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史演義
第四十三回 覆叛巢智全符氏女 投火窟悔拒漢家軍
五代史演義卻說河中叛帥李守貞,被圍逾年,城中糧食已盡,十死五六,眼見是把守不住。
左思右想,除突圍外無他策。
乃出敢死士五千餘人,分作五路,突攻長圍的西北隅。
郭威遣都監吳虔裕,引兵橫擊,把河中兵掃將過去,五路俱紛紛敗走,多半傷亡。
越數日又有守兵出來突圍,陷入伏中,統將魏延朗、鄭賓,俱為漢兵所擒。
威不加殺戮,好言撫一慰,魏、鄭二人,大喜投誠,因即令他作書,射入城中,招諭副使周光遜,及驍將王繼勳、聶知遇。
光遜等知不可為,亦率千餘人出降。
嗣是城中將士,陸續出來,統向漢營歸命。
郭威乃下令各軍,分道進攻,各軍聞命,當然踴躍爭先,巴不得一鼓就下。
怎奈城高塹闊,一時尚攻它不進,因此一攻一守,又遷延了一兩月。
想是守貞命數中,尚有一兩月可延。
可巧郭從義、王峻,報稱趙思綰已有降意,惟此人不除,終為後患,應該如何處置,聽命發落。
郭威令他便宜行一事。
於是首先發難的趙思綰,也首先伏誅。
思綰為郭從義、王峻所圍,苦守經年,曾遣子懷,詣蜀乞援。
蜀兵尚未能到河中,怎能入援長安?援絕猶可,最苦糧空。
思綰本喜食人肝,嘗親自持刀,剖肝作膾,膾已食盡,人尚未死。
又好取人膽作下酒物,且飲且語道:「吞人膽至一千,便膽氣無敵了。」
至城中食盡,即掠婦女幼稚,充作軍糧。
糜肉飼兵,自己吞一食肝膽,權代飯餐。
有時且用人犒軍,計數分給,如屠羊豕一般。
可憐城中冤氣沖天,鎮日裡籠著黑霧,不論晴雨,統是這般。
郭從義乃使人誘降。
先是思綰少時,求為左驍衛上將軍李肅僕從,肅適致仕,謝絕不納。
肅妻張氏,系梁、晉兩朝元老張全義女,具有遠識,特問肅何故不納思綰?肅慨然道:「是人目亂語誕,他日必為叛賊!」張氏道:「妾意亦然,但君今拒絕,他必挾恨無窮,一旦逞志,必遭報復,我家恐無遺類。
不若厚贈金帛,遣令圖生!」肅如言召入思綰,饋贈多金,思綰拜謝而去。
後來入據長安,正值李肅閒居城中,思綰即往謁見,拜伏如故。
肅驚起避席,禁不住思綰勇力,將肅捺入座中,定要肅完全受拜,且尊呼肅為恩公。
肅勉強敷衍,心中委實難過,及思綰退出,急入語張夫人道:「我說此人必叛,今果闖亂,復來見我,我且受污,奈何!」張氏道:「何不勸他歸國!」肅又道:「他已勢成騎虎,怎肯遽下!我若勸他,反惹他疑心,自招屠戮了。」
張氏道:「長安雖固,料他必不能久據。
他若捨此而去,不必說了,否則官軍來攻,總有危急這一日,那時容易進言,自無他患。」
肅也以為然,暫且紓憂。
思綰屢遣人送奉珍饈,加以裘帛,肅不好峻拒,又不便接受,百端為難。
自思將來多凶少吉,不如圖個自盡,免致株連,因覓得毒一藥,即欲服下。
虧得張氏預先覺察,將藥奪去,始得免死。
及長安圍急,日食人肉,張氏復語肅道:「今日正可入府勸降。
幸勿再延!」相時知機,好一個賢智婦人。
肅乃往見思綰,思綰倒履相迎,推肅上坐,便開口問道:「恩公前來,想是憐念思綰,設法解圍,願乞明教!」肅答道:「公本與國家無嫌,不過因懼罪起見,據城固守,今國家三道用兵,均未成功,公若乘此變計,幡然歸順,料朝廷必然喜悅,保公富貴,為二鎮勸。
公試自思,坐而待斃,亦何若出而全身呢!」思綰道:「倘朝廷不容我歸順,豈不是欲巧反拙!」肅又道:「這可無慮,包管在我手中。
