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史演義
第五十八回 楚北鏖兵闔城殉節 淮南納土奉表投誠
五代史演義卻說周兵圍攻壽州,經年不下,轉眼間已是顯德四年,城中漸漸食盡,有些支持不住。
劉仁贍連日求救,齊王景達,尚在濠州,聞報壽州危急萬分,乃遣應援使許文縝,都軍使邊鎬,及一團一練使朱元等,統兵數萬,溯淮而上,來援壽州。
各軍共據紫金山,列十餘寨,與城中烽火相通,又南築甬道,綿亙數十里,直達州城。
當下通道輸糧,得濟城中兵食。
李重進亟召集諸將,當面囑咐道:「劉仁贍死守孤城,已一年有餘,我軍累攻不克,無非因他城堅糧足,守將得人。
近聞城內糧食將罄,正好乘勢急攻,偏來了許文縝、邊鎬等軍,築道運糧,若非用計破敵,此城是無日可下了。
今夜擬潛往劫寨,分作兩路,一出山前,一從山後,前後夾攻,不患不勝。
諸君可為國努力!」眾將齊聲應令,時當孟春,天氣尚寒,重進令牙將劉俊為前軍,自為後軍,乘著夜半肅霜的時候,嚴裝潛進,直達紫金山。
唐將朱元,也慮重進夜襲,商諸許文縝、邊鎬,請加意戒備。
邊、許自恃兵眾,毫不在意。
元歎息回營,惟令部下嚴行巡察,防備不虞。
回應朱元武略。
三更已過,元尚未敢安睡,但和衣就寢。
目方交睫,忽有巡卒入報道:「周兵來了!」元一躍起一床一,命軍士堅守營寨,不得妄動,一面差人報知邊、許二營。
許文縝、邊鎬,已經睡熟,接得朱元軍報,方從睡夢中驚醒,號召兵士出寨迎敵。
周將劉俊,已經殺到,一邊是勁氣直達,游刃有餘,一邊是睡眼朦朧,臨陣先怯,更兼天昏夜黑,模糊難辨。
前隊的唐兵,已被周軍亂斫亂剁,殺死多名。
邊、許兩人,手忙腳亂,只好傾寨出敵。
不防寨後火炬齊鳴,又有一軍殺入,當先大將,正是李重進,嚇得邊、許心膽俱裂,急忙棄去正營,逃入旁寨。
朱元保住營帳,無人入犯,惟覺得一片喊聲,震動耳鼓,料知邊、許失手,乃令壕寨使朱仁裕守營,自率部將時厚卿等,出營往援。
巧值李重進躍馬麾兵,蹂一躪諸寨,元大吼一聲,率眾抵敵,與周軍鏖戰多時,殺了一個平手。
邊鎬、許文縝見朱元來援,始稍稍出頭,前來指揮。
重進恐防有失,與劉俊等徐徐退回,朱元也不追趕。
惟與邊、許檢查營盤,剛剛破了二寨,正是邊、許二人的正營。
士卒傷數千人,糧車失去數十車。
邊、許懊悔不及,只朱元寨中,不折一矢,不喪一兵。
元向邊、許冷笑數聲,回營安睡去了。
劉仁贍聞邊、許敗績,倍加憤悒,即致書齊王景達,請令邊鎬守城,自督各軍決戰。
偏景達復書不從。
仁贍懊悶成疾,漸漸的不能起一床一。
少子崇諫,恐父病垂危,城必不守,不如潛出降周,還可保全家族,乃乘夜出城,擬泛舟渡往淮北,偏被小校攔住,執送城中。
仁贍問明去意,崇諫直供不諱。
仁贍大怒道:「生為唐臣,死為唐鬼,汝怎得違棄君父,私出降敵呢!左右快與我斬訖報來!」左右不好違令,只好將崇諫綁出,監軍使周廷構,止住開刀,獨馳入救解。
仁贍令掩住中門,不令廷構入內,且使人傳語道:「逆子犯法,理應腰斬,如有為逆子說情,罪當連坐。」
廷構聞言,且哭且呼,號叫了好一歇,並沒有人開門。
