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
第五十四回 病佳人青樓算命 呆名士妓館
話說聘娘同四老爺睡著,夢見到杭州府的任,驚醒轉來,窗子外已是天亮了。
起來梳洗,陳木南也就起來。
虔婆進房來問了姐夫的好。
吃過點心,恰好金修義來,鬧著要吃陳四老爺的喜酒。
陳木南道:「我今日就要到國公府裡去,明日再來為你的情罷。」
金修義走到房裡,看見聘娘手挽著頭髮,還不曾梳完,那烏雲[髟委][髟有],半截垂在地下,天二評:好頭髮,可惜不久要剃說道:「恭喜聘娘接了這樣一位貴人。
你看看恁般時候尚不曾停當,可不是越發嬌懶了!」因問陳四老爺:「明日甚麼時候才來?等我吹笛子,叫聘娘唱一隻曲子與老爺聽。
他的李太白『清平三調』,是十六樓沒有一個賽得過他的。」
說著,聘娘又拿汗巾替四老爺拂了頭巾,囑咐道:「你今晚務必來,不要哄我老等著。」
陳木南應諾了。
出了門,帶著兩個長隨回到下處。
思量沒有錢用,又寫一個札子叫長隨拿到國公府裡,向徐九公子再借二百兩銀子,湊著好用。
長隨去了半天,回來說道:「九老爺拜上爺:府裡的三老爺方從京裡到,選了福建漳州府正堂,就在這兩日內要起身上任去。
九老爺也要同到福建任所料理事務。
說銀子等明日辭行自帶來。」
黃評:銀子去矣陳木南道:「既是三老爺到了,我去候他。」
隨坐了轎子,帶著長隨來到府裡。
傳進去,管家出來回道:「三老爺、九老爺都到沐府裡赴席去了。
四爺有話說留下罷。」
陳木南道:「我也無甚話,是來特候三老爺的。」
陳木南回到寓處。
一日,三公子同九公子來河房裡辭行,門口下了轎子。
陳木南迎進河廳坐下。
三公子道:「老弟,許久不見,風采一發倜儻。
姑母去世,愚表兄遠在都門,不曾親自弔唁。
幾年來學問更加淵博了。」
黃評:嫖*經尚未讀熟,何謂淵博陳木南道:「先母辭世三載有餘。
弟因想念九表弟文字相好,所以來到南京朝夕請教。
今表兄榮任閩中,賢昆玉同去,愚表弟倒覺失所了。」
齊評:正在得其所哉,何雲失所。
黃評:無處借銀子,故曰「失所」九公子道:「表兄若不見棄,何不同到漳州?長途之中,倒覺得頗不寂寞。」
陳木南道:「原也要和表兄同行,因在此有一兩件小事,黃評:嫖*興正濃哩俟兩三月之後,再到表兄任上來罷。」
九公子隨叫家人取一個拜匣,盛著二百兩銀子,天二評:只此一遭,下不為例送與陳木南收下。
三公子道:「專等老弟到敝署走走,齊評:可謂預辦後路我那裡還有事要相煩幫襯。」
陳木南道:「一定來效勞的。」
說著,吃完了茶,兩人告辭起身。
陳木南送到門外,又隨坐轎子到府裡行。
一直送他兩人到了船上,才辭別回來。
那金修義已經坐在下處,扯他來到來賓樓。
黃評:金修義已知銀子又借來了,不逼完不肯干休進了大門,走到臥房,只見聘娘臉兒黃黃的。
金修義道:「幾日不見四老爺來,心口疼的病又發了。」
虔婆在旁道:「自小兒嬌養慣了,是有這一個心口疼的病,但凡著了氣惱就要發。
他因四老爺兩日不曾來,只道是那些憎嫌他,就發了。」
聘娘看見陳木南,含一著一雙淚眼,總不則聲。
黃評:寫得出陳木南道:「你到底是那裡疼痛?要怎樣才得好?天二評:徑稱「你」者親之也往日發了這病,卻是甚麼樣醫?」
