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
第三十四回 議禮樂名流訪友 備弓旌天子
話說杜少卿別了遲衡山出來,問小廝道:「那差人他說甚麼?」
小廝道:「他說,少爺的文書已經到了。
李大老爺吩咐縣裡鄧老爺請少爺到京裡去做官。
鄧老爺現住在承恩寺。
差人說,請少爺在家裡,鄧老爺自己上門來請。」
杜少卿道:「既如此說,我不走前門家去了,你快叫一隻船,我從河房欄杆上上去。」
當下小廝在下浮橋雇了一隻涼蓬,杜少卿坐了來家。
忙取一件舊衣服、一頂舊帽子,穿戴起來,拿手帕包了頭,天二評:好的微黃面一皮,不用荷葉水染睡在床上,叫小廝:「你向那差人說,我得了暴病,請鄧老爺不用來。
黃評:一部書中人聽見做官未有不喜者,少卿獨如此避之,亦足當第三人之目我病好了,慢慢來謝鄧老爺。」
小廝打發差人去了。
娘子笑道:「朝廷叫你去做官,你為甚麼妝病不去?」
杜少卿道:「你好呆!齊評:少卿平日行為像呆,此等話頭卻非呆。
天二評:娘子故意問你,並不呆放著南京這樣好頑的所在,留著我在家,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為甚麼要送我到京裡去?假使連你也帶往京裡,京裡又冷,你身一子又弱,一陣風吹得凍死了,也不好。
還是不去的妥當。」
黃評:辭官之意對婦人說不明白,只以戲語答之
小廝進來說:「鄧老爺來了,坐在河房裡,定要會少爺。」
杜少卿叫兩個小廝攙扶著,做個十分有病的模樣,路也走不全,出來拜謝知縣,拜在地下就不得起來。
天二評:杜少卿平生不作假,只此一遭卻裝得像,賢者真不可測知縣慌忙扶了起來,坐下就道:「朝廷大典,李大人專要借光。
不想先生病得狼狽至此。
不知幾時可以勉強就道?」
杜少卿道:「治晚不幸大病,生死難保,這事斷不能了!總求老父台代我懇辭。」
袖子裡取出一張呈子來遞與知縣。
天二評:自己尚能寫呈子耶?不知何時預寫,此間頗有隙漏知縣看這般光景,不好久坐,說道:「弟且別了先生,恐怕勞神。
這事,弟也只得備文書詳復上去,看大人意思何如。」
杜少卿道:「極蒙台愛,恕治晚不能躬送了。」
知縣作別上轎而去,隨即備了文書說:「杜生委系患病,不能就道。」
申詳了李大人。
恰好李大人也調了福建巡撫,這事就罷了。
天二評:早些調任,免得人家裝病了杜少卿聽見李大人已去,心裡歡喜道:「好了!我做秀才,有了這一場結局,將來鄉試也不應,科、歲也不考,逍遙自在,做些自己的事罷!」天二評:秀才有何不結局?想怕歲考耳。
然尚未就征,恐不能免
杜少卿因托病辭了知縣,在家有許多時不曾出來。
這日,鼓樓街薛鄉紳家請酒,杜少卿辭了不到,遲衡山先到了。
那日在座的客是馬純上、蘧駪夫、季葦蕭,都在那裡坐定,又到了兩位客:一個是揚州蕭柏泉,名樹滋;一個是採石余夔,字和聲,是兩個少年名士。
這兩人,面如傅粉,唇若塗朱,舉止風一流,芳蘭竟體。
天二評:惜慎卿未見此這兩個名士獨有兩個綽號:一個叫「余美人」,一個叫「蕭姑娘」。
黃評:惜慎卿已去,未見此二人兩位會了眾人,作揖坐下。
