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
第三十八回 郭孝子深山遇虎 甘露僧狹路
話說杜少卿留郭孝子在河房裡吃酒飯,自己同武書到虞博士署內,說如此這樣一個人,求老師一封書子去到西安。
虞博士細細聽了,說道:「這書我怎麼不寫?但也不是只寫書子的事,他這萬里長途,自然盤費也難。
我這裡拿拾兩銀子,少卿你去送與他,不必說是我的。」
天二評:知少卿必要贈銀故如此說。
然而少卿豈肯掠美?黃評:寫虞博士總是一片真誠,故與少卿莫逆慌忙寫了書子,和銀子拿出來交與杜少卿。
杜少卿接了,同武書拿到河房裡。
杜少卿自己尋衣服當了四兩銀子,武書也到家去當了二兩銀子來,天二評:可憐又苦留郭孝子住了一日。
莊征君聽得有這個人,也寫了一封書子、四兩銀子送來與杜少卿。
黃評:武正字全賴虞杜二人陶鎔,一意向善,難得也。
莊征君亦不可少此一舉。
天二評:莊書是伏筆第三日杜少卿備早飯與郭孝子吃,武書也來陪著。
吃罷,替他拴束了行李,拿著這二十兩銀子和兩封書子,遞與郭孝子。
郭孝子不肯受。
天二評:異乎今之借孝子名目打把勢者杜少卿道:「這銀子是我們江南這幾個人的,並非盜跖之物,先生如何不受?」
齊評:說得大有體面郭孝子方才受了。
吃飽了飯,作辭出門。
杜少卿同武書送到漢西門外,方才回去。
黃評:寫郭孝子之孤潔,諸公之好義,可以興廉敦薄,切勿以小說目之,庶不負作者苦心
郭孝子曉行夜宿,一路來到陝西。
那尤公是同官縣知縣,只得迂道往同官去會他。
這尤公名扶徠,字瑞亭,也是南京的一位老名士,去年才到同官縣。
一到任之時,就做了一件好事:是廣東一個人充發到陝西邊上來,帶著妻子是軍妻。
不想這人半路死了,妻子在路上哭哭啼啼。
人和他說話,彼此都不明白,只得把他領到縣堂上來。
尤公看那婦人是要回故鄉的意思,心裡不忍,便取了俸金五十兩,差一個老年的差人,自己取一塊白綾,苦苦切切做了一篇文,親筆寫了自己的名字尤扶徠,用了一顆同官縣的印,吩咐差人:「你領了這婦人,拿我這一幅綾子,遇州遇縣送與他地方官看,求都要用一個印信。
你直到他本地方討了回信來見我。」
天二評:先寫此一節者,見尤公本來好善,非徒因虞公書信而助郭孝子也差人應諾了。
那婦人叩謝,領著去了。
將近一年,差人回來說:「一路各位老爺看見老爺的文章,一個個都悲傷這婦人,也有十兩的,也有八兩的、六兩的。
這婦人到家,也有二百多銀子。
小的送他到廣東家裡,他家親戚、本家有百十人,都望空謝了老爺的恩典,又都磕小的的頭,叫小的是「菩薩」。
這個,小的都是沾老爺的恩。」
齊評:真是難得的事尤公歡喜,又賞了他幾兩銀子,打發差人出去了。
門上傳進帖來,便是郭孝子拿著虞博士的書子進來拜。
天二評:隨手遞入,蓋上云「去年到任」,又云「將近一年」,線索甚細尤公拆開書子看了這些話,著實欽敬,當下請進來行禮坐下,即刻擺出飯來。
正談著,門上傳進來:「請老爺下鄉相驗。」
尤公道:「先生,這公事我就要去的,後日才得回來。
