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演義
第三十回 窮兵黷武數次親征 疲命勞師歸途晏駕
卻說唐賽兒亂後,山東各司官,多以縱寇獲譴,別擢刑部郎中段民為山東左參政。
段民到任,頗能實心辦事,所有冤民,盡予寬宥,惟密飭干役,往捕賽兒。
不數日賽兒縛到,由段民親訊,她卻談笑自若,直認不諱。
段民覺有變異,命以利刃截她手足,誰知純鋼硬鐵,反不及玉一臂蓮鉤,刀鋒已缺,手足依然,不得已嚴加桎梏,把她嬌怯身軀,概用鐵索纏住,然後置入囚車,派遣得力人員,解送京師。
行到半途,天光漸黑,驀見前後左右,統是猙獰厲鬼,高可數丈,大約十圍,腰間繫著弓矢,手中執著大刀,惡狠狠的殺將過來。
看官!你想這等押解巨犯的兵役,如何抵敵?大家顧命要緊,棄了囚車,四散避開。
何不用穢一物解之。
待至厲鬼已去,返顧囚車,裡面只有一堆鐐銬,並沒有甚麼唐賽兒。
彼此瞠目許久,只好回報段民。
段民沒法,也只得據實復奏。
明廷一班官吏,方聞妖婦解京,都想前去驗視,至段民奏至,越發詫為奇事。
成祖也不加責問,但命將所拘尼媼,一律放還,這頗能知大體。
連柳升亦釋出獄中,釋放柳升未免失刑。
內外安謐,只唐賽兒究不知何處去了。
話分兩頭。
且說成祖擊敗阿嚕台,奏凱還京,越年,阿嚕台卻遣使貢馬,且奉表稱臣。
成祖以他悔罪投誠,特命戶部收受貢物,並厚犒來使,遣令去訖。
會瓦剌部酋瑪哈木,攻殺韃靼汗本雅失裡,另立答裡巴為汗,自專一政權。
阿嚕台復使人來告,成祖乃命駕北巡,親探虛實。
既至北京,復得阿嚕台表奏,略言:「瑪哈木弒主逞強,請天朝聲罪致討,臣願率所部,效力衝鋒」云云。
成祖大喜,封阿嚕台為和寧王,一面諭責瑪哈木,且征使朝貢。
瑪哈木竟不受命,當由成祖下詔,再行親征,仍帶了柳升、鄭亨、陳懋、李彬等,一班宿將,浩蕩前行,太孫瞻基,亦隨駕出發。
成祖語侍臣道:「朕長孫聰明英睿,智勇過人,今肅清沙漠,使他躬歷行陣,備嘗艱苦,才知內治外攘,有許多難處呢。」
侍臣稱頌不已。
無非面諛。
是年為永樂十二年,二月間啟行,四月間至興和,五月間出塞,次楊林城,六月間到三峽口。
前鋒劉江,遇著敵騎數千名,一鼓擊退。
成祖料敵必大至,嚴陣以待。
尋獲間諜數名,問明詳細。
得悉瑪哈木離此不遠,索一性一兼程前進:至忽蘭忽失溫地方,望見塵頭大起,有無數蒙兵踴躍而來,後面擁著麾蓋,蔽著兩人,一是韃靼汗答裡巴,一是瓦剌酋瑪哈木。
成祖登高指揮,命柳升、鄭亨等攻敵中堅,陳懋,王通攻右翼,李彬、譚青、馬聚攻左翼。
三軍奉令進攻,火器齊發,聲震天地。
瑪哈木恰也能耐,領著蒙兵,左攔右阻,并迭發強一弩一,射住明軍。
鄭亨身中流矢,負痛退還。
陳懋、王通,也被蒙兵截住,不能取勝。
李彬、譚青等與敵酣鬥,殺傷相當。
都指揮滿都,受傷過重,倒斃陣中。
成祖見各隊相持,未分勝負,遂自高阜躍下,親率鐵騎衝陣,橫掃敵軍。
柳升以下,見主上躬冒矢石,也不得不捨命爭先,大呼殺敵。
俗語說得好:「一夫拚命,萬夫莫當。」
