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家書
六 為政篇 致諸弟·進諫言戒除驕矜
【原文】
澄候一溫一 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足下:
四月初三日發一家信,厥後折差不來,是以月餘無家書,五月十二折弁來,接到家中一信,乃四月一日所發者,具悉一切,植弟大愈,此最可喜!京寓一切平安,癬疾又大愈,比去年六月,更無形跡,去年六月之愈,已為五年來所未有,今又過之,或者從此日退,不復能為惡臭,皮毛之疾,究不甚足慮,久而彌可信也。
四月十四日考差,題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經文題,必有忍,其乃有濟,有容德乃大,賦得廉溪樂處,得焉字,二十六日餘又進一諫疏,敬陳聖德三端,預防弊,其言頗過激切,而聖量如海,尚能容納,豈沒唐以下之英主所可及哉?余之意,蓋以受惠深重,官至二品,不為不尊,堂上則誥封三代,兒子則蔭任六品,不為不榮,若於此時,再不盡忠直言,更待何時乃可建言,而皇上聖德之美,出於天,自然滿廷臣工,遂不敢以片言逆耳,將來恐一念驕矜,遂至惡直而好諛,則此日臣工不得辭其咎,是以趁此元年新政,即將驕矜之機關說破,使聖心日就兢業,而絕自是之萌,此余區區之本意也,現在人才不振,皆謹小而忽於大,人人皆趨一習一 脂韋唯阿1之風,欲以此疏稍挽風氣,冀在廷管趨於骨鯁2,而遇事不敢退縮,此余區區之眾意也。
折子初上之時,余意恐犯不測之感,業將得失禍福,置之度外,不意聖慈含容,曲賜全。
自是以後,余益當盡忠報國,不復復顧身家之私,然此後折奏雖多,亦思無有做此折之激直者;此折尚蒙優容,則以後奏折,必不致或觸聖怒可知,諸弟可將吾意,細告堂上大人,無以余奏折不慎,或以戇直干天威為慮也。
父親每次家書,皆教我盡忠圖報,不必系念家中,余敬體吾父之教訓,是以公而忘私,國而忘家,計此後但略寄數百金,償家中舊債,即一心以國事為主,一切陞官得差之念,毫不掛於意中,故昨五月初七大京堂考差,余即未往趕考,侍郎之得差不得差,原不關乎與考不與考,上年已酉科,傳郎考差而得者三人,瑞常花沙納張帶是也,未考而得者亦三人,靈桂福濟王廣蔭是也,今年侍郎考差者五人,不考者三人,是曰題,以義制事,以禮制心論,詩題迷觀滄海曰,得濤字,五月初一放雲貴差,十二放兩廣福建三省,名見京報內,茲不另錄,袁漱六考差頗為得意,詩亦工妥,應可一得以救積困。
朱石翹明府初政甚好,睚是我邑之福,餘下次當寫信與之,霞仙得縣首,亦見其猶能拔取真士,劉繼振既系水口近鄰,又送錢至我家,求請封典,義不可辭,但渠三十年四月選授訓道,已在正月廿六恩詔之後,不知尚可辦否?當再向吏部查明,如不可辦,則當俟明年四月升付查明,乃可呈請,若並升付之時,根思不能及於餐官,則當以錢退,家中須於近日詳告劉家,言目前不克呈請,須待明年六月,乃有的信耳。
澄弟河南漢口之信,皆已接到,行路之難,乃至於此,自漢口以後,想一路戴福星矣,劉午峰張星垣陳谷堂之銀皆可收,劉陳尤宜受之,不受以議拘泥,然一交一 際之道,與其失之濫3,不若失之隘,吾弟能如此,乃晉之所欣慰者也!西垣四月廿九到京,住宅內,大約八月可出都,此次所寄折底,如歐陽家及諸親族,不妨鈔送共閱;見余忝竊高位,亦欲忠直圖報,不敢唯阿取容,懼其玷辱宗族,辜負期望也。
余不一一。
國藩手草。
(咸豐元年五月十四日)
【註釋】
1脂韋唯阿:脂韋:比喻世故圓滑、阿諛逢迎。
唯阿:唯唯喏喏、人云亦云。
2骨鯁:比喻正直、剛劍
3與其失之濫,不若失之隘:比喻一交一 朋友不宜氾濫,應該少而一精一。
【譯文】
澄候、一溫一 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足下:四月初三日發一家信,以後通信兵很久不來,所以有一個多月沒有家信,正月十二日通信兵來了,接到家信一封,是四月一日發的,知道一切,植弟的病好了,這最可喜。