但要屈留先生三日,等我回來,有幾句話請教。
況先生此去往成都,我有個故人在成都,也要帶封書子去,先生萬不可推辭。」
郭孝子道:「老先生如此說,怎好推辭?只是賤性*山野,不能在衙門裡住。
貴治若有甚麼庵堂,送我去住兩天罷。」
尤公道:「庵雖有,也窄。
我這裡有個海月禪林,那和尚是個善知識。
黃評:由此復遞到甘露僧,其實是遞到蕭雲仙送先生到那裡去住罷。」
天二評:借此為遞入蕭雲仙張本便吩咐衙役:「把郭老爺的行李搬著,送在海月禪林。
你拜上和尚,說是我送來的。」
衙役應諾伺候。
郭孝子別了。
尤公直送到大門外,方才進去。
郭孝子同衙役到海月禪林客堂裡,知客進去說了。
老和尚出來打了問訊,請坐奉茶。
那衙役自回去了。
郭孝子問老和尚:「可是一向在這裡方丈的麼?」
老和尚道:「貧僧當年住在南京太平府蕪湖縣甘露庵裡的,後在京師報國寺做方丈。
因厭京師熱鬧,所以到這裡居住。
齊評:前回董知縣到京會見馮琢庵提及牛布衣,未曾說完匆匆而行。
計其時老和尚亦早在京矣,豈係馮公不曾尋著,而京師勢利擾攘無暇作此冷生活耶?老和尚既不曾了牛布衣心願,又不重到甘露庵,殆所謂浮屠不三宿桑下也。
天二評:好和尚,俗僧惟恐不熱鬧尊姓是郭,如今卻往成都,是做甚麼事?」
郭孝子見老和尚清面貌,顏色*慈悲,說道:「這話不好對別人說,在老和尚面前不妨講的。」
就把要尋父親這些話,苦說了一番。
老和尚流淚歎息,就留在方丈裡住,備出晚齋來。
郭孝子將路上買的兩個梨送與。
老和尚受下,謝了郭孝子。
便叫火工道人抬兩隻缸在丹墀裡,一口缸內放著一個梨,每缸挑上幾擔水,拿槓子把梨搗碎了,擊雲板傳齊了二百多僧眾,一人吃了一碗水。
天二評:此事說得好聽,其實無謂郭孝子見了,點頭歎息。
那第三日,尤公回來,又備了一席酒請郭孝子。
吃過酒,拿出五十兩銀子、一封書來,說道:「先生,我本該留你住些時,因你這尋父親大事,不敢相留。
這五十兩銀子,權為盤費。
天二評:君子愛人以德先生到成都,拿我這封書子去尋蕭昊軒先生。
這是一位古道人。
他家離成都二十里住,地名叫做東山。
先生去尋著他,凡事可以商議。」
天二評:能見信於朋友如此,其人可知。
將謂因此一書遞入蕭昊軒矣,而竟不然郭孝子見尤公的意思十分懇切,不好再辭,只得謝過,收了銀子和書子,辭了出來。
到海月禪林辭別老和尚要走。
老和尚合掌道:「居士到成都尋著了尊大人,是必寄個信與貧僧,免的貧僧懸望。」
天二評:佛菩薩郭孝子應諾。
老和尚送出禪林,方才回去。
郭孝子自掮著行李,又走了幾天。
這路多是崎屹鳥道,天二評:「鳥道」二字誤用郭孝子走一步怕一步。
那日走到一個地方,天色*將晚,望不著一個村落。
那郭孝子走了一會,遇著一個人。
郭孝子作揖問道:「請問老爹,這裡到宿店所在還有多少路?」
那人道:「還有十幾里。
客人,你要著急些走。
夜晚路上有虎,須要小心。」
齊評:起下文。
天二評:先一點郭孝子聽了,急急往前奔著走。
天色*全黑,卻喜山凹裡推出一輪月亮來,那正是十四五的月色*,升到天上,便十分明亮。
