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演義
第三回 攻城掠地迭遇奇材 獻幣釋嫌全資賢婦
卻說徐達、湯和等二十餘人,隨著元璋,南略定遠。
定遠附近有張家堡,駐紮民兵,號驢牌寨。
元璋請費聚往察情形,費聚返報寨中乏食,意欲出降。
元璋大喜道:「此機不可坐失。」
便命費聚前導,另選數人為輔,上馬急行。
將到寨前,遙見寨中有二將出來,大聲呼著,說是來者何為?費聚心恐,叩馬諫元璋道:「彼眾我寡,未便深入,不如回招人馬,然後前來。」
元璋笑道:「多人何益,反令彼疑。」
有膽有識。
言畢下馬,即褰裳渡濠,逕詣寨門,寨主倒也出見。
元璋道:「郭元帥與足下有舊,聞足下孤軍乏食,恐遭敵噬,因遣我等相報,若能相從,請即偕往,否則移兵他避,免蹈孤危。」
寨主唯唯從命,只請元璋留下信物,作一證據,元璋慨解佩囊,給與寨主,寨主邀與入營,獻上牛酒,大家飽餐一頓,食畢,元璋即請寨主促裝,寨主以三日為期。
元璋道:「既如此,我且先返,留費聚在此,與君同來便了。」
寨主允諾,元璋即策馬而歸。
徐達等接見元璋,詢明情狀。
徐達道:「恐防有變。」
料事如神。
元璋哂道:「我亦慮此。」
所見相同。
徐達道:「達聞寨兵約三千人,若負約來爭,眾寡不敵,請即募兵以備不虞。」
元璋稱善,即懸旗招兵。
閱三日,約得壯士三百人。
忽見費聚踉蹌奔還,喘聲道:「不、句不好了!不好了!懊寨主自食前言,將有他變。」
元璋投袂道:「小丑可恨,我當立擒此賊。」
於是拔營齊赴,且令壯士潛匿囊中,詭作軍糧,載以小輿,頃刻抵寨,遣人告寨主道:「郭元帥命持軍糧來,請寨主速出領取!」寨主正愁乏食,聞信大喜,飛步而出。
元璋接見,即令運囊下車,一聲吶喊,壯士皆破囊突出,立將寨主拿下。
果然妙計。
元璋又命部下縱火,攻毀營壘,嚇得寨兵無處逃遁,齊呼願降,乃將寨兵縱放,把舊壘一炬成墟,當下收檢降兵,一律錄用,只嚴責寨主負約,申行軍律,喝令斬訖。
該殺。
嗣是遠近聞風,多來歸附。
獨定遠人繆大亨,擁眾二萬人,受元將張知院驅遣,屯踞橫澗山。
元璋與徐達商議,定下一條好計,密授花雲,令他照行。
花雲分兵去訖。
且說繆大亨所率部眾,本系民間義勇,不受元將拘束。
嗣因張知院設法聯結,乃受他節制。
此時聞元璋已破驢牌寨,恰也隱有戒心,日夕防範。
接連數日,毫無影響,防務漸漸鬆懈。
一夕,正闔營酣寢,夢中覺得有呼噪聲,蹴踏聲,相率起一床一出視,不料外面已萬炬齊明,火光燭地,把全營照得通紅,頓時眼目昏花,不知所措。
大亨情急欲逃,方才上馬,見敵兵已毀營殺入,為首一員大將,裹一著鐵甲,駕著鐵驪,持了一一柄一大刀,飛舞而來,險些兒把腦袋砍破,急忙用刀架住,啟口問道:「黑將軍快通名來,休得亂砍!」來將答道:「我乃濠州大將花雲,特來借你的頭顱。」
妙語解頤。
大亨道:「彼此無仇,何故相犯?」