況有數萬人努力前驅,無論甚麼強敵,總是抵擋不住。
瑪哈木敗陣而逃,部眾自然潰散。
明軍追越兩高山,直達土拉河,斬首數千級。
成祖尚欲窮追,還是皇太孫叩馬諫阻,才令班師。
窮寇勿追,皇太孫恰是有識。
還至三峰山,阿嚕台遣頭目鎖住等來朝,且言阿嚕台有疾,所以不至。
成祖好言撫一慰,並給米百石,驢百匹,羊百頭,別賜他屬部米五千石。
鎖住等拜謝而去。
成祖還京,瑪哈木也貢馬謝罪,詞極卑順。
勉效阿嚕台。
成祖又納貢館使,宥他前愆,惟瑪哈木與阿嚕台,始終不和,互相仇殺,亦互來報捷。
成祖亦利他構釁,隨意敷衍,毫不詰問。
無非欲自做漁翁。
既而瑪哈木病死,子脫歡嗣位,遣使朝貢,仍許襲爵。
獨阿嚕台生聚漸繁,兵儲漸富,居然桀驁起來,每遇明使,箕踞謾罵,有時且把明使拘留。
成祖一再馳諭,阿嚕台全然不改,反驅眾入寇邊疆。
警報屢達京師,成祖以胡人反覆,必為後患,決計遷都北京,就近控馭。
永樂十九年春間,車駕北遷,特旨大赦。
明遷北京自此始。
廷臣以遷都不便,紛紛有異言。
未幾忽發火災,把奉天、謹身、華蓋三殿,燒得牆坍壁倒,棟折榱崩,成祖未免惶悚,令群臣條奏闕失,直言無隱。
僚屬奉旨上言,多以遷都為非是。
主事蕭儀,及侍讀李時勉,語尤痛切。
成祖大怒,竟殺了蕭儀,下李時勉於獄中,並將給事柯暹,御史鄭維垣等,謫徙邊疆。
既令群臣直言,復以直言加罪,出爾反爾,殊屬不情。
一面再議北征。
兵部尚書方賓,力言糧儲支絀,未便興師,乃復召戶部尚書夏原吉,問邊儲多寡。
原吉奏稱所有邊儲,只足供戍卒,不足給大軍。
且言頻年師出無功,戎馬資儲,十喪八九,災眚間作,內外俱疲,應順時休養,保境息民為要。
即如聖躬少安,亦須調護,毋須張皇六師。
成祖聞言,為之不懌,仍令原吉往查開平糧儲。
既而刑部尚書吳中入對,大旨與方賓同,成祖怒道:「你亦學方賓麼?我將殺賓,免你傚尤。」
賓聞言大懼,竟自經死。
成祖竟命將吳中系獄,並飭錦衣衛逮原吉還京,再問親徵得失。
原吉具奏如初。
成祖益怒,亦飭令下獄。
專制一婬一威,煞是厲害。
遂命侍郎張本等,分往山東、山西、河南及應天諸府,督造糧車,發丁夫挽運,會集宣府,以次年二月為期。
光一陰一易過,倏忽新春,成祖即率軍起程,師次雞鳴山,探悉阿嚕台遠遁,諸將請率兵深入。
成祖道:「阿嚕台非有他計,譬諸貪狼,一得所欲,即行遁去,追他無益。
且俟草青馬肥,出開平,逾應昌,出其不意,直抵敵巢,然後可破一穴一犁庭了。」
前則執意親征,茲復禁止深入,總之予智自雄,不欲群臣多口。
嗣是徐徐進行,一路過去,不見有甚麼敵騎,如入無人之境。
成祖命軍士開槍獵獸,或臨場校射,賜宴作樂。
御制平戎曲,使全軍歌唱節勞。
至五月中旬,始度偏嶺,發隰寧,至西涼亭。
亭為故元往來巡幸地,故宮禾黍,野色蕭條,成祖慨然道:「元朝創築此亭,本欲子孫萬代,永遠留貽,哪裡防有今日?古人謂天命無常,總要有德的皇帝,方才保守得住。
否則萬里江山,亦化作過眼煙雲,何況區區一亭呢。」
乃下令禁止伐木。
六月出應昌,次威遠,開平探馬走報,阿嚕台進寇萬全,諸將請分兵迎擊,成祖道:「這是阿嚕台詐計,不能相信。
