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演義
第七十六回 據鎮城哱氏倡亂 用說客叛黨駢誅
卻說韃靼部酋俺答,自受封順義王后,累年通使,貢問不絕。
萬曆九年,俺答病歿,朝旨賜祭七壇,采幣十二雙,布百匹,三一娘一子率子黃台吉上表稱謝,並貢名馬。
黃台吉系俺答長子,年已漸老,不喜弄兵,且迷信佛教,聽從番僧,禁止殺掠,因此西北塞外,相安無事。
先是王崇古、方逢時次第督邊,亦次第卸職,繼任總督,叫作吳兌,兌頗駕馭有方,各部相率畏服,貢市無失期。
三一娘一子尤心慕華風,隨時款塞,嘗至總督府謁兌。
兌視若兒女,情甚親一暱。
有時三一娘一子函索金珠翠鈿,兌必隨市給與,借敦睦誼。
或各部稍稍梗化,三一娘一子總預先報聞,兌得籌備不懈。
黃台吉襲封順義王,改名乞慶哈,也恭順無愆,奉命惟謹。
惟黃台吉素一性一漁色,先配五闌比一妓一,後經西僧慫恿,納婦一百八人,取象數珠。
多妻若此,安得不病?怎奈百餘番婦,姿色多是平常,沒一個比得三一娘一子。
黃台吉暗暗垂涎,欲據三一娘一子為妻。
三一娘一子嫌他老病,不肯遷就,意將率屬他徙,適吳兌卸任,另授鄭洛為總督,洛抵任,聞知此事,私下歎念道:「若三一娘一子別屬,我朝封這黃台吉,有何用處?」
乃遣使往說三一娘一子道:「汝不妨歸王,天朝當封汝為夫人。
汝若他去,不過一個尋常婦人,有什麼顯榮呢?」
子收父妾,胡俗固然,但不應出諸中國大員之口。
三一娘一子為利害所一逼一,乃順了黃台吉的意思,與他成為夫婦。
兩口兒和好度日,倏忽間已是四年。
誰料黃台吉得病又亡,三一娘一子仍作哀嫠。
那時黃台吉子扯力克,應分襲位,倒是一個翩翩公子,氣宇軒昂,其時把漢那吉已死,遺妻大成比一妓一,為扯力克所納。
三一娘一子曾生一兒,名叫不他失禮,本欲收比一妓一為妻,偏偏被扯力克奪去,心中很是不悅,連三一娘一子也有怨詞,竟至挈子他徙。
鄭洛聞報,又欲替他調停,先遣人往說三一娘一子,勸她下嫁扯力克,三一娘一子頗也樂從,前時少一婦配老夫,尚且肯允,至此老婦配少夫,自然格外樂從。
只要扯力克盡逐諸妾,方肯應命。
洛乃復傳諭扯力克道:「一娘一子三世歸順,汝能與一娘一子結婚,仍使你襲封,否則當別封他人了。」
扯力克欣然應諾,且願依三一娘一子規約,把所有姬妾,一併斥還;竟整了冠服,備齊輿馬,親到三一娘一子帳中,成合婚禮。
三一娘一子華年雖暮,色態如前,眉嫵風一流,差幸新來張敞,脂香美滿,何期晚遇韓郎,諧成了歡喜緣,完結了相思債。
曾感念冰人鄭總督否?鄭洛為她請封,得旨封三一娘一子為忠順夫人,扯力克襲封如舊。
三一娘一子歷配三主,累一操一兵枋,常為中國保邊守塞,始終不衰。
山、陝一帶諸邊境,商民安堵,雞犬無驚。
哪知到了嘉靖二十年,寧夏地方,竟出了一個哱拜,糾眾作亂,又未免煽動兵戈。
這哱拜本韃靼部種,先時曾得罪酋長,叩關入降,隸守備鄭印麾下,屢立戰功,得任都指揮。