薛鄉紳道:「今日奉邀諸位先生小坐,淮清橋有一個姓錢的朋友,天二評:竟說朋友我約他來陪諸位頑頑。
他偏生的今日有事,不得到。」
季葦蕭道:「老伯,可是那做正生的錢麻子?」
薛鄉紳道:「是。」
遲衡山道:「老先生同士大夫宴會,那梨園中人也可以許他一席同坐的麼?」
黃評:借衡山之迂一問,見高老先生之非人薛鄉紳道:「此風也久了。
齊評:世人藉口每是此語弟今日請的有高老先生,那高老先生最喜此人談吐,所以約他。」
天二評:翰林脾氣遲衡山道:「是那位高老先生?」
季葦蕭道:「是**的現任翰林院侍讀。」
說著,門上人進來稟道:「高大老爺到了。」
薛鄉紳迎了出去。
高老先生紗帽蟒衣,黃評:正是正生打扮,無怪其喜錢麻子進來與眾人作揖,首席坐下。
認得季葦蕭,說道:「季年兄,前日枉顧,有失迎迓。
承惠佳作,尚不曾捧讀。」
便問:「這兩位少年先生尊姓?」
天二評:獨先問兩少年,其意可知。
心裡只有此一件事余美人、蕭姑娘各道了姓名。
又問馬、蘧二人,馬純上道:「書坊裡選《歷科程墨持運》的,便是晚生兩個。」
天二評:鄙哉,馬二先生他心裡只有此一件事余美人道:「這位蘧先生是南昌太守公孫。
先父曾在南昌做府學,蘧先生和晚生也是世弟兄。」
天二評:急欲攀附問完了,才問到遲先生。
遲衡山道:「賤姓遲,字衡山。」
季葦蕭道:「遲先生有制禮作樂之才,乃是南邦名宿。」
天二評:季蕭蕭已微覺之,故作周旋語高老先生聽罷,不言語了。
天二評:高翰林胸中亦有禮樂,則唱戲是;亦有製禮作樂之才,則錢麻子是。
黃評:衡山自是持重不同,故不己問之,季葦蕭以「制禮作樂」為言,如何樂聞?吃過了三遍茶,換去大衣服,請在書房裡坐。
這高老先生雖是一個前輩,卻全不做身份,最好頑耍,同眾位說說笑笑,並無顧忌。
才進書房,就問道:「錢朋友怎麼不見?」
天二評:求賢若渴薛鄉紳道:「他今日回了不得來。」
高老先生道:「沒趣!沒趣!今日滿座欠雅矣!」齊評:正不知所謂雅者何在。
黃評:反說欠雅,罵殺翰林
薛鄉紳擺上兩席,奉席坐下。
席間,談到浙江這許多名士,以及西湖上的風景,婁氏弟兄兩個許多結交賓客的故事。
余美人道:「這些事我還不愛。
我只愛駪夫家的雙紅姐,說著還齒頰生香。」
天二評:駪夫聞之以為何如季葦蕭道:「怪不得,你是個美人,所以就愛美人了。」
蕭柏泉道:「小弟生平最喜修補紗帽。
可惜魯編修公不曾會著,聽見他那言論丰采,到底是個正經人。
若會著,我少不得著實請教他。
可惜已去世了!」蘧駪夫道:「我婁家表叔那番豪舉,而今再不可得了。」
天二評:鶯脰湖乎?人頭會乎季葦蕭道:「駪兄,這是甚麼話?我們天長杜氏弟兄,只怕更勝於令表叔的豪舉!」遲衡山道:「兩位中是少卿更好。」
黃評:借閒談將二婁二杜相較高老先生道:「諸位才說的,可就是贛州太守的乃郎?」
遲衡山道:「正是。
老先生也相與?」
天二評:開口便有不然之意,衡山誠實,不識起例,多此一問高老先生道:「我們天長、**是接壤之地,我怎麼不知道?諸公莫怪學生說,這少卿是他杜家第一個敗類!他家祖上幾十代行醫,廣積-陰-德,家裡也掙了許多田產。
到了他家殿元公,發達了去,雖做了幾十年官,卻不會尋一個錢來家。