虜婆道:「往日發了這病,茶水也不能嚥一口。
醫生來撮了藥,他又怕苦,不肯吃。
只好頓了人參湯慢慢給他吃著,才保全不得傷大事。」
陳木南道:「我這裡有銀子,黃評:尚有一百五且拿五十兩放在你這裡,換了人參來用著。
再揀好的換了,我自己帶來給你。」
那聘娘聽了這話,挨著身一子,靠著那繡枕,一一團一兒坐在被窩裡,胸前圍著一個紅抹胸,歎了一口氣,說道:「我這病一發了,不曉得怎的,就這樣心慌。
那些先生們說是單吃人參又會助了虛火,黃評:先生也會相助設騙往常總是合著黃連煨些湯吃,天二評:合著黃連不怕苦邪?後來單吃黃連的日子多哩夜裡睡著才得合眼。
要是不吃,就只好是眼睜睜的一一夜醒到天亮。」
陳木南道:「這也容易。
我明日換些黃連來給你就是了。」
黃評:只剩一百五了金修義道:「四老爺在國公府裡,人參、黃連論秤稱也不值甚麼,聘娘那裡用的了!」黃評:那知是國公府銀子買的聘娘道:「我不知怎的,心裡慌慌的,合著眼就做出許多胡枝扯葉的夢。
黃評:要做太太便夢裡做太太,並非「胡枝扯葉」清天白日的還有些害怕。」
金修義道:「總是你身一子生的虛弱,經不得勞碌,著不得氣惱。」
虔婆道:「莫不是你傷著什麼神道?替你請個尼僧來禳解禳解罷。」
正說著,門外敲的手磬子響。
虔婆出來看,原來是延壽庵的師姑本慧來收月米。
虔婆道:「阿呀!是本老爺,黃評:南京一帶稱僧尼皆曰老爺兩個月不見你來了。
這些時,庵裡做佛事忙?」
本師姑道:「不瞞你老人家說,今年運氣低。
把一個二十歲的大徒弟前月死掉了,連觀音會都沒有做的成。
齊評:帶敘帶伏。
天二評:觀音菩薩不保佑。
頂補的快來也你家的相公娘好?」
虔婆道:「也常時三好兩歹的,虧的太平府陳四老爺照顧他。
他是國公府裡徐九老爺的表兄,黃評:總不脫國公府,不料九公子一去,國公府無靈矣常時到我家來。
偏生的聘娘沒造化,心口疼的病發了。
你而今進去看看。」
本師姑一同走進房裡。
虔婆道:「這便是國公府裡陳四老爺。」
黃評:凡提陳四老爺從不曾脫卻「國公府」三字本師姑上前打了一個問訊。
金修義道:「四老爺,這是我們這裡的本師父,極有道行的。」
本師姑見過四老爺,走到床面前來看相公娘。
金修義道:「方纔說要禳解,何不就請本師父禳解禳解?」
本師姑道:「我不會禳解,我來看看相公娘的氣色*罷。」
便走了來,一屁一股坐在床沿上。
天二評:「清天白日的還有些害怕」聘娘本來是認得他的,今日抬頭一看,卻見他黃著臉、禿著頭,就和前日夢裡揪他的師姑一模一樣,不覺就懊惱起來。
只叫得一聲「多勞」,便把被蒙著頭睡下。
黃評:青天白日還有些害怕本師姑道:「相公娘心裡不耐煩,我且去罷。」
向眾人打個問訊,出了房門。
虔婆將月米遞給他。
他左手拿著磬子,右手拿著口袋去了。
陳木南也隨即回到寓所,拿銀子叫長隨趕著去換人參、換黃連。
只見主人家董老太拄著枴杖出來,黃評:「老太」亦土稱說道:「四相公,你身一子又結結實實的,只管換這些人參、黃連做什麼?我聽見這些時在外頭憨頑。
我是你的房主人,又這樣年老,黃評:是老太口聲四相公,我不好說的。
自古道:船載的金銀,填不滿煙花債。
他們這樣人家,是甚麼有良心的!把銀子用完,他就屁一股也不朝你了。
