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國
第26章
1.天王府上書房侯謙芳在悄聲向洪秀全報告,她說:「看樣子,東王有可能殺掉李壽春。」
洪秀全說:「不會,為了一個孩子的口供,又沒證據,他不過是嚇唬嚇唬人而已。」
侯謙芳說:「昨天東王妹妹無意中罵出了這麼一句——吃裡扒外。
或許他們疑心李壽春是每次洩露機密的人。」
洪秀全為之一震,他站起來,在房裡踱了幾步,臉上露出喜色,說:「你馬上回去。
朕要草擬一道詔旨,封李壽春為恩賞丞相,並且讓楊秀清立即放人。」
侯謙芳一擊掌,會意地說:「這下子,李壽春可真的沒命了。」
2.東王府便殿侯淑錢拿了一個折子來對楊秀清說:「李壽春在牢裡給殿下寫了一份謝罪表。」
楊秀清拿在手上看了半天,又遞給身旁的傅善祥看,他說:「這會兒裝出一副可憐相了。」
傅善祥看過放在龍案上,看著楊秀清。
楊秀清說:「放他出來吧,降職為參護。」
傅善祥不明白一一夜之間他怎麼又回心轉意了,她沒有發問。
等候淑錢領命走了,楊秀清才說:「你不是勸我少樹敵嗎?我也學學寬大為懷。」
傅善祥報之以微笑。
忽然,陳承瑢疾趨殿下來說:「天王有詔旨到。」
東王楊秀清撣了撣繡著東王字樣的紅袍,站起來接旨。
不一會,天王府的女官奉上了詔旨。
楊秀清接在手中站著看過,說:「臣領旨。」
可他馬上又說,「請代稟天王,可惜天王的詔旨遲了,我已將犯人正法了。」
送詔旨的女官吃了一驚,傅善祥臉色更是為之驟變。
楊秀清已拂袖而去,連放在案上的朝帽都忘了戴了。
傅善祥沒想到東王拿人命當兒戲,一夕數變。
她追了上去,說:「東王,方纔已下令放人,怎麼現在又說這話?殿下是說著玩的,還會收回成命吧?」
楊秀清站住了,他的目光裡充滿了殺機。
他說:「你還不明白嗎?我的推斷沒有錯,李壽春果然是天王的眼線!不然,天王何至於管東殿的小事?李壽春僅僅是東殿吏部尚書而已,與天王有何瓜葛?用得著急急忙忙下詔旨,又升他為丞相嗎?」
傅善祥猶豫再三,還是說了出來:「萬一,萬一這是離間之計呢?」
楊秀清第一次在傅善祥面前露出了短暫的笑容,卻是冷笑,他說:「你敢用這樣的話來說天王,可見你與我是一條心。
我告訴你,不會是離間計,李壽春肯定是天王派來監視我的,必除之而後快。」
說著他又大步走回了便殿,對陳承瑢下令說:「再把李壽春抓回來,不用押到刑場去正法了,給他三尺白布,讓他自己死算了。」
陳承瑢答應著去了,楊秀清又對仍在殿上承值的侯謙芳說:「明天,把那個曾憲小崽子也處死。」
傅善祥一震,立刻給楊秀清跪下了,她說:「求東王饒了他一命吧,他還是個孩子,曾水源就這麼一點骨血……」
楊秀清說:「你起來,我沒有讓你去監刑就算對你夠好的了。」
傅善祥又哀求說:「天王已經讓曾憲襲了他父親的職位,天王答應過保護這孩子的……」
「你真是忠一奸一不分啊!」楊秀清說,「他差點要了我的命,這種禍根不除,我怎麼能睡得著覺呢?」
他說完大步走去,傅善祥哭倒在地。
3.雨花台大江在腳下流,雲片在天際飛,閃閃爍爍的雨花石在山坡上隨處可見。
殺一個八九歲的孩子,用不著多大排場,只有四五個人,就把蒙上了眼睛的曾憲帶到了山坡上。
曾憲說:「把蒙眼布給我取下來!我要看看,是誰殺我!」
一個劊子手說:「給他打開吧,這孩子才八歲,死了怪可惜的。」
另一個劊子手伸手扯去了曾憲的蒙眼布。
劊子手端起一個小酒罐子,湊到孩子嘴邊,說:「灌幾口酒吧,迷迷糊糊的不知道疼,忽忽悠悠地就脫生了!」
曾憲推開酒罐子,說:「我不迷迷糊糊地上路,我要明明白白的。」
監斬的官兒頭上戴著獸頭式涼帽,他拿下涼帽扇著風,說:「你這孩子這麼明白的人,怎麼幹傻事,刺殺東王,你不是活膩了嗎?」
曾憲說:「若你爹被他殺了,你不去報仇嗎?你還是不是人?」
「好,你厲害。」
監斬官不再與他囉嗦,對幾個劊子手揮揮手,說,「看準了,別添第二刀,叫孩子痛快點。」
「跪下吧!」一個拿大刀的劊子手說。
「不跪。」
曾憲倔強地說。
「那就站著吧,可是對不起了。」
一操一刀的劊子手閉了閉眼,口中唸唸有詞,「請你別怪我,我是吃這碗飯的,我會讓你一刀死,不會遭罪……」他的刀剛舉起來,猛聽噹的一聲,手上一震,大刀飛出去幾丈遠。
他扭頭一看,有十幾個黑衣、黑褲、黑面紗的人把他們一團一團一圍住了。
一個女孩子的聲音說:「都把刀放下,動一動,全殺了你們。」
監斬官萬萬沒想到有人會為了一個小孩子劫法場。
他對同伴說:「都放下吧。」
幾把刀叮噹地扔在了石頭山上。
曾憲瞪大了眼睛,看著這神奇的一切。
還是方才說話的少女的聲音,命令幾個行刑的人:「回天京去,對東王說,人已經殺了,你們敢說出真情,小心你們的腦袋。」
幾個人答應一聲,抱頭鼠竄而去。
等他們走遠了,十幾個人全把蒙面紗摘下,為首的原來是石益一陽一。
曾憲撲了過去,叫了聲「姐姐」。
他哭了。
石益一陽一拍著他的頭,說:「不哭,男子漢不哭,走,去找你姑姑去。」
他們來到雨花台下,果然見傅善祥在那裡等著呢,曾憲一見了傅善祥,更大哭起來。
4.譚紹光大營譚紹光頭上戴著綴一獅的兜帽,冠額繡著百蝶穿花,中間繡有檢點二字,穿一身素黃袍,正站在校場台上閱一操一。
