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演義
第二十六回 拒草詔忠臣遭慘戮 善諷諫長子得承家
卻說燕王棣入京後,只魏國公徐輝祖,尚抵敵一陣,兵敗出走,此外文武百官,多迎謁馬前。
燕王接見畢,馳視周、齊二王,相見時互相慰問,涕淚滿頤,隨即並轡歸營,召集官吏會議。
兵部尚書茹瑺,先至燕王前叩頭勸進。
可丑。
燕王道:「少主何在?」
茹瑺道:「大內被火,想少主已經晏駕了。」
燕王蹙額道:「我無端被難,不得已以兵自救,誓除一奸一臣,期安宗社,意欲傚法周公,垂名後世,不意少主不諒,輕自捐生,我已得罪天地祖宗,哪敢再登大位,請另選才德兼備的親王,纘承皇考大業呢。」
得罪是真,辭位是假。
茹瑺復頓首道:「大王應天順人,何謂得罪?」
言未已,一班文武官僚,都俯伏一在前,黑壓壓跪滿一地,齊聲道:「天下系太祖的天下,殿下系太祖的嫡嗣,以德以功,應正大位。」
何功何德?燕王猶再三固辭,群臣固請不已。
燕王道:「明日再議。」
翌晨,群臣又叩營勸進。
燕王乃命駕入城,編修楊榮迎謁道:「殿下今日先謁陵呢?先即位呢?」
也是無聊之言。
燕王聞言,即命移駕謁陵,一面令諸將守城,大索齊泰、黃子澄、方孝孺等,分別首從,懸賞通緝。
至謁陵禮畢,復回京安一撫軍民,並諭王大臣道:「諸王群臣,合詞勸進,我實不德,未能上承宗廟,怎奈固辭不獲,只得勉徇眾志。
王大臣等各宜協力同心,匡予不逮!」王大臣等唯唯聽命。
遂詣奉天殿即皇帝位,受王大臣朝賀。
可謂如願以償。
先是建文中有道士遊行都市,信口作歌道:「莫逐燕,逐燕日高飛,高飛上帝畿。」
都人不解所謂,已而道士杳然。
至燕王即位,方驚稱道士為神,這也不必細表。
單說燕王即位,下令清宮三日,諸宮人女官太監,多半殺死,惟前曾得罪建文,方得寬宥。
燕王召宮人內侍,詢以建文所在。
宮人等無從證實,把馬皇后殘骸,稱為帝一屍一。
乃命就灰燼中撥出一屍一首,滿身焦爛,四肢殘缺,辨不出是男是女,只覺得慘不忍睹。
燕王也不禁垂淚道:「癡兒癡兒?何為至此?」
試問是誰致之?是時侍讀王景在側,由燕王問他葬禮。
王景謂當以天子禮斂葬。
燕王點首,便令將馬後殘一屍一,斂葬如儀。
貓拖老鼠假慈悲。
忽有一人滿身縞素,趨至闕下,伏地大哭,聲震天地。
燕王聞著,即喝令左右速拿,當由鎮撫伍雲,拿住入獻。
燕王凝視道:「你就是方孝孺麼?朕正要拿你,你卻自來送死。」
孝孺抗聲道:「名教掃地,不死何為?」
燕王道:「你願就死,朕偏待你不死,何如?」
言訖,命左右帶孝孺下獄。
原來燕王大舉南犯,留僧道衍輔佐世子,居守北平。
道衍送燕王出郊,跪啟道:「臣有密事相托。」
燕王問是何事?道衍道:「南朝有文學博士方孝孺,素有學行,倘殿下武成入京,萬不可殺此人。
若殺了他,天下讀書種一子,從此斷絕了。」
雖是器重孝孺,未免言之太過。
燕王首肯,記在心裡,所以大索罪人,雖列孝孺為首犯,意中恰很欲保全,迫他臣事。
且召他門徒廖鏞、廖銘等,入獄相勸。
孝孺怒叱道:「小子事我數年,難道尚不知大義麼?」
廖鏞等返報燕王,燕王也不以為意。
未幾欲草即位詔,廷臣俱舉薦孝孺,乃復令出獄。
孝孺仍衰絰登陛,悲慟不已。
燕王恰降座慰諭道:「先生毋自苦!朕欲法周公輔成王呢。」
孝孺答道:「成王何在?」
