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演義
第五十一回 豢群盜寧藩謀叛 謝盛宴撫使被戕
卻說寧王宸濠,系太祖子寧王權五世孫,寧王權為成祖所給,徙封江西,見第二十二回及二十七回。
歷四世乃至宸濠,宸濠父名覲鈞,嘗納娼女為妾,乃生此兒。
及年長,輕佻無威儀,術士李自然、李日芳等,反說他龍姿鳳表,可為天子。
又是術士作祟。
又謂南昌城東南,有天子氣,因此宸濠沾沾自喜。
當劉瑾得志時,曾遣中官梁安,輦金銀二萬到京,賄通劉瑾,朦朧奏請,准改南昌左衛為寧藩護衛,且准與南昌河泊所一處,宸濠遂得養兵蓄財,一陰一圖潛竊。
及劉瑾伏誅,兵部議奏,又將他護衛革去,他越覺心中怏怏,謀變益亟。
先是兵部尚書陸完,為江西按察使,與宸濠頗為投契,及完掌兵部,宸濠復饋遺不絕,求完代為設法,給還護衛。
完復書宸濠,請他援引祖訓,上書自請,方可代為申奏等語。
適值伶人臧賢,得一寵一武宗,有婿在御前司鉞,犯了國法,充南昌衛軍,宸濠力為照拂,並托他轉達乃翁,在京說項,臧賢自然應允。
宸濠一面上疏,一面暗遣心腹,載寶入京,寓居臧賢家中,將所攜的珍品,分饋權要,乞為疏通,大家亦無不心許。
只有大學士費宏,籍隸江西,素知宸濠蓄有異謀,嘗在朝中宣言道:「聞寧王輦金入京,謀復護衛,若聽他所為,我江西人必無噍類,我在閣一日,必不允行。」
陸完、臧賢,聞費宏言,不敢鹵莽行一事,只好商諸錢寧。
錢寧已得了厚賂,遂與陸完定計道:「三月十五日,系廷試進士的日子,內閣與部院大臣,皆須至東閣讀卷,公可於十四日,投復寧王乞復護衛疏,我與楊公廷和說知,請他即日批准,那時還怕費宏反抗麼?」
陸完大喜,依計行一事,果然手到成功,竟復寧藩護衛。
嗣復恐費宏反對,大家進讒誣宏,勃令致仕。
宏南歸時,宸濠又遣人行劫,縱火焚宏舟,行李皆為灰燼,只宏挈眷走脫,還算幸事。
宸濠又討好武宗,知武宗一性一愛玩具,特於元宵節前,獻入奇巧燈綵,所有魚龍人物,活動如生;且遣人入宮懸掛,代為裝置,依簷附壁,張著數十百盞異燈。
武宗見了,大加讚賞。
及武宗回入豹房,猛聽得人聲鼎沸,警鐸亂鳴,不知是何變故?忙馳向院中仰望,但見一片紅光,沖達雲霄,把全院照得通紅,心中大為驚異。
又走上平台觀看,那火勢越燒越猛,遠近通明。
內侍憑著臆測,即啟奏武宗道:「這失火的地方,怕不是乾清宮麼?」
武宗反笑說道:「好一棚大煙火,想是祝融氏趁著元宵,也來點綴景色哩。」
正是笑話。
次日並不查勘,還是楊廷和等上疏,請武宗避殿修省,武宗才下了一道詔旨,略將遇災交儆的套話,抄襲幾句,便算了結。
張燈失火,原不得謂天災,修省何用?
宸濠已潛結內援,復私招外寇,劇盜楊清、李甫、王儒等百餘人,統是江湖有名的響馬,都受了寧藩招撫,入居府中,號為把勢。
宸濠以無人統率,未免散漫,又禮聘鄱一陽一湖盜首楊子喬,做了群盜的統領,並聞舉人劉養正,讀書知兵,延入府中,密訪機務。
劉舉宋太祖陳橋兵變故事,作為談資,聽得宸濠孜孜忘倦,歎為奇材,就把那歷年隱圖,和盤說出,請他臂助。
劉養正本是個篾片朋友,一味兒獻諛貢媚,稱他為撥亂真一人,宸濠益喜,竟呼養正為劉先生,留居幕府,待若軍師。
江西按察司副使胡世寧,偵知寧府舉動,不便隱忍,乃發憤上疏道:
寧王自復護衛以來,一騷一擾閭閻,鈐束官吏,禮樂政令,漸不出自朝廷,臣恐江西之患,不止群盜也。
伏乞聖明廣集群議,簡命才節威望大臣,兼任提督巡撫之職,假以陳金、彭澤之權,陳金、彭澤事見四十八回。
銷隙寢邪於無形;並飭王自主其國,仰遵祖訓,勿撓有司以防未然,庶內有以安宗社,外有以保懿親,一舉兩善,無逾於此。
謹祈准奏施行!