傅善祥帶著石益一陽一、曾憲等人來到校場外,看著隊列整齊的一操一練隊形和譚紹光威風凜凜的大將風度,她幾次想笑。
一操一練畢,譚紹光在將住們的簇擁下走下台,發現了傅善祥,他又驚又喜,打發走眾軍官,迎上來問:「姐姐,你怎麼來了?」
傅善祥笑道:「看你在校場閱一操一的神氣勁,可不像在我面前賴皮的樣兒。」
譚紹光嘿嘿地笑了,一眼見到了她身後的曾憲:「是你?你這個小賴皮,你把我的一槍一弄哪去了?」
他揪住他的領子揚起拳頭做出要打的架勢。
曾憲說:「你找東王要去吧。」
「東王不是要砍你頭嗎?你怎麼跑出來了?」
譚紹光問。
傅善祥指了指石益一陽一幾個人:「他們劫了法場。
這個你不認識嗎?這是翼王的公主叫石益一陽一。」
石益一陽一笑笑,說:「我不知道是該叫哥哥呢,還是叫叔叔。」
「什麼也不用叫。」
譚紹光說,「走,到我的營帳裡去,我請你們客,想吃什麼盡避說。」
石益一陽一領著孩子在前面跑了,譚紹光和傅善祥走在後面。
譚紹光問:「姐姐是指揮劫法場的主謀?這何必呢,在東王面前求個情不就行了?」
「我求了,沒求下來。」
傅善祥說,「劫法場還真不是我指使的,是石益一陽一,那天抓了曾憲的,也是她。
後來聽說曾憲的父親是被東王冤殺的曾水源,小孩是為了給父親報仇,石益一陽一後悔了,又要解救他。」
「天國又一代小英雄也成長起來了。」
譚紹光說。
「我想跟你商量個事。」
傅善祥說。
譚紹光故意調皮地說:「不是要跟我說,你從此不再回東王府去了吧?」
「別沒正經的。」
傅善祥說,「這個孩子,放在你這,行嗎?」
「你讓我打仗帶個孩子?」
譚紹光說。
「可城裡他沒法呆呀!東王若知道他活著,能放過他嗎?」
傅善祥說,「我想來想去,沒有別人可找了,你若為難,我也不勉強。」
譚紹光說:「行了,放這吧,我要把他調一教成天國的英雄。
不過,這可是看你的面子呀,誰讓我是他姑父了呢!」
傅善祥瞪了他一眼:「到處撿便宜,你怎麼又成了他姑父了呢?」
「你不是他始嗎?」
譚紹光笑嘻嘻地說。
傅善祥這才醒過腔來,又羞又氣,說:「你再胡說八道,我今後再也不理你了。」
譚紹光笑了起來。
5.長江江面上一艘懸掛著美國國旗的軍艦駛人了南京江面。
艦長和新任美國駐華公使麥蓮站在艦橋上,用望遠鏡觀察著天京城和駐紮城外的大營。
麥蓮雖只有蘭十幾歲,可那一臉經過梳理和人工捲曲的黃鬍子卻像五十歲的人。
艦長麥爾斯說:「他們會不會開炮?」
麥蓮說:「在鎮江,太平天國的吳如孝不讓我們往上遊行駛,可我們闖過來了,他們也並沒開炮。」
麥爾斯揚起他那尖尖的下頜,問:「麻西國務卿到底要我們幹什麼呢?」
麥蓮說:「當然是要弄懂太平天國是怎麼回事,保護我們在中國既得的商業利益。
如果太平天國能勝利,就承認它;如果它拒絕與我們交往,就支持清政一府,消滅它。」
麥爾斯說:「跟中國人打交道,大炮說話最管用,他們總是想把大門關起來,你用大炮轟開他們的大門,他們又會變得貓一樣溫順。」
麥蓮哈哈地笑起來。
6.譚紹光的望江炮台上望江炮台的太平軍官兵發現了在江上游大的美國軍艦。
有人叫起來:「洋人軍艦!」
「哪國的?」
「旗上有一大片星星,還有條條。」
「那是英國的。」
「不對,英國是個米字,這是美國旗。
他們來幹什麼?」
一個總制下令:「打旗語,叫他馬上退回去,不准在我們的江面上航行。」
士兵向美艦打旗語。
7.譚紹光中軍帳譚紹光正與傅善祥說話,望江炮台的總制跑來報告:「檢點大人,有一艘美國軍艦闖到江面來了,我們打旗語讓它退回去,它不但不走,還要上岸,要見長官。」
譚紹光看了傅善祥一眼,說:「這種事我可沒碰上過,來軟的,來硬的?」
「應當不軟不硬。」
傅善祥說,「他們若是友好往來,處處遵守咱們太平天國的規矩,咱們以禮相待;他們若是像英國人販賣鴉片那樣蠻不講理,咱們也不客氣。」
正說著,又一個軍帥跑來報告:「洋人弄了一張紙來,他們在碼頭上等著呢。」
他遞到譚紹光手裡的是一份英文照會,譚紹光說:「什麼玩藝,曲裡拐彎的,天書一樣。」
傅善祥說:「這是英文,哪懂這個呀。」
譚紹光說:「就是想談,也談不成。
他不懂咱的,咱不懂他的,還不是乾瞪眼嗎?」
傅善祥忽然說:「有了,石益一陽一會說洋文!」
「她怎麼會洋文?」
譚紹光說。
「她跟洋人吟喇學的。」
傅善祥說,「我去叫石益一陽一來,你就接待一回洋人吧。」
「我不行,我一見了藍眼睛、黃頭髮的洋人就想笑。」
譚紹光說。
「東王可不打怵,」傅善祥說,「他沒你認的字多呢。
他對付洋人,紋絲不亂,滴水不漏。」
「那你得在這。」
譚紹光說,「你見的世面多,我萬一出了醜,不是丟太平天國的臉嗎?」
傅善祥答應了,走出去找石益一陽一。
譚紹光特意把代表他品級的雙一團一龍馬褂也穿了起來,然後下令:「帶美國人上來!」
從總制往下,一聲聲傳下去,「帶美國人上來」的喊聲一直延伸江邊。
8.譚紹光營帳譚紹光和傅善祥坐在上面,旁邊單設一小桌,那是石益一陽一的座位。
兩邊雁翅般排列著二十幾個將官,按指揮、將軍、總制、監軍、軍帥、師帥官階排下去,門口是牌刀手親兵。
三通大鼓響過後,門口有人喊:「帶洋人!」
來到門口的麥蓮、麥爾斯嚇得眨了一下眼,相互看看,麥蓮說:「我們好像到了一個很古怪的地方。」