齊評:人到著迷之時,雖有良言何能入耳。
天二評:董老太太偏料得出四相公這些事我今年七十多歲,看經念佛,觀音菩薩聽著,天二評:觀音菩薩真忙。
黃評:觀音菩薩慣管這些帳我怎肯眼睜睜的看著你上當不說!」陳木南道:「老太說的是,我都知道了。
這人參、黃連,是國公府裡托我換的。」
因怕董老太韶刀,便說道:「恐怕他們換的不好,還是我自己去。」
走了出來,到人參店裡尋著了長隨,換了半斤人參、半斤黃連,和銀子就像捧寶的一般,捧到來賓樓來。
才進了來賓樓門,聽見裡面彈的三弦子響,是虔婆叫了一個男瞎子來替姑娘算命。
陳木南把人參、黃連遞與虔婆,坐下聽算命。
那瞎子道:「姑娘今年十七歲,大運交庚寅,寅與亥合,合著時上的貴人,該有個貴人星坐命。
就是四正有些不利,吊動了一個計都星,在裡面作擾,有些啾唧不安,卻不礙大事。
莫怪我直談,姑娘命裡犯一個華蓋星,卻要記一個佛名,應破了才好。
將來從一個貴人,還要戴鳳冠霞帔,有太太之分哩。」
天二評:恰打動姑娘心病。
黃評:正合姑娘之意,豈知華蓋星靈,貴人星不靈說完,橫著三弦彈著,又唱一回,起身要去。
虔婆留喫茶,捧出一盤雲片糕、一盤黑棗子來,天二評:瞎子算完命可去矣,卻緣作者欲渡到陳和尚,不得不累虔婆破費點心放個小桌子,與他坐著。
丫頭斟茶,遞與他吃著。
陳木南問道:「南京城裡,你們這生意也還好麼?」
瞎子道:「說不得,比不得上年了。
上年都是我們沒眼的算命。
這些年睜眼的人都來算命,把我們擠壞了!就是這南京城,二十年前有個陳和甫,他是外路人,自從一進了這城,這些大老官家的命都是他把攔著算了去,而今死了。
積作的個兒子,黃評:借此遞到陳和尚在我家那間壁招親,日日同丈人吵窩子,吵的鄰家都不得安身。
眼見得我今日回家,又要聽他吵。」
說罷起身道過多謝,去了。
一直走了回來,到東花園一個小巷子裡,果然又聽見陳和甫的兒子和丈人吵。
齊評:過接輕便之至丈人道:「你每日在外測字,也還尋的幾十文錢,只買了豬頭肉、飄湯燒餅,自己搗嗓子,一個錢也不拿了來家。
難道你的老婆要我替你養著?這個還說是我的女兒,也罷了。
你賒了豬頭肉的錢不還,也來問我要。
終日吵鬧這事,那裡來的晦氣!」陳和甫的兒子道:「老爹,假使這豬頭肉是你老人家自己吃了,你也要還錢。」
齊評:的是妙語丈人道:「胡說!我若吃了,我自然還。
這都是你吃的。」
陳和甫兒子道:「設或我這錢已經還過老爹,老爹用了,而今也要還人。」
丈人道:「放屁!你是該人的錢!怎是我用你的?」
陳和甫兒子道:「萬一豬不生這個頭,難道他也來問我要錢?」
黃評:妙妙,未做和尚先會學參禪丈人見他十分胡說,拾了個叉子棍趕著他打。
瞎子摸了過來扯勸。
丈人氣的顫呵呵的道:「先生!這樣不成*人,我說說他,他還拿這些混帳話來答應我,豈不可恨!」陳和甫兒子道:「老爹,我也沒有甚麼混帳處。
我又不吃酒,又不賭錢,又不嫖*老婆。
每日在測字的桌子上,還拿著一本詩念,有甚麼混帳處?」
黃評:卻是正派,且是名士詩翁。
天二評:較楊老六似勝一籌丈人道:「不是別的混帳。
你放著一個老婆不養,只是累我。
我那裡累得起?」
陳和甫兒子道:「老爹,你不喜歡女兒給我做老婆,你退了回去罷了。」
