往後,就由我這個舅舅帶他吧,長大好為韋家報仇。」

韋以德抱走了孩子。

韋俊問黃廣:「你打算去哪啊?」

「我能去哪?我到家了。」

黃廣說,「我還給丞相當差。」

韋俊說:「你都是旅帥了,哪能再當雜差?」

黃廣說:「小的就是當了再大的官,在丞相面前也還是個牌刀兵,一輩子也不會變。」

韋俊很高興,對楊載福說:「你看,我們天國的人,都是義氣當先的。

先生,我該重謝你。」

他回頭喊:「叫聖庫準備二百兩金子!」

楊載福說:「金子,在下一兩也不能受。

千金易得,一友難求,在下能與韋丞相有一面之識就知足了。」

韋俊問:「先生有意留下嗎?我們太平天國很需要會經商理財的人。」

「謝謝丞相提攜,在下還是販我的私鹽自在。」

22

宴席間韋俊單獨招待楊載福,他說:「太平軍不准飲酒,對不起,薄待了。

先生不像是生意人。」

楊載福大驚:「丞相怎麼會這樣看?」

韋俊笑而不答,他起身來到楊載福身後,冷不防將其衣領向後一扯,露出兩個肩膀,都被扁擔壓得紅腫了。

楊載福忙問:「丞相這是何意?」

「鹽販是靠兩個肩膀頭吃飯、養家的,個個肩上有厚厚的老繭,你這才挑了一趟鹽就壓得如此紅腫不堪,你怎麼蒙騙得過去!」

楊載福又像掩飾又像坦誠地哈哈大笑起來:「丞相好眼力。」

「你還笑?你不怕我殺你?」

韋俊說,「你是一奸一細,對不對?」

楊載福遞了一張名刺過去,說:「既如此,在下也不隱瞞,要殺要剮,聽憑我處了。」

韋俊看了名片,說:「我說你不是平庸的生意人嘛,原來是水師提督楊載福楊大人,一品武官,咱們戰場上沒少交鋒,可惜未曾謀面。

今先生此來何干?」

「不是給丞相送外甥來嗎?」

楊載福談笑風生,無一絲慌亂表情。

這令韋俊暗暗稱奇,他問:「你不怕我把你推出轅門斬首示眾?」

「你不會。」

楊載福又說,「給你千里送外甥,縱然無功,也不犯死罪呀!如將軍那麼心胸偏狹,還能做成什麼大事呢?」

韋俊問:「足下下這麼大功夫千里送子,為的是什麼?」

楊載福說:「為足下之平安。」

韋俊說:「我有幾萬鐵騎,武昌固若金湯,我有什麼不安全之虞?」

楊載福笑道:「丞相不過是強撐著而已。

現韋家失勢,石達開臨朝執政,他是你的仇人,你能有什麼好結果呢?」

韋俊說:「先生是來用反間計嗎?」

「這還用什麼計嗎?」

楊載福說,「丞相如今是四面受敵,令兄得罪了楊秀清,楊氏一門和他們的部將恨你,天王下令誅韋,天王也不會信任你,你不及早為自己找一條後路,等到大禍臨頭時,豈不遲了?」

韋俊說:「我為太平天國盡忠、盡力,死而後已,你別再夢想我能降清妖。

來,我們吃飯,不談此事。」

楊載福說:「看來曾部堂看錯了人。」

「哪個曾部堂?曾國藩嗎?」

韋俊說,「是他派你來的?」

「是的。」

楊載福說。

「這個曾剃頭,他殺了我們多少太平軍弟兄,他是清妖的頭號鷹犬。」

韋俊說,「你告訴曾妖頭,我有朝一日抓住他,食其肉、寢其皮!」

楊載福不但不生氣,反倒笑起來。

「你笑什麼?」

韋俊火愣愣地問。

「我笑丞相並不瞭解曾部堂。」

楊載福說,「沒見到丞相前,人都說你紅眉一毛一、綠眼睛,殺人不眨眼,還生吃人心。

想不到你是這樣一位儒雅之人。

曾部堂也一樣,是個謙謙君子,你們誰也不該罵誰,各為其主嘛。」

韋俊說:「先生,不要再談此事了,我不為難你,你也別為難我,你明天早早回去,我們還是在沙場上說話吧,那時我可不會這麼敬你了,我的刀劍也無情了。」

說畢哈哈大笑。

楊載福笑吟吟地說:「不虛此行。」

「你未曾勸降,已被我識破,怎麼叫不虛此行?」

韋俊有幾分嘲弄地問。

「見識了太平天國的戰將,一不虛也,」楊載福說,「蒙你如此厚待,二不虛也。

我將來萬一在戰場上與君狹路相逢,一定為你準備一條華容道。」

二人都大笑起來。

分類: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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