未幾以副總兵致仕,子承恩襲職。
承恩初生時,哱拜夢空中天裂,墮一妖物,狀貌似虎,奔入妻寢。
他正欲拔劍除妖,不意呱呱一聲,驚醒睡夢,起一床一入視,已產一男。
他也不知是凶是吉,只好撫養起來,取名承恩。
承恩漸長,狼狀梟形,番人本多獷悍,哱拜視為常事,反以他猙獰可畏,非常鍾一愛一。
至哱拜告老,承恩襲為都指揮,湊巧洮河以西,適有寇警,巡邊御史周弘禴,舉承恩及指揮土文秀,並哱拜義子哱雲等,率兵往征,正擬指日出發,會值巡撫一黨一馨,奉總督鄭洛檄文,調遣土文秀西援,哱拜時雖家居,尚多蓄蒼頭軍,聲言報國,至是聞文秀被調,不禁嗟歎道:「文秀雖經戰陣,難道能獨當一面麼?」
遂親詣鄭洛轅門,陳明來意,並願以所部三千人,與子承恩從征。
洛極力嘉獎,樂從拜請。
於是文秀、承恩,陸續啟行。
偏這巡撫一黨一馨,恨他自薦,只給承恩羸馬。
承恩怏怏就道,到了金城,寇騎辟易,追殺數百人。
奏凱歸來,取道塞外,見諸鎮兵皆懦弱無用,遂藐視中外,漸益驕橫。
馨不以為功,反欲按名核糧,吹一毛一索瘢,嗣聞承恩娶民女為妾,遂責他違律誘婚,加杖二十。
明是有意激變。
看官!試想承恩驕戾一性一成,哪肯受這般委屈?就是他老子哱拜,亦覺自損臉面,怨望得很。
還有土文秀、哱雲兩人,例應因功升授,偏也由馨中阻,未得償願。
數人毒氣,遂齊向巡撫署中噴去。
冤冤相湊,戍卒衣糧,久欠勿給,軍鋒劉東暘,心甚不平,往謁哱拜,迭訴一黨一馨虐一待情形。
哱拜微笑道:「汝等亦太無能為,怪不得被他侮弄。」
兩語夠了。
東暘聞言,奮然徑去,遂糾合同志許朝等,借白事為名,哄入帥府,總兵張維忠,素乏威望,見眾擁入,嚇得手足無措。
東暘等各出白刃,脅執副使石繼芳,擁入軍門。
一黨一馨聞變,急逃匿水洞中。
只有此膽,何故妄行。
旋被東暘等覓得,牽至書院,歷數罪狀,把他殺死。
該殺。
石繼芳亦身首兩分。
遂縱火焚公署,收符印,釋罪囚,大掠城中;硬迫張維忠,以侵糧激變報聞。
維忠不堪受迫,自縊而亡。
死得無名。
東暘遂自稱總兵,奉哱拜為謀主,承恩、許朝為左右副將,哱雲、文秀為左右參將,當下分道四出,陷玉泉營及廣武,連破漢西四十七堡。
惟文秀進圍平鹵,守將蕭如薰,率兵登陴,誓死固守。
如薰妻楊氏,系總督楊兆女,語如薰道:「汝為忠臣,妾何難為忠臣婦。」
可入女誡。
遂盡出簪珥,慰勞軍士妻女,由楊氏親自帶領,作為一隊一娘一子軍,助兵守城。
文秀攻圍數月,竟不能下。
東暘復分兵過河,欲取靈州,且誘河套各部,願割花馬池一帶,聽他駐牧,勢甚猖獗。
總督尚書魏學曾,飛檄副總兵李昫,權署總兵,統師進剿。
昫遣游擊吳顯、趙武、張奇等,轉戰而西,所有漢西四十七堡,次第克復。
惟寧夏鎮城,尚為賊據。
河套部酋著力兔,帶領番兵三千騎,來援東暘,進屯演武場。
東暘益掠城中子女,饋獻套部,套人一大悅,揚言與哱王子已為一家,差不多有休戚與共的情形。
哱雲引著力兔再攻平鹵,蕭如薰伏兵南關,佯率羸卒出城,挑戰誘敵。