「不准說話!」走在他們後面的一位總制說,可他們看看他,並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來到營帳裡,譚紹光問:「你們是美國人嗎?跑到我們這來幹什麼來了?」
石益一陽一立刻用英語譯了過去,不但太平天國的將領們向石益一陽一投去讚美和稱奇的一瞥,麥蓮和麥爾斯也頗為驚奇。
麥蓮對石益一陽一說:「你的語音是純正的倫敦語音,你去過英國嗎?」
石益一陽一說:「沒有,我有個很好的英國老師。」
傅善祥小聲對譚紹光說:「他們是使者,該待之以禮,請他們坐下。」
譚紹光說:「賜坐。」
當一個牌刀手搬來兩張椅子放在正中間時,麥蓮道:「賜坐?難道不用賞賜我們不可以坐嗎?」
麥爾斯雖然坐下了,卻總感到有些滑稽,他四下看看,說:「公使先生,我們像不像是受審的囚犯?」
當石益一陽一笑著把他們的話譯給傅善祥、譚紹光聽時,譚紹光說:「讓你們坐了,還挑三揀四的。
行了,把椅子搬到我旁邊來吧。」
這回麥蓮感到平等了,滿意了,他問:「請問,長官是什麼官兒?」
譚紹光說:「太平天國殿右十四檢點。」
麥蓮仍然不明白:「有多大?」
石益一陽一自作主張地說:「很大,除了各王侯和丞相,就是他大了。」
麥蓮與麥爾斯小聲說:「看來相當於清政一府的總督、巡撫。」
石益一陽一說:「一點不錯。」
「這麼年輕,當這麼大的官。」
麥蓮有點肅然起敬了,他又指著傅善祥問,「那位美麗的小一姐是這位長官的夫人嗎?」
石益一陽一譯過去時,傅善祥的臉紅了。
譚紹光說:「她比我官大。」
一聽說這女的官更大,麥蓮更為驚奇,他說:「聽清朝的官員們說,你們是匪,是強盜,我看你們都是很好的人嘛。」
傅善祥說:「他們才是魚肉百姓的強盜。」
這句話石益一陽一怎麼也譯不好,麥蓮說:「讓老百姓吃魚、吃肉,那不是很好嗎?」
石益一陽一再譯給博善祥時,她笑了:「反了,是把老百姓當成魚肉來吃。」
兩個美國人哈哈大笑起來。
譚紹光問:「你們此來何干?」
麥蓮說:「我代表美國政一府,要見你們的天王、東王,可以嗎?」
譚紹光說:「我可以代稟,這不難。
不過,鎮江的吳丞相不是告訴過你們規矩了嗎?他叫你們在鎮江江面上等,你們卻擅自闖到天京來,你們這是不友好的表現,我們完全可以開炮擊沉你們軍艦,你懂嗎?」
麥蓮說:「我們是友好的,我們沒有別的意思。
吳將軍說,我們拜見天王,必須跪下稱臣,這我們不能接受,所以到這裡來交涉。」
譚紹光說:「到哪裡都一樣,我們的天王乃是天下萬國太平真主,你不跪見稟奏怎麼行?」
「你們這是愚昧。」
麥蓮說,「你們的天國不是什麼萬國之主,過去滿清皇帝也稱他是天朝大國,是萬國之主,可是我們的大炮、軍艦來了,他再也不說萬國之主了。」
麥爾斯艦長縱聲大笑,他一笑,掛在屁一股後的金把手一槍一直搖晃,這引起了石益一陽一的注意。
傅善祥義正詞嚴地駁斥說:「你們靠軍艦、大炮能嚇住清妖,可嚇不住太平天國。
你們如果平等地與我們貿易,我們歡迎,否則,你們就退出長江口去。」
麥蓮說:「我要見你們的天王。」
譚紹光說:「見不見天王都是一樣的。
上一次,也是你們美國軍艦,在這裡橫衝直撞。」
傅善祥說:「你的前任公使馬沙利先生受過東王的接待。
後來他在上海說,太平天國是一群無知的人,想和他們平等交往不可能,惟一的選擇是用大炮說話。
麥蓮大使是不是也有同樣的看法呢?那我們連一句可談的也沒有。」
麥蓮說:「你們拒絕美國,就是拒絕友誼,拒絕文明。」
譚紹光大笑:「美國就等於文明?」
麥蓮說:「那你們別後侮,我們會幫助清朝政一府,給他們一槍一炮,來消滅你們。」
傅善祥說:「太平天國不怕你們嚇唬,我們能消滅清妖,也能打敗所有與清妖狼狽為一奸一的洋妖。」
說罷拍案而起。
譚紹光也站起來厲聲說:「走!把你們的軍艦開出長江口,一個時辰後不走,我們就開炮。」
麥蓮和麥爾斯無奈聳聳肩,走了出去。
9.後營裡石益一陽一在草地裡找到了正在抓蟈蟈的曾憲,在他撅一著的屁一股上拍了一下,說:「你不是想再得到一支洋一槍一嗎?」
手裡掐著一隻蟈蟈的曾憲眼睛一亮,問:「在哪?」
石益一陽一朝碼頭那邊一指,說:「洋人艦長屁一股後有一把金把手一槍一!」
曾憲說:「走,咱們去搶。」
石益一陽一說:「怕不容易。」
二人向碼頭跑去。
10
美艦停泊的地方美艦如龐然大物矗一立江上,碼頭上泊著一隻救生艇,上面有兩個荷一槍一的美國兵,圍在救生艇旁有二三十個太平天國的聖兵,如臨大敵地監護著小艇。
麥蓮、麥爾斯和兩個衛兵灰溜溜地向小艇走來。
石益一陽一、曾憲快步跟過去,他們的目光集中在麥爾斯屁一股後的手一槍一上,曾憲說:「小船上還有幾支大一槍一呢!」
石益一陽一問:「弄不弄?」
「弄!」曾憲說。
「硬搶不行。」
石益一陽一問,「你會泅水嗎?」
曾憲說:「我在水底下能一口氣呆半袋煙工夫。」
「那就行了。」
石益一陽一拉起曾憲就跑。
他們是抄近路跑下斜坡的,搶先到了江邊。
11
長江邊石益一陽一和曾憲三下五除二地脫了外衣,一頭紮下水去,向軍艦方向潛游過去。
這時麥蓮和麥爾斯剛剛上了他們的救生艇。
一個總制向他們最後警告:「馬上把軍艦開走,不然我們就開炮。」
麥爾斯說:「我們軍艦上也有炮!」
