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
第十回 魯翰林憐才擇婿 蓬公孫富室招親
話說婁家兩位公子在船上,後面一隻大官船起來,叫攏了船,一個人上船來請。
兩公子認得是同鄉魯編修家裡的管家,問道:「你老爺是幾時來家的?」
管家道:「告假回家,尚未曾到。」
三公子道:「如今在那裡?」
管家道:「現在大船上,請二位老爺過去。」
兩公子走過船來,看見貼著「翰林院」的封條。
齊評:官體編修公已是方巾便服,出來站在艙門口。
編修原是太保的門生,當下見了,笑道:「我方才遠遠看見船頭上站的是四世兄,我心裡正疑惑你們怎得在這小船上,齊評:官氣。
天二評:是魯編修先望見,因其在船頭上故也不想三世兄也在這裡,有趣的緊!請進艙裡去!」
讓進艙內,彼此拜見過了坐下,三公子道:「京師拜別,不覺又是半載。
世老先生因何告假回府?」
魯編修道:「老世兄,做窮翰林的人,只望著幾回差事。
天二評:開口便俗。
不中與蘧太守磨墨現今肥一美的差都被別人鑽謀去了,齊評:官腔。
黃評:開口便俗。
翰林而羨肥一美差事,其人品可知白白坐在京裡,賠錢度日。
況且弟年將五十,又無子息。
只有一個小女,還不曾許字人家。
天二評:伏下思量不如告假返捨,料理些家務再作道理。
二位世兄為何駕著一隻小船在河裡?從人也不帶一個,卻做甚麼事?」
四公子道:「小弟總是閒著無事的人。
因見天氣晴暖,同家兄出來閒遊,也沒甚麼事。」
魯編修道:「弟今早在那邊鎮上去看一個故人,他要留我一飯。
我因匆匆要返捨,就苦辭了他。
他卻將一席酒餚送在我船上。
齊評:官習今喜遇著二位世兄,正好把酒話舊。」
因問從人道:「二號船可曾到?」
船家答應道:「不曾到,還離的遠哩。」
天二評:預先伏下陳和甫魯編修道:「這也罷了。」
叫家人:「把二位老爺行李搬上大船來,那船叫他回去罷。」
吩咐擺了酒席,斟上酒來同飲,說了些京師裡各衙門的細話。
魯編修又問問故鄉的年歲,又問近來可有幾個有名望的人。
天二評:所謂有名望的人,何等人邪?三公子因他問這一句話,就說出楊執中這一個人,天二評:認錯了鈕襟可以算得極高的品行,就把這一張詩拿出來送與魯編修看。
魯編修看罷,愁著眉黃評:所謂有名望,非謂詩也,焉得不皺眉道:「老世兄,似你這等所為,怕不是自古及今的賢公子?就是信陵君、春申君也不過如此。
但這樣的人盜虛聲者多,有實學者少。
齊評:官論。
天二評:未嘗不是。
奈彼所謂實學者,只是時文八股,中舉人、中進士耳我老實說,他若果有學問,為甚麼不中了去?只做這兩句詩當得甚麼?齊評:雖是官話,然別有感歎,其閱歷頗深就如老世兄這樣屈尊好士,也算這位楊兄一生第一個好遭際了,兩回躲著不敢見面,其中就可想而知。
天二評:所料亦近情,豈知非也依愚見,這樣人不必十分周旋他也罷了。」
兩公子聽了這話,默然不語。
又吃了半日酒,講了些閒話,已到城裡。
魯編修定要送兩位公子回家,然後自己回去。
兩公子進了家門,看門的稟道:「蘧小少爺來了,天二評:來得快。
黃評:緊接蘧公孫,不可再緩。
以後文須由公孫遞到馬二,乃書中正文也在太太房裡坐著哩。」
兩公子走進內堂,見蘧公孫在那裡,三太太陪著。
公孫見了表叔來,慌忙見禮。
兩公子扶住,邀到書房。
蘧公孫呈上乃祖的書札並帶了來的禮物,所刻的詩話每位一本。
兩公子將此書略翻了幾頁,稱讚道:「賢侄少年如此大才,我等俱要退避三舍矣!」蘧公孫道:「小子無知妄作,要求表叔指點。」
