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國
第36章
1.武昌城下清軍四面圍城,攻打甚急。
2.武昌解塘(一八五六年十二月十八日)
韋俊親自來視察,這裡水師正在加緊趕造船隻、木筏。
韋以德問:「我們要撤嗎?」
韋俊說:「你沒看出來嗎?石達開根本沒有死守武漢的意思,他好像要全力保江西。
我們手裡就這點兵,不保存實力,將來更無立錐之地了。」
「什麼時候撤?」
韋以德問。
「明天。」
韋俊說,「從東門撤出,登舟筏沿江下駛。」
韋以德說:「我們三占武昌,三次退出,不知還有沒有四攻武漢之役了?」
韋俊望著茫茫水天,沒有回答。
3.武昌城(一八五六年十二月十九日)
清軍攻入武昌,武昌靜悄悄的空無一人。
清軍四處縱火。
頃刻間火光燭天。
官文與胡林翼並馬人城。
胡林翼:「長一毛一撤得乾淨利落,我們不過得到一座空城。」
「不能這麼看。」
官文道,「皇上對收復武昌看得很重,陷武昌,戰局急轉直下,我們便可全力追擊,並與贛省湘軍會師,馬上寫捷報,靜候皇上褒獎佳音吧。」
胡林翼只笑了笑。
4.雨花台太平軍大營洪宣橋和汪一中騎馬出城來找傅善祥,她兩天前到底告辭出城了。
在譚紹光的中軍帳中,洪宣嬌見到了傅善祥,她正在為譚紹光縫著衣服,譚紹光手忙腳亂地幫忙。
洪宣嬌一邁進來就說:「狀元郎成了賢妻良母了。」
譚紹光和傅善祥都笑著站起來,又是倒茶,又是上水果。
譚紹光說:「什麼風把姐姐吹來了?」
「好風。」
洪宣嬌說,「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
你們光上點水果可不行,得大把大把地送我金銀珠寶。」
「你那麼貪哪!」傅善祥笑道。
「我是給你們當大紅媒來啦,選蚌好日子,可以結婚了。
對了,咱們太平天國不講什麼黃道吉日,天天是好日子。」
傅善祥羞紅了臉,說:「你胡說什麼呀?誰要你做什麼媒婆?」
譚紹光卻在一旁咧開嘴樂。
「你不要我這個媒婆,是不是?」
洪宣嬌做了個抬腳要走的姿勢,「你可別後悔呀!」
譚紹光說:「別走呀,我是要謝媒婆的。」
洪宣嬌一笑起來,說:「說真的,不是開玩笑。
昨天,我向天王說了你們相親相一愛一的事,我說,讓你們結了婚,天王才能調善祥進天王府去當掌朝儀,這是我提的條件。」
傅善祥滿懷希冀地問:「天王答應了?」
洪宣嬌說:「當然答應了。」
譚紹光說:「太謝謝姐姐了。」
「到處叫姐姐,就你嘴甜。」
洪宣嬌說。
「你謝什麼!」傅善祥對譚紹光說,「我可從來沒說過嫁給你呀!」
譚紹光說:「可也從來沒說過不嫁我呀!」
「又賴皮!」傅善祥說。
「不嫁不行了,」譚紹光說,「這是王命撮合的大婚,誰敢抗命?」
人們都笑了起來。
這時曾憲跑了來,問:「什麼事,這麼樂?」
洪宣嬌說:「你有姑夫了。」
人們又樂。
曾憲卻噘著嘴說:「她跟了姑夫去,我上哪去呀?」
洪宣嬌說:「還愁沒有姑姑嗎?我不是你姑姑?跟我走。」
大家又樂了起來。
5.國王府石達開不肯另造新的翼王府,他說開銷太大,便請了工匠,開始修復被燒得面目全非的建築。
石達開暫時找了一間完好的偏殿辦公,官員們進進出出,公務繁忙。
汪海洋進來了,說:「陳玉成到了。」
石達開起身迎出來,雙手拉住要下跪的陳玉成,說:「別行大禮,快進來。」
一眼看見他身後跟著曾晚妹,石達開笑道:「本王叫豫天侯進京,可沒叫你呀!」
曾晚妹說:「我是他的貼身保鏢咱然一起來,不用有令的。」
石達開開玩笑地說:「既然是貼身保鏢,請一起進來吧。
天京在天王腳下,盡可放心,你的豫天侯出不了事。」
曾晚妹邊往裡走邊說:「那可不見得,這幾個月天京都血流成河了,還說安全嗎?」
石達開說:「這丫頭,嘴還是這麼不饒人。」
分賓主坐定,石達開對江海洋說:「客人都擋駕吧,說我有要事。」
汪海洋出去,帶上了門。
石達開問陳玉成:「能猜到我為什麼把你從皖北叫回來嗎?」
「不會是斬草除根吧?」
曾晚妹說,「你不是把他叔叔殺了嗎?連天王求情你都不准。」
陳玉成怪她惹事,喝了一聲:「你怎麼胡說!」
石達開笑道:「我倒喜歡晚妹快人快語。
我請你回來,是想向你道個歉……」
陳玉成問:「翼王殺錯了嗎?不然何以道歉呢?」
石達開說:「不錯的事,也一樣道歉。
我殺汝叔父,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他跟著韋昌輝所辦的壞事實在太多了。」
陳玉成說:「我勸過叔叔,勸他不要深陷到宮廷爭鬥中去,勸他到外面去領兵,他終不聽我話,至有今日下場,這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翼王,也無須道歉。」
石達開說:「難得你小小年紀,這樣明事理。
你在前線,你也知道,由於內訌,許多將領寒了心、散了心,使幾個戰場失利,韋俊不戰而退出武昌就是一例。
此時更須上下一致、和衷共濟,你在皖北統轄一方,望你以大局為重。」
「這不需囑托。」
陳玉成說,「我叔叔盡避陷於紛爭咎由自取,他也是為天王盡力,我也是為天朝盡忠。
現殿下殺我叔叔和秦日綱而可穩住朝綱,我無二話,也無怨言,惟望今後齊心協力,使天朝蒸蒸日上,不再自相傾軋。」
石達開說:「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陳玉成說:「我要給叔叔去弔祭、圓墳,沒有什麼禁忌吧?」
石達開說:「你叔叔官爵未削,封號不奪,你盡避去祭掃,有一天我還要去弔祭呢,但不是現在。」
陳玉成說:「謝謝翼王叔叔。」
6.天王府後林范洪秀全的心情開朗多了,他已經好久不到後林苑來,時值江南草長鶯飛的春天,萬物復甦。
他對陪侍左右的傅善祥說:「好多年以前,朕還是落第秀才時,曾寫過一首詩,你想聽嗎?」
傅善祥微笑道:「一定是有龍騰虎躍氣勢的。」
洪秀全吟道:「手持三尺定山河,四海為家共飲和。