花雲道:「元主無道,天怒人怨,我等仗義而來,正為吊伐起見,你既糾眾起義,應具同心,為什麼反受元將監督,甘心作倀?我所以特來問罪,你若悔過輸誠,我亦既往不咎,倘或說一不字,我的刀下,恰不肯半點容情。」
聲容俱壯。
大亨尚擬抗拒,怎奈部眾已倉皇失措,人仰馬翻,只得忍氣答道:「要我投誠,也是不難,還請將軍息怒!」花雲道:「你既聽我良言,尚有何說,你令部眾棄械投誠,我亦當禁軍屠戮。」
大亨應允,便兩下傳令,一邊釋械,一邊停刀。
復經花雲婉轉曉諭,說得大亨非常佩服,連降眾都是傾心。
於是橫澗山二萬義兵,統隨著花雲,來歸元璋。
元璋好言撫一慰,正在按名錄簿,又得軍士喜報,橫潤山旁寨目秦把頭,也率眾來降了。
隨即傳令入見,免不得溫詞獎勉,一面檢閱秦把頭部眾,約共得八百人。
人多勢旺,威聲大震。
定遠人馮國用,與弟國勝,也挈眾來歸,元璋見他儒冠儒服,溫文爾雅,不覺起敬道:「賢昆王冠服雍容,想總是讀書有年,具有特識,現在天下未定,何術蕩平?願有以教我!」國用道:「大江以南,金陵為最,龍蟠虎踞,向屬帝王都會,公既率師南略,請先拔金陵定鼎,然後命將四出,救民水火,倡行仁義,勿貪子女玉帛,天下歸心,何難平定?」
後來元璋行一事,悉本是言,故錄述獨詳。
元璋大悅,令國用兄弟,入居帷幄,參贊戎機。
一面下令拔營,向滁一陽一進發。
途次有一人迎謁,舉止不凡,由元璋問他姓名,答稱:「李姓名善長,字百室,是本地人氏,籍隸定遠。」
元璋又欲考核才識,叩問方略,善長從容答道:「從前暴秦不道,海內紛爭,漢高崛起布衣,豁達大度,知人善任,不嗜殺人,五載即成帝業。
今元綱既紊,天下崩裂,與秦末相同,公系濠產,距沛不遠,山川王氣,鍾毓公身,若能效漢高所為,亦當手定中原,難道古今人必不相及麼?」
又一個王佐之言。
元璋又歡慰非常,留居幕下,掌任書記,籌備糧運。
居然作蕭相國。
復飭花雲為先鋒,帶著前隊,飛速進行。
花雲當先開道,孑身前驅,途遇土匪數千人,毫不畏怯,提劍躍馬,橫衝而過。
各軍陸續隨上,如入無人之境。
群盜自相驚顧道:「黑將軍來了,勇不可當,休與爭鋒!」言畢,各分道散去。
花雲直至滁一陽一,竟薄城下。
城內守吏,聞風早遁,只有流寇往來,入城搶掠,一聞花雲軍至,連忙逃出城外。
可巧被花雲截住,亂斫亂殺,信手掃蕩,滾去頭顱無數,眼見得滁城內外,一鼓肅清了。
真是容易。
元璋率軍入城,安民已畢,忽來了一個少年,兩個童兒,少年呼元璋為叔,一童兒呼元璋為母舅,一童兒呼元璋為義父,俱由元璋接見。
欣喜之中,恰帶著幾分酸楚。
看官道是何人?待小子說個明白:少年系元璋的侄兒,名叫文正,自從元璋為僧,彼此不通聞問,差不多有八九年。
一童系元璋姊子,盱眙人,姓李名文忠,其母已死,隨父避難,流離轉徙,又與父相失,九死一生,方得到滁。
一童系元璋的寄子,姓沐名英,定遠人,幼時父母雙亡,沿途乞食,元璋在濠州時,出城巡察,見他面貌雄偉,無寒乞相,特命他隨歸,令妻馬氏撫養,視同己子。
此時結伴同來,重行聚首,悲喜交集,自在意中。
