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演義
第六十一回 復河套將相蒙冤 擾都門胡虜縱火
卻說嚴嵩父子,跪在夏言榻前,淚珠似雨點一般,灑將下來,婦女慣會落淚,不意堂堂宰相,也與婦女相等,故孔子謂小人女子,皆為難養。
夏言再三請起,嚴嵩道:「少師若肯賞臉,我父子方可起來。」
夏言明知為參奏事,恰不得不問著何故?嚴嵩方將來意說明,世蕃又磕頭哀求,自陳悔過。
夏言笑道:「這事想是誤傳了,我並無參劾的意思,請賢橋梓一概放心!」嚴嵩道:「少師不可欺人。」
夏言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盡避放心起來,不要折煞我罷!」言必踐信,原是君子所為,但施諸小人,未免失當。
嚴嵩父子,方稱謝而起。
彼此又談數語,方才告別。
夏言只說了「恕送」二字,依舊擁被坐著。
架子太大。
嚴嵩歸家,暗想世蕃雖得免劾,總不免受言所辱,意中很是懷恨,日與同一黨一陰一謀,設計害言。
言卻毫不及覺。
有時言與嵩入直西苑,世宗屢遣左右宮監,伺察二人動靜,無非好猜。
與言相遇,言輒傲然不顧,看他似奴隸一般;轉入嵩處,嵩必邀他就座,或相與握手,暗中便把黃白物,塞一入宮監袖中。
本是儻來物,何足一愛一惜。
看官!你想錢可通神,何人不一愛一此物?得人錢財,替一人消災,自然在世宗面前稱讚嚴嵩的好處。
那夏言不但沒錢,還要擺著架子,逞些威風,大家都是恨他,背地裡常有怨聲,世宗問著,還有何人與言關切,略短稱長;而且設醮的青詞,世宗視為非常鄭重,平日所用,必須仰仗二相手筆,言年漸衰邁,又因政務匆忙,無非令幕客具草,糊糊塗塗的呈將上去,世宗每看不入眼,棄擲地上。
嵩雖年老,恰有兒子世蕃幫忙,世蕃狡黠一性一成,善能揣摩帝意,所撰青詞,語語打入世宗心坎中,世宗總道是嚴嵩自撰,所以越加一寵一幸。
只世蕃仗著父勢,並沒有改過貪心,仍舊伸手死要,嚴嵩倒也告誡數次,偏世蕃不從,嵩恐夏言舉發,上疏遣世蕃歸家。
世宗反馳使召還,加授世蕃太常寺少卿。
世蕃日橫,嵩因見主眷日隆,索一性一由他胡行罷了。
這且慢表。
且說嘉靖三年,大同五堡兵作亂,誘韃靼部入寇,雖經僉都御史蔡天祐等,撫定叛眾,只韃靼兵屢出沒塞外。
韃靼勢本中衰,至達延可汗嗣立,達延可汗系脫古思帖木兒六世孫。
頗有雄略,統一諸部,自稱大元大可汗,復南下略河套地,奄有朔漠,分漠南漠北為二部。
漠北地封幼子札賚爾,號為喀爾喀部,漠南地分封子孫,令次子巴爾色居西部,賜名吉囊。
亦作濟農。
吉囊二字,是副王的意思。
嫡孫卜赤居東部,號為察哈爾部,達延汗歿,卜赤嗣為可汗,巴爾色亦病死,子究弼哩克襲父遺職,移居河套,為鄂爾多斯部的始祖,巴爾色弟俺答,居一陰一山附近,為土默特部的始祖,彼此不相統屬。
未幾究弼哩克又死,俺答並有二部,勢日強盛,與究弼哩克子狼台吉,屢寇明邊。
明將發兵抵禦,互有勝負。
約略敘明。
嘉靖二十五年,兵部侍郎曾銑,總督陝西三邊軍務,銳意圖功,輒有殺獲。
且建議規復河套,上書力請道:
寇居河套,侵擾邊鄙,今將百年。
出套則寇宣大三關,以震畿服;入套則寇延寧甘固,以擾關中,深山大川,勢固在彼而不在我。
臣枕戈汗馬,切齒痛心,竊嘗計之:秋高馬肥,弓勁矢利,彼聚而攻,我散而守,則彼勝;冬深水枯,馬無宿稿,春寒一陰一雨,壤無燥土,彼勢漸弱,我乘其敝,則中國勝。
臣請以銳卒六百,益以山東槍手二千,多備矢石,每當秋夏之交,攜五十日之餉,水陸並進,乘其無備,直搗巢一穴一。
材官騶發,炮火雷擊,則彼不能支。
歲歲為之,每出益勵,彼勢必折,將遁而出套之恐後矢。
俟其遠出,然後因祖宗之故疆,並河為塞,修築墩隍,建置衛所,處分戍卒,講求屯政,以省全陝之轉輸,壯中國之形勢,此中興之大烈也。
夫臣方議築邊,又議復套者,以築邊不過數十年計耳。
復套則驅斥凶殘,臨河作陣,乃國家萬年久遠之計,惟陛下裁之!