擒盡妖邪投地網,收殘一奸一人落天羅。
東南西北敦皇極,日月星辰奏凱歌。
虎嘯龍吟走世界,太平一統樂如何。」
「好詩,」傅善祥說,「都實現了,只是太平一統似應包括長江以北,不打到北京,不能叫太平一統。」
「是呀。」
洪秀全說,「遲早會的。
三年前,林鳳祥、李開芳功虧一簣,都是因東王只派了偏師……」說到這裡,他突然問:「東王與朕有何不同?」
傅善祥說:「東王從來不笑。」
「這只是個一性一。」
洪秀全說,「朕指的是治理朝政。」
「天王想聽真的嗎?」
她問。
「當然。」
洪秀全說。
「東王其實很傻,」傅善祥說,「他幹了那麼多好事,卻因為對群臣冷酷而遭人忌恨,他自然不會有好下場。」
洪秀全說:「還從來沒有人這樣評價過他。
他一逼一封萬歲,你怎麼看?」
傅善祥說:「這也是他愚蠢之處。
一逼一封萬歲有什麼用?不過是滿足一種權力慾和虛榮心,若真想篡權奪位,就來真的。
他這樣做,沒得到實惠,反激起民憤,葬送了自己。」
「你了不得!」洪秀全吃驚地站住,審視著她那張文靜而秀美的臉,說,「想不到你如此有見地,如此老辣。
那麼,你是東王最一寵一信之人,你為什麼不給他出主意呢?」
「天王也想聽真的嗎?」
傅善祥問。
洪秀全已帶她走入了柳絲拂面的水榭,那裡停放著已作為文物的一條大船,是當年洪秀全從武昌沿江東下金陵的座船,叫聖龍船,兩旁排列著十多尊鐵炮,鼓各一,船上懸著三十盞宮燈。
洪秀全坐在了聖龍船上,說:「朕當然想聽真的。」
「天王須先赦我無罪。」
傅善祥認真地說。
洪秀全愣了一下,還是答應了:「好,赦你無罪,不管你說了什麼。」
傅善祥說:「我為什麼悄悄離開了東王出走?是因為我看到了他的最悲慘的結局,看到了大難就在眼前。
可他看不到,我再三苦勸、苦諫,他終不聽,我不願看到他身敗名裂,才走了。」
「你勸諫了他什麼?」
洪秀全信手敲了鼓一下。
傅善祥說。
「我勸他向天王賠罪,雖然天父要加封他萬歲,可他本人堅辭不受,願為天王效力終生。」
「這他怎麼會聽!」洪秀全笑了,也許認為傅善祥太幼稚。
但傅善祥說:「倘他當時真這麼做了,還會有殺身之禍嗎?」
洪秀全不假思索地答:「不會。」
「可惜他不聽。」
傅善祥說,「我說他要這個惹人謗議的虛名是自毀,如真有心奪大位,那就派人去刺殺了天王,再詔告天下,歷數天王罪狀……」
洪秀全勃然變色了,震驚、憤怒之餘,他不敢小看這個柔一弱女子了。
「天王還是動殺機了。」
傅善祥望著洪秀全的臉色全然不懼,反倒笑瞇瞇的。
「你不怕朕殺了你?」
洪秀全問。
「天王也許聽說我為東王全一屍一的事了吧?」
傅善祥說,「死,我早已置之度外了。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朕不敢小看你了。」
洪秀全說,「當初楊秀清若真聽了你的話,朕命休矣。」
「這天王也不能怪我,」傅善祥說,「各為其主,我那時是東王府的人啊!」
「那你現在肯為朕這樣謀劃嗎?」
洪秀全問。
傅善祥說:「只怕天王不肯聽。
東王不肯聽是他狂妄沒主見,自以為是;天王不肯聽是太有主見。」
洪秀全突然笑了起來,他問:「你說,朕現在有沒有憂慮?」
「天王一定以為我會說你無憂。」
傅善祥說,「這也順乎情理,韋昌輝伏誅,危機過去,已經沒有天父為難陛下,又沒有韋昌輝窺視工權,現在還不放心嗎?」
洪秀全說:「說得太對了。」
傅善祥說:「可依我看,天王依然憂心忡忡。」
「你這可是妄猜了。」
洪秀全說,「朕有了石達開,勝過楊秀清,還有什麼憂慮。」
傅善祥笑道:「天王對石達開並不可能真正放心。」
這話說得洪秀全悚然心跳,這是他藏在內心深處的隱秘,是不准別人窺視的禁地,更不要說窺破了。
他壓著內心的反感,問:「何以見得?」
傅善祥說:「過去東王統管軍政那是師出有名的,因為他是軍師。
如今天王卻只給了他一個通軍主將,他會怎麼想?」
「朕也並沒有把軍師給別人呀。」
洪秀全說。
「天王如果廢止了軍師制,那是說得通的。
可天工沒有廢除軍師,而是自己當了軍師,這在明眼人看來,是天王在收回權力。」
洪秀全被傅春祥一語說破,心裡又惱火又無奈,他只能否認:「你說得不對。」
但他自己也知道這否認是蒼白無力的。
他對傅善祥真是又怕又喜,又恨又一愛一,怕的是她的智慧超群,她會時時看破自己的一切,喜的是她有如此才情,現已成為天王府重臣,必為我所用。
他恨是恨這女人寧可嫁一個小將不肯服侍天王,一愛一的是她的時刻讓他心跳的品貌……他不知道今後她在天王府裡會扮演一個怎樣的角色。
7.後林苑太湖石假山傅善祥到前面去了,洪秀全一個人在後林苑裡轉,宮女們只遠遠地跟著。
忽然他聽見幾聲蟋蟀叫,便循聲轉到太湖石假山後,見洪仁發、洪仁達和一群人在鬥蟋蟀。
洪仁發的那只是有名的「油葫蘆」,個大而健猛,所向披一靡一,引起了一陣喝彩聲。
洪秀全皺著眉頭在他們身後站著,說:「你們二位如此不長進,朕召你們進府,是讓你們幫著辦些政務上的事,你們卻在這裡鬥蟋蟀,做小兒狀!」
二人一見天王來了,嚇得站起來,抖抖身上的土,宮女們一溜煙跑散。
洪仁發振振有詞地說:「沒事可幹啊!那石達開根本看不起我們,我們去了,他就笑嘻嘻地說:自便吧,不必在這裡勞神磨時光。
你聽這叫什麼話,氣不氣人?」
洪秀全若有所思地看著這兩個哥哥,說:「你們要多為朕一操一點心才是。」
「你何時讓我們替你一操一心了?」
洪仁發牢一騷一滿腹地說,「你倒是把外姓人當成心腹對待,可是後來怎麼樣?一個接一個地出來反你……」
洪仁達也說:「這石達開就一定可靠嗎?我看未必。」
「他在朝野內外,口碑甚好。」
洪秀全說。
「當初楊秀清的口碑不好嗎?」
洪仁達說,「人心是會變的,人心不足蛇吞象,不能不防啊。」
這話對於接受了天京事變許多消極教訓的洪秀全來說,是打中了要害的。
皇權的魔影纏繞著他,他總感到有多少只不軌的魔爪伸過來攫取這只屬於他的極一權。
他信任過很多人,到頭來,一個又一個地背他而去,誰能保定這石達開不是如此呢?