黃評:視妻子如敝屣,真能看破紅塵丈人罵道:「該死的畜生!我女兒退了做甚麼事哩?」
陳和甫兒子道:「聽憑老爹再嫁一個女婿罷了。」
丈人一大怒道:「瘟奴!除非是你死了,或是做了和尚,這事才行得。」
陳和甫兒子道:「死是一時死不來。
我明日就做和尚去。」
齊評:可謂除了死法有活法丈人氣憤憤的道:「你明日就做和尚!」瞎子聽了半天,聽他兩人說的都是「堂屋裡掛草荐,不是話」,也就不扯勸,慢慢的摸一著回去了。
天二評:「摸了過來」「摸一著回去」寫瞎子如畫
次早,陳和甫的兒子剃光了頭,黃評:真大解脫把瓦楞帽賣掉了,換了一頂和尚帽子戴著,來到丈人面前,合掌打個問訊道:天二評:立地成佛「老爹,貧僧今日告別了!」丈人見了大驚,雙眼掉下淚來,又著實數說了他一頓。
知道事已無可如何,只得叫他寫了一張紙,自己帶著女兒養活去了。
陳和尚自此以後,無妻一身輕,有肉萬事足。
天二評:何減嚴君平賣卜。
此是陳和尚入道詩。
黃評:絕倒每日測字的錢就買肉吃。
吃飽了,就坐在文德橋頭測字的桌子上念詩,十分自在。
黃評:真大自在
又過了半年,那一日正拿著一本書在那裡看,遇著他一個同夥的測字丁言志來看他。
見他看這本書,因問道:「你這書是幾時買的?」
陳和尚道:「我才買來三四天。」
丁言志道:「這是鶯脰湖唱和的詩。
黃評:是事隔多年以訛傳訛當年胡三公子約了趙雪齋、景蘭江、楊執中先生,匡超人、馬純上一班大名士,大會鶯脰湖,齊評:聒聒而談,可發一笑。
天二評:冬瓜纏到茄子裡,看他有對有證分韻作詩。
我還切記得趙雪齋先生是分的「八齊」。
黃評:前文趙先生分得是四支,衛先生分得才是八齊你看這起句「湖如鶯脰夕陽低」,黃評:書中「桃花何苦紅如此」二句外,復見此句,真是吉光片羽。
但不知此句從何處抄來?以西湖為鶯脰。
天二評:西湖雅集衛體善先生分得「八齊」,此起句未知是否只消這一句,便將題目點出,以下就句句貼切,移不到別處宴會的題目上去了。」
天二評:名士口氣陳和尚道:「這話要來問我才是,你那裡知道?天二評:名士口氣當年鶯脰湖大會,也並不是胡三公子做主人,天二評:畢竟名士之子,的派真傳是婁中堂家的三公子、四公子。
那時我家先父就和婁氏弟兄是一人之交。
彼時大會鶯脰湖,先父一位,楊執中先生、權勿用先生、牛布衣先生、蘧駪夫先生、張鐵臂、兩位主人,還有楊先生的令郎,共是九位。
這是我先父親口說的,我倒不曉得?你那裡知道?」
黃評:後文所謂擺出名士臉者,即在此等處也丁言志道:「依你這話,難道趙雪齋先生、景蘭江先生的詩,都是別人假做的了?你想想,你可做得來?」
陳和尚道:「你這話尤其不通。
他們趙雪齋這些詩,是在西湖上做的,並不是鶯脰湖那一會。」
丁言志道:「他分明是說「湖如鶯脰」,怎麼說不是鶯脰湖大會?」
陳和尚道:「這一本詩也是彙集了許多名士合刻的。
就如這個馬純上,生平也不會作詩,那裡忽然又跳出他一首?」
丁言志道:「你說的都是些夢話!馬純上先生、蘧駪夫先生做了不知多少詩,你何嘗見過!」陳和尚道:「我不曾見過,倒是你見過?你可知道鶯脰湖那一會並不曾有人做詩?你不知那裡耳朵響,還來同我瞎吵!」丁言志道:「我不信。
那裡有這些大名士聚會,竟不做詩的?這等看起來,你尊翁也未必在鶯脰湖會過。