哱雲仗著銳氣,當先馳殺,如薰且戰且行,繞城南奔;看看南關將近,一聲號炮,伏兵盡發,將哱雲困在垓心,四面注射強一弩一,霎時間將哱雲射死。
著力兔尚在後隊,聞前軍被圍,情知中計,遂麾眾北走,出塞遁去。
利則相親,害則相捨,外人之不足恃也如此。
朝旨特擢蕭如薰為總兵,調麻貴為副總兵,進攻寧夏,並賜魏學曾尚方劍,督軍恢復,便宜行一事。
御史梅國楨,保薦李成梁子如松,忠勇可任,乃命如松總寧夏兵,即以國楨為監軍。
會寧夏巡撫朱正色,甘肅巡撫葉夢熊,均先後到軍,並一逼一城下。
學曾與夢熊定計,毀決黃河大壩,用水灌城。
內外水深約數尺,城中大懼,由許朝縋城潛出,逕謁學曾,願悔罪請降,學曾令還殺哱拜父子,方許贖罪。
許朝去後,杳無音信,如松遣騎四探,忽聞套部莊禿賴及卜失兔,糾合部落三萬人,入犯定邊小鹽地,別遣萬騎從花馬池西沙湃口,銜枚疾入,為哱拜聲援。
那時如松飛報學曾,學曾才知他詐降緩兵,亟遣副總兵麻貴等,馳往迎剿,方將套眾擊退。
既而著力兔復率眾萬餘,入李剛堡,如松等復分兵邀擊,連敗套眾,追奔至賀蘭山,套眾盡遁。
官軍捕斬百二十級,懸諸竿首,徇示寧夏城下,守賊為之奪氣。
獨監軍梅國楨,與學曾未協,竟劾他玩寇誤兵,遂致逮問,由葉夢熊代為督師。
夢熊下令軍中,先登者賞萬金,嗣是人人思奮,勉圖效力。
過了五日,水浸北關,城崩數丈,承恩、許朝等忙趨北關督守。
李如松、蕭如薰潛領銳卒掩南關,總兵牛秉忠,年已七十,奮勇先登。
梅國楨大呼道:「老將軍且先登城,諸君如何退怯?」
言甫畢,但見各將校一麾齊上,肉薄登城,南關遂下。
承恩等惶急非常,急遣部下張傑,縋城出見,求貸一死。
夢熊佯為允諾,仍然大治攻具。
監軍梅國楨,日夕巡邏,嚴行稽察。
一日將晚,正在市中巡行,忽有歌聲一片,洋洋入耳。
其詞道:
癰不決,毒長流。
巢不覆,梟常留。
兵戈未已我心憂,我心憂兮且賣油。
國楨聽著,不禁詫異起來,便諭軍士道:「何人唱歌,快與我拘住!」軍士奉命而去。
未幾即拿到一人,國楨見他狀貌非凡,便問他姓氏職業。
那人答道:「小人姓李名登,因業儒不成,轉而習賈。
目今兵戈擾攘,無商可販,只好沿街賣油,隨便餬口。」
此子頗似伍子胥。
國楨道:「你所唱的歌詞,是何人教你的?」
李登道:「是小人隨口編成的。」
國楨暗暗點頭,復語道:「我有一項差遣,你可為我辦得到麼?」
李登道:「總教小人會幹,無不效力。」
國楨乃親與解縛,賜他酒食,授以密計,並付札子三道,登受命馳去,縛木渡東門,入見承恩道:「哱氏曾有安塞功,監軍不忍駢誅,特令登繼呈密札,給與將軍。
將軍如聽登言,速殺劉、許自贖,否則請即殺登。」
斬釘截鐵,足動悍番之心。
承恩沈吟半晌,旋即許諾。
登趨而出,又從間道詣劉、許營。
亦各付密札道:「將軍本系漢將,何故從哱氏作亂,甘心嬰禍?試思鎮卒幾何,能當大軍?將軍所恃,不過套援,今套部又已被逐,區區杯水,怎救車薪?為將軍計,速除哱氏,自首大營,不特前愆可免,且有功足賞哩。」