在他沉思的時候,洪仁發又用民俗的諺語來啟發他弟弟了:「打虎要靠親兄弟,上陣還須父子兵!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用自己人?」
洪仁達明白洪秀全是嫌他們低能,就說:「是呀,我們沒念幾天書,沒什麼本事,可看家本事還沒有嗎?話又說回來,本事低而忠心,比本事高而謀反的不是好得多嗎?」
一句話把洪秀全說樂了,他在這一瞬間做出了此前連自己也沒想到的重大決策。
他對他的兩個胞兄說:「朕要封你們為王,怎麼樣?」
洪仁發瞪大了眼睛:「真的嗎?」
洪仁達卻不輕信:「你這麼輕信,他連一個丞相也不肯封的,我們不過是有職無權的國宗而已。」
洪秀全說:「朕代天父辦事,豈有戲言?封是可以封,但你們要爭氣,你們要協助翼王辦事,跟他學著點本事,你們真的有經天緯地之才,朕又何必低三下四地去求別人?」
「太好了,早該這樣了!」洪仁發說,「封我個什麼王?名要好聽點!」
洪秀全說:「一文一武怎樣?」
「不好不好,」洪仁發說,「沒福氣。
不如封安王、福王,平安、有福。」
「俗不可耐。」
洪秀全無可奈何地笑了,說,「好吧,就依你,你是安王,二哥就是福王!」
8.二王府石達開正伏案寫字,張遂謀進來,說:「殿下,有樁奇聞,你還不知道吧?」
石達開頭也不抬地說:「不會又是母雞打鳴兒、鐵樹開花之類的街談巷議吧。」
「比那還要新鮮。」
張遂謀說,「天王新封了兩個王,你猜猜是誰?」
吃了一驚的石達開放下筆,說:「蒙得恩是必定有的,他是天王的心腹,不是楊秀清攔擋,早就封王了。」
「沒他的事。」
張遂謀搖搖頭,「再猜。」
「也許天王要選任年輕後進者,」石達開說,「那就該是陳玉成、李秀成了。」
「也不是。」
張遂謀說,「封了一個安王洪仁發、福王洪仁達!」
像聽到了海外奇談一樣,石達開笑得把剛吞進口中的一口茶全噴了出去,他問:「市井傳聞吧?」
「怎麼叫傳聞,封典都完了。」
張浚謀說,「這事咱們連一點風聲都不知道,封典也不請殿下去。」
石達開收了笑容,深深地悲哀了。
他悲哀的不是事先或事後告訴他與否,而是他分明感到了天王對他的不信任又加深了一步。
張遂謀說:「你知道這安、福二王幹什麼?可不是個白吃俸祿的虛銜兒,天王命他二人襄理政務,每天與殿下合署辦公,共同襄理軍政大事。」
猶如一桶冰水潑下來,石達開從心裡往外全涼透了,他一句話都沒說,他已灰心到了極點,還有什麼好說的。
張遂謀仍在點火沒油:「他們二位幫你把城門是蠻合格的!」
石達開又忍不住笑了。
張遂謀說:「那年天京鬧糧荒,殿下不是提議放出三四萬名婦女出城,省出些口糧來嗎?這二位就討了個把城門的差事,嚴酷勒索,每個出城女人身上的首飾、細一軟全被他們掠去,否則不放人,這就是他們的本事。」
石達開說:「從前,天王是公允的,他這兩位寶貝哥哥不止一次鬧著要官,可天王從未動搖餅,現在是怎麼了?或許是這兩位已歷經磨練,長了本事了?」
張遂謀哈哈笑了,但他馬上悲觀地說:「這可不是笑話,我不知道殿下將怎樣與他們共同襄理政務?這分明是不信任殿下,是派人來監視你呀。」
「不要胡言亂語。」
石達開及時制止,他的頭腦還是清醒的。
「你不說,我不能不說,否則,我對不起殿下。」
張遂謀說,「把軍師之職收回去,已有跡象,現在就是傻子也看明白了。」
石達開心緒煩亂,站起來走了一陣,說:「空懷大志,報國無門啊!」他一腔悲憤化作淚水,順臉頰淌了下來。
9.天王府上書房洪秀全被洪仁發、洪仁達纏得沒辦法,正為他們題寫王府的一大門匾額,已寫了「安王府」,正在寫「福王府」。
洪仁發往紙上吹著氣,說:「老二,你將來大門上的『福』字是不是得倒過來貼呀?」
洪仁達一時未能明白,問:「為什麼要倒著貼?」
「過年貼福字不都倒著貼嗎?福到了呀!」洪仁發話一說出來,連洪秀全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時洪宣嬌氣呼一呼地進來了,一見洪秀全正在題匾,更生氣,哼了一聲,坐下。
洪仁發說:「小妹生什麼氣?你兩個哥哥同時封王,你還不樂?」
洪宣嬌說:「正為此而氣。」
洪仁發說:「啊,你是嫉妒啊!是不是你也想封王啊?」
洪仁達說:「小妹要文有文,要武有武,真該封王,封了王能比咱倆多幫天王辦不少事。」
洪仁發馬上對洪秀全說:「那就封了吧!封誰不是封?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洪秀全說:「如果小妹不是個女的,朕早封她了,她比你們強百倍。」
洪宣嬌說:「別叫我噁心了。
若再封一個洪宣嬌,我在天京便抬不起頭來了,我得去投玄武湖。」
「你這叫什麼話!」洪仁發老大不高興,「我們又沒做什麼丟人現眼的事,你跟著難為情什麼!」
洪宣嬌說:「去聽聽吧,滿朝文武一聽這消息全都大嘩,街頭上連童謠都出來了。」
洪秀全關切地問:「什麼童謠?」
洪宣嬌念道:「親不親,姓上分;王不王,兄弟總比外人強;封王還得是同胞,管他草包不草包!」
洪仁達說:「什麼人這麼嘴黑?」
洪仁發說:「下個令,誰家孩子再唱這個童謠,殺!」
洪宣嬌冷笑道:「殺死了人頭,殺不死人心,我們殺得還少嗎?」
洪秀全說:「哼,什麼童謠,都是文人編出來的,用以蠱惑人心。」
這方面,他有切身感受,起義之初,他悶在屋中創造的童謠、謁語不也為起義推波助瀾了嗎?他立刻想到了石達開,他對兩個哥哥說:「石達開必不滿,他會認為這是在分他的權。
好啊,沒等怎麼樣,專權跋扈之心已露苗頭。」