天二評:既已發達,仍不尋錢,便如不發達到他父親,還有本事中個進士,做一任太守,已經是個呆子了。
做官的時候,全不曉得敬重上司,只是一味希圖著百姓說好,又逐日講那些「敦孝弟,勸農桑」的呆話。
這些話是教養題目文章裡的詞藻,他竟拿著當了真,齊評:q真是妙談。
天二評:與上文製禮作樂話針鋒相對,正是借張罵李。
黃評:此等語非翰林不能道,罵殺罵殺惹的上司不喜歡,把個官弄掉了。
他這兒子就更胡說,混穿混吃,和尚、道士、工匠、花子都拉著相與,卻不肯相與一個正經人。
黃評:錢麻子卻是正經人,絕倒不到十年內,把六七萬銀子弄的精光。
天長縣站不住,搬在南京城裡,日日攜著乃眷上酒館吃酒,手裡拿著一個銅盞子,就像討飯的一般。
不想他家竟出了這樣子弟!學生在家裡,往常教子侄們讀書,就以他為戒。
每人讀書的桌子上寫一紙條貼著,上面寫道:「不可學天長杜儀。」
」天二評:須學淮清橋錢麻子。
黃評:卻也學不到。
學老先生便一學就到遲衡山聽罷,紅了臉道:「近日朝廷征辟他,他都不就。」
天二評:衡山又鈍又迂高老先生冷笑道:「先生,你這話又錯了。
他果然肚裡通,就該中了去!」黃評:罵殺,非玩世也,正是嫉世之深又笑道:「征辟難道算得正途出身麼?」
齊評:以科第驕人,與魯編修如出一口蕭柏泉道:「老先生說的是。」
向眾人道:「我們後生晚輩,都該以老先生之言為法。」
天二評:當雲都該以錢麻子為法當下又吃了一會酒,說了些閒話。
席散,高老先生坐轎先去了。
眾位一路走,遲衡山道:「方纔高老先生這些話,分明是罵少卿,不想倒替少卿添了許多身份。
齊評:正是大慚大好、小慚小好的對面。
天二評:亦未必然眾位先生,少卿是自古及今難得的一個奇人!」天二評:鈍極馬二先生道:「方纔這些話,也有幾句說的是。」
黃評:此段非寫高侍讀,正是寫少卿,而馬二先生依然是馬二先生季葦蕭道:「總不必管他!他河房裡有趣,我們幾個人明日一齊到他家,叫他買酒給我們吃。」
天二評:只有這個狗頭乖余和聲道:「我們兩個人也去拜他。」
當下約定了。
次日,杜少卿才起來,坐在河房裡,鄰居金東崖拿了自己做的一本《四書講章》來請教,擺桌子在河房裡看。
看了十幾條,落後金東崖指著一條問道:「先生,你說這「羊棗」是甚麼?羊棗即羊腎也。
俗語說:「只顧羊卵子,不顧羊性*命。」
所以曾子不吃。」
齊評:真乃絕世奇聞。
可惜此書不傳。
天二評:臧三、張俊民、裁縫、王鬍子都是吃羊卵的,今日季葦蕭帶著許多人來吃羊卵。
黃評:書辦講四書,本屬可笑,只此一條便足。
當日想必實有其人杜少卿笑道:「古人解經也有穿鑿的。
先生這話就太不倫了。」
正說著,遲衡山、馬純上、蘧駪夫、蕭柏泉、季葦蕭、余和聲,一齊走了進來,作揖坐下。
杜少卿道:「小弟許久不曾出門,有疏諸位先生的教。
今何幸群賢畢至!」便問:「二位先生貴姓?」
余、蕭二人各道了姓名。
杜少卿道:「蘭江怎的不見?」
蘧駪夫道:「他又在三山街開了個頭巾店做生意。」
黃評:安頓景本蕙,為大祭用人耳小廝奉出茶來。
季葦蕭道:「不是喫茶的事,我們今日要酒。」
天二評:要羊卵下酒杜少卿道:「這個自然,且閒談著。」