慌忙另遣小吏,向仁贍夫人處求救。
仁贍夫人薛氏,蹙然與語道:「崇諫是我幼子,何忍置諸死地,但彼既犯令,罪實難容,軍法不可私,臣節不可隳,若宥一崇諫,是我劉氏一門忠孝,至此盡喪,尚有何面目見將士呢!」夫婦同心,古今罕有。
說著,更派使促令速斬,然後舉喪。
眾皆感泣,周廷構獨說他夫婦殘忍,代為不平。
為後文降周伏筆。
李重進聞得消息,也為感歎。
部將多有歸志,謂仁贍軍令如山,不私己子,更有紫金山援兵,雖敗未退,看來壽州是不易攻入,不如奏請班師,姑俟再舉。
重進不得已出奏,候旨定奪。
周主得重進奏章,猶豫未決。
適李穀得病甚劇,給假還都,周主特遣范質、王溥,同詣穀宅,問及軍事進止。
穀答道:「壽州危困,亡在旦夕,蓋御駕親征,將士必奮,先破援兵,後撲孤城。
城中自知必亡,當然迎降,唾手便成功了。」
范質、王溥還白周主,周主再下詔親征。
仍命王樸留守京城,授右驍衛大將軍王環,為水軍統領,帶領戰艦數十艘,自閔河沿穎入淮,作為水軍前隊,自己亦坐著大舟,督率戰艦百餘艘,魚貫而進,端的是舳艫橫江,旌旗蔽空。
先是周與唐戰,陸軍一精一銳,非唐可敵,惟水軍寥寥,遠不及唐,唐一人每以此自負。
至是見周軍戰櫂,順流而下,無不驚心。
朱元留心軍事,探得周軍入淮,便登紫金山高岡,向西遙望,果見戰船如織,飛駛而來,或縱或橫,指揮如意,也不禁失聲道:「罷了!罷了!周軍鼓棹,如此銳敏,我水軍反不相及,真是出人不料了!」說著,那周軍已薄紫金山。
周主躬擐甲冑,帶著許多將士,陸續登岸,就中有一威風凜凜的大將,隨著周主。
龍顏虎步,與周主不相上下,不由的暗暗喝采。
有將校曾經戰陣,認得是趙匡胤,隨即報明。
元即下岡至邊、許寨中,與二人語道:「周軍來勢甚銳,未可輕戰,我軍只好守住山麓,相戒勿動,待他銳氣少衰,方可出與交鋒。」
許文縝道:「彼軍遠來,正宜與他速戰,奈何怯戰不前!」言未已,即有軍吏入報道:「周將趙匡胤前來踹營了!」許文縝便即上馬,領兵殺出,邊鎬亦隨了同去。
獨朱元留住不行,且語部曲道:「此行必敗。」
果然不到多時,邊、許兩軍,狼狽奔回,各說趙匡胤厲害。
朱元接著,便微哂道:「我原說周軍勢盛,不便力爭,只可堅壁以待,兩公不聽忠告,乃有此敗。」
邊、許尚不肯認錯,還埋怨朱元不救。
朱元道:「我若來接應兩公,恐各寨統要失去了。」
說罷,憤憤回營。
許文縝因此恨元,密報陳覺,請覺表求易帥。
覺已因朱元恃功不遜,上書彈劾,此時又補上彈章,誣元如何驕蹇,如何觀望。
唐主璟信覺疑元,另派武昌節度使楊守忠代元。
守忠至濠州,覺遂傳齊王景達命令,召元詣濠州議事。
元料有他變,喟然歎道:「將帥不才,妒功忌能,恐淮南要被他斷送了。
我遲早總是一死,不如就此畢命罷!」說著,拔劍出鞘,意欲自刎。
忽有一人突入,把劍奪住,抗聲說道:「大丈夫何往不富貴,怎可為妻子死!」元按劍審視,乃是門下客宋垍,便道:「汝叫我降敵麼?」
垍答道:「徒死無益,何若擇主而事。」
元歎息道:「如此君臣,原不足與共事,但反顏事敵,亦覺自慚。
罷罷!我也顧不得名節了。」
朱元為南唐健將,唐不能用,原是大誤。
惟元甘降敵,終虧臣節。