我雖致仕,朝廷未嘗不知,若由公表明誠意,再附我一疏,為公洗釋前愆,當無有不允了!」思綰尚未能決,判官程讓能,正受郭從義密書,有意出降,乘著李肅進言時,也即入勸,熟陳禍福。
思綰乃即令讓能起草,撰成二表,一表是由肅出名,一表是思綰出名,遣使詣闕。
待過旬餘,得去使返報,知朝廷已允赦宥,且調任他鎮,思綰大喜。
未幾即有詔敕頒到行營,授思綰檢校太保,調任華州留後。
當由郭從義傳入城中,令思綰出城受詔,思綰釋甲出城,拜受朝命,遂與郭從義面約行期,指日往華州任事。
從義允諾,許令還城整裝,惟派兵隨入,守住南門。
思綰遲留未發,託言行裝未整,改易行期,至再至三。
從義乃與王峻商議道:「狼子野心,終不可用,不如早除,杜絕後患!」王峻不甚贊成,但言須稟命郭威。
便是兩不相容之故。
從義因遣人至河中行營,請除思綰。
既得威諾,即與王峻按轡入城,陳列步騎,直至府署。
遣人召思綰出署道:「太保登途,不遑出餞,請就此對飲一杯,便申別意。」
思綰不得不從,一出署門,便被從義一聲暗號,麾動軍士,將他拿下。
併入署搜捕家屬,及都指揮常彥卿,一併牽至市曹,梟首示眾。
且籍沒思綰家貲,得二十餘萬貫,一半入庫,一半賑饑。
城中丁口,舊有十餘萬,至是僅遺萬人。
從義延入李肅,請他主持賑務,肅自然出辦。
兩日即盡,入府銷差,歸家與張夫人說明,一對老夫妻,才得高枕無憂,白頭偕老了。
應該向閫中道謝。
思綰伏法,郭威免得兼顧,日夕督兵攻城,衝入外郭。
李守貞收拾餘眾,退保內城,諸將請乘勝急攻,威說道:「鳥窮猶啄,況一軍呢!今日大功將成,譬如涸水取魚,不必一性一急了。」
守貞知己必死,在衙署中多積薪芻,為自一焚計。
遷延數日,守將已開城迎降,有人報知守貞,守貞忙縱火焚薪,舉家投入火中。
說時遲,那時快,官軍已馳入府衙,用水沃火,應手撲滅,守貞與妻及子崇勳,已經焚死,尚有數子二女,但觸煙倒地,未曾斃命。
官軍已檢出一屍一骸,梟守貞首,並取將死未死的子女,獻至郭威馬前。
威查驗守貞家屬,尚缺逆子崇訓一人,再命軍士入府搜拿。
府署外廳已毀,獨內室巋然僅存。
軍士馳入室中,但見積一屍一纍纍,也不知誰為崇訓,惟堂上坐一華妝命婦,丰采自若,絕不慌張。
大眾疑是木偶,趨近諦視,但聽該婦呵聲道:「休來!休來!冰公與我父舊交,汝等怎得犯我!」好大膽識。
軍士更不知為何人,但因她詞莊色厲,未敢上前鎖拿,只好退出府門,報知郭威。
威亦驚詫起來,便下馬入府,親自驗明。
那婦見郭威進來,方下堂相迎,亭亭下拜。
威略有三分認識,又一時記憶不清,當即問明姓氏。
及該婦從容說出,方且驚且喜道:「汝是我世侄女,如何叫汝受累呢!我當送汝回母家。」
該婦反淒然道:「叛臣家屬,難緩一死,蒙公盛德,貸及微軀,感恩何似!但侄女誤適孽門,與叛子崇訓結褵有年,崇訓已經自一殺,可否令侄女棺殮,作為永訣!得承曲允,來生當誓為犬馬,再報隆恩!」威見該婦情狀可憐,不禁心折,便令指出崇訓一屍一首,由隨軍代為殮埋。
該婦送喪盡哀,然後向威拜謝,辭歸母家。
威撥兵護送,不消細敘。
惟該婦究為何人?她自說與崇訓結褵,明明是崇訓妻室。
惟她的母家,卻在兗州,兗州即泰寧軍節度使魏國公符彥卿,就是該婦的父親。
畫龍點睛。
先是守貞有異志,嘗覓術士卜問休咎。
有一術士能聽聲推數,判斷吉凶。
守貞召出全眷,各令出聲。
術士聽一個,評一個,統不與尋常套話。
挨到崇訓妻符氏發言,不禁瞿然道:「後當大貴,必母儀天下!」術士既知吉凶,如何專推符氏,不言守貞全家之多凶。