遲衡山道:「前日承見賜《詩說》,極其佩服。
但吾兄說《詩》大旨,可好請教一二?」
蕭柏泉道:「先生說的可單是擬題?」
馬二先生道:「想是在《永樂大全》上說下來的。」
黃評:寫馬二先生學問,滴滴歸原,總不失為馬二先生。
天二評:甚麼鳥便只甚麼聲遲衡山道:「我們且聽少卿說。」
杜少卿道:「朱文公解經,自立一說,也是要後人與諸儒參看。
而今丟一了諸儒,只依朱注,這是後人固陋,與朱子不相干。
齊評:通儒之論小弟遍覽諸儒之說,也有一二私見請教。
即如《凱風》一篇,說七子之母想再嫁,我心裡不安。
古人二十而嫁,養到第七個兒子,又長大了。
那母親也該有五十多歲,那有想嫁之理?所謂「不安其室」者,不過因衣服、飲食不稱心,在家吵鬧,七子所以自認不是。
天二評:五十多歲想嫁也未必無。
然《孟子》:言親之過小則非,此之謂。
范家相《三家詩拾遺》引趙岐《孟子》注云:莫慰母心,謂母心不悅也。
范云:不悅蓋有心苛虐,少慈恩。
此與少卿意合。
平步青評:《三家詩拾遺》應作《詩瀋》。
nnno按:作者言「讀孝子之詩而誣孝子之母,予心有不忍焉」云云。
下數條俱見《文木山房詩說》。
本書中少卿言行,實為作者自狀這話前人不曾說過。」
遲衡山點頭道:「有理。」
杜少卿道:「《女曰雞鳴》一篇,先生們說他怎麼樣好?」
馬二先生道:「這是《鄭風》,只是說他「不婬*」。
還有甚麼別的說?」
黃評:馬二先生斷無異解遲衡山道:「便是,也還不能得其深味。」
杜少卿道:「非也。
但凡士君子,橫了一個做官的念頭在心裡,便先要驕傲妻子。
妻子想做夫人,想不到手,便事事不遂心,吵鬧起來。
齊評:曲中世情你看這夫婦兩個,絕無一點心想到功名富貴上去,黃評:認真論詩非小說矣,妙在不失本旨彈琴飲酒,知命樂天。
這便是三代以上修身齊家之君子。
天二評:此是少卿現身說法這個,前人也不皆說過。」
蘧駪夫道:「這一說果然妙了!」天二評:魯小一姐聞之未必謂然杜少卿道:「據小弟看來,《溱洧》之詩,也只是夫婦同游,並非婬*亂。」
黃評:以上數條並是竹垞翁之論,作者借作少卿說詩季葦蕭道:「怪道前日老哥同老嫂在姚園大樂!這就是你彈琴飲酒、采蘭贈芍的風一流了。」
天二評:何嘗不然眾人一齊大笑。
遲衡山道:「少卿妙論,令我聞之如飲醍醐。」
余和聲道:「那邊醍醐來了。」
眾人看時,見是小廝捧出酒來。
當下擺齊酒餚,八位坐下小飲。
季葦蕭多吃了幾杯,醉了,說道:「少卿兄,你真是絕世風一流!據我說,鎮日同一個三十多歲的老嫂子看花飲酒,也覺得掃興。
天二評:葦蕭俗物何能知此據你的才名,又住在這樣的好地方,何不娶一個標緻如君,又有才情的,才子佳人,及時行樂?」
天二評:又是才子佳人。
葦蕭為人至此已底裡盡露。
黃評:季葦蕭見解不過如此杜少卿道:「葦兄,豈不聞晏子云:「今雖老而丑,我固及見其姣且好也?」
齊評:即此便見少卿慎卿相去天壤況且娶妾的事,小弟覺得最傷天理。
天下不過是這些人,一個人佔了幾個婦人,天下必有幾個無妻之客。
小弟為朝廷立法:人生須四十無子,方許娶一妾;此妾如不生子,便遣別嫁。
天二評:此法可行。
