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演義
第三十八回 於少保沈冤東市 徐有貞充戍南方
卻說景帝方臥疾齋宮,正值殘夢初回。
爐香欲燼,忽聞鐘鼓聲喧,來自殿上,不禁驚異起來,忙呼問內侍道:「莫非是于謙不成?」
此語頗奇。
內侍錯諤未答。
既而內監走報,說及南宮復辟事。
景帝連聲道:「好!好!好!」說著,氣喘不已,面壁而臥。
這邊方獨臥欷歔,那邊正盈廷慶賀,徐有貞復辟功成,即刻受命入閣,參預機務。
一面與大學士陳循,草詔諭群臣,日中再正式即位,歷史上復稱英宗,小子也自然沿稱英宗。
文武百官,再行朝謁,由有貞宣讀諭旨,略稱:「土木一役,乘輿被遮,建立皇儲,並定監國,不意監國挾私,遽攘神器,易皇儲,立己子,皇天不佑,嗣子先亡,殃及己身,遂致沈疾。
朕受臣民一愛一戴,再行踐阼,咨爾臣工,各協心力。」
云云。
朗讀已畢,群臣頓首聽命。
忽又有詔旨傳下,逮少保于謙,大學士王文、陳循、蕭鎡、商輅,尚書俞士悅、江淵,都督范廣,太監王誠、舒良、王勤、張永下獄。
謙等尚列朝班,當由錦衣衛一一牽去錮入獄中。
迅雷不及掩耳。
先是石亨為謙所薦,統師破敵,城下一役,亨功不如謙,獨得封侯,未免內愧,乃疏薦謙子冕為千戶。
謙上言:「國家多事,臣子不得顧私恩,石亨身為大將。
未聞舉一幽隱,乃獨保薦臣子,理亦未協,臣決不敢以子濫功。」
這數語傳入亨耳,未免憤恨。
亨從子彪,行為貪暴,又為謙所奏劾,出戍大同,因此亨益怨謙。
徐有貞嘗求官祭酒,浼謙先容,謙亦嘗登入薦牘,卒不得用。
有貞疑謙未肯盡力,亦生怨隙。
及英宗復辟,兩人得為功首,正好借此報復,遂誣稱于謙、王文,欲迎立襄王瞻墡,瞻墡系仁宗第五子,曾見三十一回中。
應即下獄懲罪。
陳循、蕭鎡、商輅等,從前嘗傾向景帝,罪有所歸,亦難寬貸。
英宗正感念二臣,自然言聽計從,不待群臣退朝,即將數人拿下。
越日,即飭徐有貞等訊究。
王文、于謙,出獄對簿,文抗辯道:「迎立外藩,須有金牌符信,遣人必用馬牌,究竟有無此事》內府兵部二處,可以查驗,何得無故冤人?」
有貞道:「事尚未成,自無實跡,但心已可誅,應當定罪。」
文復抗聲道:「犯罪必須證據,天下有逆揣人心,不分虛實,遂可陷人死地麼?」
說至此,辭色俱厲。
謙顧語王文道:「石亨等報復私仇,定欲我等速死,雖辯何益?」
都御史蕭維楨在座,也插口道:「於公可謂明白。
事出朝廷,承也是死,不承也是死。」
專制之世,方有是語。
當下將謙、文等還系詔獄,即由徐有貞、蕭維楨諸人,以意欲二字,鍛煉成詞,倉猝入奏,英宗猶豫未忍道:「于謙實有功,不應加刑。」
有貞攘臂直前道:「不殺于謙,今日事有何名譽?」
殺了于謙,難道便有大名麼?英宗乃詔令棄市。
臨刑這一日,愁雲慘霧,蔽滿天空,道旁人民,莫不泣下。
岳王之死,稱為三字獄,於少保之死,可稱為二字獄。
太后聞謙死,亦嗟悼累日。
曹吉祥麾下,有一指揮名朵耳,亦作多喇。
親攜酒醴,哭奠于謙死所。
吉祥聞知,把他痛打一頓,次日復哭奠如故,吉祥亦無可奈何。
謙妻子坐罪戍邊,當錦衣衛查抄時,家無餘資,只有正屋一間,封鐍甚固,啟門查驗,都系御賜物件,連查抄的官吏,也為涕零。