京城寓內一切平安,癬疾又大有好轉,比去年六月,沒有留下形跡,去年六月的好轉,本已是五年來沒有的,現在更好一些,或者從現在開始一天比一天好,這病便不一再為害了。
皮毛上的病,不足以憂慮,經過這幾年的經歷,這話更可以相信。
四月十四日考差,題目是「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
經文題目是:「必有忍,其乃有濟,有容德乃大。」
賦得溪樂處,得焉字。
二十六日,我又進了一個諫在,敬陳聖德三端,預防流弊,言詞過於激切,但皇上容人的氣量像大海一樣,還能容納得下,哪裡是漢唐以來的英明主子所可比擬的?我的意思,是自己所受的恩澤太深重了,官到了二品,不能不算榮貴,假設在這種時候,再不盡忠直言,那還等什麼時候進言呢?而皇上對從人德行的美好,是天賦於他的,自然整個朝廷的臣工們,才不敢去說他一個不字,恐怕長此下去便驕傲了,以至於不喜歡聽剛直批評意見,而喜歡聽頌揚吹噓,那麼到了這一天,臣工們是不能推卸自己的罪責的,因此來看咸豐元年實行新政的機會,把這個關鍵說破,使皇上心裡一天天兢兢業業,斷絕自以為是的思想萌芽,這是我小小的一點用心。
現在國家人才不振作,都在小的地方謹小慎微,而在大的地方疏忽大意,人人都習慣於唯唯諾諾、阿諛奉承,想通過這個折子稍微挽回一下風氣,使這些人在朝廷裡敢於說話,遇事不敢退縮,這是我小小的一點余意。
折子剛上去時,我思想上害怕可能會觸犯天威,已經把得失禍福置之度外。
沒料到皇上包涵下來,曲加保全。
自此以後,我越要盡忠報國,不再去顧慮身家性命這些私事,然而以後折奏雖多,也決沒有像這麼激烈直言的了,這麼激直的折子還蒙皇上優容,那麼以後的折子一定不至於觸犯天威,那是一定的了,弟弟們可以把這個意思,詳細告知堂上大人,不要以鐵奏折不那個直干天威而憂慮。
父親每次家信,都教育我盡忠報國,不必掛念家裡,我恭敬的體會父親的教訓,所以公而忘私,國而忘家,今後,準備只略寄幾百兩銀子,還家裡的舊債,便一心以國家大事為主,一切陞官得差使的念頭,絲毫不掛在心上,所以昨五月初七大京堂考差,我便沒有去赴考。
侍郎的得差使不得差使,本來就和考與不考無關,去年已酉科,侍郎考差而得差使的三個:瑞常、花沙納、張帶,沒有差而得差使的也是三個:靈桂、福濟、王廣蔭,今年侍郎考差得差使的五個,不考得差使的三個,那天的題目是「以義制事,以利制心論」,詩題是「樓觀滄海口」,得濤字。
五月初一日,放任雲南、貴州的差事,十二日放任廣東、廣西、福建三省的差事,名字登在京報上,現不另外抄了,袁漱六考差很是得意,詩也做得工妥,應該可以得一差使,救他長期積累下來的困難。
朱石翹明同任以來政事處理很好,自然是我們家鄉的福氣,我下次也寫信給他,霞仙考中縣首,也可見他尤其能夠選拔真正的士人,劉繼振既然是水口的近鄰,又送錢到我家,他請求封典,義不容辭,但他三十年四月選拔了訓導,已經在正二十六日思詔以後,不曉得進可以辦不?我當再向吏部去查明,如不可以辦,那應當等明年四月升付廟祭的恩詔下來,教授可呈請,如若升付的時候,推思不能適應於外官,那應當把錢退還給他,家裡要在近日詳細告訴劉家,說目前不能呈請,要等明年六月才有確信。
澄弟河南、漢口的信,都已接到,行路的艱難,達到這種程度,從漢口開始,想必是一路福星高照了,劉午峰、張星垣、陳谷堂的銀子都可以收齊,齊、陳的尤其要收受,不受反而好像有點拘泥。
然而一交一 際的道理,與其失之過濫,不如失之狹隘,弟弟能夠這樣,是我最高興的,西垣四月二十九日到京城,住我家,大約八月可離京城,這次所寄信的底稿,不妨抄達歐陽家、汪家看看,使他們知道我愧竊高位,也想忠直報國,不敢唯諾阿諛,怕那只會玷辱宗族,辜負祖宗的期望,其餘不一一寫了,兄國藩手草。
(咸豐元年五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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