貧家有女只宜擇門戶相當者妻之,富家有婢至年長,亦擇人為配。
自娶妾者多,而圖高攀、圖安樂者居為奇貨矣是這等樣,天下無妻子的人或者也少幾個,也是培補元氣之一端。」
蕭柏泉道:「先生說得好,一篇風一流經濟!」遲衡山歎息道:「宰相若肯如此用心,天下可立致太平!」天二評:此人之迂,無藥可救當下吃完了酒,眾人歡笑,一同辭別去了。
過了幾日,遲衡山獨自走來,杜少卿會著。
遲衡山道:「那泰伯祠的事,已有個規模了。
將來行的禮樂,臥一槽了一個底稿在此,來和你商議,替一我斟酌起來。」
杜少卿接過底稿看了,道:「這事還須尋一個人斟酌。」
遲衡山道:「你說尋那個?」
杜少卿道:「莊紹光先生。」
遲衡山道:「他前日浙江回來了。」
杜少卿道:「我正要去,我和你而今同去看他。」
當下兩人坐了一隻涼篷船,到了北門橋。
上了岸,見一所朝南的門面房子,遲衡山道:「這便是他家了。」
兩人走進大門。
門上的人進去稟了主人,那主人走了出來。
這人姓莊名尚志,字紹光,黃評:敘紹光,鄭重而出之,不同他人是南京累代的讀書人家。
這莊紹光十一二歲就會做一篇七千字的賦,天下皆聞。
此時已將及四十歲,名滿一時,他卻閉戶著書,不肯妄交一人。
天二評:未有妄交而能閉戶著書者這日聽見是這兩個人來,方才出來相會。
黃評:至此少卿始會莊紹光只見頭戴方巾,身穿寶藍夾紗直裰,三綹髭鬚,黃白面一皮,出來恭恭敬敬同二位作揖坐下。
黃評:恭恭敬敬者,言不以凡眾待二人也莊紹光道:「少卿兄,相別數載,卻喜卜居秦淮,為三山二水生色*。
前日又多了皖江這一番纏繞,你卻也辭的爽一快。」
齊評:正所謂異曲同工。
黃評:紹光未嘗不為少卿感動,故有辭宦之舉杜少卿道:「前番正要來相會,恰遇故友之喪,只得去了幾時。
回來時,先生已浙江去了。」
莊紹光道:「衡山兄常在家裡,怎麼也不常會?」
遲衡山道:「小弟為泰伯祠的事,奔走了許多日子,今已略有規模,把所訂要行的禮樂送來請教。」
袖裡拿出一個本子來遞了過去。
莊紹光接過,從頭細細看了,說道:「這千秋大事,小弟自當贊助效勞。
但今有一事,又要出門幾時,多則三月,少則兩月便回。
那時我們細細考訂。」
遲衡山道:「又要到那裡去?」
莊紹光道:「就是浙撫徐穆軒先生,今升少宗伯。
他把賤名薦了,奉旨要見,只得去走一遭。」
遲衡山道:「這是不得就回來的。」
莊紹光道:「先生放心。
小弟就回來的,不得誤了泰伯祠的大祭。」
杜少卿道:「這祭祀的事,少了先生不可,專候早回。」
遲衡山叫將邸抄借出來看。
小廝取了出來,兩人同看。
上寫道:「禮部侍郎徐,為薦舉賢才事:奉聖旨,莊尚志著來京引見。
欽此。」
兩人看了,說道:「我們且別,候入都之日,再來奉送。」
莊紹光道:「相晤不遠,不勞相送。」
說罷出來,兩人去了。
莊紹光晚間置酒,與娘子作別。
娘子道:「你往常不肯出去,今日怎的聞命就行?」
莊紹光道:「我們與山林隱逸不同。
既然奉旨召我,君臣之禮是傲不得的。
齊評:真正隱者,子路尚且責備丈人,何況學校中人?然少卿不去又有少卿的道理你但放心,我就回來,斷不為老萊子之妻所笑。」
黃評:見識便不錯,不愧第二人。