燕王道:「他自一焚死了。」
孝孺復道:「何不立成王子?」
燕王道:「國賴長君,不利沖人。」
孝孺道:「何不立成王弟?」
燕王語塞,無可置詞,勉強說道:「此朕家事,先生不必與聞。」
遁辭知其所窮。
孝孺方欲再言,燕王已顧令左右,遞與紙筆,且婉語道:「先生一代儒宗,今日即位頒詔,煩先生起草,幸勿再辭!」孝孺投筆於地,且哭且罵道:「要殺便殺,詔不可草。」
燕王也不覺氣憤,便道:「你何能遽死?就使你不怕死,獨不顧九族麼?」
孝孺厲聲道:「便滅我十族,我也不怕。」
說至此,復拾筆大書四字,擲付燕王道:「這便是你的草詔。」
燕王不瞧猶可,瞧著紙上,乃是「燕賊篡位」四字,觸目驚心,然孝孺也未免過甚。
不由的大怒道:「你敢呼我為賊麼?」
喝令左右用刀抉孝孺口,直至耳旁,再驅使系獄。
詔收孝孺九族,並及朋友門生,作為十族。
每收一人,輒示孝孺。
孝孺毫不一顧,遂一律殺死。
旋將孝孺牽出聚寶門外,加以極刑。
孝孺慷慨就戮,賦絕命詞道:「天降亂離兮,孰知其由?一奸一臣得計分,謀國用猶。
忠臣發憤兮,血淚交流。
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嗚呼哀哉!庶不我尤。」
孝孺弟孝友,亦被逮就戮,與孝孺同死聚寶門外。
臨刑時,孝孺對他淚下,孝友口占一詩道:「阿兄何必淚潸潸,取義成仁在此間。
華表柱頭千載後,旅魂依舊到家山。」
都人稱為難兄難弟。
可惜愚忠。
孝孺妻鄭氏,及二子中憲、中愈,皆自經。
二女年未及笄,被逮過淮,俱投河溺死。
宗族親友,及門下士連坐被誅,共八百七十三人,廖鏞、廖銘等俱坐死。
滅人十族,不愧燕賊大名。
齊泰、黃子澄先後被執,由燕王親自鞫訊,兩人俱抗辯不屈,同時磔斃。
還有兵部尚書鐵鉉,受逮至京,陛見時毅然背立,抗言不屈。
燕王強令一顧,終不可得,乃命人將他耳鼻割下,爇肉令熟,納入鉉口,並問肉味甘否?自古無此刑法。
鉉大聲道:「忠臣孝子的肉,有何不甘?」
燕王益怒,喝令寸磔廷中。
鉉至死猶罵不絕口,燕王復令人舁鑊至殿,熬油數鬥,投入鉉一屍一,頃刻成炭。
導使朝上,一屍一終反身向外。
嗣命人用鐵棒十餘,夾一住殘骸,令他北面,且笑道:「你今亦來朝我麼?」
一語未完,鑊中熱油沸起,飛一濺丈餘,燙傷左右手足。
左右棄棒走開,一屍一身仍反立如前。
不愧鐵鉉。
燕王大驚,乃命安葬。
戶部侍郎卓敬,右副都御史練子寧,禮部尚書陳迪,刑部尚書暴昭、侯泰,大理寺少卿胡閏,蘇州知府姚善,御史茅大芳等,皆列名罪案,陸續逮至,彼此不肯少屈,備受慘毒,不是擊齒,就是割舌,甚且截斷手足,到了殺死以後,還要滅他三族。
他如太常少卿廖昇,修撰王艮、王叔英,都給事中龔泰,都指揮葉福,衡府紀善周是修,江西副使程本立,大理寺丞鄒瑾,御史魏冕,皆在燕王攻城時,見危自一殺。
又有禮部尚書陳迪,戶部侍郎郭任,禮部侍郎黃觀,左拾遺戴德彝,給事中陳繼之、韓永,御史高翔、謝昇,宗人府經歷宋徵,刑部主事徐子權,浙江按察使王良,漳州教授陳思賢等,先後死難。
既而給事中黃鉞,赴水死;御史曾鳳韶,自經死;王度謫戍死;谷府長史劉璟,劉基次子。
下獄死;大理寺丞劉端,被捶死;中書舍人何申,嘔血死。
小子也述不勝述,但就死事較烈的官僚,錄寫數十人。
最奇怪的是東湖樵夫,姓氏入傳,每日負柴入市,口不二價,一聞建文自一焚,竟伏地大慟,棄柴投湖,這統叫作壬午殉難的忠臣義士。