幸好那個太平軍總制聽不明白,麥蓮拍拍他的膝蓋,示意艦長看環列在炮台上的一排排八千斤大炮,說:「我們佔不著便宜的。」
12
長江江面上石益一陽一和曾憲像兩條白鰭豚,在透明的江水中自一由自在地向前游,只偶爾露出一水面喘口氣。
石益一陽一再次鑽出一水面時,她看清了救生艇此時的位置,他們在軍艦和小艇中間。
曾憲也是晃著腦袋露出了水面,石益一陽一說:「下手吧,小船靠近軍艦時就不行了。」
曾憲點了點頭,一頭又扎到水下。
他們在水下迅速向小艇游去。
麥蓮坐在救生艇上,對麥爾斯說:「清朝政一府是很希望我們幫他們打敗太平天國的,閣下認為太平天國能支持多久?」
麥爾斯說:「我說不好。
我以為,再看一看英國、法國的立場,不管怎樣,誰對我們有利,我們就支持誰。」
「叫我們下跪,這太可笑了。」
麥蓮說。
「在這一點上,天王和咸豐皇帝沒有什麼區別。」
麥爾斯說,「也許這是中國人最看重的,下跪比主權更重要。」
兩個人都大笑起來。
他們根本想不到,石益一陽一和曾憲已經潛到了救生艇下面,二人在水下拍了一下手,一齊游到救生艇右側,用力一掀,小艇立刻向左傾去,艇上的人一陣慌亂,更使小艇失去了重心,兩個小傢伙在水下加了把勁,救生艇翻了,七八個人紛紛落水。
曾憲目標明確,根本顧不上去撿沉人水下的長一槍一,他直奔麥爾斯。
麥爾斯已經浮上了水面,卻被曾憲拖住雙腳,用力一拖,又沉了下來。
麥爾斯一轉身發現了曾憲在向他襲擊,就伸手來扼曾憲的脖子,石益一陽一已經拖起了兩支滑膛一槍一,正欲升上水面,卻見曾憲已被麥爾斯扼住脖子,她趕忙扔了一槍一撲過去幫助曾憲。
這時另外的幾個落水者都已浮出了水面,在掙扎。
美國軍艦上又吊下一隻小艇,拚命駛來營救。
站在岸上的太平軍一見美國人落水,都拍著手笑,看熱鬧。
水下,石益一陽一上去扼住了麥爾斯的脖子,麥爾斯鬆了手,曾憲趁機拔一出了他屁股後的手一槍一。
石益一陽一見了,也鬆了手,二人魚一樣遊走了。
麥爾斯浮上水面,大喘著氣。
已經被救上船的麥蓮指著水面上的麥爾斯說:「艦長上來了!我以為你餵了鯊魚呢。」
扒住船幫的麥爾斯說:「這裡的人,比鯊魚厲害。」
13
長江邊金色的沙灘上石益一陽一和曾憲躺在光潔綿一軟的沙灘上曬著太一陽一,曾憲用熱沙子把自己埋了起來,只剩下一個腦袋。
那把金一柄一手一槍一亮晃晃地擺在沙灘上。
石益一陽一說:「你還想拿這支手一槍一去刺殺東王嗎?」
曾憲說:「那當然。
我在爹墳前發過誓,有朝一日,我一定割下楊秀清的狗頭,在爹的墳前祭他,我的心願也就了啦。」
石益一陽一說:「你太小,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你現在敢進城去嗎?就是混進城,你能再混進東王府嗎?」
「想辦法唄。」
曾憲說。
石益一陽一說:「你回天京,若是再犯了事,你就對不起人了。
得有不少人跟著你送命,劫法場的,那些行刑的,還有你姑姑、譚檢點……〞這倒是曾憲沒有想過的,他說:」那我怎麼辦?「
「找機會,」石益一陽一說,「我不是說了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曾憲不再堅持馬上要去刺殺東王了。
石益一陽一從熱沙堆裡爬起來,她說:「換上乾衣服,該回去了。」
望著江面上駛遠的美國軍艦,曾憲說:「那個洋鬼子丟一了手一槍一,心裡不知怎麼憋氣呢。」
「那他不在乎。」
石益一陽一說,「一槍一,他們有的是,就像咱們打一把刀一樣容易。
在水下時,我都撈到兩條大一槍一了,因為去救你,都扔了,真可惜。」
曾憲說:「我們再下去撈上來。」
石益一陽一望著遼闊的水面,說:「那麼寬、那麼深的大江,可不容易找,我可不下去了。
哎,小憲,這支一槍一該歸我吧?」
「那可不行。」
曾憲馬上抓到手裡。
石益一陽一說:「你真不夠意思。
主意是我出的,我一樣下水出了力,又救了你的命,你這麼摳?」
曾憲也覺得自己不夠意思,就說:「你帶十天,我帶十天,行不?」
石益一陽一說:「小氣勁!行了,我還不會那麼不值錢,跟你分著帶。」
曾憲不好意思了:「那,你帶著吧。」
石益一陽一把一槍一接過來,打開看看說:「這種一槍一,總共才五顆子彈,打完了,你這不是什麼用都沒有了嗎?」
曾憲說:「什麼地方有子彈啊?」
石益一陽一說:「我有辦法。
我的老師吟喇說在上海能買到,那裡洋人多。」
曾憲說:「那快托他去買他一大把來。」
「子彈論發,」石益一陽一說,「不論把。」
曾憲慷慨地說:「行了,我以後想法再弄一支,這支給姐姐了。
你讓我過一回癮,放一一槍一就行了。」
石益一陽一把一槍一遞給他:「你打兩一槍一吧!」
「打什麼呢?」
曾憲拿起一槍一,在沙灘上跑來跑去,忽見天上飛來一隻白翅水鳥。
他舉一槍一就放,「砰」一聲,子彈殼退落腳下,看看天上,沙鷗依舊在飛。
曾憲瞇起眼來瞄了好一會,「砰」又是一一槍一,還是沒打中,沙鷗好像嘲弄他似的,竟然在他們頭上盤旋了。
曾憲洩氣地說:「他這一槍一不好使。」
「你這是腳不正賴鞋歪。」
石益一陽一說,「哪能一下子打中飛鳥?這和練箭一樣。
何況,這種一槍一有後坐力,得慢慢練!就你這兩下子,就是那天我不撲倒你,你也不見得能打中東王。」