與劉、許言又另具一種口吻,李登洵不愧說客。
劉、許二人亦覺心動,與登定約,登遂回營報命。
國楨仍督兵攻城,猛撲不已。
未幾,得東暘密報,土文秀已被殺死了,又未幾,城上竟懸出首級三顆,一個是土文秀頭顱,兩個便是劉東暘、許朝首領。
原來東暘既誘殺文秀,承恩知他有變,遂與部一黨一周國柱商議。
國柱與許朝曾奪一鎮民郭坤遺妾,兩不相讓,遂生嫌隙。
又為一婦人啟釁。
至是與承恩定計,托詞密商軍務,誘劉、許兩人登樓,先斬許朝。
東暘逃入廁房,被國柱破戶搜出,一刀兩段,於是懸首城上,斂兵乞降。
李如松、蕭如薰等遂陸續登城,揭示安民,並搜獲寧夏巡撫關防,及征西將軍印鎊一顆。
哱拜尚擁蒼頭軍,安住家中,總督葉夢熊方去靈州,聞大城已下,亟遣將校繼諭入城,大旨以詰旦不滅哱氏,應試尚方劍。
時承恩正馳至南門,謁見監軍梅國楨,為參將楊文所拘,李如松即提兵圍哱拜家。
拜知不能免,閉戶自縊,家中放起一把無名火來,連人連屋,盡行毀去。
參將李如樟,望見火起,忙率兵斬門而入,部卒何世恩,從火中梟哱拜首,生擒拜次子承一寵一,養子哱洪大,及余一黨一土文德、何應時、陳雷、白鸞、陳繼武等眾。
總督葉夢熊,巡撫朱正色,御史梅國楨,先後入城,安一撫百姓,一面慰問慶王世子帥鋅。
帥鋅系太祖十六子七世孫,曾就封寧夏,哱拜作亂,曾向王邸中索取金帛,適值慶王伸域薨逝,世子帥鋅,尚在守制,未曾襲封,母妃方氏,挈世子避匿窖中,既而懼辱自裁,所有宮女玉帛,悉被掠去。
至夢熊等入府宣慰,帥鋅方得保全。
當下馳書奏捷,並將一切縛住人犯,押獻京師。
神宗御門受俘,立磔哱承恩、哱承一寵一、哱洪大等,頒詔令慶王世子帥鋅襲封。
王妃方氏,建祠旌表。
不沒貞節。
給銀一萬五千兩,分賑諸宗人,大賞寧夏功臣。
葉夢熊、朱正色、梅國楨各蔭世官。
武臣以李如松為首功,特加宮保銜,蕭如薰以下,俱陞官有差。
如薰妻楊氏,協守平鹵,制敕旌賞。
魏學曾亦給還原官,致仕回籍。
其餘死事諸將卒,亦各得撫恤。
寧夏復平,哪知一波才靜,一波隨興,東方的朝鮮國,復遭倭寇蹂一躪,朝鮮王李昖,火急乞援,免不得勞師東出,又有一場交戰的事情。
正是:
西陲才報承平日,東國又聞搶攘時。
欲知中外交戰情形,待小子下回再表。
寧夏之變,倡亂者為哱拜,而劉東暘、許朝等,皆緣哱拜一言而起,是哱拜實為禍首,劉、許其次焉者也。
本回敘寧夏亂事,以哱拜為主,固有特識,而一黨一馨之激變,以及蕭如薰夫婦之效忠,備載無遺,有惡必貶,有善必彰,史家書法,例應如是。
李登一賣油徒,乃得梅國楨之重任,今其往說叛寇,兩處行間,互相殘噬,羽翼已殲,哱拜僅一釜底遊魂,欲免於死得乎?然則寧夏敉平,當推李登為首功,而明廷酬庸之典,第及將帥,於李登無聞,武夫攘功,英雄埋沒,竊不禁為之長慨矣!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