洪仁發說:「若不怎麼說打虎還是親兄弟呢!」
洪宣好苦口婆心地勸洪秀全說:「就收回成命吧,別因小失大。
大不了你多賞賜給二位哥哥些銀子,千萬不要封什麼王。
我怕因此而寒了文臣武將的心!」
洪仁達教訓地說:「你懂什麼!你以為我們只求吃喝玩樂呀!我們這口就是要幫天王掌朝政的,再不能大權旁落了。」
洪秀全說:「哼,什麼文臣武將反對?他們越反對,越證明朕做對了,他們弄什麼童謠,無非是迫朕就範,聯主意已定,決不更改。」
氣得洪宣嬌起身就走了。
10
翼王府正殿日夜趕工,正用修復工程已經告竣,這天早上石達開帶隨從到這裡來辦公了。
剛坐下,洪仁發、洪仁達帶了上百名牌刀手,威風凜凜地來會銜辦公了。
出於禮貌,石達開站起來說:「安王、福王安好?」
他們二人也向石達開拱拱手。
洪仁發說:「以後天天見,不用弄這些客套了。」
石達開訕訕地,坐下以後,他說:「今後軍國大事,還請二位多出力。」
「那還用說!」洪仁發拿出一個鼻煙壺,倒了點煙末在手上,一捅一到鼻子底下吸了吸,狠狠地打了個噴嚏,說,「我們不出力誰出力?從前是馬打江山驢坐殿,今後別再想了。」
見他說得不堪,洪仁達在底下踢了他一下。
石達開和殿上的臣僚們都哭笑不得。
洪仁達問:「今天有什麼大事?」
石達開說:「江西瑞昌前線陣亡了兩位將領,要派人去領丘」
洪仁發說:「這可得派個可靠的。」
石達開問:「想必是有不可靠之人在外領兵了?求二位明言。」
洪仁發說:「那韋俊為什麼不撤換?他跟天王有殺兄之仇,他能一個心眼嗎?」
洪仁達補充說:「還有韋以德!」
石達開說:「韋昌輝謀反,並沒發現韋俊參與一陰一謀。
多年來韋俊屢建功勳,豈可因其兄而獲罪?那樣,天朝上下怕沒有一個乾淨的人了。」
「你這叫什麼話!」洪仁發說,「這是姑息養一奸一。
我昨晚上睡不著覺,想出來個好主意,選派一些最忠誠可靠的人去當監軍。
這監軍的級別要比丞相高,每個總制以上的官員跟前派一個去,監視他們,這樣,誰好誰壞,誰想通敵、謀反,就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石達開有幾分警惕地問:「這可是天王的意思?」
洪仁達伯洪仁發說漏嘴,忙遞眼色,可洪仁發早衝口而出了:「天王早這麼想了,只是一時找不出這麼多可靠的人來。」
石達開說:「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知道哪個可靠呢?今天看著可靠,明天又可能看他不可靠了。」
也許在座的人都能聽出石達開何所指。
只有洪仁發只顧一條道跑到黑,他說:「我有個好主意,先從洪姓裡挑人,洪姓的能不可靠嗎?」
石達開奚落道:「如果總制以上官員身旁都指派監軍的話,至少要幾百個,怕是洪家還得趕快再多生些人丁。」
此言一出,殿上群臣哄堂大笑,洪仁發惱了,一拍桌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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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六安陳玉成的部隊在衝殺,配合他出擊的除了李秀成的部隊之外,又聯合了捻軍張樂行、龔得樹備部,敵軍望風而逃,太平軍連戰連捷,克舒城後又佔六安。
他們到了六安縣衙時,曾晚妹沏了一壺茶來。
李秀成說:「好香,什麼茶?」
曾晚妹說:「你忘了你腳下站的是什麼地方?」
李秀成拍拍腦門,說:「對了,六安的綠茶天下馳名啊。」
三人喝著茶,曾晚妹說:「該為李將軍設宴慶賀呀。」
李秀成說:「皖北連戰連捷,不是我李秀成一人之功,為何單為我慶賀啊!」
「你升了合天侯了。」
陳玉成說,「詔旨剛到,你馬上就會看到。」
李秀成說:「任重道遠啊。」
曾晚妹說:「合天侯真是以天下為己任啊!比你不如的有的早封了侯,你不會認為天王不公嗎?」
陳玉成瞪了曾晚妹一眼說:「你這人,連人家開玩笑的話也當真。」
曾晚妹說:「哎,那是他自己說的,可不是開玩笑呀。」
陳玉成又瞪了她一眼,已對她無可奈何。
李秀成喝了一口茶,問:「封安王、福王的事,聽說天京鬧得沸反盈天了?」
陳玉成說:「一些朝臣外將一見翼王令到,二話不說聽從調遣,安、福二王的令,沒人當回事,有人還當場奚落。」
李秀成說:「那,他們不是要到天王跟前去訴苦嗎?」
「誰說不是。」
曾晚妹說,「前幾天我回天京去催餉,聽幾個熟人說,天王很生氣,認為翼王有意讓群臣出安、福二王的醜。」
「越是群臣不聽安、福二王的,這二人越到天王面前告狀,說翼王的壞話,天王也就越不信任翼王,翼王就越憋氣,如此往復,不是很可怕嗎?」
李秀成歎道:「可別再出一次天京事變啊,那將徹底把太平天國毀了。」
陳玉成說:「天王經歷兩次波折,變得不敢放權了。」
李秀成說:「那也不能變成家天下呀。
什麼也不怪,此事不能怪翼王,原是天王封自己兩個哥哥之過。
不要說別人,我都不服,對太平天國來說,洪仁發、洪仁達有什麼功勞?」
「姓洪就比什麼功勞都大!」曾晚妹說,「若說封洪宜嬌嘛,我倒心服口服。」
陳玉成說:「我們只能乾著急,有力使不上啊。」
李秀成從懷中掏出一份奏折,說:「我寫了一道奏章,為天朝萬年大計,我什麼都不怕,我是冒死犯顏了。」
陳玉成拿過來一看,確實挺尖銳,他說:「你說懇請我主擇才而用,定制恤民,這不會有什麼;申嚴法令,肅正朝綱也不犯忌;明正賞罰,依古制而惠四方,這句天王不會高興,他是不贊成古制的。