曾憲不出聲了。
石益一陽一扑打著沾在身上的沙粒,抓起沙灘上的衣服,四下看看,說:「這地方太平了,也沒地方換衣服啊。」
曾憲說:「我給你擋著。」
石益一陽一同意了,說:「背過臉去。」
曾憲背過身去,向著炮台方向,可見遠處影影綽綽的人影,他問:「擋住了吧?」
石益一陽一說:「閉上眼睛。」
曾憲說:「不閉上也看不著啊!」
「叫你閉上你就閉上。」
石益一陽一說。
曾憲就閉上眼睛。
石益一陽一脫一去了沾滿沙子的濕內一衣,迅速穿上了外衣,當她轉過身來時,發現曾憲還死死地閉著眼睛呢,她走到正面,咯咯地樂起來。
曾憲問:「能不能睜開呀?」
「不行。」
石益一陽一已經掖起手一槍一悄悄走上了堤岸,曾憲仍用力地閉著眼。
他又一次叫:「還不讓睜開眼?我都迷糊了,快站不住了。」
他聽到笑聲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
曾憲一睜開眼,見石益一陽一已走上了通往兵營的大路。
他叫了一聲:「好啊,你騙人!」就飛快地追了上去。
他跑,石益一陽一也跑,當曾憲終於追上她時,生氣地說:「我再也不跟你好了。」
石益一陽一抱著他親了一口說:「姐姐逗你玩呢。
姐姐從小是苦命,你也是孤苦伶仃,你以後就給我當弟弟吧,行不?」
曾憲鄭重地點了點頭。
14
天京街頭一隊隊騎兵轟趕著行人,來不及躲避的趕忙臉向外跪下。
東王楊秀清的大駕已經出了東王府,全套執事排一出幾里地。
楊秀清坐在盤龍繡鳳的紅自兩色大轎中,八面威風。
前隊已經到了天王府門前,鑼聲震耳。
天王府的黃門女官劉央走上前去說:「天王府前一律不得鳴鑼擊鼓,你們要過,只能偃旗息鼓。」
侯淑錢坐在馬上說:「你敢擋東王的大駕?」
劉央頂撞說:「東王也大不過天王去吧?」
侯淑錢一聽火了,大聲下令:「敲鑼!傍我敲!蹦樂手,給我奏樂!」
一時鼓樂齊鳴,東王的儀仗隊在天王府門前不走了。
楊秀清打開轎簾,問:「怎麼了?」
侯淑錢走到東王面前說:「啟稟殿下,天王府的黃門官竟敢不讓我們走這條街,又不准鳴鑼,還說東王也大不過天王去。」
楊秀清說:「真是無法無天了。
把那個黃門官給我押來!」
騎馬立轎旁的傅善祥馬上諫道:「殿下別跟無知的人計較了,我們走吧。」
楊秀清說:「不行,天國連個規矩也沒有了,還得了嗎?」
這時,侯淑錢已令牌刀手將劉央五花大綁地推到了楊秀清轎前。
傅善祥又勸諫說:「她再不好,畢竟是天王府的黃門官,不看僧面看佛面,訓斥幾句就是了。」
她怕楊秀清要動狠的,馬上搶先說,「你也太不懂規矩了,東王大駕是你攔得了的嗎?還不快給東王賠罪?」
劉央知傅善祥是有心救她,忙跪下說:「驚了東王大駕,奴婢罪該萬死。」
「你該不該死,我哪管得著!」楊秀清並不買賬,「回頭叫你的天王處置你,他一高興,給你陞官也未可知,那算你的福氣!」
劉央嚇得跪在那裡直篩糠。
楊秀清又命令侯淑錢:「走,現在我就去見天王,問問天王是怎樣管束下屬的,他若管不了,我來替天王管。」
傅善祥見他節外生枝,忙說:「東王息怒!犯不上因這點小事驚動天王。
再說,殿下不是親自巡城嗎?才走了半個城啊!」
楊秀清不聽,仍說:「進天王府法稟報天王!」
傅善祥已經束手無策了,眼看著前面的儀仗隊已經向天王府大門走去。
15
聖天門前在二門真神聖天門前,楊秀清的大駕被擋住了,聖天門大門緊閉,門前站著幾十個虎視眈眈的牌刀手。
楊秀清大怒:「怎麼不開門?我要見天王!」
已經匆匆趕到聖天門前的尚書司琴說:「回稟東王,已派人去稟報天王了,沒有天王的聖旨,沒人敢開啟聖天門。」
楊秀清挑戰地問:「連我也不行嗎?」
司琴不卑不亢地說:「我想,天王如知道東王駕到,一定會啟聖天門請東王人內的。」
楊秀清在轎中冷笑,說:「我看到底開不開。」
16
天王府上書房蒙得恩對天王說:「東王鬧得太不像樣子,陛下該下一道詔旨斥責他了。」
洪秀全說:「朕的詔旨也抵不過神的詔旨呀!他會搬出天父來的。」
「那就這麼忍下去嗎?」
蒙得恩說,「這可是欺到家門了,如不給他點顏色看,他更要得寸進尺,再說,也令天下人恥笑啊。」
洪秀全問:「天下人恥笑誰?他?還是朕?」
蒙得恩說:「當然是陛下。」
「不過是笑朕懦弱、無能。」
洪秀全說,「會不會說楊秀清欺罔君上呢?」
「那倒會說,」蒙得恩說,「可說有什麼用?」
洪秀全說:「這就夠了,讓他爭夠面子,風光出盡,終有水落石出的時候。」
這時,司琴走來,面色很難看,說:「東王派人去叫北王和文武百官去了。」
天王洪秀全問:「他意欲何為?」
「還不是耍他的威風,出陛下的醜?」
司琴說,「黃門劉央綁在廣場柱子上,這不是反了嗎?如天王再忍下去,小巨辭官。」
說著摘下了繡花紗羅困帽,托在左手上,跪下了。
蒙得恩也忙脫一下他的無翅、紙骨貼金綴龍鳳、銜貫珠黃綏二掛的侯爵官帽,也跪下了。
幾十個陪侍的天王府官員全跪下了。
洪秀全說:「東王為國出了很多力,功勳蓋世,朕心裡敬他,連朕都讓他三分,你們這是何必呢!」
蒙得恩說:「天王再一味退讓,天國將易姓,我等死無葬身之地了。」
洪秀全冷笑一下,說:「你們這麼看,朝野內外是不是都這麼看吶?行了,都起來吧,朕自有道理,為了天朝,朕願退避三舍。
俗話說得好,退一步,海闊天空,我們還沒有佔有全天下呀。」