兩公子歡喜不已,當夜設席接風,留在書房歇息。
次早起來,會過蘧公孫,就換了衣服,叫家人持帖,坐轎子去拜魯編修。
拜罷回家,即吩咐廚役備席,發帖請編修公,明日接風。
走到書房內,向公孫笑著說道:「我們明日請一位客,勞賢侄陪一陪。」
蘧公孫問:「是那一位?」
三公子道:「就是我這同鄉魯編修,也是先太保做會試總裁取中的。」
四公子道:「究竟也是個俗氣不過的人。
天二評:三公子不說,四公子說出,可見二婁淺深卻因我們和他世兄弟,又前日船上遇著,就先擾他一席酒,所以明日邀他來坐坐。」
黃評:然不中語
說著,看門的人進來稟說:「紹興姓牛的牛相公,叫做牛布衣,天二評:預伏一牛布衣與陳和甫作對在外候二位老爺。」
黃評:以前有伏筆,不嫌湊合三公子道:「快請廳上坐!」蘧公孫道:「這牛布衣先生,可是曾在山東范學台幕中的?」
三公子道:「正是。
你怎得知?」
蘧公孫道:「曾和先父同事,小侄所以知道。」
黃評:一筆便將前後聯貫四公子道:「我們倒忘了尊公是在那裡的。」
隨即出去會了牛布衣。
談之良久,便同牛布衣走講書房。
蘧公孫上前拜見,牛布衣說道:「適才會見令表叔,才知尊大人已謝賓客,使我不勝傷感。
今幸見世兄如此英英玉立,可稱嗣續有人,又要破涕為笑。」
因問:「令祖老先生康健麼?」
蘧公孫答道:「托庇粗安。
家祖每常也時時想念老伯。」
牛布衣又說起范學台幕中查一個童生卷子,尊公說出何景明的一段話,黃評:藉挽前文真乃「談言微中,名士風一流」,因將那一席話又述了一遍。
兩公子同蘧公孫都笑了。
齊評:這一席話卻是有趣,不妨多述幾遍。
天二評:映帶前文三公子道:「牛先生,你我數十年故交,凡事忘形。
今又喜得捨表侄得接大教,竟在此坐到晚去。」
少頃,擺出酒席。
四位樽酒論文,直吃到日暮。
牛布衣告別,兩公子問明寓處,送了出去。
次早,遣家人去邀請魯編修。
直到日中才來,頭戴紗帽,身穿蟒衣,進了廳事,就要進去拜老師神主。
齊評:官派兩公子再三辭過,然後寬衣坐下,獻茶。
茶罷,蘧公孫出來拜見。
三公子道:「這是捨表侄,南昌太守家姑丈之孫。」
魯編修道:「久慕!久慕!」彼此謙讓坐下。
寒暄已畢,擺上兩席酒來。
魯編修道:「老世兄,這個就不是了。
你我世交,知己間何必做這些客套!黃評:待俗人,不得不爾依弟愚見,這廳事也太闊落。
意欲借尊齋,只須一席酒,我四人促膝談心方才暢快。」
天二評:他也能說這爽一快話,似是解人兩公子見這般說,竟不違命,當下讓到書房裡。
魯編修見瓶花爐幾,位置得宜,不覺怡悅,黃評:不知架上有時文否?奉席坐了,公子吩咐一聲叫「焚香」,只見一個頭髮齊眉的童子,在幾上捧了一個古銅香爐出去,隨即兩個管家進來放下暖簾,就出去了。
足有一個時辰,酒斟三巡,那兩個管家又進來把暖簾捲上。
但見書房兩邊牆壁上板縫裡都噴一出香氣來,滿座異香襲人。
黃評:此用賈似道事,然待俗人又不必爾魯編修覺飄飄有凌雲之思。
三公子向魯編修道:「香必要如此燒,方不覺得有煙氣。」
齊評:俗人恐未必知之
編修讚歎了一回,同蘧公孫談及江西的事,問道:「令祖老先生南昌接任,便是王諱惠的了?」
天二評:蘧公孫前有贈銀一節,後有雙紅一節,而此時將為魯編修婿,故於此一提,絲聯絡貫,百脈皆通蘧公孫道:「正是。」
魯編修道:「這位王道尊卻是了不得,而今朝廷捕獲得他甚緊。」
三公子道:「他是降了寧王的。」
魯編修道:「他是江西保薦第一能員,及期就是他先降順了。」