又與少卿答娘子語不同次日,應天府的地方官都到門來催迫。
莊紹光悄悄叫了一乘小轎,帶了一個小廝,腳子挑了一擔行李,從後門老早就出漢西門去了。
莊紹光從水路過了黃河,雇了一輛車,曉行夜宿,一路來到山東地方。
過兗州府四十里,地名叫做辛家驛,住了車子喫茶。
這日天色*未晚,催著車伕還要趕幾十里地。
店家說道:「不瞞老爺說,近來咱們地方上響馬甚多,凡過往的客人須要遲行早住。
老爺雖然不比有本錢的客商,但是也要小心些。」
莊紹光聽了這話,便叫車伕:「竟住下罷。」
小廝揀了一間房,把行李打開,輔在炕上,拿茶來吃著。
只聽得門外騾鈴亂響,來了一起銀鞘,有百十個牲口。
內中一個解官,武員打扮。
又有同伴的一個人,五尺以上身材,六十外歲年紀,花白鬍鬚,頭戴一頂氈笠子,身穿箭衣,腰插彈弓一張,腳下黃牛皮靴。
兩人下了牲口,拿著鞭子一齊走進店來,吩咐店家道:「我們是四川解餉進京的。
今日天色*將晚,住一宿,明日早行。
你們須要小心伺候。」
店家連忙答應。
那解官督率著腳夫將銀鞘搬入店內,牲口趕到槽上,掛了鞭子,同那人進來,向莊紹光施禮坐下。
莊紹光道:「尊駕是四川解餉來的?此位想是貴友。
不敢拜問尊姓大名?」
解官道:「在下姓孫,叨任守備之職。
敝友姓蕭,字昊軒,成都府人。」
因問莊紹光進京貴幹,莊紹光道了姓名並赴召進京的緣故。
蕭昊軒道:「久聞南京有位莊紹光先生是當今大名士。
不想今日無意中相遇。」
極道其傾倒之意。
莊紹光見蕭昊軒氣宇軒昂,不同流俗,也就著實親近。
天二評:於此見蕭昊軒亦非常流,又伏後蕭雲仙事因說道:「國家承平日久,近來的地方官辦事,件件都是虛應故事。
像這盜賊橫行,全不肯講究一個弭盜安民的良法。
天二評:有治人無治法。
今無治人雖有治法,亦無如之何也已!「弭盜安民」亦「文章裡詞藻」聽見前路響馬甚多,我們須要小心防備。」
蕭昊軒笑道:「這事先生放心!小弟生平有一薄技:百步之內,用彈子擊物,百發百中。
響馬來時,只消小弟一張彈弓,叫他來得去不得,人人送命,一個不留!」天二評:未免淺露孫解官道:「先生若不信敝友手段,可以當面請教一二。」
齊評:凡人有才不可自露。
觀此一段事真是益人不少。
天一評:解官更是冒失人莊紹光道:「急要請教,不知可好驚動?」
蕭昊軒道:「這有何妨!正要獻醜。」
遂將彈弓拿了,走出天井來,向腰間銅袋中取出兩個彈丸拿在手裡。
莊紹光同孫解官一齊步出天井來看,只見他把彈弓舉起,向著空闊處先打一丸彈子,拋在空中,續將一丸彈子打去,恰好與那一丸彈子相遇,在半空裡打得粉碎。
莊紹光看了,讚歎不已,連那店主人看了,都嚇一跳。
天二評:嚇麼?逗下。
黃評:伏筆。
然蕭昊軒年已六十,慣走江湖,不應好事自炫其技,致有後文之失蕭昊軒收了彈弓,進來坐下,談了一會,各自吃了夜飯住下。
次早天色*未明,天二評:四字見下,此可刪孫解官便起來催促騾夫、腳子搬運銀鞘,打發房錢上路。
莊紹光也起來洗了臉,叫小廝拴束行李,會了賬,一同前行。
一群人眾行了有十多里路,那時天色*未明,曉星猶在,只見前面林子裡黑影中有人走動,那些趕鞘的騾夫一齊叫道:「不好了!前面有賊!」把那百十個騾子都趕到道旁坡子下去。