守貞果信術士言,何不轉詰崇訓之可否為帝。
史家所載,往往類此,本編亦依史演述云爾。
守貞聞言,益覺自誇道:「我媳且為天下母,我取天下,當然成功,何必再加疑慮呢!」於是決計造反。
及城破後,守貞葬身火窟。
崇訓獨不隨往,先殺家人,繼欲手刃符氏,符氏走匿隱處,用帷自蔽,令崇訓無從尋覓。
崇訓惶遽自一殺,符氏乃得脫身,東歸兗州。
符彥卿貽書謝威,且因威有再生恩,願令女拜威為父,威也不推辭,復稱如約。
惟女母對此嫠雛,說她夫家滅亡,孑身僅存,無非是神明佑護,不如削髮為尼,做一個禪門弟子,聊盡天年。
符氏獨搖首道:「死生乃是天命,無故毀形祝發,真是何苦呢?」
還要去做皇后,怎肯為尼。
後來再嫁周世宗,果如術士所言,這且待後再表。
且說郭威攻克河中,檢閱守貞文書,所有往來信札,或與朝臣勾結,或與藩鎮交通,彼此統指斥朝廷,語多悖逆。
威欲援為證據,一併奏聞,秘書郎王溥進諫道:「魑魅乘夜爭出,見日自消,願一概付火,俾安反側!」保全甚多。
威聞言稱善,乃將河中所留文牘,盡行焚去。
當即馳書奏捷。
召趙修己為幕賓,掌管天文。
四面搜緝偽丞相靖崎、孫願,偽樞密使劉芮,偽國師總倫等犯,與守貞子女,分入囚車,派將士押送闕下。
漢主承祐,御明德樓,受俘馘,宣露布,百官稱賀。
禮畢,即命將罪犯徇行都城,懸守貞首於南市,誅各犯於西市。
二叛既平,但有鳳翔一城,朝夕可下。
朝旨令郭威還朝,留扈彥珂鎮守河中,所有華州一缺,即命劉詞補任。
授郭從義為永安節度使,兼加同平章事職銜。
此外立功將士,封賞有差。
郭威奉詔還都。
入闕朝見,漢主承祐,令威升階,面加慰勞,親酌御酒賜威,威跪飲盡卮,叩首謝恩。
漢主又命左右取出賞物,如金帛衣服玉帶鞍馬等類,一一備具。
威復拜辭道:「臣受命期年,只克一城,何功足錄!且臣統兵在外,凡鎮安京師,撥運軍食,統由諸大臣居中調度,使臣得滅叛誅凶,臣怎敢獨膺此賜?請分賞朝廷諸大臣!」漢主承祐道:「朕亦知諸大臣功勳,當有後命。
此物但足賞卿,卿毋固辭!」威乃拜辭而出。
翌晨威復入朝,漢主擬使威兼領方鎮,威又拜辭道:「楊邠位在臣上,未受茅土,臣何敢當此!且臣嘗蒙陛下厚恩,忝居樞密,帷幄參謀,不能與將帥同例。
史弘肇為開國功臣,夙總武事,所以兼領藩封,臣萬不敢受!」漢主乃上威檢校太師,兼職侍中,且加賜史弘肇、蘇逢吉、蘇禹珪、竇貞固、楊邠等兼職,與威略同。
惟中書侍郎李濤,已早罷相,不得與賜。
漢主尚欲特別賞威,威一再叩謝道:「運籌建畫,出自廟堂;發兵饋糧,出自藩鎮;暴露戰鬥,出自將士;今功獨歸臣,再三加賞,反足使臣折福。
願丐餘生為陛下效力,嗣有他功,再當領賞便了!」差不多似三揖三讓。
漢主方才罷議。
嗣因受賜諸臣,謂恩賞只及親近,不錄外藩,未免重內輕外。
於是再議加恩,加天雄節度使高行周為太師,山南東道節度使安審琦為太傅,泰寧即上文兗州。
節度使符彥卿為太保,河東節度使劉崇兼中書令,忠武節度使劉信,天平節度使慕容彥超,平盧節度使劉銖,並兼侍中,朔方節度使馮暉,夏州節度使李彝殷,並兼中書令,義武節度使孫方簡,武寧節度使劉贇,並加同平章事。
他如鎮州節度使武行德,鳳翔節度使趙暉等,也各加封爵,不勝殫述。
趙暉圍攻鳳翔,已歷年餘,聞河中長安,依次平定,獨鳳翔不下,功落人後,免不得焦急異常。
遂督部眾努力進攻,期在必克。
王景崇困守危城,也害得智窮力竭,食盡勢孤。