四公子道:「他這降,到底也不是!」魯編修道:「古語道得好,「無兵無糧,因甚不降?」
齊評:妙問妙答。
天二評:此公節操可知。
齊評:黃評:堂堂太史,好引證只是各偽官也逃脫了許多,只有他領著南贛數郡一齊歸降,所以朝廷尤把他罪狀的狠,懸賞捕拿。」
公孫聽了這話,那從前的事一字也不敢提。
魯編修又說起他請仙這一段故事,兩公子不知。
魯編修細說這件事,把《西江月》念了一遍。
後來的事,逐句講解出來。
天二評:此魯編修新得之於陳和甫者。
有此一席話,下出陳和甫便不突。
黃評:又將從前事一述,使脈絡聯貫又道:「仙乩也古怪,只說道他歸降,此後再不判了。
還是吉凶未定。」
四公子道:「「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
這就是那扶乩的人一時動乎其機。
說是有神仙,又說有靈鬼的,都不相干。」
齊評:確論。
天二評:此見四公子確有學問。
紀文達云:精神所動,鬼神通之;氣機所感,形相兆之
換過了席,兩公子把蘧公孫的詩和他刻的詩話請教,極誇少年美才。
魯編修歎賞了許久,便向兩公子問道:「令表侄貴庚?」
三公子道:「十七。」
魯編修道:「懸弧之慶在於何日?」
天二評:看中了女婿,卻喜合婚的又帶在身邊三公子轉問蘧公孫,公孫道:「小侄是三月十六亥時生的。」
魯編修點了一點頭,記在心裡。
到晚席散,兩公子送了客,各自安歇。
又過了數日,蘧公孫辭別回嘉興去。
兩公子又留了一日。
這日,三公子在內書房寫回復蘧太守的書,才寫著,書僮進來道:「看門的稟事。」
三公子道:「著他進來。」
看門的道:「外面有一位先生,要求見二位老爺。」
三公子道:「你回他我們不在家,留下了帖罷。」
看門的道:「他沒有帖子。
問著他名姓,也不肯說,只說要面會二位老爺談談。」
三公子道:「那先生是怎樣一個人?」
看門的道:「他有五六十歲,頭上世戴的是方巾,黃評:前在京戴的瓦楞帽穿的件繭綢直裰,像個斯文人。」
三公子驚道:「想是楊執中來了!」黃評:此時楊執中可以未來矣,卻仍作一曲,亦因寫魯編修,將前文隔斷,以下文須寫公孫入贅,故趁此處將楊執中一提,又於情理恰合,文字頗費經營。
天評略同忙丟一了書子,請出四公子來,告訴他如此這般,似乎楊執中的行徑,因叫門上的:「去請在廳上坐,我們就出來會。」
看門的應諾去了,請了那人到廳上坐下。
兩公子出來相見,禮畢奉坐。
那人道:「久仰大名,如雷灌耳。
只是無緣,不曾拜識。」
三公子道:「先生貴姓?台甫?」
那人道:「晚生姓陳,草字和甫,天二評:兩公子並未聞名,看書者卻已熟識一向在京師行道。
昨同翰苑魯老先生來游貴鄉,今得瞻二位老爺丰采。
三老爺「耳白於面,名滿天下」;天二評:江湖氣可厭。
見孔氏《談苑》有僧相歐陽文忠語。
平步青評:「耳白於面,名聞天下」見孔氏談苑四老爺土星明亮,不日該有加官晉爵之喜。」
黃評:山人聲口逼肖兩公子聽罷,才曉得不是楊執中,問道:「先生一精於風鑒?」
陳和甫道:「卜易談星、看相算命、內科外科、內丹外丹,以及請仙判事、扶乩筆錄,晚生都略知道一二。
天二評:天下騙人之術色*色*俱全向在京師,蒙各部院大人及四衙門的老先生請個不歇。
天二評:三老爺四老爺未請何也經晚生許過他陞遷的,無不神驗。
不瞞二位老爺說,晚生只是個直言,並不肯阿諛趨奉,黃評:偏說如此話所以這些當道大人俱蒙相愛。
齊評:山人得意之筆。
