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演義
第七十三回 奪親情相臣嫉諫 規主闕母教流芳
卻說張居正既握朝綱,一意尊主權,課吏治,立章奏,考成法,定內外官久任法。
百司俱奉法守公,政體為之一肅。
兩宮太后,同心委任,凡遇居正進謁,必呼先生,且雲皇上若有違慢,可入內陳明,當為指斥云云。
於是居正日侍經筵,就是講解音義,亦必一一辨正,不使少誤。
某日,神宗讀《論語·鄉一黨一篇》,至「色勃如也」句,「勃」字誤讀作「背」字,居正在旁厲聲道:「應作勃字讀。」
神宗嚇了一跳,幾乎面色如土。
同列皆相顧失色,居正尚凜凜有怒容。
後來奪官籍家之禍,即基於此。
嗣是神宗見了居正,很是敬畏。
居正除進講經書外,又呈入御屏數幅,各施藻繪,凡天下各省州縣疆域,以及職官姓名,均用浮簽標貼,俾供乙覽。
一日講筵已畢,神宗問居正道:「建文帝出亡,做了和尚,這事果的確否?」
居正還奏道:「臣觀國史,未載此事,只聞故老相傳,披緇雲遊,題詩田州寺壁上,約有數首,有『流落江湖四十秋』七字,臣尚記得。
或者果有此事,亦未可知。」
神宗歎息數聲,覆命居正錄詩以進。
居正道:「這乃亡國遺詩,何足寓目!請錄皇陵石碑,及高皇帝御制文集,隨時備覽,想見創業艱難,聖謨隆盛呢。」
神宗稱善。
至次日,居正即錄皇陵碑文呈覽。
神宗覽畢,即語居正道:「朕覽碑文,讀至數過,不覺感傷欲泣了。」
居正道:「祖宗當日艱難,至於如此。
皇上能傚法祖宗,方可長保大業哩。」
乃申述太祖微時情狀,及即位後勤儉等事。
神宗愴然道:「朕承祖宗大統,敢不黽勉,但也須仗先生輔導呢!」由是累有賞賜,不可勝紀。
最著的是銀章一方,鐫有「帝賚忠良」四字。
又有御書匾額兩方,一方是「永保天命」,一方是「弼予一人」。
居正以在閣辦事,只有呂調一陽一一人,不勝煩劇,復引薦禮部尚書張四維。
四維嘗饋問居正,四時不絕,所以居正一力薦舉。
向例入閣諸臣,嘗雲同某人等辦事,至是直稱隨元輔居正等辦事。
四維格外謙恭,對著居正,不敢自稱同僚,彷彿有上司屬吏的等級,平時毫無建白,只隨著居正拜賜進宮罷了。
卑屈至此,有何趣味。
惟四維入閣後,禮部尚書的遺缺,就用了萬士和。
士和初官庶吉士,因忤了嚴嵩,改為部曹,累任按察布政使,並著清節,及入任尚書,屢上條奏,居正頗嫉他多言。
會擬越級贈朱希忠王爵,士和力持不可,給事中余懋學,奏請政從寬大,被居正斥他諷謗,削籍為民。
士和又上言懋學忠直,不應摧抑,自遏言路。
種種忤居正意,遂令給事中朱南雍,奏劾士和,士和因謝病遍休。
適薊州總兵戚繼光,擊敗朵顏部長董狐狸,生擒狐狸弟長禿,狐狸情願降附,乞赦乃弟。
繼光乃將長禿釋回,酌定每歲貢市,一面由巡按遼東御史劉台,上書奏捷。
居正以巡按不得報軍功,劾台違制。
台亦抗章劾居正,說他擅作威福,如逐大學士高拱,私贈成國公朱希忠王爵,引用張四維等為爪牙,排斥萬士和、余懋學等,統是罔上行私的舉動,應降旨議處等情。
居正自入閣秉政,從未遇著這種彈章,見了此疏,勃然大怒,當即具疏乞歸。
神宗急忙召問,居正跪奏道:「御史劉台,謂臣擅威福,臣平日所為,正未免威福自擅呢。
但必欲取一悅下僚,臣非不能,怎奈流弊一開,必致誤國。
若要竭忠事上,不能不督飭百官。
百官喜寬惡嚴,自然疑臣專擅。
臣勢處兩難,不如恩賜歸休,才可免患。」
說至此,隨即俯伏,泣不肯起。
無非要挾。