眾臣子只好忍氣吞聲地站起來。
17
天父台廣場上除了東王的鑾駕、儀仗,文武百官也陸續奉命來到。
看這陣勢,人們都預感有一場禍事將要降臨。
人人不語,連招呼都不敢打,都以目示意,人人垂手侍立,彷彿在辦喪事。
洪秀全頭戴一頂有兩掛黃纓、兩個金翅、前面呈扇面式冠額、綴滿天星斗的金冠,身著繡九條龍的紅袍,從後面出來了。
他幾乎沒有什麼儀仗、鹵簿,與東王的排場形成鮮明對照。
洪秀全上了天父台,坐下。
楊秀清這才從轎裡走出來,扶了扶盔頂有一纓一槍一、四周鑲有珠寶的雙龍單鳳冠,向天王雙手抱拳,拜了拜,說:「天王萬歲!臣在此恭候多時了。」
北王為首,眾官一齊跪倒,三呼萬歲華,方才起身。
洪秀全照例給東王、北王賜了座。
洪秀全問:「卿來何事呀?」
楊秀清道:「臣巡查城防,路過天王府,黃門官劉央出言不遜,居然擋我的駕,天王看該如何處置呢?」
洪秀全故意顯得很窩囊的樣子,為難半晌,才說:「她不懂規矩,冒犯了一愛一卿,就杖打一百吧。」
「那太便宜了她吧?」
楊秀清說,「對這樣無父無君的人,即可視為妖,有妖不除,那還得了?」
洪秀全說:「那就聽憑一愛一卿處置吧。」
此言一出,他分明看到了許多人面有不平、不忍之色,他故作不見。
「那好。」
楊秀清說,「將那個妖女推出去斬了。」
眾人皆驚,可又敢怒不敢言。
「慢!」人群裡有人一大叫一聲,傅善祥舉目望去,只見洪宣嬌挺身而出。
她今天穿了一襲四龍滾邊紅袍,頭戴貫珠涼帽,瀟瀟灑灑疾步上前,說,「稟天王萬歲!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天王府裡的事,要東王來處置,長此以往,不是亂了套嗎?」
此言一出,人群裡引起了一陣低聲議論。
洪秀全審時度勢,說:「那就叫天王府刑部去議處吧。」
正當人們鬆了一口氣,慶幸這場危機過去時,楊秀清又渾身發一抖了,抖得頭上的纓一槍一和珠寶嘩嘩直響,冠額正中的「東王」兩個金字也晃成了一片金光。
他妹妹楊雲嬌及時地喊了聲:「各位小子們,天父臨凡了,接旨——」
盡避很多人都露出厭惡、恐懼的神色,可沒人敢違抗天命,都跟在洪秀全後面一齊跪倒了,廣場上靜得連金針落地的聲音都聽得到。
韋昌輝一會看看天王,一會與陳承瑢交換一個眼色,他臉上是唯一沒有恐懼感的,他以為天王的臉色也是泰然的。
楊秀清手舞足蹈了一陣,便代天父開言了,他說:「爾眾小的們聽著,不要以為進了小天堂,就可以忘乎所以了,各人應嚴加管束自己,洪秀全也不例外。」
他自己是否例外,沒有說。
接著楊秀清代天父訓斥洪秀全說:「爾深居官中,不理國事,又縱容臣下,連你的門吏都目無尊長起來,這還了得。」
洪秀全只得說:「請天父恕我失察之罪。」
楊秀清問:「爾有過失,不止這一件,爾知道嗎?」
洪秀全已經熱汗淋一漓了,他偷眼去看臣僚們,個個臉有不平之色。
洪秀全仍然答道:「我有過失。」
楊秀清又說:「爾屢有過失又不改,當杖四十。」
這就不是震動而是驚嚇了,所有的人都抬起頭來相互看看,最後目光都集中到北王身上。
韋昌輝直一挺一挺地跪著,說:「天父息怒,如若杖天王,小臣願代天王受打!」
接著是一片「小人願代天王受過」的喊聲。
楊秀清顯然是最後試一試他的權威和在人心天平上的份量,他斷然說:「爾等退下,爾等不能代秀全受過。」
洪秀全爬起來,走下丹陛咱己趴下,說:「天父息怒,秀全願受杖責。」
盡避打一手們盡量把板子下得很輕,可洪秀全的屁一股上仍是一片鮮血淋淋。
傅善祥不忍看了。
北王以下許多鉅子跪在地上號陶大哭,不斷地喊著:「天王,天王啊……」
望著這一切,楊秀清臉上顯出了得意忘形的樣子,他終於宣稱:「朕歸天去了。」
一場鬧劇完結。
18
天王府上書房國醫李俊良給洪秀全上過棒瘡藥後說:「天王,勿食辛辣之物,七天就沒事了。」
洪秀全伏一在躺椅上,忽聽外面人聲鼎沸,他問:「外面什麼人喧嘩?」
蒙得恩說:「百官不走,跪在那裡請命。」
洪秀全問:「請什麼命?」
蒙得恩說:「他們……要求天王要自強起來。」
所謂自強,洪秀全當然明白何所指。
他示意洪仁發、洪仁達把他扶起來,走到窗下。
蒙得恩推開窗子,一看,滿地跪著涕淚滂淪的文武百官。
洪秀全也流淚了,他向大臣們擺擺手,說:「謝謝各位。
天父責我,不得不服啊!大家回去吧。」
有人喊:「天王如不自強,太平天國國將不國了。」
接下去又是一片「天王要自強」的聲音。
洪秀全關上窗戶,臉上掠過一絲左右的人也不多見的冷酷的笑容,他說:「朕說過,多行不義必自斃,現在是時候了。」
蒙得恩最先明白洪秀全的意圖,馬上湊過來,問:「現在怎麼辦?」
洪秀全說:「去叫石達開秘密回京,他回來後只准他和韋昌輝兩個人到朕這來。」
蒙得恩說:「石達開就在城外,臣馬上叫人去找。」
「絕不可叫東頭知道。」
洪秀全說。
蒙得恩道:「東殿正是意得志滿之時,他認為百官都已眼服帖帖,連天王也挨了他的責打,還有什麼人敢對東殿說個不字呢?」
洪秀全說:「從今天起,天王府要嚴加戒備,進出之人都要嚴加防範。」
蒙得恩說:「除了天王府的牌刀手,臣再去調三千兵來。」
「不,」洪秀全說,「不要露出一點痕跡,內緊外松就行了。
在外面巡邏的人要用民裝,不要叫人看了以為天王府出了什麼事。」