都督同知陳逵,收謙遺骸,歸葬杭州西湖,後人稱為於少保墓。
每年紅男綠女,至墓前拜禱,絡繹不絕。
相傳祈夢甚靈,大約是忠魂未泯的緣故,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謙、文既死,太監舒良、王誠、張永、王勤等,一併就刑。
陳循、俞士悅、江淵謫戍。
蕭鎡、商輅削職為民。
范廣與張軏有嫌,錮禁數日,復遭刑戮。
軏復潛殺前昌平侯楊俊,以俊在宣府時,不納英宗,所以坐罪。
嗣軏入朝,途中猝得暴疾,舁歸家中,滿身青黑,呼號而死。
或謂范廣為祟,或謂楊俊索命,事屬渺茫,難以定論。
惟敘功論賞時,軏得封太平侯,貴顯不過月餘,即致暴斃,真所謂過眼浮雲,不必欣羨呢。
得保首領,還算幸事。
其時石亨得封忠國公,張軏弟輗,得封文安侯,都御史楊善封興濟伯,石彪封定遠伯,充大同副總兵。
徐有貞晉職兵部尚書,曹吉祥等,予襲錦衣衛世職,袁彬為錦衣衛指揮同知,出禮部郎中章綸於獄,授禮部侍郎,召廖莊於定羌驛,給還大理寺少卿原官,追贈故御史鍾同,大理寺左丞,賜謚恭愍,並令一子襲廕,大家歡躍得很。
惟有貞意尚未足,常向石亨道:「願得冠側注從兄後。」
側注系武弁冠名,石亨為白帝前,乃晉封武功伯,嗣復錄奪門功臣,封孫鏜為懷寧伯,董興為海寧伯,此外加爵晉級,共三千餘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尚書王直、胡,及學士高穀,均見機乞歸,英宗命吏部侍郎李賢,太常寺卿許彬,前大理寺少卿薛瑄,入閣辦事。
一面改景泰八年為天順元年,大赦天下。
復稱奉太后誥諭,廢景泰帝仍為郕王,送歸西內。
太后吳氏,復號宣廟賢妃,削皇后杭氏位號,改稱懷獻太子為懷獻世子。
欽天監正湯序,且請革除景泰年號,總算不允。
未幾郕王病歿,年僅三十,英宗命毀所營壽陵,改葬金山,與夭殤諸王墳,同瘞一處,且令郕王妃嬪殉葬。
唐妃痛哭一場,當即自盡。
畢竟紅顏命薄。
被廢的汪後,曾居別宮,至是亦欲令殉葬,侍郎李賢道:「汪妃已遭幽廢,所生兩女,並皆幼小,情尤可憫,請陛下收回成命。」
皇子見深,此時已屆十齡,粗有知識,備陳汪後被廢,由諫阻易儲事。
英宗乃免令殉葬,尋復立見深為太子。
太子請遷汪妃出宮,安居舊邸,所有私蓄,盡行攜去。
既而英宗檢查內帑,記有玉玲瓏一物,少時曾佩繫腰間,推為珍品,屢覓無著,當問太監劉桓,桓言景帝曾取去,想由汪妃收拾。
乃遣使向妃索歸,只稱無著。
再三往索,終不肯繳。
左右勸妃出還,妃憤憤道:「故帝雖廢,亦嘗做了七年天子,難道這區區玉件,也不堪消受麼?我已投入井中去了。」
英宗因此銜恨。
後有人言汪妃出攜甚多,又由錦衣衛奉旨往取,得銀二十萬兩,他物稱是。
可憐這汪妃身畔,弄得刮垢磨光,還虧太子見深,念著舊情,時去顧問,太子母周貴妃,與汪妃素來投契,亦隨時邀她入宮,敘家人禮,汪妃方得幸保餘生,延至武宗正德元年,壽終舊邸。
這是守正的好處。
郕王於成化十一年,仍復帝號,追諡曰景,修繕陵寢,祭饗與前帝相同。
汪妃葬用妃禮,祭用後禮,合葬金山,追諡為景皇后,這都是後話不題。