這疏呈入,有旨下兵部復議。
兵部以築邊復套,俱系難事,兩事相較,還是復套為難,築邊較易,請先事築邊,緩圖復套。
世宗轉問夏言,言獨請如銑議。
世宗乃頒諭道:「河套久為寇據,乘便侵邊,連歲邊民,橫遭荼毒,朕每宵旰憂勞,可奈邊臣無策,坐視遷延,沒一人為朕分憂。
今侍郎曾銑,倡議復套,志慮忠純,深堪嘉尚,但作事謀始,輕敵必敗,著令銑與諸邊臣,悉心籌議,務求長算。
兵部可發銀三十萬兩與銑,聽他修邊餉兵,便宜調度,期踐原議,勿懈初衷!」敘入此諭,見得世宗初意,本從銑奏。
銑得諭後,自然募集士卒,添築寨堡,忙碌了好幾月,督兵出寨,擊退寇眾,斬馘數十人,獲牛馬橐駝九百有五十,械器八百五十餘件,上表奏捷。
世宗按功增俸,並賜白金紵幣有差。
曾銑遂會同陝西巡撫謝蘭,延綏巡撫楊守謙,寧夏巡撫王邦瑞,及三鎮總兵,協議復套方略,且條陳機要,附上營陣八圖,世宗很是嘉納。
奏下,兵部尚書王以旗等,亦見風使帆,復陳曾銑先後奏請,均可施行云云。
會值大內失火,方後崩逝,應上回。
世宗頗加戒懼,命釋楊爵等出獄,應五十九回。
一面詔求直言。
那時一陰一賊險狠的嚴嵩,得了機會,疏陳:「災異原因,由曾銑開邊啟釁,誤國大計所致。
夏言表裡雷同,淆亂國事,應同加罪懲處,借迓天庥。」
東拉西扯,毫沒道理。
嵩疏一上,廷臣遂陸續上本,大都歸咎銑、言兩人。
明明是嚴嵩主使。
世宗竟背了前言,別翻一調,諭言:「逐賊河套,師果有名否?兵食果有餘,成功可必否?
一曾銑原不足惜,倘或兵連禍結,塗炭生靈,試問何人負責」等語。
大人說錯話,話過便是這等舉動。
這諭一下,中外多詫異不置。
接連是罷夏言官,逮銑詣京,出兵部尚書王以旗,凡從前與議復套官吏,分別懲罰。
世宗自問應否加罰?一番攘外安內的政策,片刻冰消。
這嚴嵩心尚未足。
定要藉著此事,害死夏言,方肯罷休。
先是咸寧侯仇鸞,仇鉞子。
鎮守甘肅,素行貪黷,為銑所劾,逮入京師下獄。
鸞與嵩本是同一黨一,嵩遂從中設法,暗令子世蕃替鸞草疏,辯訴冤屈,並誣銑剋扣軍餉,納賄夏言,由言繼妻父蘇綱過付,確鑿無訛。
世宗到此,也未嘗徹底查究,便飭法司讞案,援照交結近侍律,斬銑西市,妻子流二千里。
銑有智略,頗善用兵,一性一尤廉潔,死後家無餘資,都人俱為稱冤,惟嚴嵩以下一班走狗,扳倒曾銑,就是扳倒夏言。
銑既坐斬,言自然不能免罪了。
當下有詔逮言,言才出都抵通州,聞銑已定讞,吃一大驚,從車上跌下,忍痛唏噓道:「這遭我死了。」
在途次繕著奏疏,痛詆嚴嵩,略謂:「仇鸞方系獄中,皇上降諭,未及二日,鸞何從得知?此必嚴嵩等詐為鸞疏,構陷臣等。
嚴嵩靜言庸違似共工,謙恭下士似王莽,一奸一巧弄權,父子專一政,似司馬懿,臣的生命,在嚴嵩掌握,惟聖恩曲賜保全。」
你從前何不預劾,至此已是遲了。
疏才繕定,緹騎已到,即就逮至京,把繕好的奏折,浼人呈入,世宗不理,無非是擲向地上。
命刑部援曾銑律,按罪論死。
尚書喻茂堅,頗知夏言的冤情,因世宗信嵩嫉言,不便替他訴冤,只好將議貴議能的條例,復陳上去,請將言罪酌減。