蒙得恩說:「臣懂了。」
洪仁發說:「你總算明白過來了,不挨四十大板,你還說楊秀清是好人呢。」
洪秀全笑笑,說:「讓天下人說話,比朕一人說話不是更好嗎?讓天下人看清,非朕負人,而是人負我。」
洪仁發說:「天王還想依靠那個兩面三刀的韋昌輝?」
洪仁達也說:「韋昌輝不可靠,他早嚇跑了。」
洪秀全的表情是不以為然的,他自認為天朝上下每個人不過是他棋盤上的一個棋子,韋昌輝會逃過他的掌握嗎?
19
北王府內書房韋昌輝在看一本什麼書,看得津津有味。
他父親韋源玠走了進來,說:「你還有心思這麼逍遙?」
韋昌輝說:「怎麼了?」
韋源玠說:「天京城我看都要翻個了,這楊秀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了?連天王也敢打起來了?」
「他這是試試鋒芒而已。」
韋昌輝說。
「試什麼?」
韋源玠問。
韋昌輝說:「試試他手上的權力到底有多大的份量,試試他楊秀清在太平天國裡有多少人心。」
「結果呢?」
韋源玠說,「他可是大失人心了,人人都看出了他的狼子野心。」
韋昌輝說:「他自己可不這麼看,正相反,他得意極了,他當眾責打天王,和打我、打秦日綱又不同了。
結果沒有人敢怎麼樣,最多像我一樣,請求代天王挨打。
特別是天王自己甘願挨打,這使楊秀清高興極了,他成功了,認為誰也奈何不得他了。」
韋源玠歎了口氣說:「想不到是這樣。
若是南王、西王活著就好多了,他不敢這麼張狂。」
「龍越多越不下雨,龍越多越打架。」
韋昌輝說,「其實,最傻的還是楊秀清,他只有野心,卻沒有權術,他倒霉的日子不遠了。」
韋源玠搖搖頭,說:「不可能。
你看天王那個逆來順受的樣子,天生是個弱主兒,他已經徹底讓楊秀清拿下馬了。」
韋昌輝說:「爹,你把天王看得太簡單了,十個東王捆在一起也鬥不過一個天王。
你信不信,天王太高明了。」
韋源玠說:「怎麼可能?當著巨下挨板子都不敢吭一聲,臉都丟盡了,威風掃地,還說什麼高明!」
韋昌輝說:「他這是引而不發,也是誘蛇出洞,讓楊秀清的醜態大白天下,讓天下人起而誅之,那時他就順應了人心,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東王削平了。
否則,東王有那麼深的根基,外邊有那麼多將領都是他的人,你動他,會天下大亂的。
現在到時候了,天王不去動他,反倒失人心了,你說天王不高明?」
韋源玠道:「既然天王早就不喜歡他,為什麼又給他那麼多權力?同是王,他要節制諸王!」
韋昌輝說:「打天下沒有人怎麼行?天王總不能自己上陣殺敵呀。
天王其實誰也不信任,他不過是用張三來抵制李四,用李四來打王五,再用王五反張三,誰都是天工手上的一個棋子,只要這些人不聯合起來,天王都有辦法控制,並—一擊破,他們都認為自己最忠於天王,也是天王最一寵一信的鉅子。」
他父親仍舊不很相信,問:「你說現在到時候了,我不信他有魄力殺了楊秀清。」
「這個魄力天王是有的,且游刃有餘。
不過,我想,他不會親自動手,他可能借刀殺人,他絕不會冒著當暴君的危險的。
等著吧,用不了幾天,他會來召我去,他肯定把我當成誅楊的第一把利劍。」
「你可不能出這個風頭。」
父親說。
「你看你,」兒子說,「你不是早就恨他恨得牙根發一癢了嗎?現在又怕了。」
「不是怕,」父親說,「你會在青史上留個犯上的名兒。」
「誅道和犯上,有時差不多,」韋昌輝說,「就看歷史是誰寫了。
你勝利了,不就是你寫嗎?」
「還有翼王、燕王,這種事,還是讓給他們去幹吧。」
韋源玠說。
「不,不能讓。」
韋昌輝在屋子裡踱著步說,「這是權一柄一,怎麼能拱手相讓?」
「怎麼殺人又成了權一柄一?」
父親問。
「誰討逆誅楊,誰就立了大功,在天王面前就討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一柄一。
何況,除了天王,我頭上只有一個東王壓著我了。」
父親不無憂慮地說:「你弄不好,會把韋氏一門的身家一性一命都搭上的。」
韋昌輝糾正說:「正是為了韋氏一門的身家一性一命,才必須鋌而走險。」
韋源玠長歎一聲,閉上了眼,說:「天朝剛剛建立幾年,怎麼就出這種事呢?」
他忽然又睜開眼,問,「那,玉一娟怎麼辦?」
「玉一娟有什麼關係?」
韋昌輝問。
「滅門的話,她不是在劫難逃了嗎?」
韋源玖說。
「那不是咱們說了算嗎?」
韋昌輝說。
「都是你,非拿玉一娟去買好,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即使料到了今天,當初也沒有錯。」
韋昌輝說,「委屈一個玉一娟,換來韋家一門平安,有什麼不好?楊秀清至少現在不會對我有什麼疑心吧?」
這時,侄子韋以邦進來了,他小聲說:「東殿一切都照常,沒有加崗,好像在慶賀,鼓樂齊鳴。」
韋昌輝望著父親笑笑:「他是個很有才幹的蠢人,他真的以為天下都是他的了,居然毫無防備。」
-「天王府呢?」
韋昌輝又問。
韋以邦說:「表面看沒什麼,可出人盤查嚴了,什麼東西都打開檢驗,門口好像有便衣走來走去的。」
韋昌輝又看了看父親,那意思是說,高下分明了吧?