若會過的人,也是一位大名士了,恐怕你也未必是他的令郎!」天二評:此即陳和尚所謂譬如豬不生這個頭也。
黃評:說不過他,又妒他是名父之子,只好賴他冒認父親。
小小滑稽真令人噴飯陳和尚惱了道:「你這話胡說!天下那裡有個冒認父親的?」
丁言志道:「陳思阮,你自己做兩句詩罷了,何必定要冒認做陳和甫先生的兒子?」
陳和尚大怒道:「丁詩,你「幾年桃子幾年人」!跳起來通共念熟了幾首趙雪齋的詩,鑿鑿的就呻著嘴來講名士。」
黃評:「跳起來」是土語,猶言算起來。
鑿鑿亦土語丁言志跳起身來道:「我就不該講名士,你到底也不是一個名士。」
兩個人說戧了,揪著領子一頓亂打。
和尚的光頭被他鑿了幾下,黃評:此「鑿」字是以拳頭指骨打頭,如木匠之鑿也,亦土語鑿的生疼。
天二評:此吃虧在光頭拉到橋頂上,和尚眊著眼,要拉到他跳河,被丁言志搡了一交,骨碌碌就滾到橋底下去了。
和尚在地下急的大嚷大叫。
正叫著,遇見陳木南踱了來,齊評:如此挽合,藏過多少事情,真是妙筆看見和尚仰巴叉睡在地下,不成模樣,慌忙拉起來道:「這是怎的?」
和尚認得陳木南,指著橋上說道:「你看這丁言志,無知無識的,走來說是鶯脰湖的大會是胡三公子的主人。
我替他講明白了,他還要死強,並且說我是冒認先父的兒子。
你說可有這個道理?」
陳木南道:「這個是什麼要緊的事,你兩個人也這樣鬼吵?其實丁言老也不該說思老是冒認父親。
這卻是言老的不是。」
丁言志道:「四先生,你不曉得。
我難道不知道他是陳和甫先生的兒子?只是他擺出一副名士臉來,太難看。」
黃評:可要噴飯否?先生善謔,風趣可想。
相打只為擺名士臉耳,爭做名士至此,二人可謂極情盡致矣。
先生描寫世情,可謂不遺餘力矣。
嫉世之心為何如哉!陳木南笑道:「你們自家人,何必如此?要是陳思老就會擺名士臉,當年那虞博士、莊征君怎樣過日子呢?我和你兩位吃杯茶和和事,下回不必再吵了。」
當下拉到橋頭間壁一個小茶館裡坐下,吃著茶。
陳和尚道:「聽見四先生令表兄要接你同到福建去,怎樣還不見動身?」
陳木南道:「我正是為此來尋你測字,幾時可以走得?」
丁言志道:「先生,那些測字的話,是我們「簽火七占通」的。
你要動身,揀個日子走就是了,何必測字?」
齊評:只怕日子也不消揀得。
天二評:此句卻也老實
陳和尚道:「四先生,你半年前我們要會你一面也不得能夠。
我出家的第二日,有一首《薙發》的詩送到你下處請教。
黃評:題目倒新,可惜失傳那房主人董老太說,你又到外頭頑去了。
你卻一向在那裡?今日怎管家也不帶,自己在這裡閒撞?」
黃評:沒有管家了,銀子已完,哪得不閒撞陳木南道:「因這裡來賓樓的聘娘愛我的詩做的好,齊評:只怕未必愛的是詩我常在他那裡。」
丁言志道:「青一樓中的人也曉得愛才,這就雅極了!」向陳和尚道:「你看,他不過是個巾幗,還曉得看詩,怎有個鶯脰湖大會不作詩的呢?」
黃評:滴滴歸源,一定該作詩陳木南道:「思老的話倒不差。
那婁玉亭便是我的世伯。
他當日最相好的是楊執中、權勿用。
黃評:又挽前文他們都不以詩名。」
陳和尚道:「我聽得權勿用先生後來犯出一件事來,不知怎麼樣結局?」
陳木南道:「那也是他學裡幾個秀才誣賴他的。