蕭昊軒聽得,疾忙把彈弓拿在手裡,孫解官也拔一出腰刀拿在馬上。
只聽得一支響箭飛了出來,響箭過處,就有無數騎馬的從林子裡奔出來。
蕭昊軒大喝一聲,扯滿弓,一彈子打去,不想刮喇一聲,那條弓弦迸為兩段。
齊評:敘事有風發泉一湧之致那響馬賊數十人,齊聲打了一個忽哨,飛奔前來。
解官嚇得撥回馬頭便跑。
黃評:好解官那些騾夫、腳子,一個個爬伏一在地,盡著響馬賊趕著百十個牲口,馱了銀鞘,往小路上去了。
莊紹光坐在車裡,半日也說不出話來,也不曉得車外邊這半會做的是些甚麼勾當。
天二評:征君嚇壞了
蕭昊軒因弓弦斷了,使不得力量,撥馬往原路上跑。
跑到一個小店門口,敲開了門。
店家看見,知道是遇了賊,因問:「老爺昨晚住在那個店裡?」
蕭昊軒說了。
店家道:「他原是賊頭趙大一路做線的。
黃評:後文伏筆老爺的弓弦必是他昨晚弄壞了。」
蕭昊軒省悟,悔之無及。
一時人急智生,把自己頭髮拔下一綹,天二評:拔疑當作割。
此公頭髮頗長登時把弓弦續好。
天二評:會家不忙飛馬回來,遇著孫解官,說賊人已投向東小路而去了。
那時天色*已明,蕭昊軒策馬飛奔,趕了不多路,望見賊眾擁護著銀鞘慌忙的前走。
他便加鞭趕上,手執彈弓,好像暴雨打荷葉的一般,打的那些賊人一個個抱頭鼠竄,丟一了銀鞘,如飛的逃命去了。
齊評:尤覺爽一利之至他依舊把銀鞘同解官慢慢的趕回大路,會著莊紹光,述其備細。
莊紹光又讚歎了一會。
同走了半天,莊紹光行李輕便,遂辭了蕭、孫二人,獨自一輛車子先走。
走了幾天,將到盧溝橋,只見對面一個人騎了騾子來,遇著車子,問:「車裡邊這位客官尊姓?」
車伕道:「姓莊。」
那人跳下騾子,說道:「莫不是南京來的莊征君麼?」
莊紹光正要下車,那人拜倒在地。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朝廷有道,修大禮以尊賢;儒者愛身,遇高官而不受。
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臥評】
高侍讀是魯編修一流人物,故有魯編修之怪婁氏弟兄,即有高侍讀之怪杜少卿。
何者?物之不同類者,每不能相容也。
然編修之怪婁氏,語尚和平;侍讀之怪少卿,語太激烈矣。
以少卿較之二婁,似少卿之鋒芒太露,故其受怪又加於二婁一等。
昌黎謂:「小得意則小怪之,大得意則大怪之」,蓋不獨文章為然矣。
黃評:不切
說經一段是真學問,不可作稗官草草讀之。
寫莊紹光風一流儒雅,高出諸人一等,筆墨之高潔,難從不知者索解。
遇響馬一段,縱橫出沒,極文字之奇觀。
昔人謂《左傳》最善敘戰功,此書應是不愧。
最妙在紹光才說「有司無弭盜安民之法」,及乎親身遇盜,幾乎魄散魂飛,藏身無地,可見書生紙上空說,未可認為經濟。
此作者皮裡陽秋,真難從不知者索解也。
天二評:真種子,為儒林痛下一針。
弭盜安民非匹夫之勇所能,況無縛雞力者乎?此不足以為莊紹光病
【齊評】
「敦孝弟,勸農桑,乃教養題目中詞藻」,此等說話,竟可大庭廣眾言之,時文取士之流弊,乃至於此!作者殆慨乎言之矣。
分類:譴責小說