天二評:月亮裡看老虎,亦是奇景郭孝子乘月色*走,走進一個樹林中,只見劈面起來一陣狂風,把那樹上落葉吹得奇颼颼的響,風過處,跳出一隻老虎來。
郭孝子叫一聲:「不好了!」一交跌倒在地。
天二評:若落俗手必要寫郭孝子如何神勇,力與虎鬥,否則又要請太白金星山神土地前來救護,種種惡套老虎把孝子抓了坐在屁一股底下。
坐了一會,見郭孝子閉著眼,只道是已經死了。
便丟一了郭孝子,去地下挖了一個坑,把郭孝子提了放在坑裡,把爪子撥了許多落葉蓋住了他。
那老虎便去了。
郭孝子在坑裡偷眼看老虎走過幾里,到那山頂上,還把兩隻通紅的眼睛轉過身來望,看見這裡不動,方才一直去了。
天二評:太費心了,回來還是落空。
黃評:寫得如見郭孝子從坑裡扒了上來,自心裡想道:「這業障雖然去了,必定是還要回來吃我,如何了得?」
天二評:虎之相知,貴相知心一時沒有主意。
見一棵大樹在眼前,郭孝子扒上樹去,又心裡焦:「他再來咆哮震動,我可不要嚇了下來。」
心生一計,將裹腳解了下來,自己縛在樹上。
黃評:寫郭孝子儘管有武藝,卻不與虎鬥,致落俗套,蓋隻身斷不能斗虎,《水滸傳》雖極力寫之,實出情理之外
等到三更盡後,月色*分外光明,天二評:還要寫月只見老虎前走,後面又帶了一個東西來。
那東西渾身雪白,頭上一隻角,兩隻眼就像兩盞大紅燈籠,直著身一子走來。
齊評:不想畜生也會請客,無如請的惡客耳郭孝子認不得是個甚麼東西。
只見那東西走近跟前,便坐下了。
老虎忙到坑裡去尋人,見沒有了人,老虎慌做一堆兒。
那東西大怒,伸過爪來,一掌就把虎頭打掉了,老虎死在地下。
天二評:好腕力。
損人利己者請鑒於此虎,損人不利己者請於虎鑒那東西抖擻身上的一毛一,發起威來,回頭一望,望見月亮地下照著樹枝頭上有個人,黃評:妙,妙,不是抬頭就見,卻從月影中看出。
且令深山夜景如在目前。
而一險未平又出一險,尤令閱者之心與書中同一危急。
天二評:咄咄,郭孝子幾為月亮所累就狠命的往樹枝上一撲。
撲冒失了,跌了下來,天二評:暴躁人鑒此又盡力往上一撲,離郭孝子只得一尺遠。
郭孝子道:「我今番卻休了!」不想那樹上一根枯乾,恰好對著那東西的肚皮上。
後來的這一撲,力太猛了,這枯乾戳進肚皮,有一尺多深淺。
那東西急了,這枯乾越搖越戳的深進去。
天二評:此是那東西上了月亮的當那東西使盡力氣,急了半夜,掛在樹上死了。
天二評:肚皮太嫩。
惡獸自斃,天所以佑孝子也。
若落俗手又要驚動山神土地出來
到天明時候,有幾個獵戶,手裡拿著鳥一槍一、叉棍來,看見這兩個東西嚇了一跳。
郭孝子在樹上叫喊,眾獵戶接了孝子下來。
問他姓名,郭孝子道:「我是過路的人,天可憐見,得保全了性*命。
黃評:未嘗非天憐其孝我要趕路去了。
這兩件東西,你們拿到地方去請賞罷。」
天二評:惡物自己吃不成*人,卻替一人做了別敬眾獵戶拿出些乾糧來,和獐子、鹿肉,讓郭孝子吃了一飽。
眾獵戶替郭孝子拿了行李,送了五六里路。
眾獵戶辭別回去。
郭孝子自己背了行李,又走了幾天路程,在山凹裡一個小庵裡借住。
那庵裡和尚問明來歷,就拿出素飯來,同郭孝子在窗子跟前坐著吃。