後來這件官事也昭雪了。」
黃評:至此始了權勿用又說了一會,陳和尚同丁言志別過去了。
陳木南交了茶錢,自己走到來賓樓。
天二評:看他從來賓樓渡到陳和尚,又從陳和尚渡到來賓樓,過接無痕一進了門,虔婆正在那裡同一個賣花的穿桂花球,見了陳木南道:「四老爺,請坐下罷了。」
天二評:前云「請姐夫到裡邊坐」,此云「四老爺請坐下罷了」,兩文相照。
黃評:坐下加「罷了」二字,聲口便不好陳木南道:「我樓上去看看聘娘。」
虔婆道:「他今日不在家,到輕煙樓做盒子會去了。」
天二評:一尊天貴星竟不得上樓。
黃評:面都不許他見陳木南道:「我今日來和他辭辭行,就要到福建去。」
虔婆道:「四老爺就要起身?將來可還要回來的?」
黃評:回來要多帶錢來說著,丫頭捧一杯茶來。
陳木南接在手裡,不大熱,吃了一口就不吃了。
黃評:難堪難堪,嫖*客下場頭虔婆看了道:「怎麼茶也不肯泡一壺好的?」
丟一了桂花球,就走到門房裡去罵烏龜。
黃評:魘子下場頭陳木南看見他不瞅不睬,天二評:「屁一股也不朝你了」只得自己又踱了出來。
走不得幾步,頂頭遇著一個人,叫道:「陳四爺,你還要信行些才好。
怎叫我們只管跑?」
陳木南道:「你開著偌大的人參鋪,那在乎這幾十兩銀子?我少不得料理了送來給你。」
那人道:「你那兩個尊管而今也不見面。
走到尊寓,只有那房主人董老太出來回。
他一個堂客家,我怎好同他七個八個的?」
陳木南道:「你不要慌!躲得和尚躲不得寺,黃評:到明日寺在和尚不在了我自然有個料理。
你明日到我寓處來。」
那人道:「明早是必留下,不要又要我們跑腿。」
說過就去了。
陳木南回到下處,心裡想道:「這事不尷尬。
長隨又走了,虔婆家又走不進他的門,黃評:果然屁一股也不朝你了銀子又用的精光,還剩了一屁一股兩肋巴的債,不如卷卷行李往福建去罷。」
天二評:只好自己背鋪蓋瞞著董老太一溜煙走了。
次日,那賣人參的清早上走到他寓所來,坐了半日,連鬼也不見一個。
那門外推的門響,又走進一個人來,搖著白紙詩扇,文縐縐的。
那賣人參的起來問道:「尊姓?」
那人道:「我就是丁言志。
來送新詩請教陳四先生的。」
賣人參的道:「我也是來尋他的。」
又坐了半天不見人出來,那賣人參的就把屏門拍了幾下。
董老太拄著枴杖出來,問道:「你們尋那個的?」
賣人參的道:「我來找陳四爺要銀子。」
董老太道:「他麼?此時好到觀音門了。」
那賣人參的大驚道:「這等,可曾把銀子留在老太處?」
天二評:呆鳥董老太道:「你還說這話!連我的房錢都騙了。
他自從來賓樓張家的妖精纏昏了頭,那一處不脫空?背著一身債,還希罕你這幾兩銀子!」齊評:火坑裡能跳出自身還算乖的賣人參的聽了,啞叭夢見媽,說不出的苦,急的暴跳如雷。
天二評:以前賣假人參騙他銀子不少,這幾兩隻算得找還他丁言志勸道:「尊駕也不必急,急也不中用,只好請回。
陳四先生是個讀書人,也未必就騙你。
將來他回來,少不得還哩。」
那人跳了一回,無可奈何,只得去了。
丁言志也搖著扇子晃了出來,黃評:「晃」讀去聲,亦土語自心裡想道:「堂客也會看詩!那十六樓不曾到過,何不把這幾兩測字積下的銀子也去到那裡頑頑?」