神宗親降御座,用手掖居正道:「先生起來!朕當逮問劉台,免得他人傚尤。」
居正方頓首起謝。
當下頒詔遼東,逮台入京,拘繫詔獄,嗣命廷杖百下,擬戍極邊。
居正反上疏救解,故智復萌。
乃除名為民。
未幾,遼東巡撫張學顏,復誣劾台匿贖鍰,想是居正嗾使。
因復充戍潯州。
台到戍所,就戍館主人處,飲酒數杯,竟致暴斃。
這暴斃的情由,議論不一,明廷並未詰究,其中弊竇,可想而知,毋庸小子贅說了。
不說之說,尤勝於說。
到了萬曆五年,居正父死,訃至京師。
神宗手書宣慰,又飭中使視粥止哭,絡繹道路,賻儀格外加厚,連兩宮太后,亦有特賻,惟未曾諭留視事。
時李幼孜已升任戶部侍郎,欲媚居正,首倡奪情的議論。
馮保與居正友善,亦願他仍然在朝,可作外助,遂代為運動,傳出中旨,令吏部尚書張瀚,往留居正。
居正也恐退職以後,被人陷害,巴不得有旨慰留,但面子上似說不過去,只好疏請奔喪,暗中恰諷示張瀚,令他奏留居正。
瀚佯作不知,且云:「首相奔喪,應予殊典,應由禮部擬奏,與吏部無涉。」
居正聞言,很是忿恨。
又浼馮保傳旨,責瀚久不覆命,失人臣禮,勒令致仕。
於是一班趨炎附勢的官員,陸續上本,請留首輔,奏中大意,無非把移孝作忠的套話,敷衍滿紙。
移孝作忠四字,豈是這般解法。
居正再請終制,有旨不許。
又請在官守制,不入朝堂,仍預機務,乃邀允准。
連上朝都可免得,是居正死父,大是交運。
居正得遂私情,仍然親裁政務,與沒事人一般。
會值日食告變,編修吳中行,及檢討趙用賢,刑部員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等,應詔陳言,均說居正忘親貪位,煬蔽聖聰,因干天變云云。
居正得了此信,憤怒的了不得,當下通知馮保,教他入訴神宗,概加廷杖。
大宗伯馬自強,急至居正府第,密為營解。
居正見了自強,略談數語,便撲的跪下,帶哭帶語道:「公饒我!鮑饒我!」自強正答禮不迭,忽聞掌院學士王錫爵到來,居正竟踉蹌起身,趨入喪次。
錫爵徑至喪次中,晤見居正,談及吳、趙等上疏,致遭聖怒等事。
居正淡淡的答道:「聖怒正不可測哩。」
錫爵道:「聖怒亦無非為公。」
語尚未訖,居正又跪倒地上,勃然道:「公來正好!快把我首級取去,免致得罪諫官!」一面又舉手作刎頸狀,並道:「你何不取出刀來?快殺我!快快殺我!」好似潑婦撒賴。
錫爵不防到這一著,嚇得倒退倒躲,一溜煙的逃出大門去了。
馬自強亦乘勢逃去。
隔了數日,吳中行、趙用賢、艾穆、沈思孝四人,同受廷杖。
侍講於慎行、田一俊、張伭、趙志皋,修撰習孔教、沈懋學等,具疏營救,俱被馮保擱住。
進士鄒元標,復上疏力諫,亦坐杖戍。
南京御史朱鴻模,遙為諫阻,並斥為民。
且詔謫吳、趙、艾、沈四人,吳中行、趙用賢即日出都,同僚相率觀望,無一人敢去送行,只有經筵講官許文穆贈中行玉杯一隻,用賢犀杯一隻,玉杯上鐫著三語道:
斑斑者何?卞生淚。
英英者何?藺生氣,追追琢琢永成器。
犀杯上鐫著六語道:
文羊一角,具理沈黝,不惜刻心,寧辭碎首?黃流在中,為君子壽。
古人說得好:「人心未泯,公論難逃」,為了居正奪情,各官受譴等事,都下人士,各抱不平。
夤夜裡乘人不備,竟向長安門外,掛起匿名揭帖來。
揭帖上面,無非是謗議居正,說他無父無君,跡同莽、一操一。
事為神宗所聞,又頒諭朝堂道:
一奸一邪小人,藐朕沖年,忌憚元輔,乃借綱常之說,肆為誣論,欲使朕孤立於上,得以任意自恣,茲已薄處,如此後再有一黨一奸一懷邪,必從重懲,不稍寬宥,其各凜遵!