文忠年最幼,只十四歲,走近元璋身前,依依不捨,元璋戲摩其頂,文忠亦牽著元璋衣襟,捉弄不已。
元璋笑道:「外甥見舅,彷彿見母,所以如此親一暱,我看你母早亡,你父想亦殉難,不如隨我姓朱罷!」文忠道:「願從舅命。」
元璋又顧沐英道:「你既為我寄子,也可改姓為朱。」
沐英亦惟命是從。
李沐兩人,後皆立功封王,故並筆詳敘。
三人俱留住滁一陽一。
元璋復遣將四出,取鐵佛崗,攻三汊河口,收全椒、大柳諸寨,正在戰勝攻取的時候,突有泗州差官到來,說是奉郭元帥命令,飭鎮撫移守盱眙。
元璋驚訝道:「郭公何時到泗州?」
來使道:「這是彭趙兩公的計畫,郭元帥擇善而從。」
元璋又問道:「濠州何人把守?」
來使道:「孫公德崖,留守濠州。」
元璋沈吟半晌道:「我知道了。
彭趙兩人,挾主往泗,且令我移軍盱眙,以便就近節制,這正是一網打盡的好計。
但我只知有郭公命,不知有彭趙命,你去回復了他,教他休逞刁謀,我元璋不是好惹呢!」彭趙情跡,從元璋口中敘出,既省筆墨,且寫元璋之智。
來使語塞,告別而去。
嗣是元璋格外注意,常遣偵騎至泗州,探聽消息。
約越兩旬,偵騎回報,彭趙兩人,爭權內哄,彭大中矢身亡,部曲為趙所並,氣焰益張。
結果彭大。
元璋歎道:「均用得勢,郭公更危了。」
當下與李善長商議,令善長寫就一書,遣人賚遞均用,其書道:
公昔困彭城,南趨濠,使郭公閉門不納,死矣。
得濠而踞其上,更欲害之,母乃所謂背德不祥乎?郭公即易與,舊部俱在,幸毋輕視,免貽後悔!
均用得書,心中雖是憤恨,恰也顧忌三分,不敢遽害子興。
惟元璋在滁,尚恐均用為逆,一時不及往救,左思右想,定了一條賄賂計,立遣人賚送金帛,賄通均用左右,令他設法脫免子興。
果然錢神有靈,青蚨一去,泰岳飛來,大雅不群。
元璋忙開城迎接,見子興挈著妻孥,及義女馬氏,接踵而至,當即迎入城中,推子興為滁一陽一王,令所有部眾,悉歸子興節制。
可謂長厚。
子興甚是歡一悅。
誰知過了一月,子興又變過了臉,漸漸的疏淡元璋,一性一情反覆,實是可殺。
凡元璋親信的將士,多被召用,連元璋記室李善長,也欲收置麾下。
善長涕泣自訴,誓不肯行,子興不能相強,方才罷休。
嗣是元璋格外韜晦,遇有戰事,輒不與聞,子興也不願與議。
偏是猜忌越深,讒言越盛,有說元璋不肯出戰,有說元璋出戰,不肯效力,子興統記入腦中。
適值寇兵到滁,子興立召元璋入帳,令他往剿。
元璋應聲願往,子興又另遣一將,與元璋並轡出城。
此將何用?分明是監督元璋。
甫與寇兵相接,該將已身中流矢,拍馬走還,真是飯桶。
陣勢幾亂。
寇兵俱乘間殺來,幸元璋搴旗而前,麾眾直上,搏鬥了好多時,方將寇兵擊退,元璋馳回報功,子興仍不加禮貌,只淡淡的敷衍了數語。
元璋未免懊喪,返入內室,長吁短歎,悶悶不已。
馬氏在旁慰問道:「聞夫君出戰得勝,妾正欣慰非常,何故夫君尚有慍色?」
元璋歎息道:「卿一婦人,安知我事?」
馬氏道:「妾知道了,莫非因妾義父,薄待夫君麼?」
元璋道:「卿既知悉,何勞再說!」馬氏道:「君亦察知義父的隱情麼?」