建文四年,歲次壬午,故稱壬午殉難。
惟左僉都御史景清,平時倜儻尚大節,至燕王即位,聞他重名,令還舊任,他仍受命不辭,委蛇朝右。
有人從旁竊笑,說他言不顧行,偷生怕死,他也毫不為意。
遷延至兩月餘,欽天監忽奏稱異星告變,光芒甚赤,直犯帝座。
燕王頗為留意。
八月望日,燕王臨朝,驀見景清衣緋而入,未免動疑。
朝畢,景清忽奮躍上前,勢將犯駕,燕王立命左右將他拿下,搜索身旁,得一利刃,便叱問意欲何為?清慨然道:「欲為故主報仇,可惜不能成事。」
燕王大怒,把他剝皮。
清含血直噴御衣,謾罵至死,骨肉被磔,懸皮長安門。
一日,燕王出巡,駕過門右,所懸的皮,自斷繩索,撲向燕王面前。
燕王很是詫異,立命取皮付火。
既而晝寢,夢清仗劍入宮,突然驚覺,憤憤道:「何物鬼魂,還敢作祟?」
隨令夷滅九族,輾轉牽連,稱為瓜蔓抄,株累甚眾,村落為墟。
一婬一刑以逞,何苦乃爾?自是建文舊臣,除歸附燕王外,死的死,逃的逃,只魏國公徐輝祖,與燕王為郎舅親,燕王不忍加誅,親自召問。
輝祖垂淚,不發一言,似受教桃花夫人,不免太怯。
遂命下法司審治,迫他引罪自供。
輝祖不言如故,惟索筆為書,寫著父為開國功臣,子孫免死數字。
難辭偷生之誚。
燕王覽後,越加動怒,轉念他是元勳後裔,國舅至親,究應特別從寬,只削爵勒歸私第。
追封徐增壽為武一陽一侯,進爵定國公,子孫世世襲爵。
一來是憫他被殺,二來是令繼中山。
徐達封中山王,曾見前文。
燕王又想到駙馬梅殷,尚駐兵淮上,未免可慮,遂迫令寧國公主,嚙指流血,作書招殷。
殷得書慟哭,並問建文帝下落。
來使答言出亡。
殷喟然道:「君存與存,我且忍死少待。」
乃偕來使還京,燕王聞殷至,下殿迎勞道:「駙馬勞苦。」
殷答道:「勞而無功,徒自汗顏。」
燕王默然,心中很是不樂,只因一時不便加罪,且令歸私第,慢慢兒的設法,事見下文。
直誅其隱。
且說燕王懷恨建文,始終未釋,乃下詔革去建文年號,凡建文中所改政令條格,一概廢去,仍復舊制。
且追奪興宗孝康皇帝廟號,仍謚懿文太子,遷太后呂氏至懿文陵,廢興宗子允熥、允熞為庶人,禁錮鳳一陽一。
只興宗少子允熙,令隨母居陵,改封甌寧王,奉太子祀。
四年後邸中被火,允熙暴卒,或疑為燕王所使,未知是否。
建文帝長子文奎,曾立為皇太子,至是年才七齡,燕王遍覓不得,大約是隨後馬氏,投入火中。
少子文圭,只二歲,時尚未死,幽住中都廣安宮,號為建庶人。
自命為周公者,乃作此舉動乎?改建文四年為洪武三十五年,以明年為永樂元年,大祀天地於南郊,頒即位詔,大赦天下。
命侍讀解縉,編修黃淮,入直文淵閣,侍讀胡廣,修撰楊榮,編修楊士奇,檢討金幼孜,同入直預機務,稱為內閣。
內閣之名自此始。
參預機務亦自此始。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依然是昇平盛世了。
語帶諷刺。
後來燕王棣廟號成祖,史家都稱他成祖皇帝,小子也不得不依樣稱呼,改名燕王為成祖。
言下有不滿意。
且燕王即位有日,至是始呼成祖寓貶之意益見。
成祖復大封功臣,公爵二人,侯爵十四人,伯爵亦十四人,敘次如下:
邱福淇國公朱能成國公張武成一陽一侯陳珪泰寧侯鄭亨武安侯孟善保安侯火真同安侯顧成鎮遠侯王忠靖安侯王聰武成侯徐忠永康侯張信隆平侯李遠安平侯鄭亮成安侯房寬思恩侯王寧永春侯徐祥興安伯徐理武康伯李浚襄城伯張輔信安伯唐雲新昌伯譚忠新寧伯孫巖應成伯房勝富昌伯趙彝忻城伯陳旭雲一陽一伯劉才廣恩伯王佐順昌伯茹瑺忠誠伯陳瑄平江伯
前此戰死將士,盡行追封。
周、齊、代、岷四王,統復原爵,各令歸國。
谷王橞以開門功,厚加賞賜,改封長沙。
惟寧王權被誘入關,曾由成祖面許,事成後當平分天下。
及成祖即位,擱置不提,但把他留住京師。
想是貴人善忘。
寧王權也不敢爭約,只因大寧殘破,勢無可歸,乃上書乞徙封蘇州。
成祖不許,權復乞徙封錢塘,又不許。
兩地一逼一近南京,所以成祖不許。
寧王屢不得請,竟屏去從兵,只與老中官數人,偕往南昌,臥病城樓,久不還京。
成祖乃把南昌封他,就布政司署為王邸,瓴甋規制,一無所更。
權亦自是韜晦,惟構一精一廬一區,讀書鼓琴,不問外事,才得保全一性一命。
總算明哲保身。
成祖立妃徐氏為皇后,後系徐達長女,幼貞靜,好讀書,冊妃後,孝事高皇后。
高皇后崩,後蔬食三年。
至靖難兵起,世子高熾居守,一切部署,多由後悉心規畫。
及立為皇后,上言:「南北戰爭,兵民疲敝,此後宜大加休息,所有賢才,皆高皇帝所遺,可用即用,不問新舊。」
成祖深為嘉納。
當追封徐增壽時,後又力言椒房至戚,不應加封,成祖不從,竟封定國公,命子景昌襲爵。
後聞命,以意所未願,竟不致謝。
悍如成祖,有此賢後,也是難得。
成祖也不加詰責。
惟成祖三子,統系後出,後位既定,應立太子,高煦從戰有功,不免自負,意圖奪嫡,暗中運動淇國公邱福,駙馬王寧,密白成祖,請立高煦。
成祖亦以高煦類己,有意立儲,獨兵部尚書金忠,力持不可。
金忠由道衍所薦,隨軍占卜,迭有奇驗,應二十一回。
至是已任職兵部,恰援古今廢嫡立庶諸禍端,侃侃直陳,毫不少諱。
守經立說,不得目為江湖人物。
成祖頗信任金忠,因此左右為難,不能驟決。
是時北平已改稱北京,設順天府,仍命世子高熾居守。
高煦隨侍南京,設謀愈亟。
金忠知不利太子,嘗與解縉、黃淮等,說及此事,共任調護。
會成祖以建儲事宜,問及解縉。
解縉應聲道:「皇長子仁孝一性一成,天下歸心,請陛下勿疑!」成祖不答。
縉又頓首道:「皇長子且不必論,陛下寧不顧及好聖孫麼?」
原來成祖已有長孫,名叫瞻基,系世子高熾妃張氏所生。
分娩前夕,成祖曾夢見太祖,授以大圭,鐫有「傳之子孫永世其昌」八大字,成祖以為瑞征。
既而彌月,成祖抱兒注視,謂此兒英氣滿面,足符夢兆,以此甚為鍾一愛一。
及成祖得國,瞻基年已十齡,嗜書好誦,智識傑出,成祖又譽不絕口。
解縉察知已久,遂提及長孫瞻基,默望感動主心,可謂善諫。
成祖果為所動,惟尚不能決定。
隔了數日,成祖出一虎彪圖,命廷臣應制陳詩。
彪為虎子,圖中一虎數彪,狀甚親一暱,解縉見圖,援筆立就,呈上成祖。
成祖瞧著,乃是一首五絕,其詩道:
虎為百獸尊,誰敢觸其怒?
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顧。
瞧畢,不禁暗暗感歎。
究竟世子得立與否,且看下回續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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