天二評:適已領教前日正同魯老先生笑說,自離江西,今年到貴省,屈指二十年來,已是走過九省了!」說罷哈哈大笑。
天二評:有何可笑左右捧上茶來吃了。
四公子問道:「今番是和魯老先生同船來的?黃評:閱者幾疑陳和甫說謊,卻又是真愚弟兄那日在路遇見魯老先生,在船上盤桓了一日,卻不曾會見。」
陳和甫道:「那日晚生在二號船上,到晚才知道二位老爺在彼。
天二評:將謂因天機不可洩漏,預先迴避這是晚生無緣,遲這幾日才得拜見。」
三公子道:「先生言論軒爽,愚兄弟也覺得恨相見之晚。」
陳和甫道:「魯老先生有句話,托晚生來面致二位老爺,可借尊齋一話。」
兩公子道:「最好。」
當下讓到書房裡。
陳和甫舉眼四面一看,見院宇深沉,琴書瀟灑,說道:「真是「天上神仙府,人間宰相家」!」黃評:胸中不過此二語,確是山人口吻說畢,將椅子移近跟前道:「魯老先生有一個令愛,年方及笄,晚生在他府上是知道的。
這位小一姐德性*溫良,才貌出眾。
魯老先生和夫人因無子息,愛如掌上之珠。
許多人家求親,只是不允。
昨在尊府會見南昌蘧太爺的公孫,著實愛他才華,黃評:非愛其詩才,大約以貌取人,謂必可中了去所以托晚生來問,可曾畢過姻事?」
天二評:未必愛其才,特以太守之孫,又少年美貌,謂可必得科第耳三公子道:「這便是捨表侄,卻還不曾畢姻。
極承魯老先生相愛,只不知他這位小一姐貴庚多少,年命可相妨礙?」
陳和甫笑道:「這個倒不消慮。
令表侄八字,魯老先生在尊府席上已經問明在心裡了。
到家就是晚生查算,黃評:一客不煩二主,用陳和甫正是省筆墨之法替他兩人合婚:小一姐少公孫一歲,今年十六歲了。
天生一對好夫妻,年、月、日、時,無一不相合。
天二評:就是性*情有些不合將來福壽綿長,子孫眾多,一些也沒有破綻的。」
四公子向三公子道:「怪道他前日在席間諄諄問表侄生的年月,我道是因基麼,原來那時已有意在那裡!」齊評:應前無跡。
天二評:看書人卻已猜著三公子道:「如此極好!魯老先生錯愛,又蒙陳先生你來作伐,我們即刻寫書與家姑丈,擇吉央媒到府奉求。」
陳和甫作別道:「容日再來請教。
今暫告別,回魯老先生話去。」
兩公子送過陳和甫,回來將這話說與蘧公孫道:「賢侄,既有此事,卻且休要就回嘉興。
我們寫書與太爺,打發盛從回去取了回音來,再作道理。」
蘧公孫依命住下。
家人去了十餘日,領著蘧太守的回書來見兩公子道:「太老爺聽了這話,甚是歡喜。
向小人吩咐說:自己不能遠來,這事總央煩二位老爺做主。
央媒拜允,一是二位老爺揀擇。
或娶過去,或招在這裡,也是二位老爺斟酌。
呈上回書並白銀五百兩,以為聘禮之用。
大相公也不必回家,住在這裡辦這喜事。
太老爺身體是康強的,一切放心。」
兩公子收了回書、銀子,擇個吉日,央請陳和甫為媒。
這邊添上一位媒人,就是牛布衣。
黃評:此書妙訣,凡傍襯不添設一人,皆閱者所知,不特前後聯絡,並省筆墨,然煞費經營
當日兩位月老齊到婁府,設席款待過。
二位坐上轎子,管家持帖,去魯編修家求親。
魯編修那裡也設席相留,回了允帖,並帶了庚帖過來。
到第三日,婁府辦齊金銀珠翠首飾、裝蟒刻絲綢緞綾羅衣服、羊酒、果品,共是幾十抬,行過禮去。
又備了謝媒之禮:陳、牛二位每位代衣帽銀十二兩,代果酒銀四兩,俱各歡喜。
兩公子就托陳和甫選定花燭之期,陳和甫選在十二月初八日不將大吉,天二評:如此對親、做親,卻也迅速,新郎新娘必然歡喜送過吉期去。
魯編修說,只得一個女兒,捨不得嫁出門,要蘧公孫入贅。