元璋道:「前此忌我專擅,我願撤銷兵權,今此疑我推諉,我卻爭先殺敵,偏他仍是未愜,今我無從揣測,想總是與我有仇罷了。」
馬氏道:「並非與夫君有仇,敢問夫君屢次出征,有無金帛歸獻?」
元璋愕然道:「這卻沒有。」
馬氏道:「他將出戰,還兵時必有所獻,君何故與別人不同!」元璋道:「他們是虜掠得來的,我出兵時,秋毫無犯,那裡來的金帛?就使從敵兵處奪了些兒,也應分給部下,奈何獻與主帥?」
馬氏道:「軫恤民生,慰勞將士,應該作此辦法,但義父未察君情,反疑君為干沒,是以不快於心。
今妾幸有薄蓄,當出獻義母,俾向義父前說情,可保後來釋怨。」
好馬氏,好賢婦,我願范金事之。
元璋道:「依卿所言便了。」
是夕無話,越日,馬氏即檢出金帛,親呈義母張氏。
張氏果喜,即與子興說明。
子興怡然道:「元璋頗有孝心,我前此錯疑了他。」
所爭僅此,令人憤歎。
自此疑釁漸釋,遇有軍事,仍與元璋熟商。
元璋感念內助,伉儷益敦。
又越數日,子興二子,邀元璋出城宴飲,馬氏聞知,即密語元璋道:「君宜小心!從前義父挾嫌,多由兩人播弄,今乃設宴款君,恐是不懷好意。
可辭則辭,休墮他計!」元璋笑道:「區區二豎,何能害我?我當設法免難,願卿勿憂!」言畢趨出,即與王子二人,乘馬赴飲。
甫至中途,元璋忽從馬上躍下,對天喃喃,若有所見。
既而復騰身上馬,攬轡馳還。
王子忙驚呼道,「同約赴飲,何為半途奔回?」
元璋回叱道:「我不負你,你何故設計害我?幸空中神明指示,說你兩人置毒酒中,令我中道馳歸,免得中毒!」言已,縱馬自去。
兩人汗流浹背,俟元璋走遠,方密語道:「酒中下毒,是我兩人的秘謀,此外無人得知,他如何瞧透機關?莫非果有神明不成?」
呆鳥。
當下怏怏同歸,收拾了一片歹心,就使至乃父前,也決口不談元璋功過,於是翁婿協好,郎舅無尤,好好一座滁一陽一城,從此鞏固,元璋亦稱快不置。
應謝賢妻。
會元軍進圍六一合,六一合主將,至滁求救,子興素與六一合有隙,拒不發兵。
元璋進諫道:「六一合與滁,唇齒相依,六一合若破,滁不獨存,應即赴援為是。」
子興躊躇良久,問來使道:「元兵約有若干?」
來使道:「號稱百萬。」
子興不禁伸舌道:「這、句這般大兵,何人敢去一行?」
帳下都面面相覷,不發一言。
鼯鼠技窮,越顯出蛟龍厲害。
元璋道:「某雖不材,願當此任。」
如聞其聲。
子興道:「且先問卜,何如?」
元璋道:「卜以決疑,不疑何卜。」
子興乃允,即令來使先返,隨撥兵萬人,歸元璋統領,剋日前往。
元璋去後,子興專望捷音,越數日得了軍報,說是六一合解圍,自然快慰。
又越一日,探馬來報,元兵大舉攻滁,子興大驚道:「元璋何往?」
探馬報稱未知,嚇得人人喪膽,個個驚心,小子有詩詠道:
軍事由來變幻多,猝逢大敵急如何?
若非閫外英雄在,日暮何人得返戈。
畢竟滁一陽一何故被兵,元璋何故未歸,小子暫一擱筆,姑至下回交代。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