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演義
第三十二回 棄交趾甘隳前功 易中宮傾心內嬖
卻說趙王高燧,與高煦是一流人物,難兄難弟。
從前亦常思奪嫡,與中官黃儼等,密謀廢立,事洩後,黃儼伏誅,燧以仁宗力解,始得免罪,仁宗徙燧封彰德。
及高煦抗命,暗中也勾結高燧,約同起事。
煦既受擒,六師畢歸。
戶部尚書陳山,出京迎駕,奏稱應乘勝移師,襲執趙王。
宣宗轉問楊榮,榮很是贊成。
復問蹇義、夏原吉,兩人亦無異言。
遂由楊榮傳旨,令楊士奇草詔。
士奇道:「太宗皇帝惟三子,今上惟兩叔父,罪無可赦,法應嚴懲,情有可原,還宜曲宥。
若一律芟除,皇祖有靈,豈不深恫?」
榮厲聲道:「此系國家大事,豈你一人所得沮麼?」
楊榮名為賢臣,胡亦執拗成一性一。
士奇道:「高煦受擒,趙王必不敢反,何苦要皇上自戕骨肉,士奇不敢草詔。」
時楊溥在側,與士奇意合,遂從容說道:「且入諫皇上,再作計議。」
榮聞溥言,艴然徑去,即往見宣宗。
溥與士奇,接踵而入,司閽只放入楊榮,不令二人入內。
二人正彷徨間,適蹇義、夏元吉,奉召前來,士奇即浼令入諫。
蹇義道:「上意已定,恐難中阻。」
士奇道:「王道首重懿親,如可保全,總宜調護為是。
還望二公善為挽回!」蹇義頷首而入,即以士奇言轉陳帝前。
宣宗乃返入京師,不復言彰德事。
既而廷臣猶有煩言,或請削趙王護衛,或請拘趙王入京,宣宗沈吟未決,復召士奇入問道:「朝右多議及趙王,究應如何處置?」
士奇道:「今日宗室中,惟趙王最親,陛下當曲予保全,毋惑群議!」宣宗道:「朕今日只有一叔,怎得不一愛一?但欲為保全,須有良法。
朕意擬將群臣劾章,封示趙王,令他自處,卿意以為何如?」
士奇道:「得一璽書,更為周到。」
宣宗便命士奇起草,親自閱過,蓋好御印,即令駙馬都尉廣平侯袁容,與左都御史劉觀,同赴彰德,示以璽書,並廷臣劾章。
趙王喜且泣道:「我得更生了。」
遂優待袁容、劉觀,並上表謝恩,願獻護衛。
自是群議始息。
宣宗乃重用士奇,薄待陳山,且歲賜趙王,概如常例。
趙王得以令終,於宣德六年去世,幸全首領。
這且休表。
且說榮昌伯陳智,與都指揮方政,協守交趾,因黎利叛服無常,奉命往討,續前回。
至茶龍州,兩人意見未洽,反為黎利所乘,吃了敗仗。
那時宣化賊周臧,太原賊黃菴,芙留賊潘可利,雲南寧遠州紅衣賊長擎,俱蜂起作亂,遙應黎利。
宣宗聞警,諭責智、政,削奪官爵,令在軍中效力贖罪。
特簡成山侯王通,佩征夷大將軍印,充交趾總兵官,都督馬瑛為參將,率師南征。
仍命尚書陳洽,參贊軍務。
通與瑛先後南下,瑛至清威,適黎利弟黎善,陷廣威州,分軍四擾,與瑛軍相遇。
被瑛軍兜頭痛擊,紛紛敗去,瑛方紮營休息。
王通亦引兵到來,兩下合軍,進屯寧橋。
通欲乘勝進擊,尚書陳洽道:「前面地勢險惡,宜慎重進行,不如擇險駐師,覘賊虛實,再定行止。」
通叱道:「兵貴神速,何得遲疑?」
洽不便再諫。
通即麾兵渡河。
適遇天雨,道路泥濘,人馬不能成列,霎時間伏兵驟起,縱橫衝蕩,通受創即走,全師大潰。
陳洽憤起,怒兵突陣,身中數創,顛墜馬下;左右掖起,願與俱還,洽勃然道:「我身為大臣,見危致命,正在今日,難道可偷生苟免麼?」
足愧王通。
隨即揮刀復入,斫死賊兵數人,自知力竭,刎頸而死。
通敗回交州,尚得自言神速麼?黎利即自率一精一兵,入犯東關。
通聞報大懼,一陰一遣人與利議和,願為利乞封,且割清化以南地,俾利管轄。
利一陽一為受款,限日受地,通遂不待朝命,擅檄清化等州,令官吏軍民,盡還東關,即以土地讓與黎利。