這疏一上,武宗頗也疑懼,遂命河南左布政孫燧,為右副都御史,巡撫江西。
宸濠聞著,未免反側不安,只得申奏朝廷,諉過近屬,先將自己的罪狀,洗刷一番;又奏胡世寧離間親一親,妖言誹謗,請立刻逮問等說。
這奏章方才拜發,朝旨已升世寧為福建按察使。
宸濠佯為餞別,請他入宴,飲食中置著毒物,一時未曾發洩。
至世寧就道後,腹痛異常,瀉一了幾次惡血,幾乎喪命。
道經浙江,因家住浙境,就便省墓,哪知捕逮世寧的中旨,已至浙江,著巡浙御史潘鵬,就近拘拿。
幸浙江按察使李承勳,與世寧交好,急留世寧入署,令他改姓埋名,從間道歸命京師,免致暗算。
世寧依計前行。
果然潘鵬受了宸濠密托,遣人在要途守候,擬拿到世寧,即置死地。
虧得世寧先事預防,不遭毒手。
到京後又秦辯寧王必反,有旨駁斥,拘繫獄中。
世寧雖入囹圄,依舊孤忠未泯,接連上了三書,俱不見報。
錦衣校尉,反受了中官密囑,連番拷掠,害得世寧氣息奄奄,僅存殘喘。
中官錢寧等,尚說他誣告親王,定欲加他死罪。
大理寺少卿胡瓚抗言道:「寧王謀為不軌,幸得世寧舉發,這般功臣,反欲加他死罪,奈何服天下?」
未幾,江西撫按孫燧、李潤等,復奏稱世寧無罪,乃得減死,仍謫戍遼東、沈一陽一衛。
胡瓚奪俸受懲。
宸濠因武宗無嗣,糟蹋許多婦女,尚未得產一兒,可見寡慾生男之說,實有至理。
復一陰一托錢寧,令取中旨,召己子入京,司香太廟。
寧又替他面奏,但說寧王如何勤孝,慫恿武宗,用異色龍箋報賜。
這異色龍箋,尋常罕用,只有御賜監國書牘,方用此箋。
武宗也不分皂白,就依了錢寧言,裁答下去。
宸濠得書大喜,遂欲拓建府居,制擬大內。
左布政張嵿,以土地屬自己管轄,不許侵佔,宸濠乃送他食品四項,一系乾棗,一系鮮梨,一系生薑,一系芥菜。
嵿啟視畢,呼來使劉吉道:「我知寧王的用意了。
他欲我早離此地,免得與他反對。
但臣子受命朝廷,行止一切,不得擅專,寧王也是人臣,難道得干預我麼?」
說得劉吉啞口無言。
嵿即將原物退還,交給劉吉攜歸。
宸濠沒法,只好取出金帛,再去求錢寧設法。
寧囑吏部調嵿還都,升為光祿寺卿,嵿乃離任去訖。
還是運氣。
宸濠又令一黨一羽王春、余欽等,招募劇盜凌十一、閔廿四、吳十三等五百餘人,與楊清等同匿丁家山寺,劫掠民財商貨,儲入府庫。
復厚結廣西土官狼兵,以及南贛、汀漳等處各峒蠻,使為外援。
一面遣人往廣東,收買皮帳,製成皮甲。
且在邸第內私立冶廠,督造槍刀盔甲,並佛郎機銃等,砧錘丁當的聲音,徹夜不絕。
會吳十三等,往劫新建庫銀七千兩,藏置窩主何順家中,事為巡撫孫燧聞悉,立飭南昌知府鄭瓛,率役破窠,取遍庫銀,拘戮何順。
孫燧復派兵捕盜,拿住吳十三等,械系南康府獄中。
凌十一、閔廿四,竟往報宸濠,召集群盜,劫還吳十三。
不願做藩王,甘去做盜魁,想是做藩王的趣味,不如盜賊為佳。
孫燧大憤,迭行奏聞,書凡七上,都被宸濠遣一黨一邀截,無一得達。
惟自劾乞休一疏,總算到京,也不見有甚麼批答。
時僉事許逵,見四十七回。
就任江西按察司副使,密謁孫燧,請他先發制人。