幕客周璨,入語景崇道:「公前與河中、長安,互為表裡,所以堅守至今。
今二鎮皆平,公將何恃?蜀兒萬不可靠,不如降順漢室,尚足全生。」
景崇道:「我一時失策,累及君等,雖悔難追!君勸我出降,計亦甚是,但城破必死,出降亦未必不死,君獨不聞趙思綰麼?」
璨知不可勸,退出署外。
越數日外攻益急。
景崇登陴四望,見趙暉跨馬往來,親冒矢石,所有將士,無不效命,城北一隅,攻撲更是利害,不由的俯首長吁,猛然間得了一計,立即下城,召語親將公孫輦、張思練道:「我看趙暉一精一兵,多在城北,來日五鼓,汝二人可毀城東門,詐意示降,勿令寇入。
我當與周璨帶領牙兵,突出北門,攻擊暉軍。
幸而得勝,或守或去,再作良圖。
萬一失敗,也不過一死,較諸束手待斃,似更勝一籌了。」
兩將唯唯聽命,景崇又與周璨約定,詰旦始發,是時準備停當,專待天明。
既而城樓譙鼓,已打五更,公孫輦、張思練兩人,行至東門,即令隨兵縱起火來,周璨也到了府署,恭候景崇出門。
不意府署中忽然火起,燒得煙焰沖天,不可向邇。
璨急召牙兵救火,待至撲滅,署內已毀去一半,四面壁立,獨有景崇居室,一些兒沒有遺留,眼見是景崇全家,隨從那祝融回祿,同往南方去了。
輦與思練,正派弁目來約景崇,突然見府捨成墟,大驚失色。
急忙返報,急得兩將沒法,只好弄假成真,毀門出降。
周璨早有降意,當然隨降趙暉。
暉引兵入城,檢出景崇燼骨,折作數段。
當即曉諭大眾,禁止侵掠。
立遣部吏報捷大梁。
漢廷更有一番賞賜,無容細表,於是三叛俱亡。
當時另有一位大員,也坐罪屠戮。
看官欲問他姓名,就是太子太傅李崧。
李崧受禍的原因,與三叛不同。
從前劉氏入汴,崧北去未歸,所有都中宅舍,由劉知遠賜給蘇逢吉,逢吉既得崧第,凡宅中宿藏,及洛一陽一別業,悉數佔有。
至崧得還都,雖受命為太子太傅,仍不得給還家產。
自知形跡孤危,不敢生怨,又因宅券尚存,出獻逢吉。
馬屁拍錯了。
逢吉不好面斥,強顏接受。
入語家人道:「此宅出自特賜,何用李崧獻券!難道還想賣情麼?」
從此與崧有嫌。
崧弟嶼,嗜酒無識,嘗與逢吉子弟往來,酒後忘情,每怨逢吉奪他居第。
逢吉聞言,銜恨益深。
翰林學士陶穀,先為崧所引用,至此卻阿附逢吉,時有謗言。
可巧三叛連兵,都城震動,史弘肇巡邏都中,遇有罪人,不問情跡輕重,一古腦兒置入叛案,悉數加誅。
李嶼僕夫葛延遇,逋負失償,被嶼杖責,積成怨隙,遂與逢吉僕李澄,同謀告變,誣嶼謀叛。
結怨小人,禍至滅家。
但陶穀文士,以怨報德,遑論一僕!逢吉得延遇訴狀,正好乘隙報怨,遂將原狀遞交史弘肇。
且遣吏召崧至第,從容語及葛延遇事,佯為歎息。
崧還道是好人,願以幼一女為托。
逢吉又假意允許,不使歸家,即命家人送崧入獄。
崧才識逢吉刁狡,且悔且忿道:「從古以來,沒有一國不亡,一人不死,我死了便休,何用這般傾陷呢!」及為吏所鞫,嶼先入對簿,齗齗辯論。
崧上堂聞聲,顧語嶼道:「任汝舌吐蓮花,也是無益,當道權豪,硬要滅我家族,毋庸嘵嘵了!」嶼乃自誣伏罪,但說與兄弟僮僕二十人,同謀作亂,又遣人結李守貞,並召遼兵。
逢吉得了供詞,復改二十字為五十字,有詔誅崧及嶼,兼戮親屬,無論少長,悉斬東市,葛延遇、李澄,反得受賞,都人士統為崧呼冤。
小子有詩歎道:
遭讒誣伏願拼生,死等鴻一毛一已太輕;
同是身亡兼族滅,何如殉晉尚留名!
欲知後事如何,且至下回續敘。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