知州羅通,擲檄痛詆道:「名為統帥,擅敢賣城,看他如何覆命?我只知守土,不知有他。」
遂攖城拒守,黎利往攻不能下。
先是都督蔡福守義安,為黎利所圍,未戰即降,至是黎利令招致羅通。
通見福至城下,厲聲呵責,說他不忠不義。
福羞慚滿面,低頭馳去。
利知清化難下,移兵攻鎮城平州。
知州何忠懷,潛行出城,擬至交州乞援,中途為賊所執,押送黎利。
利酌酒與飲道:「何知州的大名,我仰慕久了。
能從我,不患不富貴。」
忠懷大詈道:「賊奴!我乃天朝臣,豈食汝狗彘食?」
當下奪盃在手,擲中利面,流血盈頤。
利大怒,遂將忠懷殺害,一面麾眾寇交州。
王通出兵與戰,竟得勝仗,斬獲偽官以下萬餘人,利惶懼遁去。
諸將請王通追擊,通又憚不敢發。
一年怕蛇咬,三年爛稻索。
利得整軍復出,圍攻昌江。
都指揮李任、顧福,日夜拒戰。
至九閱月,糧盡援絕,竟被攻陷,任、福皆自刎畢命。
中官馮智,北向再拜,與指揮劉順,知府劉子輔,投繯殉難。
馮智頗不愧忠臣。
子輔有惠政,民素一愛一戴,子輔死後,闔家全節,吏民亦相率死難,無一降賊,全城為墟。
闡揚忠節。
警報遙達京城,宣宗又命安遠侯柳升,統兵往援,保定伯梁銘為副,都督崔聚充參將,尚書李慶參贊軍務。
且以黃福舊在交趾,深得民心,亦令隨軍同往,仍掌交趾布按二司。
柳升會集諸軍,進至隘留關,黎利與王通,已有和議,聞升等南下,詭稱應立陳氏後裔,具書乞和。
升得書,並未啟視。
只將原書奏聞,一面督軍入境,連破關隘數十,直達鎮夷關。
梁銘、李慶皆因憊致病,惟升意氣自若,尚欲長一驅一直一入。
郎中史安,主事陳鏞,問李慶疾,且語慶道:「主帥已涉驕矜,擁兵輕進,倘遇敵伏,易致挫衄。
寧橋覆轍,可為前鑒,還望公代為諫阻,寧可持重,不可躁率。」
慶倚枕稱善,強自起一床一,走告柳升。
升笑道:「我自從軍以來,大小經過百戰,難道怕這麼小丑麼?」
輕敵甚矣。
慶復言之再三,升含糊答應,令慶等留營養痾,自率百騎至倒馬坡,躍馬逾橋。
後隊正擬隨上,橋樑猝斷,迫不及渡,但見對岸伏兵猝起,把升圍住。
升左衝右突,竟不能脫,未幾即中鏢身死。
所隨百騎,盡行戰歿。
那時後軍只好退回,梁銘、李慶竟致急死。
崔聚復整軍入昌江,與賊酣鬥,賊驅眾大至,飛矢攢射,聚受傷被執,史安、陳鏞等皆陣亡,官軍大潰,七萬人只剩數千,逃入交州。
黃福至雞鳴關,亦為賊所得,掣出佩刀,意欲自刎。
賊眾把刀奪去,且下馬羅拜道:「公系我生身父母,何可遽死?前時公若不歸,我等哪敢出此?」
福叱道:「朝廷未嘗負爾等,爾等為何從逆?」
賊眾復道:「守土官僚,如果盡若我公。
就使教我為逆,我等也不忍為。
怎奈官一逼一民反,不得不然。」
言下都有慘容,且語且泣,福亦為之下淚。
賊目取出白金餱糧,作為饋物,並令數人舁著肩輿,送福出境。
福至龍州,舉所贈物盡遍入官。
是時王通在交州,聞升軍敗沒,越加惶懼,忙與黎利議和,出城築壇,束帛載書,教利立陳暠為陳氏後,訂約休兵。
其實交趾並沒有陳暠,全系王通、黎利,串同捏造,借此蒙蔽明廷。
通贈利綺錦,利賂通珍寶,彼此歡宴了一日,議定由黎利遣使,奉表獻方物。
通亦令指揮闞忠,偕黎使入朝,當由鴻臚寺代呈表章,其詞云:
安南國先臣陳日煃三世嫡孫陳暠,惶恐頓首上言:曩被賊臣黎季犁父子。
篡國弒戮,臣族殆盡。
臣暠奔竄老撾,以延殘息,歷二十年。
近者國人聞臣尚在,一逼一臣還國,眾言天兵初平黎賊,即有詔旨訪求王子孫立之,一時訪求未得,乃建郡縣。
今皆欲臣陳情請命,臣仰視天地生成大恩,謹奉表上請,伏乞明鑒!