正吃著中間,只見一片紅光,就如失了火的一般。
黃評:又令人一驚郭孝子慌忙丟一了飯碗,道:「不好!火起了!」老和尚笑道:「居士請坐,不要慌!這是我雪道兄到了。」
齊評:奇筆。
天二評:此老和尚亦奇吃完了飯,收過碗盞去,推開窗子指與郭孝子道:「居士,你看麼!」郭孝子舉眼一看,只見前面山上,蹲著一個異獸,頭上一隻角,只有一隻眼睛,卻生在耳後。
那異獸名為「羆九」,任你堅冰凍厚幾尺,一聲響亮,叫他登時粉碎。
和尚道:「這便是雪道兄了。」
當夜紛紛揚揚落下一場大雪來。
那雪下了一一夜一天,積了有三尺多厚。
郭孝子走不的,又住了一日。
到第三日,雪睛,郭孝子辭別了老和尚又行。
找著山路,一步一滑,兩邊都是澗溝,那冰凍的支稜著,就和刀劍一般。
郭孝子走的慢,天又晚了,雪光中照著,遠遠望見樹林裡一件紅東西掛著。
天二評:我疑是雪道兄。
黃評:又奇,層出不窮半里路前,只見一個人走,走到那東西面前,一交跌下澗去。
郭孝子就立住了腳,心裡疑惑道:「怎的這人看見這紅東西就跌下澗去?」
定睛細看,只見那紅東西底下鑽出一個人,把那人行李拿了,又鑽了下去。
郭孝子心裡猜著了幾分,便急走上前去看。
只見那樹上吊的是個女人,披散了頭髮,身上穿了一件紅衫子,嘴跟前一片大紅猩猩氈做個舌頭拖著。
腳底下埋著一個缸,缸裡頭坐著一個人。
那人見郭孝子走到跟前,從缸裡跳上來。
因見郭孝子生的雄偉,不敢下手,便叉手向前道:「客人,你自走你的路罷了,管我怎的?」
郭孝子道:「你這些做法我已知道了。
你不要惱,我可以幫襯你!天二評:奇了這妝吊死鬼的是你甚麼人?」
那人道:「是小人的渾家。」
郭孝子道:「你且將他解下來。
你家在那裡住?我到你家去和你說。」
那人把渾家腦後一個轉珠繩子解了,放了下來。
那婦人把頭髮綰起來,嘴跟前拴的假舌頭去掉了,頸子上有一塊拴繩子的鐵也拿下來,把紅衫子也脫了。
黃評:前所見紅東西那人指著路旁,有兩間草屋,道:「這就是我家了。」
當下夫妻二人跟著郭孝子,走到他家,請郭孝子坐著,烹出一壺茶。
郭孝子道:「你不過短路營生,為甚麼做這許多惡事?嚇殺了人的性*命,這個卻傷天理。
齊評:到處勸化後生輩,可見孝子必有仁心義氣,匪但愚忠愚孝也我雖是苦人,看見你夫妻兩人到這個田地,越發可憐的狠了!我有十兩銀子在此,把與你夫妻兩人,你做個小生意度日,下次不要做這事了。
你姓甚麼?」
那人聽了這話,向郭孝子磕頭,說道:「謝客人的周濟。
小人姓木名耐。
夫妻兩個,原也是好人家兒女。
近來因是凍餓不過,所以才做這樣的事。
黃評:沒奈何而今多謝客人與我本錢,從此就改過了。
請問恩人尊姓?」
郭孝子道:「我姓郭,湖廣人,而今到成都府去的。」
說著,他妻子也出來拜謝,收拾飯留郭孝子。
郭孝子吃著飯,向他說道:「你既有膽子短路,你自然還有些武藝。
只怕你武藝不高,將來做不得大事。
我有些刀法、拳法傳授與你。」
齊評:更見熱心。
天二評:此舉似多事,十兩銀子微小生意,夫妻兩個可度日矣那木耐歡喜,一連留郭孝子住了兩日。