單說襄王瞻墡,就封長沙,資望最崇,素有令譽。
英宗北狩,孫太后意欲迎立,曾命取襄國金符,已而不果。
襄王卻上書太后,請立太子,命郕王監國。
及英宗還都,襄王又上書景帝,宜朝夕省問,朔望率群臣朝謁,毋忘恭順等語。
英宗全然未知。
復辟以後,信了徐有貞、石亨讒言,誣戮于謙、王文,且疑襄王或有異圖,嗣檢得襄王所上二書,不禁涕淚交下,忙賜書召他入敘。
有二書俱在,始信金縢等語。
金縢系周公故事。
襄王乃馳驛入朝,賜宴便殿,慰勞有加。
且命添設護衛,代營壽藏。
至襄王辭歸,英宗親送至午門外,握手泣別。
襄王逡巡再拜,伏地不起。
英宗銜淚道:「叔父尚有何言?」
襄王頓首答道:「萬方望治,不啻饑一渴,願省刑薄斂,馴致治平。」
敢拜昌言。
英宗拱手稱謝道:「叔父良言,謹當受教。」
襄王乃起身辭行。
英宗依依不捨,待至襄王行出端門,目不及見,才怏怏回宮。
自是頗悔殺謙、文,漸疏徐、石。
曉得遲了。
石亨自恃功高,每事輒攬權恣肆,嗣被英宗稍稍裁抑,心知有異,遂與曹吉祥朋比為一奸一,倚作臂助。
獨徐有貞窺伺帝意,覺得石亨邀一寵一,漸不如前,不得不微為表異,要結主眷,以此曹、石自為一一黨一,與有貞貌合神離。
凶終隙末,小人常態。
可巧英宗與有貞密語,被內豎竊一聽明白,報知曹吉祥。
吉祥見了英宗,卻故意漏洩一出來,引得英宗驚問,只說是有貞相告,英宗遂益疏有貞。
會曹、石二人,強奪河間民田,御史楊瑄列狀以聞,英宗稱為賢御史,將加重用。
吉祥大懼,忙至英宗前哭訴,說是楊瑄誣妄,應即反坐罪名,英宗不許,繼而彗星示儆,掌道御史張鵬、周斌等,約齊同僚,擬交章請懲曹、石,挽回天變。
事為給事中王鉉所聞,密達石亨。
亨急轉告吉祥,同至英宗前,磕頭無算。
英宗不禁大訝,問明情由。
曹、石齊聲奏道:「御史張鵬,為已誅太監張永從子,聞將為永報仇,結一黨一構釁,陷害臣等。
臣等受皇上厚恩,乞賜骸鼻,雖死不忘。」
說至此,又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
虧他裝詐。
英宗道:「陷害不陷害,有朕作主,張鵬何能死人?卿等且退!
朕自留心便了。」
兩人拜謝而出。
隔了一宵,果然彈章上陳,痛詆曹、石,為首署名的便是張鵬,次為周斌,又次為各道御史,連楊瑄也是列名。
英宗閱未終章,便出御文華殿,按著奏疏上的名氏,一一召入,擲下原奏,令他自讀,明白復陳。
斌且讀且對,神色自若,讀至冒功濫賞等語,英宗詰問道:「曹、石等率眾迎駕,具有大功,朝廷論功行賞,何冒何濫?」
斌答道:「當時迎駕,止數百人,光祿寺頒賜酒饌,名冊具在,今超遷至數千人,不得謂非冒非濫。
就使明明迎駕,也是貪天功為己有,怎得無端恣肆呢?」
這數語理直氣壯,說得英宗無詞可答,但總不肯認錯,仍命將瑄、鵬諸人,一律下獄。
所謂言莫予違。
刑官等討好曹、石,搒掠備至,責問主使,詞連都御史耿九疇、羅綺,亦逮系獄中。
石亨、曹吉祥,意欲乘此機會,一網打盡,復入陳御史糾彈,導自閣臣,徐有貞、李賢等,與臣有嫌,一陰一為主謀,所以瑄、鵬等有此大膽,誑奏朝廷。
英宗聞言益憤,索一性一將徐有貞、李賢兩人,並下囹圄。