這諭下後,王錫爵、於慎行、田一俊、沈懋學等,先後乞病版歸。
既而彗星現東南方,光長竟天,當下考察百官,趙志皋、張褲、習孔教等,又相繼遷謫,算作厭禳星變的計畫,這正是想入非非了。
越年,神宗將行大婚禮,令張居正充納采問名副使。
給事中李涑,奏稱居正持喪,不宜與聞大婚事,乞改簡大臣。
神宗不允,傳皇太后諭旨,令居正變服從吉,居正遂奉旨照辦。
等冊後禮成,方乞歸治葬。
神宗召見平台,特賜慰諭道:「朕不能捨去先生,但恐傷先生孝思,不得已暫從所請。
惟念國事至重,朕無所依賴,未免懷憂。」
居正叩首道:「臣為父治葬,不能不去,只乞皇上大婚以後,應撙節一愛一養,留心萬幾。」
說畢,伏地慟哭。
慟哭何為?無非要結人主。
神宗亦為之淒然,不禁墮淚道:「先生雖行,國事尚宜留意。
此後倘有建白,不妨密封言事。」
居正稱謝而起,進辭兩宮太后,各賜贐金,慰諭有加。
居正歸後,神宗復敕大學士呂調一陽一等,如遇大事,不得專決,應馳驛至江陵,聽居正處分。
既而由春入夏,又有旨征令還朝。
居正以母老為辭,不便冒暑北行,請俟秋涼就道。
神宗又遣指揮翟汝敬,馳驛敦促,更令中使護居正母,由水道啟行。
居正乃遵旨登程,所經州縣,守臣多跪謁;就是撫按長吏等,亦越界送迎,身為前驅。
及到京師,兩宮又慰勞備至,賞賚有加。
居正母至,概照前例。
惟呂調一陽一自慚伴食,托病乞休,起初未蒙俞允,至居正還朝,再疏告歸,乃准令致仕,解組歸田去了。
還算有些氣節。
是時神宗已冊後王氏,伉儷情深,不勞細說。
獨李太后以帝已大婚,不必撫視,仍返居慈寧宮,隨召居正入內,與語道:「我不便常視皇帝,先生系國家元輔,親受先帝付託,還希朝夕納誨,毋負顧命!」居正唯唯而退。
嗣是居正格外黽勉,所有軍國要政,無不悉心籌畫。
內引禮部尚書馬自強,及吏部侍郎申時行,參贊閣務,外任尚書方逢時,總督宣大,總兵李成梁,鎮撫遼東。
方逢時與王崇古齊名,崇古內用,逢時專任邊事,悉協機宜。
李成梁驍悍善戰,屢摧塞外巨寇,積功封寧遠伯,內外承平,十年無事。
居正又上肅雝殿箴,勸神宗量入為出,罷節浮費,復盡汰內外冗員,嚴核各省財賦。
只神宗年齡搒長,漸備六宮,令司禮監馮保,選內豎三千五百人入宮,充當使令。
內有孫海、客用兩奄豎,便佞狡黠,得邀一寵一幸,嘉靖、隆慶兩朝,非無秕政,而中官不聞橫行,良由裁抑得宜之故。
至此又復開端,漸成客、魏之弊。
嘗導神宗夜遊別宮,小衣窄袖,走馬持刀,彷彿似鏢客一般。
既而出幸西城,免不得飲酒陶情,逢場作戲。
一夕,神宗被酒,命隨侍太監,按歌新聲。
曲調未諧,竟惹動神宗怒意,拔一出佩劍,欲斫歌豎頭顱,還是孫、客兩人,從旁解勸,方笑語道:「頭可恕,發不可恕。」
遂令他脫一下頭巾,將發割去,想是從曹一操一處學來。
惟彼割己發,而此割人發,不無異點。
這事被馮保聞知,便去稟訴李太后。
太后大怒,自著青布袍,撤除簪珥,此是姜後脫簪珥待罪之意。
令宣神宗入宮,一面傳語居正,速即上疏極諫。
神宗得著消息,不免驚慌,可奈母命難違,只好硬著頭皮,慢慢兒的入慈寧宮。
一進宮門,便聞太后大聲催促。
到了望見慈容,形神服飾,與尋常大不相同,不覺心膽俱戰,連忙跪下磕頭。
太后瞋目道:「你好!你好!先皇帝付你大統,叫你這般遊蕩麼?」
神宗帶抖帶語道:「兒、兒知罪了,望母后寬恕!」太后哼了一聲道:「你也曉得有罪麼?」
說至此,馮保已捧呈張居正諫疏,由太后略瞧一遍,語頗簡直,便擲付神宗道:「你且看來!」神宗取餅一閱,方才瞧罷,但聽太后又道:「先帝彌留時,內囑你兩母教育,外囑張先生等輔導,真是煞費苦心,不料出你不肖子,膽大妄為,如再不肯改過,恐將來必玷辱祖先,我顧宗社要緊,也管不得私恩,難道必要用你做皇帝麼?」