郭孝子把這刀和拳細細指教他,他就拜了郭孝子做師父。
天二評:郭孝子為王惠子,未知究是何人。
偶見寶山李寶泰《嗇生文集·胡孝子尋親記》有歙縣胡仲長入閬尋親事,附記云:仲長將赴閬,自念孱弱不能涉險阻,遇行腳僧伎勇絕倫,延至家肄習經年。
又云:在閬中輒遇瞽者,漸歡洽,告以故。
瞽者故通於盜,常為盜伺,曰:我故知爾父,爾父現使外洋未回。
未幾歸,令孝子往見,遂奉以歸。
豈即其人,而為之增飾其事以諱之耶第三日郭孝子堅意要行。
他備了些乾糧、燒肉裝在行李裡,替郭孝子背著行李,直送到三十里外,方才告辭回去。
郭孝子接著行李,又走了幾天。
那日天氣甚冷,迎著西北風,那山路凍得像白蠟一般,又硬又滑。
郭孝子走到天晚,只聽得山洞裡大吼一聲,又跳出一隻老虎來。
郭孝子道:「我今番命真絕了!」一交跌在地下,不省人事。
原來老虎吃人,要等人怕的,齊評:又另開生面,想出奇情。
黃評:何以得知?確有此理今見郭孝子直僵僵在地下,竟不敢吃他,把嘴合著他臉上來聞。
黃評:郭孝子雖有膂力,卻不與虎鬥,避俗套也;且小說所寫打虎,皆不合情理,何必效之一莖鬍子戳在郭孝子鼻孔裡去,戳出一個大噴嚏來。
那老虎倒嚇了一跳,連忙轉身,幾跳跳過前面一座山頭,跌在一個澗溝裡,那澗極深,被那稜撐像刀劍的冰凌橫攔著,竟凍死了。
黃評:兩次遇虎,全不相犯,而兩次皆得不死。
若尋常小說,必寫出多少鬼神救護,豈知其中自有鬼神,何必寫出致落俗套。
天二評:山行的記著,須帶搐鼻散,可以辟虎。
兩次遇虎中間卻夾一著紅東西、羆九、斷路的,章法不板。
《太平廣記》引《朝野僉載》云:唐傅黃中為諸暨縣,有部人飲大醉,夜中山行,臨崖而睡。
有虎嗅之,虎鬚入鼻,噴嚏聲振,虎驚躍落岸。
此借為郭孝子事。
平步青評:郭孝子噴嚏嚇虎,本《朝野僉載》諸暨人事郭孝子扒起來,老虎已是不見,說道:「慚愧!我又經了這一番!」背著行李再走。
走到成都府,找著父親在四十里外一個庵裡做和尚。
訪知的了,走到庵裡去敲門。
老和尚開門,見是兒子,就嚇了一跳。
郭孝子見是父親,跪在地下慟哭。
老和尚道:「施主請起來!我是沒有兒子的,你想是認錯了。」
郭孝子道:「兒子萬里程途,尋到父親跟前來,父親怎麼不認我?」
老和尚道:「我方才說過,貧僧是沒有兒子的。
施主你有父親,你自己去尋,怎的望著貧僧哭?」
郭孝子道:「父親雖則幾十年不見,難道兒子就認不得了?」
跪著不肯起來。
老和尚道:「我貧僧自小出家,那裡來的這個兒子?」
郭孝子放聲大哭道:「父親不認兒子,兒子到底是要認父親的。」
三番五次,纏的老和尚急了,說道:「你是何處光棍,敢來鬧我們!快出去!我要關山門!」郭孝子跪在地下慟哭,不肯出去。
和尚道:「你再不出去,我就拿刀來殺了你!」郭孝子伏一在地下哭道:「父親就殺了兒子,兒子也是不出去的!」老和尚大怒,雙手把郭孝子拉起來,提著郭孝子的領子,一路推搡出門。
便關了門進去,再也叫不應。
天二評:立定腳根死不認子,真是乘不退輪者,王惠竟能如是,大奇大奇。
有此定識定力,何不用之於做南贛道時。