世宗覽畢,憤憤道:「他應死已久了,朕賜他香葉冠,他不奉旨,目無君上,玩褻神明,今日又有此罪,難道還可輕恕麼!」尚記得香葉冠事,煞是可笑。
隨批斥茂堅,說他不應包庇。
嵩聞刑部主張減罪,恐言或從此得生,正擬再疏架害,一步不肯放鬆,小人之害人也如此。
適值掩答寇居庸關,邊報到京,遂奏稱居庸告警,統是夏言等主張復套,以致速寇。
這道奏章,彷彿縣夏言的催命符,竟由世宗准奏,置言重辟,言妻蘇氏流廣西,從子主事克承,從孫尚寶丞朝慶,盡行削籍。
於是嚴嵩得志,獨攬大權,世宗雖自南京吏部,召入張治,命為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並命李本為少詹事,兼翰林院學士,兩人入閣,一個是疏不間親,一個是卑不敵尊,無非是聽命嚴嵩,唯唯諾諾罷了。
也是保身之道,否則即被逐出。
且說俺答入寇居庸,因關城險阻,不能得手,便移兵犯宣府,把總江瀚,指揮董暘,先後戰死,寇遂進一逼一永寧。
大同總兵官周尚文,督師截擊,仗著老成勝算,殺敗寇眾,戮一渠帥,俺答乃倉皇遁去。
嚴嵩父子,與尚文又有宿憾,屢圖傾陷,幸喜邊患方深,世宗倚重尚文,未遭讒害。
哪知天不假年,將星遽隕,死後應給恤典,偏被嚴嵩中沮,停止不行。
給事中沈束,上書代請,忤了嚴嵩,奏請逮獄。
束妻張氏,留住京師,無論風霜雨雪,總是入獄探望,所有獄中費用,全仗十指的針繡,易錢繳納,獄卒頗也加憐,不忍意外苛索。
小卒猶懷悲感,大相偏要行兇。
張氏一日上書道:
臣夫家有老親,年已八十有九,衰病侵尋,朝不計夕。
臣妾欲歸奉舅,則夫之饘粥無資,欲留奉夫,則舅又旦夕待盡,輾轉思維,進退無策,臣願代夫系獄,令夫得送父終年,仍還赴系,實惟陛下莫大之德,臣夫固銜感無窮,臣妾亦叨恩一靡一既矣。
這疏求法司代呈,法司亦悚然起敬,附具請片,一併呈入。
偏偏世宗不許,原來世宗深嫉言官,每以廷杖遣戍,未足深創,特命他長系獄中,為懲一儆百計,且令獄卒日夕監囚,無論語言食息,一律報告,就是戲言諧語,亦必上聞。
沈束一系至十八年,但聞獄簷上面,鵲聲盈耳,束謾語道:「人言鵲能報喜,我受罪多年,何來喜信,可見人言都是無憑呢。」
這句話,報入大內,世宗忽記起張氏哀詞,竟心動起來,當命將沈束釋獄。
夫婦踉蹌回家,江山依舊,景物全非,老父已病死數年了。
兩人號啕慟哭,徙棺安葬,不消細敘。
單表周尚文病歿大同,朝旨令張達補授,俺答聞邊將易人,復來犯塞。
達有勇無謀,與副總兵林椿,帶著邊兵,出關接仗。
兩下裡惡戰一場,彼此各死傷多人,敵兵已經退去。
達偏窮追不捨,中途遇伏,馬蹶被戕。
林椿麾兵往救,不及衣甲,也被敵兵攢刺,受了重傷,斃於非命。
這是有勇無謀的壞處。
俺答召集全部人馬,大舉入犯,邊疆尤震。
嚴嵩得仇鸞厚賄,竟代為保舉,赦出獄中,授大同總兵官。
鸞至大同,適值俺答到來,嚇得手足無措。
悔不如安居獄中。
還是養卒時義、侯榮,替鸞設法,繼著金帛,往賂俺答,求他移寇他塞,勿犯大同。