全獄冤氣,上激天空,風發雨狂,電掣雷轟,下雹如雞一卵一,擊毀奉天門角,連正一陽一門下的馬牌,都飛擲郊外。
石亨家內,水深數尺,曹吉祥門前,大樹皆折,鬧得人人震恐,個個驚慌。
大約是天開眼。
欽天監正湯序,本系亨一黨一,至是亦上言天象示儆,應恤刑獄。
我謂其膽小如鼷。
英宗乃釋放罪囚,出徐有貞為廣東參政,李賢為福建參政,羅綺為廣西參政,耿九疇為江西布政使,周斌等十二人為知縣。
楊瑄、張鵬戍邊衛。
別命通政使參議呂原,及翰林院修撰岳正,入閣參預機務。
尚書王翱,以李賢無辜被累,奏請留京,英宗亦頗重賢,乃從翱所請,並復原官,尋又擢為吏部尚書。
曹、石見李賢復用,很是懊喪,適值內閣中有匿名書帖,謗斥朝政,為曹、石二人聞知,遂奏請懸賞查緝。
岳正入奏道:「為政有禮,盜賊責兵部,一奸一宄責法司,哪有堂堂天子,懸賞購一奸一的道理?且急則愈匿,緩則自露,請陛下詳察。」
是極。
英宗稱善,不復深究。
既而正復密奏英宗,言:「曹、石二人,威權過重,恐非皇上保全功臣的至意。」
英宗道:「卿為朕轉告兩人。」
正遂往語曹、石,曹、石復入內跪泣,免冠請死。
曹系Yan豎,宜有婦人一性一質,亨一武夫,何專學泣涕耶?英宗未免自愧,溫言勸慰,一面責正漏言。
既要他轉告,又責他漏言,英宗之昏庸可知。
正對道:「曹、石二家,必將以背叛滅族,臣體陛下微旨,令他自戢,隱欲保全,他尚未識好歹麼?」
此語太激烈了。
英宗默然無言。
曹、石二人聞著,愈加忿恨。
會承天門災,命正草罪己詔,正歷陳時政過失,曹、石遂構造蜚語,謂正賣直訕上,得旨貶正為欽州同知。
正入閣僅二十八日,既被謫,道過本籍漷縣,入家省母,留住月餘,復為尚書陳汝言所劾,逮系詔獄,杖戍肅州。
岳正去後,曹、石又追究匿名書,誣指徐有貞所為,英宗也不遑細察,竟令將有貞拿還,下獄搒治,終無供據。
曹、石復入奏英宗道:「有貞嘗自撰武功伯券,辭云:『纘禹武功,禹受舜禪。
』武功為曹一操一始封,有貞覬覦非分,罪當棄市。」
捕風捉影,何其叵測。
英宗遲疑半晌,令二人退出,轉詢法司馬士權。
士權道:「有貞即有匿謀,亦不至自撰誥券,敗露機關呢。」
英宗方才省悟,乃命有貞免死,發金齒為民。
後來石亨伏法,有貞得釋歸田里,放一浪一山水間,十餘年乃死。
了結有貞,然比曹、石之誅,得毋較勝。
禮部侍郎薛瑄,見曹、石用事,喟然道:「君子見機而作,不俟終日,還欲在此何為?」
遂乞歸引去。
江西處士吳與弼,由李賢疏薦,被徵入朝,授為左諭德,與弼固辭。
居京二月,托辭老病,亦引歸。
英宗尚為故太監王振立祠,封曹吉祥養子欽為昭武伯,一寵一幸中涓,始終未悟。
惟有一事少快人心,看官道是何事?乃是釋建庶人文奎於獄。
文奎系建文帝少子,被系時年權二齡,見二十六回。
至是始得釋出,令居鳳一陽一,賜室宇奴婢,月給薪米,並聽婚娶出入。
時文奎年已五十七,出見牛馬,尚不能識。
未幾即病歿。
小子有詩詠道:
王道由來不罪孥,一乳一兒幽禁有何辜?
殘年始得瞻天日,牛馬未知且亂呼。
欲知後事如何,且俟下回續敘。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