黃評:事隔數十年,有何不可認?而依然怕死,無情至此,此所以為王大爺王舉人也郭孝子在門外哭了一場,又哭一場,又不敢敲門。
見天色*將晚,自己想道:「罷!罷!父親料想不肯認我了!」抬頭看了,這庵叫做竹山庵。
只得在半里路外租了一間房屋住下。
次早,在庵門口看見一個道人出來,買通了這道人,日日搬柴運米,養活父親。
黃評:王惠何得有此子。
天二評:用後漢姜詩妻事。
平步青評:買通了道人日日搬柴運米,亦用後漢姜詩妻事不到半年之上,身邊這些銀子用完了。
思量要到東山去尋蕭昊軒,又恐怕尋不著,耽擱了父親的飯食。
只得左近人家傭工,替一人家挑土、打柴,每日尋幾分銀子,養活父親。
遇著有個鄰居往陝西去,他就把這尋父親的話,細細寫了一封書,帶與海月禪林的老和尚。
天二評:借此遞入老和尚,實借來遞入蕭雲仙。
蓋趙大是蕭昊軒手底遊魂,見雲仙能竟未竟之緒。
文脈實承莊征君入都來。
黃評:順手復遞到老和尚,其實是借老和尚遞到蕭雲仙,卻又不用「按下慢表」、「且說老和尚」云云俗套。
故筆墨雅飭,大異尋常小說,俗目何嘗得知
老和尚看了書,又歡喜又欽敬他。
不多幾日,禪林裡來了一個掛單的和尚。
那和尚便是響馬賊頭趙大,披著頭髮,兩隻怪眼,凶像未改。
天二評:趙大至此才現形老和尚慈悲,容他住下。
不想這惡和尚在禪林吃酒、行兇、打人,無所不為。
首座領著一班和尚來稟老和尚道:「這人留在禪林裡,是必要壞了清規。
求老和尚趕他出去。」
老和尚教他去,他不肯去。
後來首座叫知客向他說:「老和尚叫你去,你不去!老和尚說,你若再不去,就照依禪林規矩,抬到後面院子裡,一把火就把你燒了!」天二評:何以不燒?所謂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惡和尚聽了,懷恨在心。
也不辭老和尚,次日收拾衣單去了。
老和尚又住了半年,思量要到峨嵋山走走,順便去成都會會郭孝子。
天二評:「吉凶悔吝生乎動」,洵然辭了眾人,挑著行李衣缽,風餐露宿,一路來到四川。
離成都有百十里多路,那日下店早。
老和尚出去看看山景,走到那一個茶棚內喫茶。
那棚裡先坐著一個和尚。
老和尚忘記,認不得他了,那和尚卻認得老和尚,便上前打個問訊道:「和尚,這裡茶不好。
天二評:既雲這茶不好,何以也坐在這茶棚裡?前邊不多幾步就是小庵,何不請到小庵裡去吃杯茶?」
老和尚歡喜道:「最好。」
天二評:此「歡喜」亦無謂。
行腳僧何論茶味?那和尚領著老和尚,曲曲折折,走了七八里路,天二評:既雲不多幾步,何以走了七八里?老和尚自不悟耳才到一個庵裡。
那庵一進三間,前邊一尊迦藍菩薩。
黃評:記著,「前邊有尊迦藍菩薩」後一進三間殿,並沒有菩薩,中間放著一個榻床。
那和尚同老和尚走進庵門才說道:「老和尚!你認得我麼?」
老和尚方才想起,是禪林裡趕出去的惡和尚,吃了一驚,天二評:記性*不好幾乎吃虧說道:「是方才偶然忘記,而今認得了。」
惡和尚竟自己走到床上坐下,睜開眼道:「你今日既到我這裡,不怕你飛上天去!我這裡有個葫蘆,你拿了,在半里路外山岡上一個老婦人開的酒店裡,替一我打一葫蘆酒來。