下一句是要害,任人唯賢則國昌,任人唯親則國亡,是不是太尖刻了?」
李秀成說:「不這樣怎能促天王猛醒?」
曾晚妹說:「其實應當點出洪仁發、洪仁達的名字來,明確指出,他們干政,人心不服。」
李秀成說:「太直白了,天王面子下不來,所要說的,全都有了,這我都怕天王發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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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王府真神殿洪秀全接到李秀成的奏折後,臉色很不好看,他把奏折擲下,說:「這李秀成剛剛封侯,大印還沒有拿到,就不得了啦!」
坐在下面的石達開不知他奏的是何事惹天王發如此大火,就叫人拾起來,看了後又傳給了安王、福王。
洪仁發看不大懂,問洪仁達:「說些什麼?咬文嚼字的?」
洪仁達說:「說天王任人唯親了!」他倒很能抓住要害。
洪仁發說:「笑話。
不用親的反用疏的?疏的心眼長得歪不歪,誰知道?」
洪秀全問石達開:「達胞怎麼看?」
石達開斟酌著用最委婉的詞說:「李秀成用語雖有不當,可一片忠心可嘉,他是希望天朝興旺。」
「是嗎?」
洪秀全說,「那你也是認為朕用人不當了?還不是指安王、福王而言?朕看這是有人在煽邪風。」
石達開已不能再說什麼了。
洪秀全對蒙得恩說:十為朕草擬一道詔旨,著即革去李秀成封爵、官職,在軍中效力自贖。
「
佝著背不斷劇咳的蒙得恩說了聲:「臣遵命。」
石達開在心裡歎息了一聲。
13
翼王府石達開在人工湖旁走來走去,他的影子和月亮一起投在微波粼粼的水面上。
汪海洋走來了,遠遠地站在樹下,看著心神不寧的石達開。
石達開發現了他,問:「你明天早上不是上江西前線嗎?不早點睡,又來幹什麼?」
江海洋說:「我不去了,我給殿下當一輩子牌刀手。」
石達開說:「我不能再耽誤你了,你去領兵打仗,能為天國做更多的事情。」
汪海洋問:「殿下,你很難,是嗎?」
石達開說:「啊,沒什麼。
夜深人靜,總是想起慘死的親人,難以人睡。」
汪海洋說:「殿下總要想得開才行。」
「你去睡吧,我沒事。」
石達開打發走了江海洋,沿著湖邊走上石拱橋,卻發現石益一陽一俯身在欄杆上呆呆地看著水中的月亮。
石達開問:「你不是回屋去睡了嗎?」
石益一陽一說:「我想起了白天在街上看到的一個揭帖,就更睡不著了。」
「揭帖?」
石達開問,「什麼揭帖?」
「我背給你聽好嗎?」
石益一陽一說。
「你背吧。」
石達開也俯身在玉石欄杆上,看著水裡曲裡拐彎蛇一樣的影子。
石益一陽一背出來的實際是一首格律韻腳都不工整的五言詩:去歲在禍亂,狼狽趕回京,自謂此愚忠,定蒙聖鑒明,乃事有不然,詔旨降頻仍,重重生疑忌,一筆難盡陳,疑多將圖害,百詠難分清,惟是用奮勉,出師再表真。
她剛念到一半,石達開臉色早變了,他厲聲說:「住口!你怎麼又敢隨便翻我的箱子!」
石益一陽一說:「你寫的這首詩並沒放在箱子裡,倒是我怕宮女、女官們傳出去,替你收起來了,你怎麼反倒怪我!」
石達開消了火,說:「我錯怪你了,都是我心緒煩亂,信筆胡寫而已。」
「我看不像信筆胡寫。」
石益一陽一說,「我看爹已極度悲觀失望,是想一走了事,不願再呆在天京與天王共事了,是不是?」
石達開說:「你既已猜到,我不瞞你,你說,我不寒透心了嗎?在人家猜忌和構陷中過日子,那是什麼滋味?我石達開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死,怕的是別人不以心換心。」
石益一陽一說:「可是你一走,天朝大廈不是要傾倒了嗎?」
「那也不一定,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石達開說,「安王、福王不是可以挽狂瀾於既倒嗎?」
石益一陽一忍不住笑了起來。
石達開說:「最可怕的是君臣疑忌,我如不及早一抽一身退步,遲早會步楊、韋後塵,招致殺身之禍。」
石益一陽一說:「天王連遭楊、韋之變,杯弓蛇影,是難免的。
爹爹以赤誠之心,總能感動天王,不要過於優心,也不可太多聽信張遂謀、曾錦謙這些謀士的話。」
石達開說:「我不是哪個謀士可以左右的。
倘在楊、韋事變中,天王權力受到挑戰,他那樣使手段,我尚能理解。
可現在,對我是無端的猜忌,我再也不能親眼目睹自相殘殺的悲劇了。」
石益一陽一說:「天王有天王的難處,爹不是這麼說過的嗎?」
「是的。」
石達開說,「你還是小孩子,你還不懂什麼是權術。
其實,天王是放縱楊秀清,使他變本加厲地張狂,到了楊秀清忘乎所以時,就令我和韋昌輝除掉他,隨即又看到韋昌輝威脅了皇權,那就再借我之力殺掉韋昌輝,他永遠是策劃者,永遠是贏家。
那麼,下一個被除掉的,除了我還有誰呢?」
石益一陽一說:「既如此,你為什麼從安慶回來?」
「我也有過幻想,」石達開說,「我也為太平天國大局著想過。
可事實擊碎了一切。
李秀成上書說讓天王『任人唯賢』,就犯了大忌,下令削去一切官爵,這就是在我面前殺雞給猴看。」
石益一陽一說:「爹不是有宏大的抱負嗎?你要把太平天國治理成一個人間真正的天堂,現在你放棄了嗎?」
「我並不背棄天國。」
石達開說,「我再在天京呆下去,已沒有價值。
我蔑視洪氏兄弟的權術,我在天京大殿宏圖之路已阻絕,我反倒陷進危機四伏的陷阱中,我已無力扭轉乾坤了。」