燧恐兵力未足,遲遲不發,適宸濠父死,居苫塊間,矯情飾禮,一陰一嗾南昌生徒揄揚孝行,一面脅迫孫燧,據事奏聞。
燧欲緩他逆謀,依言具奏。
武宗覽奏道:「百官賢應該升職,寧王賢何必申奏,孫燧也太糊塗了。」
糊塗皇帝,應有此糊塗臣子。
太監張忠在旁,即啟奏道:「稱寧王孝,便譏陛下不孝;稱寧王勤,便譏陛下不勤。」
武宗驚異道:「孫燧敢如此麼?」
張忠道:「這恐由錢寧、臧賢所主使。
他兩人交通寧王;早謀為逆,難道陛下尚未聞知麼?」
原來江彬與錢寧有隙,張忠素附江彬,所以乘間傾寧。
都是好人。
武宗被忠一說,為之動容。
東廠太監張銳,大學士楊廷和,初亦一黨一濠,無非有錢到手。
至是知濠謀逆,且聞武宗已入忠言,乃議再削寧藩護衛,以免後患。
御史蕭淮,又盡情舉發,並言寧藩偵卒,多寄匿臧賢家。
於是詔飭校尉,至賢家搜查。
賢家多復壁,外蔽木櫥,內通長巷,寧藩偵卒林華,竟從復壁中逸去。
校尉以形跡可疑四字,入復上命。
楊廷和請仿宣宗處趙府故事,見三十二回。
遣勳戚大臣往諭,叛跡已著,豈宣諭所得了耶?武宗准奏,因令太監賴義,駙馬都尉崔元,都御史顏頤壽等,持諭戒飭,乘便收撤護衛。
這邊方奉命登程,那邊正開筵祝壽,原來宸濠生辰,系六月十三日,屆期懸燈演戲,設宴征歌,寧府中非常熱鬧。
所有鎮守官,巡撫官,按察司,都御史等,都趨府祝賀,齊集一堂,大家歡呼暢飲,興高采烈。
忽報林華到來,當由宸濠傳入,林華踉蹌登堂,尚帶三分氣喘,意欲稟報京事,無奈眾官滿座,不便直陳,只得張皇四顧。
宸濠心知有異,便召他入內,屏人與語。
約歷片時,方再出陪賓。
大眾正在酣醉時候,也無暇問及,等到酒闌席散,客去天昏,宸濠便召劉養正、劉吉密議,將林華所報情形,複述一遍。
養正道:「事急了,俗語有云,先下手為強,若再遲疑,要為人所制了。」
宸濠即請他設計,由養正沈思一會,方道:「有了有了。」
隨即與宸濠附耳道:「如此如此。」
兩個有了,兩個如此,好一對仗。
說了數語,把一個寧王宸濠,引得歡天喜地。
當下召入盜首吳十三、凌十一、閔廿四等,授他密計,令各率一黨一羽,帶領兵器,分頭埋伏去訖。
轉瞬天明,即召致仕都御史李士實入府,將乘機起事的意思,與他說了。
士實本與宸濠交遊,聽知此話,唯唯從命。
辰牌將近,巡鎮三司各官,陸續前來謝宴,依次拜畢,但見府中護衛,帶甲露刃,盡入庭中。
宸濠出立露台,大聲道,「孝宗在日,為李廣所誤,抱民家養子,紊亂宗祧,我列祖列宗,不得血食,已是一十四年。
昨奉太后密旨,令我起兵討賊,爾等曾知道麼?」
眾官聞言,面面相覷。
獨巡撫孫燧,毅然道:「密旨何在?取來我瞧!」宸濠叱道:「不必多言,我今擬往南京,你願保駕麼?」
居然自稱御駕。
孫燧怒目視濠道:「你說什麼?可知道天無二日,臣無二主,太祖法制具在,哪個敢行違悖?」
言未已,但聽宸濠大呼道:「把勢快來!」四字說出,吳十二、凌十一、閔廿四等,俱應聲入內。
當由宸濠發令,將孫燧綁縛起來,眾官相顧失色。
按察司副使許逵,上前指濠道:「孫都御史,是朝廷大臣,你乃反賊,擅敢殺他麼?」
復顧孫燧道:「我曾雲先發制人,未邀允許,今已為人所制,尚有何言?」