婁府也應允了。
到十二月初八,婁府張燈結綵,先請兩位月老吃了一日。
黃昏時分,大吹大擂起來。
婁府一門官銜燈籠就有八十多對,添上蘧太守家燈籠,足擺了三四條街還擺不了。
天二評:極力排場,正為下文作勢全副執事,又是一班細樂,八對紗燈。
這時天氣初晴,黃評:記著「天氣初晴」浮雲尚不曾退盡,燈上都用綠綢雨帷罩著。
天二評:伏筆,不利市引著四人一大轎,蘧公孫端坐在內。
後面四乘轎子,便是婁府兩公子、陳和甫、牛布衣,同送公孫入贅。
到了魯宅門口,開門錢送了幾封。
只見重門洞一開,裡面一派樂聲迎了出來。
四位先下轎進去。
兩公子穿著公服,兩山人也穿著吉服。
魯編修紗帽蟒袍、緞靴金帶,天二評:細寫衣服,為下文張本迎了出來,揖讓升階。
才是一班細樂、八對絳紗燈,引著蘧公孫,紗帽宮袍、簪花披紅,低頭黃評:二字細進來。
到了廳事,先奠了雁,然後拜見魯編修。
編修公奉新婿正面一席坐下,天二評:不寫參拜天地、夫妻交拜,豈略之邪,抑風俗不同邪?兩公子、兩山人和魯編修兩列相陪。
獻過三遍茶,擺上酒席,每人一席,共是六席。
魯編修先奉了公孫的席,公孫也回奉了。
下面奏著細樂。
魯編修去奉眾位的席。
蘧公孫偷眼看時,是個舊舊的三間廳古老房子,天二評:此樑上老鼠所由來。
黃評:百忙中偏有工夫寫房子,即用公孫看出,更妙此時點幾十枝大蠟燭,卻極其輝煌。
須臾,坐定了席,樂聲止了。
蘧公孫下來告過丈人同二位表叔的席,又和兩山人平行了禮,入席坐了。
戲子上來參了堂,磕頭下去,打動鑼鼓,跳了一出《加官》,演了一出《張仙送子》、一出《封贈》。
這時下了兩天雨才住,黃評:又點雨,皆後文釘鞋張本地下還不甚干。
天二評:安排跳釘鞋戲子穿著新靴,都從廓下板上大寬轉走了上來。
唱完三出頭,副末執著戲單上來點戲。
才走到蘧公孫席前跪下,恰好侍席的管家捧上頭一碗膾燕窩來上在桌上。
管家叫一聲「免」,副末立起,呈上戲單。
忽然乒乓一聲響,齊評:天外奇峰。
天二評:咦!黃評:奇峰特聳屋樑上掉下一件東西來,不左不右,不上不下,端端正正掉在燕窩碗裡,將碗打翻。
那熱湯濺了副末一臉,碗裡的菜潑了一桌子。
定睛看時,原來是一個老鼠從樑上走滑了腳,掉將下來。
黃評:哪得不絕倒那老鼠掉在滾一熱的湯裡,嚇了一驚,把碗跳翻,爬起就從新郎官身上跳了下去,天二評:不特席上的吃驚,連看書的也吃驚,百忙裡偏要細細分疏,好整以暇。
其實老鼠聞著燕窩湯香,欲抄近路來嘗新,卻不計湯是滾一熱的,未免掃興把簇新的大紅緞補服都弄油了。
眾人都失了色*,忙將這碗撤去,桌子打抹乾淨,又取一件圓領與公孫換了。
公孫再三謙讓,不肯點戲。
商議了半日,點了《三代榮》,副末領單下去。
須臾,酒過數巡,食供兩套,廚下捧上湯來。
那廚役雇的是個鄉下小使,他靸了一雙釘鞋,天二評:寫老鼠先敘事後分疏,寫釘鞋先分疏後敘事,行文須有變化。
原作者之意,老鼠一節為魯編修歸位張本,亦已不祥矣,以為不足,又更出此一段,比前更覺可笑可怪。
見其精神才力之富。
黃評:記明釘鞋是靸著捧著六碗粉湯站在丹墀裡,尖著眼睛看戲。
管家才掇了四碗上去,還有兩碗不曾端。
他捧著看戲,看到戲場上小旦裝出一個妓者,扭扭一捏一捏的唱,他就看昏了,忘其所以然,齊評:真是妙絕之筆只道粉湯碗已是端完了,把盤子向地下一掀,要倒那盤子裡的湯腳,卻叮噹一聲響,把兩個碗和粉湯都打碎在地下。
他一時慌了,彎下腰去抓那粉湯,黃評:妙在想「抓」,已令人笑又被兩個狗爭著,咂嘴弄舌的來搶那地下的粉湯吃。