石益一陽一說:「你一走,會把人心都走散了,那損失就大了。」
石達開說:「果真那樣也好,讓天王也清醒一下,即使是洪氏的江山,也還是要別人來為他打、為他保的。
我出走,是向天王『表真』,區區一片心,上可對皇天,下可質古人。」
石益一陽一不再說話了,石達開看到她的瘦削的肩膀在一抽一動,就走過去扳過她的身子,看到她臉上滿是淚水。
石達開問:「你怎麼了?」
石益一陽一說:「我知道父親離京出走是錯的,可我又不能說服你,我心裡不好受……」
石達開將石益一陽一攬在懷中,說:「好益一陽一,不要難過,你的父親從無害人之心,今後也不會有。
但是,連防人之心都沒有,那豈不是蠢人了嗎?天涯何處無芳草?」
14
天王府(一八五七年六月二日)
洪秀全正等著蒙得恩來商量大事,洪仁發來向洪秀全報告,說:「蒙得恩病得不輕,起不來一床一了。」
洪秀全愣了一下:「什麼病?」
洪仁發說:「昨天晚上發的急病,上吐下瀉。」
洪秀全說:「早不病,晚不病,偏在這個時候病。
再去看看,朕不相信石達開會不告而辭,他也許是到天京外面視察兵營去了。」
洪秀全是聽到有人說石達開夜裡出城去了,心裡有點發一毛一。
洪仁發剛要再去翼王府看個究竟,洪仁達氣急敗壞地跑來,說:「是真的,石達開真跑了,還留下一首反詩呢!」
說著遞上了一張紙。
洪秀全拿過石達開手書的那首詩,見上面有「力酬上帝德,勉報主思仁,一精一忠苦金石,歷久見真誠」等句,洪秀全說:「他倒沒有說背主,只是感到不受信任。」
洪仁達說:「方纔我到翼殿府去辦公,見院子裡冷冷清清,大殿也上了鎖,一問守門人才知道,昨天夜裡走了,去向不明。」
洪秀全一屁一股坐下,洩氣地說:「完了,天喪我也。」
對洪秀全的頹喪和絕望,洪仁達大為不解:「天王那麼不放心石達開,他走了不正好嗎?去了一塊心病!」
「混賬!」洪秀全第一次罵出了粗話,「石達開走了,誰來號令三軍?他們聽你的嗎?又有誰來主理朝政?那些臣僚們聽你的嗎?朕不放心他,並不是不用他,朕猜疑他,是防他而非擠走他。」
洪仁達說:「那就再召回他就是了。」
洪秀全說:「談何容易!此人非楊秀清、韋昌輝可比,極有城府,凡事不思慮成熟,絕不輕易去做;一旦決定,萬牛莫挽。」
「他不至於反叛吧?」
洪仁達說。
「那不會。」
洪秀全說,「朕不怕他反,最怕的是他另立山頭,發一紙告示,那天下半數以上軍民會跟他而去,那太平天國才是大廈將傾了。」
洪仁達絕對沒有這樣的遠見,他說:「我不信石達開有這麼大的魔力。」
洪秀全說:「也許後果比這還要嚴重。」
他在地上踱了一陣,說:「馬上派人去打聽,石達開去了哪裡,有什麼舉動,朕再決定應對之策。」
洪仁達答應一聲去了。
15
安徽舒城陳玉成騎馬巡城時,發現城門口有許多人圍著看露布,走近一看,既有石達開寫的五言詩,也有石達開的「諄諭」,其中有「各部將士,有從我者速到安慶,不願者給川資剃髮回籍」字樣。
陳玉成十分氣憤,下了馬,走過去,幾把扯下那幾張露布,看告示的軍民都驚訝地看著他。
16
天京外金往關同樣的諄諭和露布也貼在了金柱關前,許多太平軍將士在圍看。
譚紹光擠進來看了,臉上是憂戚表情,耳畔傳來將士的議論:「翼王出走,不是把太平天國拖垮了嗎?」
「不走怎麼辦?受不了安王、福王的氣呀……」
譚紹光也和陳玉成一樣,揭了那幾張諄諭和露布。
17
安慶石達開臨時王府議事廳(一八五七年七月二日)
一回到安慶,石達開立即向他所屬的舊部和親信將領發出了急信,幾天之內,大將雲集。
這天議事的時候,惟一馬褂不寫官銜的李秀成和陳玉成是最後從廬州趕來的,他們坐到了靠門口的座位上。
石達開正對將領們說:「正如我在諄諭裡所說的,我這次出走,一不是背離太平天國,二不是背離天國將士,我是想讓太平天國之火永不熄滅,我再在天京呆下去,就會重演天京事變的悲劇,到那時,天國的基石就會動搖,我們流了許多血所開創的大業就會付之東流。
今天召集各位來,是想申明我的想法,願跟我者當結為兄弟,不願跟者也可留下隨天王建功名。」
張遂謀應聲說:「我願跟翼王走到底!」
「我也願!」石樣禎站起來。
接著石鎮常、石鎮吉、石鎮發、石鎮全等紛紛起立,表示「願隨翼王」。
楊輔清、楊宜清是外姓人,他們的表態令人震撼,楊輔清說:「翼王高義,如不是翼王仗義,東王只能冤沉大海,今我兄弟願隨翼王打到天涯海角。」
接著一大批將領,如賴裕新、傅忠信、余子安、余忠輔、蔡次賢、朱衣點、童容海、吉慶元、江海洋等都莊嚴起立,宣誓般地說:「願隨翼五,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整個大廳裡顯得十分肅穆悲壯。
陳玉成如坐針氈,他看了沒表態的李秀成、林啟蓉一眼,把眼光掉向窗外,不敢看石達開。
張遂謀點將了:「林丞相,你想好了沒有?」
眾將領刷的一下把目光全掉向了林啟蓉。
林啟蓉有些侷促不安地站起來。
曾錦謙說:「你可是翼王一手帶出來的將領啊!」
黃玉昆說得更直白:「他剛跟翼王時,才是一個兩司馬,管九個聖兵。」
林啟蓉看了陳玉成一眼,陳玉成投給他的是鼓勵的目光。
林啟蓉鼓足了勇氣說:「我有今日長進,確是翼王一手栽培,我終身不忘,按理說,翼王走到哪裡,我林啟蓉該跟到哪裡。
不過,眼下林某人所守之九江,控扼長江險要地段,一旦一抽一走人馬,便使天京失去了屏障,我將成為罪人……」
石鎮常譏諷道:「看來,太平天國沒有林丞相,大廈將傾了。」
石鎮吉說得更挖苦:「林將軍留下吧,天王能封你為王呢。」