宣宗覽畢,即召集廷臣會議,示以來表。
英國公張輔道:「這是黎利詐謀,必不可從,當再益兵討賊,臣誓將元兇首惡,縶獻闕下。」
蹇義、夏原吉,也說是不可輕許。
獨楊榮、楊士奇,料宣宗有意厭兵,因言交趾荒遠,不如許利,藉息兵爭。
宣宗乃決計罷兵,遂遣侍郎李琦、羅汝敬等,繼詔撫諭交趾,赦除利罪,令具陳氏後人事實以聞。
一面召王通、馬瑛,及三司衛所府州縣官吏,悉數北還。
於是三十年來一經營創造的安南,一旦棄去。
李琦等未到交趾,王通已由陸路還廣西,陳智及中官馬騏、山壽,由水路還欽州。
及奉詔到京,群臣交章彈劾,統說通棄地擅和,騏恣虐激變,壽庇賊殃民,情罪最重,應即明正典刑。
宣宗意存寬大,只把王通、馬騏、山壽等,暫系獄中,便算罷休。
宣宗號稱英明,雜何姑息養一奸一?嗣李琦自交趾還京,黎利又遣人隨至,奉表言陳暠已死,陳氏絕嗣,由臣利權時監國等語。
宣宗明知有詐,只因事已至此,無可奈何,就將錯便錯的,混過去了。
是時已為宣德三年,邊事總算擱起,宮中忽起暗爭。
小子於前回表過,宣宗立後胡氏,並冊孫氏為貴妃。
已見得后妃並重,隱肇爭端。
果然不到二年,即鬧出廢後問題來。
原來孫貴妃出身頗微,系永城主簿孫忠女,幼時穎慧絕倫,貌亦姣美,天生麗質。
偶為張太后母所見,大為稱羨。
張太后母,即彭城伯夫人,當張為妃時,已出入宮中,成祖擬為皇太孫擇配,彭城夫人,即盛稱孫氏賢淑,應選為太孫妃。
當下傳旨選入,見孫氏女尚僅十齡,乃令在宮撫養,從緩定奪。
過了七年,太孫年長,奉旨選妃,司天官奏稱星氣在奎婁間,當自濟河求佳女。
適濟寧人百戶胡榮,生女七人,獨飾第三女充選。
成祖見她貞靜端淑,遂冊為太孫妃。
彭城夫人,聞了此信,以孫氏女既有定約,偏為胡氏女所奪,心中很是不平,即入宮啟奏成祖,請他改命。
成祖不便反汗,但命立孫氏女為太孫嬪。
及仁宗嗣阼,張後正位,彭城夫人,又向張後前喋喋不休。
老媼煞是多事。
張後素一性一寡言,任她如何慫恿,只是默然不答。
到了宣宗登基,亦稍稍傾向孫嬪,所以冊後禮成,便冊孫嬪為貴妃。
明初定例,冊後用金寶金冊,冊貴妃有冊無寶,宣宗特命尚寶司制就金寶,賜給貴妃,一如後制。
已隱露並後匹嫡的意思。
這位孫貴妃體態妖嬈,一性一情狡黠,少成若天一性一。
百般取一悅上意,幾把這位宣宗皇帝,玩一弄在股掌中。
宣宗年已三十,尚無嫡子,未免愁歎,嘗語孫貴妃道:「後有疾不一育,卿無疾亦不一育,難道朕命中應無子麼?」
孫貴妃聞言,猝然下跪,佯作羞態道:「妾久承雨露,覺有異征,紅潮不至,已閱月餘,莫非是熊夢不成?」
你難道定知生男?宣宗大喜道:「卿如生男,當立卿為後。」
孫貴妃佯驚道:「後位已定,妾何敢相奪?願陛下勿出此言!」宣宗道:「好貴妃!好貴妃!」隨親為扶起,抱置膝上,喁喁與語,大約有厭恨胡後的意思。
貴妃且曲為解勸,宣宗嘉她有德,益稱歎不置。
將欲取之,必固與之,此一陰一柔之所以可畏也。
流光易逝,倏忽間已八九月,孫貴妃居然分娩,生下一個麟兒,當由宮人報聞宣宗。
宣宗喜出望外,即至貴妃宮中驗視,經侍媼抱出佳兒,啼聲響亮,覺為英物。
後來廟號英宗,宜為英物。