20
東王府八月的江南,天氣又問又潮,幾乎天天下雨,又常常伴有大風。
方才天上還是很晴的,月在中天,二門裡正在演出一場大型的「太平舞」,滿場長袖飛舞。
楊秀清一直在看,雖不笑,卻也沒板著面孔。
天上忽然一陰一雲密佈,雷鳴電閃,大雨驟至。
人們事先毫無準備,個個淋得落湯雞一樣,楊秀清和傅善祥回到寢殿時,也淋濕了。
楊秀清喊官女燒洗澡水,他催促傅善祥換下濕衣服準備洗澡。
而博善祥卻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愁眉深鎖,站在窗前,看著如麻的雨絲,耳聽鳴嗚的風聲,她真的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
楊秀清指著臉走過來,問:「你在想什麼呢?」
傅善祥說:「我有點害怕,不寒而慄。」
恰在這時響了一個霹靂。
楊秀清把她攬在懷中,說:「有我呢,你怕什麼?」
「越是有你越可怕。」
這話她是脫口而出的。
楊秀清鬆開她,打量著她,問:「你怎麼了,唉聲歎氣的?你還有什麼不知足嗎?」
他想到的首先是欲一望。
「我怎麼能不知足呢。」
傅善祥說,「你對誰都冷冰冰的,惟有對我不這樣。」
「你知道就好。」
楊秀清說,「我願意看你笑,可你總是滿腹愁腸的樣子。」
「我也想笑,可笑不起來。」
傅善祥說,「這不是因為我自己,而是因為殿下。」
「胡扯。」
楊秀清說,「我有什麼叫你替一我發愁的事!」
「你對我好,我就應當報答你,你說是嗎?」
傅善祥眼波裡流蕩著的是真誠。
楊秀清說:「不用你報答,你多給我點笑臉就行了。」
傅善祥說:「你關心過別人的笑臉嗎?你關心的只是別人恐懼的臉,卑下的臉。」
楊秀清說:「這叫什麼話!」
「不對嗎?」
傅善祥說,「看著別人在你面前嚇得不敢抬頭,在你的杖責下恐懼得發一抖,我看你這時候是最滿足的。」
楊秀清說:「這又怎麼了?」
傅善祥說:「可人活在世上,不光是有了權力的滿足欲就完一事了。
權可以毀人,也可以成一人,古人這句話是很有道理的。」
楊秀清有點不耐煩了:「你倒是想說什麼?你怎麼教訓起我來了?」
「我怎敢教訓殿下?」
傅善祥挽著他離開濺著雨水的窗戶,走到浴一室門口看著宮女往木盆裡注水,她說,「殿下之榮,也是臣妾之榮,殿下之辱,也是臣妾之辱,你我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殿下說對嗎?」
楊秀清再硬的心腸也會為她的柔情所打動,他抓住她的手,說:「你說得對,你有什麼話說吧。」
傅善祥說:「你千不該萬不該當眾責打天王。
你打在他身上,疼在大家身上,冷在大家心上,你知道嗎?」
楊秀清說:「可他們能怎麼樣呢?我打他,是代無父打他,我又不篡他的位,我是讓天下人服我,不然,這個國家無法管理。
天王除了在後宮與女人鬼混,什麼也不幹。
我本想把他的醜事亮亮的,你知道他納了多少個王一娘一嗎?八十八個,這都是有名有姓的,我不該責打他嗎?」
傅善祥說:「納多少妃,是合乎天朝朝規的呀,他並沒有搶男霸女。
況且天王在天下人的心中,是聖潔的,是至高無上的。
你打了他,人們會恨你,你沒有想到嗎?」
「我不怕人恨。」
楊秀清說,「早就有人恨我,我知道。
我還恨呢!我為太平天國一操一碎了心,有誰對我感恩戴德?天王還不知足嗎?他整天吃喝玩樂……」
「你口口聲聲說天王吃喝玩樂,這是不對的。」
傅善祥說,「我冷眼看去,天王是極有城府、極有心術的。
他怕你,只因為你有天父托降一說,總有一天,他連這個也不怕你了。」
「什麼時候?」
楊秀清說,「我不信他敢違抗天父意旨。
他敢違抗,臣民也不答應,天國裡的人都相信天父。」
傅善祥說:「可你杖責天王時,那麼多人哭那麼多人要求替天王挨打,我見到的都是憤憤不平之色,沒有聽到哪個人說天父懲罰得大快人心。」
楊秀清問:「說來說去,你想要我怎麼樣?」
他有些不耐煩了。
傅善祥說:「挽回一下,也給天王一個面子。
你同樣可以用天父的口氣來慰勉天王,他有了面子,就不會對你不滿了。」
對於裹在神聖的光環裡的「天父下凡」,傅善群居然赤一裸一裸一地讓楊秀清「用」一下,這使楊秀清受到了尊嚴上的傷害,他斥責地說:「天父下凡,那是天父的事,怎麼可以說下凡就下凡呢?」
傅善祥真想說「天父不就是你嗎?天王還不知道這裡的奧秘嗎」?可她不敢這樣說,談話也只能到此中止。
她脫了衣服跨入一浴盆沒人水中,突然有一種即將遭受滅頂之災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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