許多人笑起來,弄得林啟蓉很尷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陳玉成感到很痛心,他看到了石達開向他投過來的熱切期盼的目光,他無法再迴避了,就站了起來,說:「翼王在天京出走,令人同情,我也擔心悲劇重演,那我們的太平天國就是自掘墳墓了。
為今之計,帶大兵另走一路,我以為不妥,我們可以聯名上奏,請求罷黜無能的安王、福工,稟天王,請翼王回天京提理軍政,我想,天王會權衡利弊的。」
張遂謀反駁說:「返回天京?怕命都沒了!」
黃玉昆說:「你陳玉成倒是很忠心的,可天王一樣把你叔叔處死了呀!」
李秀成站了起來:「豫天侯所言極是,我們不能意氣用事。
倘在座的各位將領都隨翼王出走,那勢必將你們所鎮守的天國大片疆土拱手送給清妖,這是天國將士用命換來的城池、土地呀!」他說得熱淚盈眶。
張遂謀說:「說話的這位是誰呀?你的官爵都被削去了,如今不過是個戴罪軍中的白丁,你卻這樣忠於天王,天王真是錯怪了你呀!」
好多人嘲諷地笑了起來。
李秀成說:「是啊,我現在不過是個有罪的白丁,可我是天國的一員,我為天國流過血,我不能因為一己私利和恩怨而置大局於不顧。」
這句話在議事廳裡掀起了一陣軒然大一波,好多人喧嘩起來:「這是說誰呢?」
「好大的膽子!」「趕他出去!」
石達開擺擺手,讓群情激昂的會場靜下來,他說:「人各有志,本工早已有言在先,願隨者隨,願留下為天王建功名者聽便。
只是,本王不能容忍潑污水,我石達開一心為天朝,我搭上了一家幾百口子的一性一命,我怎麼是為一己私利?如為私怨,我也不會仍然舉著太平天國的旗幟,我依然是翼王,我不謀反,不犯上,仍把打敗清妖為目標,我上對蒼天,下對后土,我石達開是天國罪人嗎?」
他也激動萬分,說得熱淚滾淌。
會場氣氛劍拔一弩一張,一觸即發。
李秀成第一個退場,接著林啟蓉和陳玉成走了,又有黃文金等幾個將領跟隨他們走出了議事廳。
那無數雙一逼一視他們的眼睛像是劍叢一槍一林,他們幾個就是從這危險的通道走出來的。
18
安慶城外只有石益一陽一來送陳玉成和李秀成,三個人都默默無言,走了很遠,陳玉成站住了,說:「你回去吧。」
石益一陽一說:「希望二位將軍不要怪罪我父親,他也是不得已呀。」
「什麼不得已!」李秀成說,「有的告示上都有這樣的話了,『解散金陵舊一黨一』,這實際上是拋棄了天王,拋棄了太平天國呀。」
石益一陽一說:「李將軍誤會了。
他說過,打到天涯海角,他也是太平天國的人。」
陳玉成說:「益一陽一,你想想,今天的會上,八十多個將領要跟翼王走,這一來,皖北、皖南很多太平天國疆土必淪喪敵手,辛苦打下的江山何等不易呀,翼王振臂一呼,一大半天朝士兵帶走了,清妖趁這時打來,太平天國豈不是危在旦夕了嗎?」
李秀成說:「你是翼王最鍾一愛一的女兒,希望你能勸他回心轉意,不回天京可以,帶我們在各戰場殲敵,切不能遠走他鄉,那太平天國就完了。」
眼含熱淚的石益一陽一說:「二位放心,我將以死諫爭。」
陳玉成跳上馬背,說:「後會有期。」
石益一陽一哽咽著說:「萬一父親帶走了舊部,太平天國只有你們幾位獨撐危局了。」
李秀成向她揚了揚手,也跳上馬,他對陳玉成說:「有時我覺得很怪,為什麼堂堂翼王,卻不如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頭深明大義呢?」
陳玉成說:「她的心地是一塊純潔無染的素絹,功名、利祿還沒有染上,我們也不如她。」
二人感歎地打馬離去。
19
天王府真神殿譚紹光第一次在這樣的場合見到他的夫人傅善祥,她穿著相當於侯爵的官服,端坐在天王下手,靜聽他的稟報。
譚紹光把他從金柱關揭下來的翼王諄諭呈上,說:「這是臣從金柱關揭下來的,天京附近的聖兵們人心浮動,很多將領帶本部人馬隨翼王去了。」
洪秀全看著那幾張厚諭、露布,手直抖,臉部的肌肉也在一抽一動。
洪仁發看不明白,卻能聽明白,他說:「這是謀反,我們就該發兵討逆肥石達開抓回來正法。」
洪秀全瞪了他一眼,沒出聲。
洪宣嬌說:「你說得真輕巧!翼王幾乎帶走了天朝十之七八的兵,你用什麼來對抗石達開?說夢話!」
傅善祥說:「現在守衛天京的兵力只有七八千人,又多為老弱殘兵,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現清妖得了消息,江南大營聲勢復振,我們沒有機動兵力,何以禦敵?」
譚紹光說:「現江南清妖大營兵鋒已直一逼一鎮寧,天京再度陷入危機。」
洪秀全說:「那怎麼辦?非我負石達開,而是石達開負朕,背朕而去呀。」
洪宣嬌說:「石達開出走,事出有因,如天王不封安、福二王以分其權,不會這樣。」
傅善祥一直不語。
洪秀全掉頭問她:「卿意如何?」
傅善祥說:「天王還真心想請石達開回來輔政嗎?」
洪秀全愣愣的,沒有立即回答。
洪仁發說:「太平天國沒他石達開,我不信天會塌下來,地會陷進去。」
傅善祥又說:「天王請石達開回來,有兩種請法,一是真心請,二是做權宜之計。」
洪秀全問:「何謂真心?何謂權宜之計?」
「權宜之計,就是先穩住石達開,」傅善祥說,「讓他回來,可答應他提出的條件,讓他提理軍務,擊敗江南大營,度過危機,再慢慢收拾他。」
洪仁達馬上表態:「這樣好,有賬不怕算,晚算更要連本帶利一起算。」
他畢竟做過小買賣,張口便是生意經。
洪秀全不耐煩地說:「不是聽你的。」
傅善祥說:「真心請他,那就得真心認錯,令石達開心悅誠服,他就會像從前一樣拚死為天國效力。」