乃把劍擲去,密遣人輸款周軍。
周主當然收納,乘勢督攻紫金山。
許文縝、邊鎬兩人,尚恃著兵眾,下山抵敵,被趙匡胤用誘敵計,引至壽州城南,三路殺出,把唐兵沖作數段。
嚇得邊、許連聲叫苦,飛馬奔還。
後面的周軍,緊緊追來,他兩人只望朱元出救,不防朱元寨內,已豎一起降旗,自知立足不住,沒奈何棄山逃走。
朱元開營迎敵,只裨將時厚卿不肯從命,為元所殺。
周軍既破紫金山大寨,又由周主督眾追趕,沿淮東趨。
周主自北岸進行,令趙匡胤等自南岸追擊。
水軍統領王環,領著戰船,自中流而下,沿途殺獲萬餘人。
那邊鎬、許文縝,正向淮東竄去,適遇楊守忠帶兵來援,且言濠州全軍,都已從水路前來。
邊、許又放大了膽,與守忠合作一處,來敵周軍,冤冤見湊,又與趙匡胤相遇。
楊守忠不知好歹,便來突陣,周軍陣內,由驍將張瓊突出,抵住守忠。
兩人戰了十多合,守忠戰張瓊不下,漸漸的刀法散亂,許文縝撥馬來助,周將中又殺出張懷忠,四馬八蹄,攢住廝殺。
忽聽得撲搨一聲,楊守忠被撥落馬,由周軍活捉過去。
文縝見守忠受擒,不免慌忙,一個失手,也被張懷忠擒住。
唐軍中三個將官,擒去一雙,當然大亂。
邊鎬撥馬就走,由趙匡胤驅軍追上,用箭射倒邊鎬坐馬,鎬墮一落地上,也由周軍向前,捆縛過來,餘眾逃無可逃,多半跪地乞降。
這時候的齊王景達,及監軍使陳覺,正坐著艨艟大艦,揚帆使順,來戰周軍。
周水軍統領王環,適與相值,便在中流大戰起來,兩下裡正在酣鬥,但聞岸上鼓聲大震,兩旁統是周軍站住,發出連珠箭,迭射唐兵。
唐艦中多中箭倒斃,景達手足失措,顧陳覺道:「莫非紫金山已經陷沒麼!」陳覺道:「紫金山如已陷沒,奈何楊守忠一軍,亦杳無蹤跡哩!」兩人彷彿做夢。
景達道:「岸上統是周軍,看來凶多吉少,我軍將如何抵擋呢?」
陳覺道:「不如趕緊回軍,再或不退,要全軍覆沒了。」
景達忙傳令退回。
戰艦一動,頓時散亂。
王環乘勢殺上,把唐艦奪了無數;所得糧械,更不勝計。
唐兵或溺死,或請降,差不多有二三萬名。
景達、陳覺,統逃還濠州去了。
周主追至鎮淮軍,方才停住,天色已暮,就在鎮淮軍留宿。
越日又發近縣丁夫數千人,至鎮淮軍築城,夾淮為壘,左右相應。
且將下蔡浮梁,移徙至此,扼住濠州來路,省得他再援壽州。
會淮水盛漲,唐濠州都監郭廷謂,率水軍溯淮來毀浮梁,偏被周右龍武統軍趙匡贊探悉,伏兵邀擊,把他殺敗。
廷謂慌忙逃回,陳覺聞廷謂又敗,連濠州都不敢留住,竟慫恿景達,同返金陵。
只靜江指揮使陳德誠一軍,未曾對敵,還是完全無恙,他見景達等都已奔歸,也恐孤軍難保,渡江退還。
唐主聞諸軍敗退,擬自督諸將拒周。
中書舍人喬匡舜,上書極諫,唐主說他阻撓眾志,流戍撫州。
嗣又將守禦方略,問及神衛統軍朱匡業、劉存忠。
匡業不好直言,但誦羅隱詩道:「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一由。」
存忠亦從旁進言,謂臣意與匡業相同。
唐主怒道:「汝等坐視國危,不知為朕畫策,反欲吟詩調侃,朕豈由汝等嘲弄麼?」
兩人叩首謝罪,唐主怒終未釋,竟貶匡業為撫州副使,流存忠至饒州。
一面部署兵馬,即欲親行。