天二評:丁言志想來不吃豬頭肉,故有積攢主意已定,回家帶了一卷詩,換了幾件半新不舊的衣服,戴一頂方巾,到來賓樓來。
烏龜看見他像個呆子,問他來做甚麼,丁言志道:「我來同你家姑娘談談詩。」
烏龜道:「既然如此,且稱下箱錢。」
烏龜拿著黃桿戥子,丁言志在腰裡摸出一個包子來,散散碎碎共有二兩四錢五分頭。
黃評:也不知拆了幾千個字,盡送與烏龜了烏龜道:「還差五錢五分。」
丁言志道:「會了姑娘再找你罷。」
丁言志自己上得樓來,看見聘娘在那裡打棋譜,上前作了一個大揖。
黃評:揖曰「大揖」,笑倒聘娘覺得好笑,請他坐下,問他來做甚麼。
丁言志道:「久仰姑娘最喜看詩,我有些拙作特來請教。」
聘娘道:「我們本院的規矩,詩句是不白看的,先要拿出花錢來再看。」
丁言志在腰裡摸了半天,摸出二十個銅錢來,放在花梨桌上。
黃評:也有好幾個字的錢。
天二評:是新鮮拆字下來的。
花梨桌上從未放此二十個錢,真是玷污聘娘大笑道:「你這個錢,只好送給儀征豐家巷的撈一毛一的,不要玷污了我的桌子。
快些收了回去買燒餅吃罷!」齊評:你怕看名士臉面,那知名妓臉面更不易看丁言志羞得臉上一紅二白,低著頭,捲了詩揣在懷裡,悄悄的下樓回家去了。
黃評:妙在「悄悄」,然二兩多銀子得見聘娘一面,勝木南四百銀子不許見面多矣
虔婆聽見他訛著呆子要了花錢,走上樓來問聘娘道:「你剛才向呆子要了幾兩銀子的花錢?拿來,我要買緞子去。」
聘娘道:「那呆子那裡有銀子?拿出二十銅錢來,我那裡有手接他的?被我笑的他回去了。」
虔婆道:「你是甚麼巧主兒!訛著呆子,還不問他要一大注子,肯白白放了他回去?你往常嫖*客給的花錢,何曾分一個半個給我?」
聘娘道:「我替你家尋了這些錢,還有甚麼不是?些小事就來尋事!我將來從了良,不怕不做太太!你放這樣呆子上我的樓來,我不說你罷了,你還要來嘴喳喳?」
天二評:胸中挾一個太太故也虔婆大怒,走上前來一個嘴巴把聘娘打倒在地。
黃評:有取打之道聘娘打滾,撒了頭髮,哭道:「我貪圖些甚麼?受這些折磨!你家有銀子,不愁弄不得一個人來。
放我一條生路去罷!」天二評:前半個夢不曾應,後半個夢倒應了不由分說,向虔婆大哭大罵,要尋刀刎頸,要尋繩子上吊,鬏都滾掉了。
虔婆也慌了,叫了老烏龜上來,再三勸解,總是不肯依,鬧的要死要活。
無可奈何,由著他拜做延壽庵本慧的徒弟,剃光了頭,出家去了。
天二評:可有剃髮詩?只因這一番,有分教:風一流雲散,賢豪才色*總成空;薪盡火傳,工匠市廛都有韻。
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齊評】
花娘算命,即遞入呆子論詩,挽轉陳四先生,藏過偎紅倚翠倒篋傾筐一段情事。
何筆之輕便乃爾。
若必逐細摹寫,則勸多於懲矣。
只此淡淡著筆,已覺不寒而慄。
陳思阮棄妻削髮有四大皆空之意,乃獨於名士不名士,斤斤較論。
甚矣,名之中人者深也!
【黃評】
寫聘娘聊備一種人,歡喜相與官,想做太太,不出功名富貴四字。
功名富貴四字開卷寫一總甲,末卷寫一妓女,可謂淋一漓盡致矣。
名士則寫到拆字之陳和尚、丁言志,亦可謂無美不備。
分類:譴責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