他恐我直搗巢一穴一,佯為出兵,牽制我師。
我若分兵往援,正中彼計。」
遂疾馳而進,敵果遁去。
成祖料敵可謂甚明。
大兵進駐沙胡原,拿住阿嚕台部屬,一一訊問。
據言:「阿嚕台聞大軍到來,惶恐已極,他母及妻,統罵阿嚕台昧良,無端負大明皇帝,所以阿嚕台窮極無奈,已盡棄家屬,及駝馬牛羊輜重,向北遠遁了。」
成祖道:「獸窮必走,也是常情,但恐他挾有詐謀,不可不防。」
嗣復獲得敵騎數人,所言悉與前符。
乃命都督朱榮、吳成等,盡收阿嚕台所棄牛羊駝馬,焚燬輜重,指日還師,乘便擊兀良哈三衛。
兀良哈三衛,即大寧屬地,自遼沈起直,至宣府,延長三千餘里,元置大寧路於此。
元得大寧,即封皇子權為寧王,另封兀良哈三衛,處置降人,以阿北失裡等為三衛都指揮同知。
成祖起兵,誘執寧王權,應二十二回。
並將寧王部屬,悉數移入北平。
兀良哈三衛,奉命惟謹,且發兵從戰,所向有功。
成祖即以大寧地盡畀兀良哈,作為犒賜。
此是東周封秦之覆轍,成祖何故蹈之。
自此遼東宣府一帶,藩籬撤去,門庭以外,就是異族。
成祖約他為外藩,平居使偵探,有急使捍衛,無如異族異心,未免攜貳。
自阿嚕台恃強抗命,遂與兀良哈三衛勾通。
三衛中朵顏衛最強,次為泰寧衛,次為福余衛,既附合阿嚕台,遂時入塞下。
成祖北征旋師,語諸將道:「阿嚕台恃兀良哈為羽翼,所以敢為悖逆,今阿嚕台遠遁,兀良哈勢孤,應移師往討,平定此寇。」
當下簡選一精一銳數萬人,分五路搗入,自率鄭亨、薛祿等,直入西路。
師次屈裂兒河,兀良哈驅眾數萬,前來抵敵,忽被陷入澤中,成祖即指揮騎兵,衝殺過去,斬首數百級。
敵自相踐踏,勢幾散亂。
成祖登高瞭望,見敵兵散而復聚,料有接應兵至,遂命吏士持神機一弩一,潛伏深林,自張左右翼出陣夾擊。
敵兵突沖左翼軍,左翼軍佯退,引敵入深林中,一聲號炮,伏兵齊發,箭如飛蝗般射去,敵遂驚潰。
左翼軍反擊敵腹,右翼軍猛攻敵背,敵兵死傷無算,追奔三十餘里,盡毀三衛巢一穴一,然後下令班師,還京受賀。
又是一番跋涉了。
次年七月,又有阿嚕台寇邊消息,成祖笑道:「去秋親征,渠意我不能復出,朕當先駐兵塞外,以逸待勞。」
即命皇太子監國,車駕擇日發京師。
三次北征。
師行月餘,進至沙城,阿嚕台屬下,知院阿失帖木兒、古納台等,率妻子來降,由成祖詳問阿嚕台情形。
阿失帖木兒稟道:「今夏阿嚕台為瓦剌所敗,部屬潰散,勢日衰微。
今聞大軍遠出,必疾走遠避,哪裡還敢南向呢?」
成祖甚喜,賜他酒食,俱授千戶。
惟大軍仍然前進,至上莊堡,由先鋒陳懋來報,說是韃靼王子也先土於,挈眷投誠。
成祖大喜,語侍臣道:「遠人來歸,應格外旌異,方便招徠。」
隨即令陳懋引見,當面獎諭,特封他為忠勇王,賜名金忠。
是時兵部尚書金忠已卒,豈成祖欲令他後繼,所以不嫌復名歟?並授他甥把罕台為都督,部屬察卜等統為都指揮,賜冠帶織金襲衣,一面下詔南旋。
此次北征最屬無謂。
越年,為永樂二十二年,即成祖皇帝末年,諜報阿嚕台復寇大同,忠勇王金忠,請成祖發兵,願為前鋒自效,於是成祖復大舉北征。