洪秀全說:「請他回朝,當然只能是真心誠意,豈能用權詐之術?」
傅善祥看了洪宣嬌一眼,說:「那就好辦了,天王該知道怎麼辦了。」
洪秀全明明知道傅善祥何所指,卻並不往這上說:「朕令全城文武大小辟員聯名上一表章,向翼王求救,朕親書一道手諭,刻在一面金牌上,派特使送往安慶。
還是宣嬌去吧,你在翼王那裡有面子。」
「我有什麼面子?」
洪宣嬌說,「上次讓我提著韋昌輝的人頭去請石達開,請來了又怎麼樣?又把人家一逼一走了,我可沒臉再去。」
洪秀全說:「是他自己要走,怎麼是朕一逼一走的?」
洪宣嬌鼻子裡哼了一聲,說:「那還不叫一逼一?你用兩個王看著他,他心裡是什麼滋味?換了我,我也要走。」
洪秀全不理妹妹,把臉掉向傅善祥,問:「你看,這樣行嗎?啊,對了,還有一事,立刻發詔旨,發還李秀成的職爵,朕聽說推他和陳玉成、林啟蓉拒不從石達開出走,且據理力爭。」
「這一條能得民心。」
傅善祥說,「不過,僅僅是發金牌請他,發十二道金牌也無濟於事,這不是誠心。」
洪秀全勃然變色道:「這還不叫真心,難道要我向他下跪稱臣,他才肯回來嗎?」
坐在末座的譚紹光已覺得無法再聽下去了,悄俏起立,退出了真神殿。
傅善祥見他如此,也就不再言語,洪秀全拂袖而去。
20
洪宣橋家洪宣嬌正用好飯好菜招待譚紹光、傅善祥。
洪宣嬌說:「你今晚住在我這,明早再出城去。」
「那可不行。」
譚紹光說,「清妖隨時可能來攻,我不在丟一了營地,我可吃罪不起。」
「好樣的。」
洪宣嬌問,「翼王沒召你去安慶嗎?」
譚紹光說:「豈能不召?我沒去。」
「那你今天在天王面前為什麼不表表功?」
洪宣嬌說。
「那有什麼意思!」譚紹光說。
洪宣嬌說:「像你這樣忠於天王的人已經不多了。」
「我更忠於她。」
他用筷子指了指傅善祥,說,「她在朝中執政,我隨了翼王,萬一天王發怒,砍了我夫人的頭怎麼辦?」
傅善祥說:「又沒正經的。」
譚紹光說:「你今天對天王太不客氣了,我後來嚇得都不敢聽了,我看你遲早要犯直言犯上的罪,不會有好下場,還是跟我回家吧。」
洪宣嬌說:「不行。
天王府沒有她,天王跟前就沒有一個直言敢諫的人了,只有她能令天王信服。」
「看不出,你有這樣的本事。」
譚紹光望著傅善祥笑。
傅善祥說:「我不想巴結往上爬,也不怕殺頭,所以我能說真話。
大不了讓我滾蛋,或殺頭。
我早就告訴天王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俱之?」
譚紹光說:「召石達開回來的事,看來是無望了。」
「不會。」
傅善祥說,「別看天王發怒,他還得找我。」
正在譚紹光半信半疑的時候,江一中神色緊張地進來,說:「天王駕到,已經進了大門。」
幾個人都大感意外地站起來。
譚紹光忙拿帽子:「我得馬上迴避。」
可是已經遲了,洪秀全帶著司琴進來了,應聲說:「不必迴避,是朕來驚擾你們,並非你們之過呀。」
幾個人忙行了大禮,洪秀全坐下,看看桌上的菜餚,說:「味道很誘人啊!朕也想吃了。」
傅善祥說:「那就再叫裡面炒幾個天王一愛一吃的菜來。」
洪秀全變得十分隨和,拿起一雙筷子,夾了一口菜,品味著說:「不壞,好像御廚還燒不出這樣好味道來。」
洪宣嬌問:「怎麼,不用人先試試有毒沒毒了?」
洪秀全說:「若你們幾個也能給朕下毒,那朕活著也沒多大意思了。」
他說這話時,飽含了經受眾叛親離打擊的內心苦痛。
幾個人又圍在一起吃飯,別人都很自然,惟有譚紹光覺得彆扭,想夾一個蛋,筷子不聽使喚,幾次夾不起來,好歹夾起來了,還沒等放人口中,又掉了下去,一滾,滾到了洪秀全龍袍上,譚紹光嚇得站起來:「臣該死……」
「這有什麼,」洪秀全抖掉了龍袍上的蛋,說,「這是九龍戲珠啊,好兆頭!」
譚紹光這才抹了一把臉上的汗,長出了一口氣。
洪秀全對他說:「你的膽量不如你的夫人,她敢犯顏上諫,你敢嗎?」
譚紹光笑而不答。
洪宣嬌說:「譚紹光拒不從石達開出走,可是忠臣啊。」
「朕知道。」
洪秀全歎了一口氣,「天京外圍,走了十幾個將領啊。」
傅善祥說:「聖上怎麼有雅興走出天王府啊?是來看宣嬌的嗎?」
「不,是來找你的。」
洪秀全說,「朕掐指一算,知道你准在這裡。」
傅善祥問:「找我有何詔旨?」
「不是詔旨,是就教。」
洪秀全笑道,「白天在真神殿,你的話沒有說完。」
「是沒有說完。」
傅善祥說,「我還是問那句話,天王是否真心請石達開回京?」
這一次洪秀全肯定地點了點頭。
「這就簡單了。」
傅善祥說,「明天就發詔旨,削去安王、福王的封號。
寫一道懇切、道歉的詔旨,我想石達開會通情達理的,這時候天王的金牌才有用。」
「朕知道你會有這一手。」
洪秀全幽幽地說。
「看來削二王封爵如剜肉一般難以割捨啊。」
傅善祥說。
洪宣嬌又將了一軍:「如真削二兄之封,我就再出使一回安慶。」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洪秀全長歎一聲說,「那就依你們吧,明天就降詔,撤二王之封,為天國大計,朕也只能這樣了。」
望著他痛苦的表情,傅善祥問:「那麼道歉的詔旨呢?」
「讓朕下罪己詔?」
洪秀全說,「是不是這個就免了?削二王之封,復李秀成之職,用金牌去請石達開,他的面子還不夠大嗎?」
譚紹光說:「這就足夠了。
怎麼好讓天王下罪已詔呢?」
「好吧,」傅善祥說,「這一條就先擱置起來吧。」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