母教嚴正,不愧賢妃。
又旁顧馮保道:「你去到內閣中,取霍光傳來!」保復應聲而去。
不一時,返入宮內,叩頭奏道:「張相國浼奴才代奏,據言皇上英明,但教自知改過,將來必能遷善。
霍光故事,臣不敢上聞!今不如草詔罪已罷了。」
太后道:「張先生既這般說,就這般辦罷,你去教他擬詔來!」保又起身趨出。
未幾,返呈草詔,太后叱令神宗起來,親筆謄過,頒示朝堂。
可憐神宗雙膝,已跪得疼痛異常,更兼草詔中語多卑抑,不禁懊恨得很,偏是太后督著謄寫,一些兒不肯放鬆,那時只好照本謄錄,呈與太后覽過,交馮保頒發去了。
太后到了此時,禁不住流淚兩行。
神宗又跪泣認悔,方得奉命退出。
京中聞了這事,謠言蜂起,統說兩宮要廢去神宗,別立潞王翊釴。
見七十一回。
後來杳無音信,方漸漸的息了浮言,這且休表。
且說李太后既訓責神宗,復將孫海、客用兩人,逐出宮外,並令馮保檢核內侍,所有太監孫德秀、溫泰等,向與馮保未協,俱被攆逐。
神宗雖然不悅,終究是無可奈何,只好得過且過,再作計較。
張居正恐神宗啟疑,因具疏乞休,作為嘗試。
疏中有「拜手稽首歸政」等語。
居正自命為禹、皋。
那時神宗自然慰留,手書述慈聖口諭:「張先生親受先帝付託,怎忍言去,俟輔上年至三十,再議未遲。」
居正乃仍就原職,請囑儒臣編纂累朝寶訓實錄,分四十章,次第進呈,作為經筵講義。
大旨如下:
(一)創業艱難。
(二)勵一精一圖治。
(三)勤學。
(四)敬天。
(五)法祖。
(六)保民。
(七)謹祭祀。
(八)崇孝敬。
(九)端好尚。
(十)慎起居。
(十一)戒游佚。
(十二)正宮闈。
(十三)教儲貳。
(十四)睦宗藩。
(十五)親賢臣。
(十六)去一奸一邪。
(十七)納諫。
(十八)守法。
(十九)敬戒。
(二十)務實。
(二十一)正紀綱。
(二十二)審官。
(二十三)久任。
(二十四)考成。
(二十五)重守令。
(二十六)馭近習。
(二十七)待外戚。
(二十八)重農。
(二十九)興教化。
(三十)明賞罰。
(三十一)信詔令。
(三十二)謹名分。
(三十三)卻貢獻。
(三十四)慎賞罰。
(三十五)甘節儉。
(三十六)慎刑獄。
(三十七)褒功德。
(三十八)屏異端。
(三十九)飭武備。
(四十)禦寇盜。
看官!你想神宗此時,已是情一欲漸開,好諛惡直的時候,居正所陳各種請求,實與神宗意見並不相符,不過形式上面,總要敷衍過去,當下優詔褒答,允准施行。
待至各項講義,次第編竣,由日講官陸續呈講,也只好恭己以聽。
一俟講畢,即散游各宮,樂得圖些暢快,活絡筋骸。
一日,退朝罷講,閒踱入慈寧宮,正值李太后往慈慶宮閒談,不在宮中,正擬退出宮門,忽見有一個年少的女郎,裊裊婷婷的走將過來,向帝請安。
這一番有分教:
渾疑洛水仙妃至,好似高唐神女來。
畢竟此女為誰,且由下回說明。
張居正所恃,惟一馮保,馮保所恃,不外張居正,觀其狼狽相倚,權傾內外,雖不無可取之處,而希位固一寵一之想,嘗憧擾於胸中。
居正綜核名實,修明綱紀,於用人進諫諸大端,俱能力持大體,不可謂非救時良相。
然居父喪而思起復,嫉忠告而斥同僚,人倫隳矣,其餘何足觀乎!馮保聞神宗冶遊,密白太后,為補袞箴闕起見,亦不得謂其下情,然窺其隱衷,無非挾太后以制幼主;至若孫德秀、溫泰等,則又因睚眥之嫌,盡情報復,狡悍著矣,其他何足責乎?吾讀此回,且願為之易其名曰:「是為馮保、張居正合傳」,而是非可不必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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