第四次了。
行抵隰寧,仍不見有敵人蹤跡,心知邊報不實,未免爽然。
會有金忠部將把裡禿,獲到敵哨,具言阿嚕台早已遠颺,現聞在答蘭納木兒河。
成祖即督軍疾趨,直達開平,遣中官伯力哥,往諭阿嚕台屬部道:「王師遠來,只罪阿嚕台一人,他無所問,倘若頭目以下,輸誠來朝,朕當優與恩賚,決不食言。」
至伯力哥還報,阿嚕台部落,亦多遠遁,無可傳命,成祖乃決計入答蘭納木兒河。
沿途見遺骸甚眾,白骨纍纍,因飭柳升督率軍士,掇拾道殣,妥為瘞埋,自製祭文,具酒漿等物,奠爵酹土,聊慰孤魂。
又進次玉沙泉,以答蘭納木兒河已近,即命前鋒金忠、陳懋等先發,自為後應。
金忠、陳懋等到了答蘭納木兒河,彌望荒蕪,不特沒有敵寨,就是車轍馬跡,也是一律漫滅,無從端倪。
大家瞭望一番,不知阿嚕台所在,只好遣人復奏。
成祖又遣張輔等窮搜山谷,就近三百里內外,沒一處不往搜尋,也只有蔓草荒煙,並不見伏兵逃騎,張輔等亦只好空手覆命。
真是彼此搗鬼。
成祖不禁詫異道:「阿嚕台那廝,究到何處去了?」
張輔奏道:「陛下必欲擒寇,願假臣一月糧,率騎深入,定不虛行。」
成祖道:「大軍出塞,人馬俱勞乏得很,北地早寒,倘遇風雪,轉恐有礙歸途,不如見可而止,再作計較。」
言未已,金忠、陳懋等亦已回營,奏稱至白邙山,仍無所遇,以攜糧已盡,不得不歸。
成祖歎息多時,便下令還京。
又是白跑一次。
道出清水源,見道旁有石崖數十丈,便命大學士楊榮、金幼孜,刻石紀功,並諭道:「使萬世後知朕過此。」
不見一敵,何功可言?然自知不再到此,亡征已見。
銘功畢,成祖少有不豫,升幄憑幾而坐,顧內侍海壽問道:「計算路程,何日可到北京?」
海壽答道:「八月中即可到京。」
出塞四次,連路程都不能計,不死何待?成祖復諭楊榮道:「東宮涉歷已久,政務已熟,朕歸京後,軍國重事,當悉付裁決。
朕惟優遊暮年,享些安閒餘福罷了。」
恐老天不肯許你,奈何?楊榮聞言,免不得諛頌數語。
至雙流濼,遣禮部尚書呂震,以旋師諭皇太子,並昭告天下。
入蒼崖戌,病已甚篤,夜不安寐,偶一閉目,便見無數冤鬼,前來索命。
好殺之驗。
待至驚醒,但見侍臣列著左右,不禁唏噓道:「復原吉一愛一我!」再行至榆木川,氣息奄奄,不可救藥了。
自知不起,遂召英國公張輔入內,囑咐後命,傳位皇太子高熾,喪禮一如高皇帝遺制。
言訖,呼了幾聲痛楚,當即崩逝。
張輔與楊榮、金幼孜商議,以六師在外,不便發喪,遂熔錫為椑,載入遺骸,仍然是翠華寶蓋,擁護而行。
暗中遣少監海壽,馳赴太子,太子遣太孫奉迎,太孫至軍,始命發喪,及郊,由太子迎入仁智殿,加殮納棺,舉喪如儀。
成祖卒年六十五,尊謚文皇帝,廟號太宗,至嘉靖十七年,復改廟號為成祖。
太子高熾即位,以次年為洪熙元年,史稱為仁宗皇帝,小子自然沿稱仁宗了。
本回就此收場,唯有一詩詠成祖道:
閒關萬里有何求,財匱師勞命亦休。
車載沙邱遺恨在,梟雄只怕死臨頭。
欲知仁宗即位後情形,請看官再閱下回。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