偏經陳覺奔還,運動宋齊邱等,代為解免。
且言周軍一精一銳異常,說得唐主一腔銳氣,化作虛無,竟把督軍自出的問題,擱過一邊,不再提起。
於是濠、壽一帶,孤危益甚。
周主命向訓為淮南道行營都監,統兵戍鎮淮軍,自率親軍回下蔡,貽書壽州,令劉仁贍自擇禍福。
過了三日,未見復音,乃親至壽州城下,再行督攻。
劉仁贍聞援兵大敗,扼吭歎息,遂致病上加病,臥不能起,至周主貽書,他亦未曾寓目,但昏昏沈沈的睡在一床一中,滿口囈語,不省人事。
周廷構見周主復來,攻城益急,料知城不可保,乃與營田副使孫羽,及左騎都指揮使張全約,商議出降。
當下草就降表,擅書仁贍姓名,派人繼入周營,面謁周主。
周主覽表甚喜,即遣閤門使張保續入城,傳諭宣慰。
劉仁贍全未預聞,統由周廷構、孫羽等款待來使,且迫令仁贍子崇讓,偕張保續同往周營,泥首謝罪。
周主乃就壽州城北,大陳兵甲,行受降禮。
廷構令仁贍左右,舁仁贍出城,仁贍氣息僅屬,口不能言,只好由他播弄。
好漢只怕病來魔。
周主溫言勸慰,但見仁贍瞟了幾眼,也未知他曾否聽見,乃復令舁回城中,服藥養痾。
一面赦州民死罪,凡曾受南唐文書,聚跡山林,抗拒王師的壯丁,悉令復業,不問前過,平日挾仇互毆,致有殺傷,亦不得再訟。
舊時政令,如與民不便,概令地方官奏聞。
加授劉仁贍為天平節度使,兼中書令,且下制道:
劉仁贍盡忠所事,抗節無虧,前代名臣,幾人可比?朕之南伐,得爾為多,其受職勿辭!
看官試想!這為國效死的劉仁贍,連一愛一子尚且不顧,豈肯驟然變志,背唐降周?只因抱病甚劇,奄奄一息,任他舁出舁入,始終不肯渝節,過了一宿,便即歸天。
說也奇怪,仁贍身死,天亦憐忠,晨光似晦,雨沙如霧,州民相率巷哭,偏裨以下,感德自剄,共計數十人,就是仁贍妻薛夫人,撫棺大慟,暈過幾次,好容易才得救活,她卻水米不沾,泣盡繼血,悲餓了四五天,一道貞魂,也到黃泉碧落,往尋稿砧去了。
夫忠婦節,並耀江南。
周主遣人弔祭,追封彭城郡王,授仁贍長子崇讚為懷州刺史,賜莊宅各一區。
壽州故治壽春,周主因他城堅難下,徙往下蔡,改稱清淮軍為忠正軍,慨然太息道:「我所以旌仁贍的忠節呢!」唐主聞仁贍死節,亦慟哭盡哀,追贈太師中書令,予謚忠肅,且焚敕告靈,中有三語云:
魂兮有知,鑒周惠耶?歆吾命耶?
是夜唐主夢見仁贍,拜謁墀下,彷彿似生前受命情狀。
及唐主醒來,越加驚歎,進封仁贍為衛王,妻薛氏為衛國夫人,立祠致祭。
後來宋朝亦列入祀典,賜祠額曰忠顯,累世廟食不絕。
人心未泯,公道猶存,忠臣義婦,俎豆千秋,一死也算值得了。
小子有詩讚道:
孤臣拚死與城亡,忠節堪爭日月光。
試看淮南隆食報,千秋廟貌尚留芳。
周主覆命朱元為蔡州防禦使,周廷構為衛尉卿,孫羽為太僕卿,開倉發粟,分給壽州饑民。
另派右羽林統軍楊信,為忠正軍節度使,管轄壽州,自率親軍還都,留李重進等進攻濠州。
欲知濠州能否攻入?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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