孫燧尚是忠臣,但不從逵言,亦嫌寡斷。
宸濠復指令群盜,縛住許逵,並問逵有何說?逵叱道:「逵只有一片赤心,哪肯從你反賊?」
且縛且罵。
燧亦痛詈不絕。
宸濠大怒,令校尉火信等,把兩人痛毆,擊斷孫燧左臂,逵亦血肉模糊,兩人氣息僅屬,由宸濠喝令牽出城門,一同斬首。
逵臨死,尚痛罵道:「今日賊殺我,明日朝廷必殺賊。」
至兩人殉義時,天空中炎炎的烈日,忽被黑雲遮住,慘澹無光,宸濠反借此示威,並將御史王金,主事馬思聰、金山,右布政胡濂,參政陳杲、劉斐,參議許效廉、黃宏,僉事顧鳳,都指揮許清、白昂,及太監王宏等,統行拘住,械鎖下獄。
馬思聰、黃宏,絕粒死了。
宸濠遂令劉養正草檄,傳達遠近,革去正德年號,指斥武宗,授劉養正為右丞相,李士實為左丞相,參政王綸為兵部尚書,總督軍務大元帥。
分遣逆一黨一婁伯、王春等四出收兵,脅降左布政使梁宸,按察使楊璋,副使唐錦諸人。
一面令吳十三、閔廿四等,奪船順流,往攻南康,知府陳霖遁去,轉攻九江,兵備副使曹雷,及知府汪穎等亦遁。
數城俱陷,大江南北皆震。
為了這番亂事,遂引出一位允文允武的儒將,削平叛藩,建立奇功,這位儒將是誰?就是前時反對劉瑾,謫戍龍場驛的王守仁。
大書特書。
守仁自謫居龍場,因俗化導,苗黎悅服。
當劉瑾伏誅,調任廬陵知縣,未幾召入京師,累遷鴻臚寺卿。
尋因江西多盜,擢他為僉都御史,巡撫南贛、汀、漳。
既蒞任,即檄閩、廣兩省會兵,先討大帽山賊,連破四十餘寨,擒賊首詹師富。
復進討大庾、橫水、左溪諸賊,逐去賊首謝志山等,所在蕩平。
贛州知府邢珣,吉安知府伍文定,亦奉檄平定桶岡,招降賊首藍廷鳳,破巢八十有四,俘斬六千有奇。
守仁又誘斬浰頭賊首池仲容,及弟仲安,追餘賊至九連山,掃清巢一穴一,芟雉無遺。
數十年巨寇,一併肅清,遠近驚服如神明。
守仁因境內大定,往謁宸濠。
濠留他宴飲,適李士實亦同在座,彼此談論時政得失。
士實道:「世亂如此,可惜沒有湯武。」
已有煽動宸濠之意。
守仁道:「即有湯武,亦須伊呂。」
宸濠道:「有湯武便有伊呂。」
守仁道:「有了伊呂,必有夷齊。」
彼此標示暗號,煞是機鋒暗對。
宴畢散去。
宸濠知守仁不肯相從,屢欲加害,守仁也暗中防備,巧值福州三衛軍人進貴等作亂,警報傳至京師,兵部尚書王瓊,語主事應典道:「進貴事小,寧藩事大,我意欲調王守仁一行,藉著進貴亂事,給他敕書,俾他得調動兵馬,相機行一事,他日有變,不患呼應不靈了。」
王瓊此言,恰是有識,然亦由守仁命不該死。
應典很是贊成。
遂奏請賜敕王守仁,令查處福州亂軍。
守仁奉命即行,所以宸濠起事,江西守臣,多遇害被執,獨守仁得免。
守仁行至豐城,豐城知縣顧佖,已得宸濠反信,告知守仁,並說宸濠有懸購守仁的消息,守仁臨機應變,立刻易服改裝,潛至臨江。
知府戴德孺,聞守仁遠來,倒屣出迎,請他入城調度,這一番有分教:
奇士運籌期破賊,叛藩中計倏成擒。
畢竟守仁如何定計,且看下回表明。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