宣宗滿面笑容,取兒名為祁鎮,並慰勞貴妃數語,隨即趨出,傳旨大赦。
看官!你道這皇子祁鎮,果是貴妃所生麼?貴妃想欲奪後,恰想出一條秘計,暗中與懷孕的宮人,定了易呂為嬴的密約。
適值宮人生男,遂取作己子,誑騙宣宗。
宣宗哪知秘謀,總道是貴妃親生。
才閱數日,即擬立一乳一兒為皇太子,廷臣希承意旨,也接連上章奏請。
恐也由貴妃運動。
宣宗遂召張輔、蹇義、楊榮、夏原吉、楊士奇入內,隨諭道:「朕有一大事,與卿等商議,卿等為我一決。
朕三十無子,中宮有病不得育,據術士推算,謂中宮祿命,不能產麟,今幸貴妃有子,當立為嗣,朕聞母以子貴,乃是古禮,但不知何以處中宮?卿等為朕設一良法!」輔等奉旨,面面相覷,不發一言。
宣宗又略舉後過,楊榮矍然道:「如陛下言,何妨廢後呢?」
榮前時欲拘趙王,及此又倡議廢後,吾不知其具何肺腸。
宣宗道:「廢後有故事麼?」
楊榮道:「宋仁宗廢郭後為仙妃,便是成例。」
宣宗復顧輔等道:「卿等何皆無言?」
士奇忍耐不住,便頓首奏道:「臣事帝后,猶子事父母,母即有過,子當幾諫,怎敢與議廢母事?」
輔與原吉,亦跪啟道:「此乃宮廷大事,須待熟議。」
宣宗復問道:「此舉得免外議否?」
士奇道:「宋仁宗廢郭後,孔道輔、范仲淹等,力諫被黜,至今貽譏史冊,怎得謂為無議?」
還是士奇守正。
宣宗不懌,拂袖竟入,輔等乃退。
越日,宣宗御西角門,復召楊榮、楊士奇至前,問以昨議如何?榮從懷中取出一紙,奉呈宣宗。
宣宗瞧著,所書皆誣後過失,多至二十事,不禁變色道:「渠曷嘗有此大過?這般誣毀,獨不怕宮廟神靈麼?」
宣宗非無一隙之明,乃楊榮逢君誣後,罪實可殺。
隨顧士奇道:「爾意究應如何?」
士奇道:「漢光武廢後詔書,嘗謂事出異常,非國家福。
宋仁宗廢後後,亦嘗見悔,願陛下慎重。」
宣宗仍不為然,麾令退去。
又越數日,仍召問張輔等數人,輔等仍依違兩可。
獨士奇啟奏道:「皇太后神聖,應有主張。」
宣宗道:「與卿等協議,便是太后旨意。」
我卻未信。
士奇不便多言。
宣宗見士奇不答,遂令輔等皆退,獨命士奇隨入文華殿,屏去左右,密諭士奇道:「朕意非必欲黜後,但事不得已,總須卿為朕設策。」
意亦太苦,無非為一孫貴妃。
士奇固辭,經宣宗諭至再三,方仰顧道:「中宮與貴妃,有無夙嫌?」
宣宗道:「彼此很是和睦,近日中宮有病,貴妃時常往視,可見深情。」
這便是她狡詐。
士奇道:「既然如此,不若乘中宮有疾,由陛下導使讓位,尚為有名。」
宣宗點首,士奇即退出。
約過旬日,宣宗復召見士奇,與語道:「卿策甚善,中宮果欣然願讓,雖太后不許,貴妃亦不受,但中宮的讓志,已甚堅決了。」
恐亦由受迫所致。
士奇道:「宋仁宗雖廢郭後,恩禮不衰,願陛下善保始終,無分厚薄。」
無聊語。
宣宗道:「當依卿奏,朕不食言。」
於是廢後議遂定,小子有詩詠道:
寧有蛾眉肯讓人,詭言熊夢幻成真。
長門從此悲生別,一樣皇恩太不均。
欲知廢後立儲詳情,且俟下回續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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