你快去!」老和尚不敢違拗,捧著葫蘆出去,找到山岡子上,果然有個老婦人在那裡賣酒。
老和尚把這葫蘆遞與他。
那婦人接了葫蘆,上一上一下一下把老和尚一看,止不住眼裡流下淚來,黃評:妙在是老婦人,非老婦不至墮淚,非墮淚老和尚不詫異,因此便得指出救命之人,極合情理便要拿葫蘆去打酒。
老和尚嚇了一跳,便打訊道:「老菩薩,你怎見了貧僧就這般悲慟起來?這是甚麼原故?」
天二評:惡和尚如此聲勢,其不懷好意可知,猶是不悟,恐無是理那婦人含一著淚說道:「我方才看見老師父是慈悲面貌,不該遭這一難!」齊評:突然之語,令人吃驚老和尚驚道:「貧僧是遭的甚麼難?」
天二評:依然未悟,可謂鈍根那老婦人道:「老師父,你可是在半里路外那庵裡來的?」
老和尚道:「貧僧便是。
你怎麼知道?」
老婦人道:「我認得他這葫蘆。
他但凡要吃人的腦子,就拿這葫蘆來打我店裡藥酒。
天二評:你店裡又何以賣此酒?老師父,你這一打了酒去,沒有活的命了!」老和尚聽了,魂飛天外,慌了道:「這怎麼處?我如今走了罷!」老婦人道:「你怎麼走得?這四十里內,都是他舊日的響馬一黨一羽。
他庵裡走了一人,一聲梆子響,即刻有人了捆翻你,送在庵裡去。」
老和尚哭著跪在地下:「求老菩薩救命!」老婦人道:「我怎能救你?我若說破了,我的性*命也難保,但看見你老師父慈悲,死的可憐,我指一條路給你去尋一個人。」
黃評:索性*寫足斷無生路,再出彈子少年老和尚道:「老菩薩,你指我去尋那個人?」
老婦人慢慢說出這一個人來。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熱心救難,又出驚天動地之人;仗劍立功,無非報國忠臣之事。
畢竟這老婦人說出甚麼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臥評】
文章至此篇,可謂極盡險怪之致矣。
長夏攤飯時讀之,可以睡醒,可以愈病。
郭孝子原是一種枯槁寂寞之人,故與老和尚之氣味最相合。
寒風朔雪,猛虎怪獸,郭孝子備嘗之矣。
以為苦猶未足以言其苦也。
老和尚竟墮入夜叉鬼國,性*命乃在呼吸之間,天下事之可驚可怪者,孰愈於此?不意耳目之間,有此奇觀。
【天二評】
大祭泰伯祠何等典重,忽接此奇險之文,令讀者驚心動魄,真非意計所及。
原其故,蓋欲出蕭雲仙耳。
而雲仙奇士,不可以平平遞入,故先借一艱苦篤孝之郭孝子以為引,而以至危至險之境作勢於前;然猶不能急入也,則又寫一老和尚之遇難,即用前文趙大以通驛騎,自然輳合。
此作者苦心,而讀者茫然,徒驚其險怪而已。
【黃評】
此篇略仿《水滸傳》,未嘗不驚心駭目,然筆墨閑雅,非若《水滸傳》全是強盜氣息,固知真正才子自與野才子不同。
以前數十回淡淡著筆無人能解,聊以此數篇略投時好,且與從前演義人一較優劣,無關正旨也。
分類:譴責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