他怒從心上起,使盡平生氣力,黃評:非怒不用力蹺起一隻腳來踢去,不想那狗倒不曾踢著,力太用猛了,把一隻釘鞋踢脫了,踢起有丈把高。
陳和甫坐在左邊的第一席,席上上了兩盤點心:天二評:此下當接釘鞋矣,卻細寫點心粉湯,蓋陳和甫在第四席,粉湯正待到嘴而烏黑東西自天而下,蛔蟲亦大受一驚一盤豬肉心的燒賣,一盤鵝油白糖蒸的餃兒,熱一烘一烘擺在面前,又是一大深碗索粉八寶攢湯。
正待舉起箸來到嘴,黃評:卻細寫粉湯點心,好整以暇,正為釘鞋生色*也,得不笑殺忽然席口一個烏黑的東西的溜溜的滾了來,齊評:閱至此,雖欲不笑,不可得已。
天二評:咦,傳奇每寫鬥法時祭起一件法寶如何利害,卻無此好看乒乓一聲,把兩盤點心打的稀爛。
陳和甫嚇了一驚,慌立起來,衣袖又把粉湯碗招翻,潑了一桌。
天二評:樑上老鼠,小使釘鞋,山人衣袖,皆尋常之物,一經點綴,便覺光怪陸離,千古如見滿坐上都覺得詫異。
魯編修自覺得此事不甚吉利,天二評:《宋書·劉敬宣傳》嘗夜與僚佐宴集,有投一芒屩墜敬宣食盤上,尋為司馬道秀所殺。
變異之來誠有之。
平步青評:釘鞋一段本《宋書·劉敬宣傳》懊惱了一回,又不好說。
隨即悄悄叫管家到跟前罵了幾句,說:「你們都做甚麼?卻叫這樣人捧盤,可惡之極!過了喜事,一個個都要重責!」亂著,戲於正本做完。
天二評:老鼠釘鞋兩出盡可下酒,何必看戲眾家人掌了花燭,把蘧公孫送進新房。
廳上眾客換席看戲,直到天明才散。
次日,蘧公孫上廳謝親,設席飲酒。
席終,歸到新房裡重新擺酒,夫妻舉案齊眉。
天二評:奠雁之後並未交拜吃酒,看戲後便送進新房,不知是鄉風如此,抑作者著意老鼠釘鞋兩事,忘卻正面文章耶?一毛一大可《婚禮辨正》云:幼兒觀鄰人娶婦,婦至,不謁廟不拜舅姑,牽婦入於房,合巹而就枕席焉。
然則外間有此禮,故牛浦郎傳云「明早拜堂」。
黃評:「舉案」二字不知作何解此時魯小一姐卸了濃裝,換幾件雅淡衣服。
蘧公孫舉眼細看,真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
黃評:贊小一姐之美,還他小說俗套者,以無關正文,若細寫便是浪費筆墨三四個丫鬟養娘,輪流侍奉。
又有兩個貼身侍女,一個叫做采蘋,一個叫做雙紅,天二評:雙紅自有文章在後,采蘋陪客,此處早已伏筆都是裊娜輕一盈,十分顏色*。
此時蘧公孫恍如身游閬苑蓬萊,巫山洛浦。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閨閣繼家聲,有苦名師之教;草茅隱賢土,又招好客之蹤。
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臥評】
此篇文字要與嚴二相公娶親對看,乃覺一處錦鋪繡列,一處酸氣逼人。
兩公子一片求賢訪道之盛心,被魯編修兜頭一瓢冷水,真有並剪哀梨之妙。
卻又能畫出編修惟以資格論人,開口便是「敝衙門」俗套,可謂雙一管一齊一下矣。
四公子云:「究竟也是個俗氣不過的人」,又被一語道破也。
吉期飲宴時忽然生出兩件奇事,是埋伏後文編修將病而死,所以點明「編修自覺此事不甚吉利」。
但閱者至此,惟覺峰飛天外,絕倒之不暇,亦不足尋味其中線索之妙。
【天一評】
末帶出采蘋、雙紅十分顏色*,亦是伏筆。
分類:譴責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