俺答得了賄賂,遺還劍纛,作為信據,允准移師,還算有情。
遂東沿長城,至潮河川南下,直抵古北口。
都御史王汝孝,悉眾出御,俺答佯退,別遣一精一騎繞出黃榆溝,破牆而入。
汝孝部下,不意敵兵猝至,相率驚潰,俺答遂掠懷柔,圍順義,長驅疾走,逕達通州,巡按順天御史王舒,先日至白河口,將東岸舟楫,悉數攏泊西岸,不留一艘,因此寇眾大至,無舟可渡,只得傍河立寨,潛分兵剽掠昌平,蹂一躪諸陵,一奸一婬一劫奪,不可勝紀。
是時京城內外,已緊急的了不得,飛檄各鎮勤王,分遣文武大臣各九人,把守京城九門,一面詔集禁軍,仔細檢閱,只有四五萬人,還是一半老弱殘兵,不足禦敵。
看官聽說!自武宗晏駕後,禁軍冊籍,多系虛數,所有兵餉,盡被統兵大員沒入私囊,有幾個強壯兵丁,又服役內外提督及各大臣家,一時不能歸伍,所以在伍各兵,不是老疾,就是疲弱,一聞寇警,統是哭哭啼啼,一些兒沒有勇氣。
都御史商大節,受命統兵,只得慷慨誓師,虛言激勵,兵民聞言思奮,頗也願效馳驅。
大節命各至武庫,索取甲仗,不料各兵去了轉來,仍然是赤手空拳。
大節問明緣故?大眾答道:「武庫中有什麼甲械,不過有破盔數十頂,爛甲數百副,廢槍幾千桿罷了。」
大節歎道:「內使主庫,弄到這般情形,教我如何擺一布呢?」
言下,沈吟了一會,復顧大眾道:「今日事在眉急,也說不得許多了,你等且再至武庫,揀了幾樣,拿來應用,待我奏請聖上,發帑趕製,可好麼?」
實是沒法,只好搪塞。
大眾含糊答應,陸續退去。
大節據實奏報,有旨發帑金五千兩,令他便宜支付。
大節佈置數日,還是不能成軍。
幸是年適開武科,四方應試的武舉人,恰也來的不少,便由大節奏准應敵,才得登陴守城。
過了兩天,俺答已潛造竹筏,飭前隊偷渡白河,約有七百騎,入薄京城,就安定門外的教場,作為駐紮地。
京師人心愈恐。
世宗又久不視朝,軍事無從稟白,廷臣屢請不應,禮部尚書徐階,上書固請,方親御奉天殿,集文武百言議事。
誰知登座以後,並不聞有什麼宸謨,只命徐階嚴責百官,督令戰守罷了。
想是仗著天神保護,不必另設軍謀。
百官正面面相覷,可巧侍衛入報,大同總兵官仇鸞,及巡撫保定都御史楊守謙,統率本部兵到京,來衛皇畿了。
世宗道:「甚好。
仇鸞可為大將軍,節制各路兵馬,守謙為兵部侍郎,提督軍務。
兵部何在?應即傳旨出去。」
昏頭磕腦,連兵部尚書都不認識。
兵部尚書丁汝夔,忙跪奉面諭,世宗竟退朝入內去了。
汝夔起身出外,私叩嚴嵩,應該主戰主守。
嚴嵩低語道:「塞上失利,還可掩飾,都下失利,誰人不曉。
你須謹慎行一事,寇得飽掠,自然遠颺,何必輕戰。」
恰是好計,但如百姓何?汝夔唯唯而別。
嗣是兵部發令,俱戒輕舉。
楊守謙以孤軍力薄,亦不敢戰,相持三日,俺答覆至,竟麾眾縱火,焚燬城外廬舍,霎時間火光燭天,照徹百里,正是:
寇眾突來惟肆掠,池魚累及盡遭殃。
未知京城能否保守,且至下回交代。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